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夜幕中终于有两盏等直射过来,华丰抬手挡住眼睛,却发现手铐已经不见了。等他再睁开眼睛时,一辆大奔横在他面前,恍惚间他感觉自己身处异地,开始享受不可想象的梦幻世界。
“不不!”警察不得不笑了笑,一指前方:“前面有人接你。”
车门打开,一位干练的中年女人将自己搀扶到宽敞的后座,并且与他促膝而坐。他瞥了她一眼,鼻子很高,嘴唇很薄,眼睛里透出的亲切和柔顺,对于他来讲完全是陌生的。
华丰忍不住问:“我是在做梦吗?”
他偷偷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感觉到了疼痛,于是不再确定这是真实的梦境,相反他也不敢以此来判定这一定是梦境的真实。
“比如你家。”
车子开得很稳,若不是身边这位陌生女人,恐怕华丰早想昏昏睡去,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在你区分不清梦幻与真实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睡觉。如果她仅仅在眼前晃悠倒也无妨,问题是,她竟然要用脸贴在自己的肩膀上,而且眼睛里还不住地往外滴答眼泪,最要命的是,那泪水偶尔滴在自己的手上,还能感觉到它的温度。
“您,您提示一下。”他不敢确认。
临摹张爱玲说的一句话,眼泪是女人最原始的武器,也是男人唯一无法抵抗的最厉害的武器。如果她要开口说话,怎么办?
“当然往你想走的地方走呀!”
对!他一定要这么应对她:用你的脚,把我踹下车吧!
“往哪里走呀?”他依然没有领会。
但是,一路上除了发动机的呼呼喘息声,就只剩下他自己跟自己的内心对白,仿佛这车子连同他和她还有那个被隔板挡住的司机成为风中移动的雕塑,貌似他在体验最为逼真最为漫长的情景梦游世界。
“没错!你可以走了。”
车子终于在一家豪华酒店的门口停下。
“我可以走了?”他没有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那个中年女人下车并没有招呼他,并且还关上了门,他正寻思是不是应该从另外一侧门下车,或者干脆就等汽车启动继续前行时,女人推开门放进大小两个纸袋:“小一点的是件外套,现在换,大一点的,洗完澡再换。”他正要打开看时,她又递给他一张磁卡和一个手包,“这是房卡,606房间,手机在包里,完事后给我电话。”
“你可以走了。”警察站在那,并没有动。
除了没见过这位干练的女人,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没有任何夸张变形的成分,包括门童的鞠躬,大堂服务员的微笑,以及外地房客们的喧嚣,都与原先的毫无二致,唯一的瑕疵来自身的错觉,仿佛手和脚显得比过去要粗短一些,这或许是监号的奇效,可以让你的自以为是变得什么都不是。
走出大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显得更加漆黑,他分辨不出前方的路在哪,但也不能肆意止步,因为警察并没有叫停。他只有放慢脚步,扭头望了一眼身后。
左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在通道里行走,华丰有种很轻很松的感觉,脚脖子毫无脚镣的摩擦与拖累,貌似他曾经梦过类似的梦,有过相仿的感知和感应,进而他就想,如果是梦幻他就不要轻易被人唤醒,如果是梦游他便可任意驰骋尽情穿梭永不停歇。
柯北给他的消息是,检察院已经批准公安局递交的起诉意见书,准备向法院递交正式起诉书,乔智也从法院的同学大多那里得到结论,华丰犯故意杀人罪必然判处死刑,而且必须执行。在另一头,单枪匹马的罗素是否能用他的的无厘头自负创造出奇迹呢?
门是开着的,他问:这是要去哪呀?警察并不负责回答这类与他们毫不相关的问题,一把揪起他:快快快!去你该去的地方。
她酷爱美剧,尤其是那些起死回生的悬疑之剧,每当看到主角被所谓的正人君子伸张所谓的正义时,她就一定会想到一位漫不经心的背锅侠将如期而至,所有主角背负的罪名,他将身不由己地全部承担,所有主角的债务,他也将连本带利地一把结清。背锅侠,这是多么可爱的一种职业呀!
“起来起来!”警察出现在他眼前。
但这似乎只能在虚构的剧中出现,现实只能是现实,就像萝卜放到锅里,不可能煮成白菜汤一样。所以罗素的奇迹仅限艺术品的范畴,或者对关心老大的亲朋好友们是一个阶段性的心理安慰。
被单被猛地揭开,华丰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
现在她唯一能做的,是重新拾起她曾经相信并且迷恋过的所谓意念力。她下了床,从书桌的抽屉里翻出《周易》《塔罗牌》和一副仿制的斯莱特林挂坠盒。
“绝不是!”董蕊正色道,“不要给你们的行为找遮羞布。”
她必须先用《周易》荡涤肃清脑中所有的杂念,德化情,情生意,意恒动,识中择念,动机出矣。脑中貌似空白一片后,她开始在地板上铺上一块黑色的棉布,然后从牌盒里抽出牌摊在上面,将牌面一一朝下。她感觉后脖颈有股强大的风暴席卷着她的整个脑海,直到两股风潮绕过左右太阳穴抵达前额,她才停下洗牌。
“其实谁也不愿意把正常的目标用非正常手段做。”司机叹了口气,“还不就是你们的招标不够公开不够透明呗!”
闭上双眼,垂下坠盒,她的意志力究竟要指向何方呢?
“噢?”董蕊有些吃惊。
好不容易纹丝不动的坠盒,突然间又被一丝杂念晃动起来,这杂念就好像一只苍蝇落入一汪纯净的水里,霎时间,被砸起的涟漪肆意向外扩散,一直扩散到最后一次的塔罗时刻。
“算是沙总的司机兼助理。”司机进一步兜售道,“本人学的本科和研究生专业都是桥梁工程。”
还是骑车去大辽寺野湖钓鱼的那一回,还是三人吃完鱼唱完歌支起帐篷聆听她演绎塔罗的那一刻。
“你好像不是一般的司机。”
作为对塔罗无限膜拜的迷信者,她却从不敢给自己最亲近的人装神弄鬼,尤其是三位结义兄弟,因为一旦知道谜底,她将失去享受过程的全部乐趣,或者面对不置可否的尴尬局面全然无所适从。但是在此之前,三人定下的郊游主题是:敢问路向何方?高中毕业后,人生的路很多很长,三人面向岔口,究竟分道扬镳?还是殊路同归?老三强烈要求跳大神的老二打卦占卜,老大在一旁表示附和。这一次她使出了她自以为空前的意志力,将三人的命运系于手里即将翻出的一张牌,她闭上双眼,久久不敢翻出,似乎漆黑一片的乌鸦正猛烈地冲向眉宇之间。乔智忍不住推开她的手,将牌面迅速打开。
“过分。”司机振振有词道,“黑恶势力是用非正常手段达到非正常目标,而我们是非正常手段达到正常目标。”
牌面是一位身披漆黑铠甲头戴红色羽毛的骷髅,骑在一匹白色的战马上,手中高举一面绘有蔷薇十字会图腾的黑色旗帜。
“说你们是黑恶势力,不过分吧!”
“什么鬼?”乔智问。
“不得已而为之吧!”司机争辩道,“再说这是方法问题,不是态度问题。毕竟我们是做正当生意的人,不是你想象的山匪路霸。”
“死神。”左亚慢慢睁开眼睛,然后满脸煞白。
“嚯!”董蕊嘲笑道,“既然讲诚信,你们老板还好意思做这样下三滥的事?”
华丰立马将它混入其他牌中:“老二诳你的,不是这张。”
“沙总向来说一不二。”司机继续赞道,“不讲诚信的生意他没做过。”
虽然乔智破坏了正位与逆位的摆法,但其结果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结束、转变和新生这三个关键词。
“这事万无一失吗?”董蕊还是不能安下心来。
其实让她收手塔罗的并非这张“死神”牌,而是紧接着发生在他们各自进入梦乡后她又被唤醒的那一刻,准确地说,从那一刻起到她目睹完的那一幕止,她彻底相信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塔罗。
“不急!”黑镜司机道,“就算到了也是我们等他,不是他等我们。”
进入睡梦前,她的耳畔除了蛙喊虫叫就是更为遥远的蝉鸣,但是进入梦境后不久,她敏锐地觉察到耳膜被一种真实的“嘶嘶”震颤,这声音让她潜意中投射出曾经在电视中见识过的蛇。她猛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醒了。她侧过身,看见乔智挺住身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但华丰却没了踪影。她悄悄爬起,躬身向帐篷外走去。
董蕊从最黑暗的深渊里找到了一丝幽光,纵然是鬼火神灯,她也要义无反顾地铤而走险。霍金是她的同乡校友,上初中那会她就对这位保送上大学的学长顶礼膜拜,听说他在市里当上了领导,她毫不犹豫地考上公务员,悄悄陪在他身边任他指挥。虽然他有家庭,并非纯粹的单身,但在她眼里,只要他好,一切就好。“还有多远?”她急切地问。
湖边上,华丰蹲在那里不知在做些什么。她轻盈地靠近一块岩石边,窥视着华丰的一举一动。借助月光的皎洁,她看得十分清楚,华丰手里攥着一只颜色鲜艳的蛇。蛇正吐出分叉的芯子来回摇摆伸缩,仿佛她能听到了刚才她听到的声音。不知他做了什么,那蛇从开始的挣扎到最后的顺服,不足数秒。他站起身举着它,嘴里不知念叨什么后就将它抛出湖中。趁他低身洗手的时候,她快步跑进帐篷回到原处,用双手放在胸前用力按住即将跳出来的心脏。她不想睁开双眼,只想在茫茫的暗黑世界里闪亮着保护神的光芒。是的,从那一刻起,他就是她默认的男神,也从那一刻起,她不再是塔罗的舞弄者。
黑色大奔在黑夜里行驶更显得黑亮。
但是此刻,纵使自己具备再强大的意志力也无法将自己送到华丰身边,看看究竟怎么样了?剩下也只有望洋兴叹的祈祷和不遗余力的企盼。
华丰掀起一张被单,将他和霍金完全罩住。
坠盒稳住了。
按照看守的这次“秋帘”,华丰断定是子夜12点。每天夜里号都有人值班,以防意外,但适才他华借机发了一次邪火,强令所有人一律死觉,值班一事也即告吹。此时,趁着大家熟睡这会儿他悄悄坐起来,死死盯住霍金。霍金虽然消去了鼾声,但肚子的均匀起伏依然表明他丝毫没有停歇他的睡梦。他放心地爬了起来,悄无声息地匍匐过去,直到贴近霍金的身子才停住蠕动。他扫视了一下房间,确定没有任何人被惊动。
牌翻开了。牌面上是一位身着长袍,提着一盏灯,拄着拐杖,在黑暗中孤独地摸索前进的长者。
这里没有钟表,几点几分都是靠“秋帘”来估算。所谓“秋帘”就是门上有块小方孔,值班的看守为了解号内人的动向,透过它观察一眼就叫“秋帘”。看守是按时间“秋帘”的,所以“秋帘”自然就成为号里人的钟表了。
“隐者?”左亚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