乔智低声问罗娜:“什么时候你们有热线了?”
“闹心的婆娘!这跟人家小丫头有什么关系?”华栓鼻孔胀大,“你嚷嚷着要报警,我看你着急才把小丫头叫过来说理,你现在倒要怪起人家来了。”
罗娜低声道:“工作需要。”
“狗改不了吃屎。”华母冲罗娜嚷嚷道,“谁说老头子的毛病改了?这不还这样吗?”
“我用你叫她了?”华母仍旧不依不饶,“我现在就报警。”
“没误会!她拿个刀嚷嚷我拿刀砍她时,我根本就没睡着。”华栓火又上来了,“要说梦游也是她梦游,不是我。”
“好你个混横不讲理的婆娘!”说完华栓暴跳如雷要去抢乔智手里的刀,乔智反应敏捷,并没有让他得逞。
“伯母说您拿刀砍她,您说没有,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左亚劝道,“消消火,慢慢说。”
“疯了疯了!”华母大叫,“要杀人啦!要杀人啦!”
“我没急,姑娘。”华栓压住火。
罗娜赶忙问左亚:“我打110了?”
“他要知道是梦游就不是梦游了。”左亚扯了乔智一下,微笑着问华栓,“伯父,您先别急!”
“等等。”左亚道,“我来打吧!”
“没有。”华栓使劲摇头,“肯定没有。”
门铃声响了。
乔智慢慢从她手里接过刀,扭脸问华栓:“老爷子会不会是您又梦游了?”
华丰睁开眼睛,床头那盏仿牛皮台灯并没有变成真牛皮台灯,墙上那幅画里的一只斑点狗也并没有因为空调送来的凉风而收起了舌头。既然还在清醒的梦里,他就可以糊里糊涂地跟着剧情走。
“我从大妈手上接过来的。”罗娜道。
梦境每每是现实的反面,如果这句名言是真理,那么开门的人将他一枪崩了,或是一刀砍死,说明睁眼后他就活了;假如开门的是个女的,那么她就一定是男的,如果是陌生人,就一定是他熟悉的人。
乔智吓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他将门轻轻推开一条缝向外张望,但是并发现没有任何动静,索性他痛痛快快将门全部敞开,结果还是没有发现什么。难道人的幻觉从耳朵开始?刚才门铃声根本就是从他的大脑里臆造出来的?他慢慢转身期待着屋内会有视觉幻象出现时,他觉得背后有人抱住他的腰。因为抱得很轻柔,所以他的动作反应也随之温和,但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在这里。”罗娜从身后拿出一把菜刀来。
就这样久久伫立,柔软的气息萦绕不散,究竟是香水的气味?还是呼吸的声音?华丰鼻子和耳朵已经混为一团,他不能抗拒这种迷幻般的诱惑,更不愿主动终止这如痴如醉的体验。
“刀呢?”乔智问。
过度的柔软必须是彻底的瘫软。华丰感觉到腰间滑落时不得不转身用胳膊去搀扶,因为对方倒下的姿势,所以他的动作自然由搀扶瞬间改成了搂抱,又因为对方全然晕厥,所以他不但要搂抱,还要用脚后跟关上门,双手捧住肢体,慢慢抬向大床。在这段时间里,他足以看清她就是那个中年女人,并且她穿的是丝滑的睡衣。仿佛她之前的干练在这个来回中烟消云散,留给他心间的是刚中有柔这四个字。
“臭婆娘!拿刀来。”华栓经她这么一说,火就脑门里冒出来了。
华丰将董蕊放到枕头上的瞬间,她的眼睛睁开了。
“好你个糟老头子!”华母擦去眼泪,“刀是我夺的,你还要抵赖?”
睁开的动作可能吓着他了,但睁开的眼睛却准确地打动到他了。因为这眼睛里所迸发的风情韵致完全与梅茵吻合。那句与现实相反的探梦格言也就将梦想成真这四个字刷新为真成梦想了。
“胡说八道!”华栓觉冤枉,“根本就是扯犊子!”
“做梦犯法吗?”他问。
“大妈说大爷要拿刀砍她。”罗娜战战兢兢道。
“这个世界谁敢给梦定罪呢?”她答。
“这是怎么了?”左亚问。
他闭上眼睛,想再次核实眼前的这一幕到底还是不是梦,睁开眼睛,她依然新鲜有致。她再次闭上眼睛,眼皮下的眼球在局促不安地滚动着。
罗娜背着手插在唏嘘不已的华母与怒目圆睁的华栓之间,左右来回重复,细小的嗓子里发出的劝导声根本就是一种背景效果。见左亚和乔智来了,她赶忙将他俩拉到自己身边,扩大了中间地带的势力范围。
他确信这是梦。
还没走进华家,屋子里就传来华母呼天抢地的声音,凑到跟前才听出她嘴里胡噜道“这日子还怎么过呀”,左亚问乔智,他们不是离了吗?乔智答左亚,可能刚刚又复了。
她的嘴唇向前微微翘起,鼻孔里的微风直抵他的人中穴。
“当然当然。”
他感受到了什么。
“现在就去吗?”乔智问。
“以后这种事情最好先打110。”柯北走出华家对左亚道,“派出所管起来更得心应手。”
“你俩赶紧去趟华家,那里也出了大事。”罗素开始吩咐道“我先把罗娜派去了,我担心她镇唬不住,你们跟老大的爹妈熟。”
“你不是警察呀?”左亚反击道。
“罗律师,不好意思!”左亚强行将刚刚湿润眼眶的泪水压了回去,“找我们来,我们能做什么?”
“我是刑警队的,类似这样的纠纷顶多算治安问题,不归我管。”柯北招呼车上的警察,“你们下车吧!”
“喂喂,你们又没有搞错呀!”罗素耍起脾气来,“警察让你们老大死,你们不愿意,现在我们按你们意思让他活,你们也不愿意,要想让把人做成不死不活,你们得找神仙,爱谁谁了。”
“但是他们是华丰的父母,与你们现在手中的案子密不可分。”左亚争辩道。
“野牛比尔是一个人。”乔智帮衬着她质问罗素,“什么情况就断定我们老大一定是野牛比尔啦?这个薄医生,话都说不利落,凭什么呀?”
“好吧!你改我领导了。”说完他指挥其他警察走进华家,不一会儿,华栓就被两个警察架进警车。
“不不!老大绝不是野牛也不是什么比尔。”左亚的双手离开耳朵捂住眼睛。
“这带他去哪?”左亚问。
“为了解这类病人,薄医生建议我们参照一下《沉默的羔羊》里面的野牛比尔。”罗素将桌上的电脑屏幕移向他俩,“我在视频里搜到了这部1991年拍摄的电影,要不要看看?”
“先去医院。”
“不不!老大绝不是这样的。”左亚捂住耳朵,不想听他继续说。
“什么医院?”左亚又问。
“妄想型精神分裂症,这是薄医生给出的诊断。”罗素瞪大眼睛道,“完全不是危言耸听,这类型患者的杀人指数超过五成。”
“当然是精神病医院了。”说完柯北上车关门,车就闪着警灯呼啸而去。
事实上罗素的确说出了天大的消息,华丰被连夜带到精神病医院,值班医生也正好是薄图。对律师而言这肯定是个好消息,但对左亚而言,这消息简直是毁灭性的。
“非常好!”罗素出现在左亚身后,“干得漂亮!”
“你以后让我信你,必须说罗律师说有天大的好消息。”
左亚扭头看他穿了一身鸡屎黄的风衣,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难道他就是传说中的塔罗隐者?
“罗律师说是这么说的,我传达而已。”乔智满腹委屈,“为什么要这样不信我?”
梦遗在华丰的记忆里散澹模糊,唯有几次与梅茵算是具象深刻,但却毫无头绪,时断时续,疙里疙瘩并不流畅,监号那次算是最为连贯的,也被刘建立半途而废了。但无论过程有多么的不靠谱,事成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必须是睁开眼睛面对擦拭与清洗的尴尬,具体的说,他睁开眼睛看到的应该是钟表匠呼喊他的脸。
“这是好消息?”左亚吐槽道,“还天大?”
事实并不是这样。
“罗素让咱俩火速去他的律师事务所。”
她依然躺在他身边,并且用柔软温热的嘴唇从他的胸膛一直摩擦到他的腹部。他好像被针扎漏的皮球,无论怎么吹气,也鼓胀不起来。
“直接说消息。”左亚完全对他的说法丧失信心,“我刚眯瞪会儿,这大半夜的。”
“你想什么?”
“好消息好消息。”乔智上气不接下气,“天大的好消息。”
“没想什么。”
左亚被乔智打来的电话吵醒了。
她顺着他的目光仰望到天花板上那顶并没开启的吸顶灯,问:“看到什么了?”
他即刻顺从地挂了,因为他对她的好奇远远小于对自己的好奇,或者说对秃顶霍金的好奇。换上大纸袋里的衣服后,他开始翻阅手机屏幕,从通讯录到微信群,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也就是说,这个秃子与自己毫无干系。而从电话的昵称中,他发现对方家里不但有妻儿,还有个母亲。从一些存储的图片里,他了解到对方确实对自己的身份没有说谎。
“看到里面有只苍蝇的尸体。”
“不急!”董蕊轻声细语道,“要是太累,就歇一歇吧!”
她用鼻子轻轻哼了一下,然后用她的细牙轻轻咬住他胸前的汗毛。
他在想,到底是回答“完了”还是“没完”呢?
“我们到底是不是在梦里?”他忍住痒疼,“是不是?”
“完了吗?”话筒里传来董蕊的声音。
“是。”她说,“永永远远不醒来。”
他爬出浴缸用毛巾擦拭着身子,眼前的皮肉不但松软而且粗糙,好像是去超市里买来做红烧肉的五花肉,他使劲掐了一下,不但感觉到疼痛,皮上还留下了凹陷的指甲印记。就与超清大片里的虚拟魔兽那样,比真实还要不失真。
他想问她,你醒来的希望是什么,然后根据她的回答来证实这到底是不是真梦?转念一想,让梦中人帮你识别梦的真伪,岂不是很荒唐很可笑的逻辑吗?
手机在外间响了起来。
手机响了。
此前那一刻应该从他对钟表匠说了声“死觉吧”开始,他就一直处于混沌的睡眠状态,没有任何的记忆提示,而从警察掀开被单那一瞬间,出现的一切景象仿佛就是虚拟的真实空间,或者叫真实的虚拟空间,进一步解释为全然可靠的环境遇到了彻底陌生的人,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自己的躯壳居然是这个秃顶霍金。他的意识里坚定地认为,什么时候睁开眼睛见到的景象是监号,是钟表匠告诉他“钢镚”的结果,他才会承认他回到了现实,否则就是梦幻就是梦游。
他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妻子”,慌忙看着她,她好像习以为常了,开始用他的芊芊细手抚弄他的腿部。他指着手机,问她接不接?她说以前他从不问她,为何今天要问?他只好回答,就因为以前从来不问,所以今天才问。她笑了,并且使劲在他脸上吻了一下,然后从他手中接过手机,起身放到床尾的桌子上,转身回到床上的时候,他才正式看到她的胸部,如此挺拔,如此光洁。
浴缸里的水哗啦哗啦,感觉要溢出地面,华丰赶快一头扎进缸里,好让热水抚平他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他闭上眼睛,仔细回味回顾一下此前发生的一切,直等到自己觉得该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恢复如初。
他感觉皮球将针眼自动胶合,开始向外慢慢膨胀。同时他想,临摹真实的画还算画吗?抄袭现实的梦还算梦吗?他突然有个变态的想法,要用死亡来检验眼前的一切是不是梦境。
对方并没有回答,而是模仿着自己的警竦与狐疑。华丰跑向客厅迅速找到写字台上的镜子,他发现,里面那个人还是这个秃顶的霍金。他摸摸自己的头,对方也摸摸自己的头,他拍拍自己的脸,对方也拍拍自己的脸,他问:你是霍金吗?对方也同时问:你是霍金吗?也就是说,镜子里的人正是他自己。为了确定这不是幻觉,他从手包里拿出手机,用自拍模式拍下照片,其结果毫无悬念,照片里的他千真万确就是这个秃顶的霍金。
但,一定不是现在。
“你怎么在这儿?”华丰头皮一阵发麻,“什么时候变成秃顶了?”
因为有个这个想法,华丰便了却一直萦绕于心的虚实挣扎。面对蓬勃正旺的董蕊,设若上一回算是浑浑噩噩的野合之交,那么这一次,他要以梦反现实的名义,视她为禁脔,完结他与新娘尚未完结的夫妻之实。
这是一间商务套间,茶几上摆着耀眼的水果和用塑料薄膜保鲜的菜肴,华丰根本无暇顾及,直接奔向卫生间,身陷囹圄以来他就没洗过一次热水澡。打开浴缸上的龙头后,他开始脱掉鞋子、袜子、裤子和外套,褪掉内裤时他才感觉有些异样,从来他穿的都是三角裤,现在出现的却是平角,并且颜色还不是原来的酒红色,是那种令自己十分讨厌的嫩绿色。难道内裤会因为长期不换而变形变色吗?最后褪去背心时,他感觉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发凉,低下头才发现,地面有一大片头发。难道这又是久蹲班房产生的奇效吗?所谓“一夜白头”轮到自己就成了“一夜无发”?他用手摸摸自己的头顶,想确认一下这样的奇观,但就在他抬头这一瞬间,他感觉有个身影在他眼前晃悠,镇定后,他发现对面站着那个大喊冤枉的霍金,唯一不同的是,对方少了一片遮盖额上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