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险些发短信问布基能不能查到尼克目前开什么车——车肯定停在双张多米诺停车库的贵宾区,无疑是一辆好车,有个好记的车牌号码——转念一想,他还是放弃了。布基也许能查到,但同时说不定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注意。这是比利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他希望尼克现在已经准备放松享乐了。
第二天清晨,比利首先去检查旧道奇皮卡的车斗和拖车,因为工具只是用绳索固定,并没有上锁。所有东西都在,完好无损。他不吃惊,因为车斗和拖车里的东西都是用旧了的破烂,也因为根据他多年来的经验,绝大多数人都是诚实的老百姓,他们不会拿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而不诚实的那些人,例如特里普·多诺万、尼克·马亚里安和尼克背后的天晓得什么人,会惹得他火冒三丈。
他等到店铺开门,和艾丽斯一起去了最近的Ulta美妆店。这次需要化妆的是比利,但他让艾丽斯采购。买完东西,她想去赌场。这是个坏主意,但她看上去非常兴奋和期待,比利无法拒绝她。“但不能去大型酒店,也不能去长街。”他说。
6
艾丽斯查了手机,带他们去了东拉斯维加斯的大汤米酒店与赌场。门卫要求她出示证件,她泰然自若地亮出新办的伊丽莎白·安德森驾照。她四处溜达,瞪大眼睛看轮盘赌、骰子台、二十一点和永不停歇的大转盘。比利在周围搜寻用某种眼神看他的男人,他没看见这样的人。光顾近郊赌场的主要是小打小闹的老夫妻。
“对,以及为什么。”
他再次想到,艾丽斯已经完全不是他在暴雨中救回家的那个女孩了。她正在变成一个更好的女孩,假如他策划的事情出了岔子,她受到比先前更大的伤害,那都是他的错。他心想,我应该放弃这些破事,带她回科罗拉多。然后,他想起尼克用“安全屋”的说法诓骗他,尼克知道比利的威斯康星之旅顶多开出去6英里,达那·爱迪生就会爆了他的脑袋。尼克必须付出代价,必须让他见一见真正的比利·萨默斯。
“以及为什么?”
“这里太吵了!”艾丽斯说。她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想同时看四面八方:“我该玩哪一个?”
“还有一个原因。我不认为完成任务后杀我灭口是尼克的主意,我知道给出600万悬赏要拿我的人头也不是他的主意。我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比利先去轮盘赌探了探情况,然后领着艾丽斯过去,买了50块的筹码给她,同时他一直对自己说真是个坏主意,坏主意啊。她的新手运气好得出奇,不到10分钟,她就赢了200块,人们为她欢呼,鼓励她继续押注。比利不喜欢这样,于是领着她去玩5块钱押一次的老虎机,半个小时后,她又赢了30块。最后艾丽斯转向他说:“按按钮,盯着看,按按钮,盯着看,清空,从头再来。挺傻的,对不对?”
这次轮到艾丽斯陷入沉默了。
比利耸耸肩,但忍不住笑了。他想到了罗宾·马奎尔的话:露出牙齿才算你在笑,露了牙齿就不可能是其他表情了。
“没有它我也能过得很好,而且这笔钱的大部分也会给布基。我去不是为了钱。尼克辜负了我,他必须付出代价,就像轮奸你的那伙小子必须付出代价。”
“是你说的,不是我。”他答道,笑得露出了牙齿。
“你非常需要这笔钱吗?”
7
他对此也没有吭声。就算这个念头没有让他感到战栗,她和他一起去还是会导致计划失败,她很清楚这一点。
离开赌场,他们走进16世纪电影院,他们看了不止一场电影,而是连看两场,一部喜剧,一部动作片。看完第二部出来,天都快黑了。
“真希望我能和你一起去。”
“吃点什么?”艾丽斯问。
比利没有吭声。他无话可说。
“你想吃什么随便你,但我已经装了一肚子爆米花和橡皮软糖。”
“但你很可能还是会进去。就好像你们还是进了游乐园,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那就吃个三明治吧。想听听我老妈的优点吗?”
“我认为应该能。”
“当然。”
“你能感觉到吗?”
“要是我表现好,我们就会偶尔过个她所谓的特殊日子。我可以吃巧克力屑松饼当早饭,然后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比如去绿线药房吃蛋蜜乳,或者买个毛绒玩具——但只能是便宜货——或者坐公共汽车一直到终点站,我喜欢这么做。一个傻乎乎的孩子,对吧?”
“你记得那一段?”
“并不。”比利说。
“你怎么知道情况对不对?就像你朋友塔可在费卢杰的屋子门口那样?”
她握住他的手,自然而然得就像在呼吸,抓着他的手前后晃动,他们就这么走向皮卡。“今天就很像那种日子。特殊日子。”
“要是感觉情况不对,我就回来重新考虑。”
“很好。”
他告诉了她,不仅是因为需要她帮忙做准备工作。她听得很仔细:“似乎非常危险。”
艾丽斯扭头看着他。“你最好别被干掉。”她的语气格外强硬,“最好别。”
她转向比利,笑容已经消失:“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会的,”比利说,“可以了吧?”
“假如是北面,那就是了。我记得好像叫丘陵。不过不重要。”
“很好,”她附和道,“非常好。”
“她不会信的。”她指着窗外说,“那就是派尤特山脉吗?”
8
比利仰头大笑:“你姐姐呢?”
但那天晚上她并不好。比利睡得很浅,否则就不可能听见艾丽斯在敲门了。声音很轻,怯生生的,几乎不存在。他有一两秒觉得这声音来自他正在做的那个梦(梦里有沙尼斯·阿克曼),然后他回到了拉斯维加斯城郊的汽车旅馆客房里。他起床,走到门口,从猫眼向外看。她站在门口,穿她和布基去购物那次买的蓝色宽松睡衣。她光着脚,一只手按着喉咙,他能听见她在喘息。喘息声比敲门声还响。
回到比利的房间,她坐在窗口,看着驶向市区的绵延车流,酒店和赌场一家接一家点亮彩灯。“罪恶都市,”她感叹道,“而我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和我在一起的英俊男人年龄比我大一倍。我母亲会吓得尿出来的。”
他打开门,抓住她没有按在喉咙上的另一只手,拉着她走进房间。关门的时候,他唱了起来:“要是今天你去树林里……跟我唱,艾丽斯。”
艾丽斯接过钞票,他们出门拐弯去了不远处的超级西冷汉堡。她坚持请客,比利没有和她抢。
她摇摇头,又猛吸一口气:“——不行……”
“自助餐很好。”然后他压低声音说,“亲爱的,还是要钱吧。”
“不,你可以的。要是今天你去树林里……”
“这里的餐厅怎么样?”艾丽斯问。
“你最好……”呼哧。“……乔……乔装……”呼哧!
他们又住进一家非连锁的汽车旅馆。拉斯维加斯周围的穷乡僻壤有很多类似的旅馆。比利用多尔顿·史密斯和伊丽莎白·安德森的名字登记,艾丽斯在大堂玩老虎机。前4块钱打了水漂,第5次,10个假银圆叮叮当当地掉进出币槽,她尖叫得像个孩子。前台服务员让她选,兑换10块钱,还是同样数额的记账卡。
她已经站不稳了,离昏倒不远了。比利觉得她没有在走廊里失去知觉已经是个奇迹了。
5
他抓住她的肩膀摇了一下:“不对,不是这句。再来。下一句。”
“我告诉你是因为你想知道。”他最后说,随手打开了收音机。
“你肯定会大吃一惊?”她还在喘息,但似乎离昏倒稍微远了一点。
“比利?”
“对。现在我们一起唱。别念,唱出来。要是今天你去树林里……”
是的,但他不想说出来。
她跟着他唱:“肯定会大吃一惊。要是今天你去树林里,一定要乔装打扮。”她深吸一口气,然后一下一下地吐出来:“哈……哈……哈。我必须坐下。”
艾丽斯沉默下去,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她说:“你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你觉得你不一定有机会写下来了。对吧?”
“趁你还没昏倒。”比利赞同道。他依然握着她的手。他领着艾丽斯走到窗口的椅子前,窗帘现在是拉开的。
她猜得对,但比利不想说得太深入,更别提他为尼克和其他人做的那些事情的细节了。他从没向任何人说过这段经历,听见他向别人讲述自己人生的这个部分,他也感到惊骇。这段经历不但肮脏,而且愚蠢。艾丽斯·马克斯韦尔,商业学校的学生,强奸案的受害者,和一个以杀人为生的男人坐在同一辆旧皮卡里。杀人是他的职业。他要干掉尼克·马亚里安吗?只要有机会,比利很可能会杀了尼克。那么问题来了:为荣誉杀人比为钱杀人更高尚吗?很可能并不,但他不会因此却步。
她坐下,抬头看着比利,撩开额头新染的金色头发:“我在我房间里试过,但不行。为什么现在可以了?”
“我猜肯定远远不止这么几句。”
“你需要和别人二重唱。”比利坐在床沿上,“怎么了?做噩梦?”
“差不多吧。然后,乔伊介绍我认识布基,布基介绍我认识尼克,接下来就是这样了。”
“非常可怕。那几个小子……男人……中的一个,把抹布塞进我嘴里,免得我叫喊。也可能是惨叫。我觉得是杰克。我没法呼吸。我以为我要窒息了。”
“似乎不够坏?”
“他们又对你做了那些事?”
“后来又有两次,但我拒绝了另外一次,因为那个人……我说不清楚……”
艾丽斯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约翰尼的表弟还给安排过你其他活儿吗?”
但比利知道他们肯定做了,而她也肯定记得。他有过类似的体验,但没这么可怕,而且不像别人那么频繁。他很少和他在伊拉克认识的人保持联系,约翰尼·卡普斯是个例外,但有些专门的网站介绍这方面的知识,而他有时候会上去看看。
“不喜欢。”比利毫不犹豫地说,“在沙漠里不喜欢,回来也不喜欢。从没喜欢过。”
“很正常,这是劫后余生者的意识在处理创伤。或者在努力处理。”
“你喜欢吗?”
“你说的是我吗?劫后余生?”
“对,他也知道。在答应之前,我先查了查这个人的背景,了解了一下他的历史,甚至去见了被他打到昏迷的女人。她靠机器维持生命,你看得出她再也不会苏醒了。监控仪……”比利用手指在方向盘上方画了条直线,“所以我干掉了他。其实和我在伊拉克做的事情没什么区别。”
“对,就是你。唱歌不一定每次都有用。湿毛巾盖脸不一定每次都有用。还有一些其他的办法能帮你熬过惊恐发作,你在网上能找到很多。但有时候,你只需要等它过去就行。”
“你的妹妹死在一个人手上。”
“我以为我已经好起来了。”艾丽斯轻声说。
“反正是他认识的人里最顶尖的。另外他知道我的故事。”
“你确实在好转,但你也有很多压力。”而且这些压力来自我,比利心想。
“因为你是最顶尖的?”
“今晚我能留在这里吗?和你在一起?”
“是的。”
他几乎脱口而出说不行,但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哀求的表情,他犹豫了,这些压力来自我。
“所以约翰尼·卡普斯打电话给你。”
“好吧。”他希望他不是只穿了一条宽松的四角短裤,但现在也只能这么凑合了。
结果是对方的头头不允许乔伊·卡普斯干掉这个狗娘养的浑蛋,因为那样他们就不得不报复了。但假如交给一个局外人,双方(霍博肯的组织和皇后区他们小得多的组织)共同出钱,这样就可以拔掉这根刺了。所谓的黑帮外交。
她上床,他在她身旁躺下。两人平躺在床上。床很窄,他们的髋部贴在一起。他望着天花板,心想,我绝对不会勃起的。这就像你对狗说,你别给我去追猫。他们的腿部也贴在一起。隔着棉布睡衣,他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和皮肤的弹性。自从菲莉丝那次,他没和女人好过,而且他当然不想和这个女人做些什么,但是,唉,我的天。
乔伊带约翰尼·卡普斯去和对岸组织的头头谈判,结果发现新泽西的兄弟们也不怎么喜欢这个搅屎棍。他是个麻烦,是个下三烂的狗娘养的浑蛋,两只手戴满了戒指,这样更方便他把女人打得满地找牙,而不是像正常男人那样带女人回家去睡,或者甚至肛交,有些男人喜欢,甚至偶尔也有女人会喜欢。但没有女人喜欢被打破相。
“需要我帮你吗?”她的声音很轻,但并不胆怯,“我不能和你做爱……你明白的,真正做爱……但我可以帮你。我很愿意帮你。”
他说,新泽西有个人,喜欢在酒吧泡妞,然后殴打她们。约翰尼说,他多半有什么童年创伤需要发泄,但去他妈的童年创伤,这是个非常坏的家伙。他把最后一个受害者打到昏迷,而这位女士凑巧是卡皮扎诺家的人。虽然是隔了两三代的表亲,但依然姓卡皮扎诺。只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个喜欢打女人的家伙属于一个更大和更有势力的组织,总部位于河对岸的霍博肯。
“不,艾丽斯。谢谢,但不了。”
比利说他险些同意再服役一个周期,但想了想那样太疯狂了,存心找死的那种疯狂,于是脱掉了军装。他漂泊了一段时间,想确定接下来他能做什么,因为过去这些年里,他的工作就是朝其他人的脑袋开枪。就在这时,约翰尼联系了他。
“你确定?”
“我的天,所谓左手不知道右手在干什么,说的就是这个吧?”
“确定。”
“他不推销,只负责数钱和洗钱。但你说得对,本质上就是这样,我曾经向他指出这一点。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他说全世界到处都有戒了酒的酒鬼在看酒吧。他说他还监督其他人戒毒,有些人成功了,继续过他们的生活。这是他的原话,继续过他们的生活。”
“好吧。”她翻身侧躺,背对着他,面对着墙。
艾丽斯皱着眉头说:“他去参加匿名戒毒会的活动,但他的日常工作是推销毒品?”
比利等她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之后,走进卫生间,自己解决了问题。
“对。整件事都是我们重新联系上以后他亲口告诉我的。他表弟掏钱,送他去戒毒所,他出来后参加匿名戒毒会的活动,每周参加三四次,直到他几年前去世。肺癌。”
9
“他戒掉了?”
几天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感觉像是在度假,然后他就要开始行动了。汽车旅馆的同一条路上有一家塔吉特超市,吃过午饭,他们去那里购物。艾丽斯买了大瓶保湿液和喷壶,还有泳装。她的是朴素的蓝色连体款。他的是热带鱼图案的沙滩裤。她还给他买了水洗布的背带工装裤、黄色的劳保手套、牛仔布的谷仓夹克和印着非常有拉斯维加斯味道的口号的T恤。
唔,比利告诉她,在约翰尼的故事里,至少毒瘾这部分有个好结局。他的表弟乔伊伸出援手,乔伊保留了他的意大利家姓卡皮扎诺,但人们都叫他乔伊·卡普斯。得到一个规模较大的纽约黑帮首肯后——他们当然也得到了掌控毒品生意的锡纳罗亚贩毒集团的允许——乔伊·卡普斯经营起了他的小黑帮,规模很小,满打满算也只能算是个街头团伙。乔伊给了他受伤的战士表哥一份工作——当组织的会计,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必须戒毒。
他们在汽车旅馆的游泳池里游泳,两人发现这是这个暂时住所最令人愉快的地方了。艾丽斯和几个孩子打水球,比利躺在睡椅里观看。一切都感觉那么自然。他们怎么看都像一对父女,正在前往洛杉矶的路上,也许是去找工作,也许是投奔亲戚——要么借一笔可以长年不还的钱,要么给个地方让他们落脚。
“太可怜了。”
汽车旅馆的前台没有骗他们,自助餐只有汉堡包、奶酪和放了一万年的原汁烤牛肉。然而,在游泳池里玩了快两个小时,艾丽斯吃完了堆得满满的一盘东西,然后又去取了一盘。比利比不上她的胃口,尽管以前(例如参加基础训练那会儿)他能吃得她磕头认输。午饭后,她说她想打个盹儿,比利并不吃惊。
“对,‘江湖大夫’克莱·布里格斯稳定他的伤情,直升机运走了他。约翰尼在一家垃圾退伍军人医院待了很长时间,复健不可能复健的残疾,结果染上了毒瘾。最后山姆大叔把他连同轮椅一起送回了皇后区,他的毒瘾发展得极为严重。”
4点左右,他们又去买东西,这次去的是一家农牧与园艺用品店,名叫“长势喜人”。艾丽斯整个上午都兴致高昂,到这里却阴沉了下来,但也没有企图说服比利改变明天的计划。比利对此心怀感激。劝说会导致争吵,与艾丽斯争吵大概是他最不想做的一件事情了。尤其是,今天也许是他们能够共度的最后一天了。
“就是腿部中弹的那个人,叛军用他引诱你们进屋去救他。”
回到旅馆停好车,比利从裤子后袋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他展开它,温柔地抚平,然后用他从塔吉特超市买的透明胶带贴在仪表盘上。艾丽斯看着画里的小女孩拥抱粉红色火烈鸟。
为了消磨时间,他向艾丽斯讲述他是如何加入他自认已经从中退休的这个行当的。这个故事的结局目前是向西而去的70号州际公路,而这个故事的开始是约翰尼·卡普斯,这当中至少还有一个环节需要补齐。
“那是谁?”
他们去狂牛餐厅吃早饭,然后开车上路。比利不想把旧皮卡逼得太狠,而且也没这个必要。他们离拉斯维加斯只有200多英里,而且他要等到周日才会对尼克下手,到时候职业球手在场上拼杀,切罗基公路尽头的山庄大概是最平静的时刻。没有仆人和园丁,希望也没有硬点子。他查过日程表,纽约巨人队对亚利桑那红雀队的比赛将在下午4点开始,也就是内华达的下午1点。
沙尼斯精心绘制的蜡笔画已经有点模糊了,但从火烈鸟的脑袋飘向沙尼斯的红心依然清晰。比利摸了摸其中的一颗:“米德伍德住在我隔壁的小女孩。但明天她会是我的女儿——假如我需要她当我的女儿。”
4
10
我是聋哑人。
比利相信人们不会偷窃,但信任是有限度的。破旧的工具和肮脏的硬纸筒应该足够安全,但他们从长势喜人店里买来的东西,有人说不定会决定顺手牵羊几件,因此他们把购物袋拎进客房,堆放在比利的卫生间里。他们买了四包50磅装的美乐棵盆栽土、五包10磅装的巴卡鲁蚯蚓堆肥和一包25磅装的黑牛牌有机肥。
Mi es sordo y mudo.
艾丽斯让比利去搬有机肥。她皱起鼻子,说隔着包装袋都能闻到牛粪味。
这些是用在花园里的。
他们去她的房间看电视,她问他能不能留下过夜。比利说最好还是不要。
Estos son para el jardín.
“我觉得我一个人睡不着。”艾丽斯说。
这是我女儿。
“我估计我也睡不着,但我们都得试试看。过来,给我抱一个。”
Esta es mi hija.
她使劲拥抱比利。他能感觉到她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他,而是在为他担惊受怕。她不该为任何事情害怕的,但比利认为,要是她必须害怕的话,后者总比前者好。好一万倍。
我叫巴勃罗·洛佩斯。
“把手机闹钟设到6点。”他说,松开她。
Me Ilamo Pablo Lopez.
“不需要。”
比利带上了来自谷歌地球和Zillow的照片。他研究了一会儿,然后打开电脑,查了几个西班牙语短句。等到时机来临,他未必一定要说这些话,但此刻他念了一遍又一遍,把它们装进记忆。他几乎肯定不是每一句都会派上用场,甚至有可能一句都用不上。但有备无患永远不会错。
他微笑道:“还是设上吧。你说不定会让自己吃一惊的。”
布基回得很快:“没有。”
回到隔壁他的房间,他发短信给布基:“有没有N的消息?”
你可以让这个人离开纽约,比利心想,但你不可能去掉他的纽约习气。他回复短信:“车库有什么头绪吗?”
布基几乎立刻回复:“没有。他很可能在家,但我无法确定。抱歉。”
第二条短信说,工作日尼克通常待在双张多米诺,但总是尽量回派尤特的庄园过周末,尤其是周日。他在橄榄球赛季期间从不错过巨人队的比赛,认识尼克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没关系。”比利回复,然后把手机闹钟设到6点。他不认为他能睡着,但说不定他也会让自己吃一惊的。
比利没有睡觉。他收到了布基的两条短信。第一条说,服务岬角山庄的景观美化公司名叫绿植与园艺。领班有可能是凯尔顿·弗里曼或赫克托·马丁内斯,但也有可能是其他人。这个行业的员工流动率非常高。
他睡着了,尽管只睡了一会儿,他梦见沙尼斯。她把火烈鸟戴维的画撕得粉碎,嘴里说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3
凌晨4点,他醒了。他走出房间,一只手拿着新买的手套,发现艾丽斯坐在汽车旅馆常备的草坪躺椅上,裹着一件“我爱拉斯维加斯”的运动衫,正在仰望一线蛾眉弯月。
但这就是他无法做出的承诺了,于是他没有接话。两人继续看星空喝啤酒,她一言不发,直到最后说她想去休息了。
“好。”比利说。
“那当然。我当然是对的。只要你别丢了性命。”
“好。”
“好的,”他说,“好的,艾丽斯。你说得对。”
他走到水泥步道的边缘,在泥土里搓那双新手套。等他觉得手套看上去够脏了,就拍掉上面的灰土,站了起来。
“而你知道我会怎么回答吗?我会说我不在乎,因为这是我的生活,我有资格过我的生活,而这就是我想要的。”
“很冷,”艾丽斯说,“不过正合适你。你可以穿上外套。”
比利伸手想拍她的肩膀,但他的手还没碰到她,她就转向比利。他看见了若是时间和命运足够仁慈,她有可能成为的那个女人。
比利知道等太阳升起来就会迅速升温。现在是10月,但这里是沙漠。不过无论冷热,他都会穿那件谷仓夹克。
“我心想,要是我去学美容,要是她们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那是不会有尽头的。我这辈子都会乖乖听她们的话,然后某天醒来,我就要老死在这个小小的金斯敦了。”她转向比利,“要是我老妈和格里知道我在特里普的公寓发生了什么,还有现在跟着你到处跑,你能猜到她们会怎么说吗?她们会说:‘看看你的下场吧。’”
“想吃什么吗?麦满分?前面那家麦当劳是24小时营业的。”
比利想到伊拉克说:“很多次。”
她摇摇头:“不饿。”
“我也险些答应,因为我肯定去不了聪明人上的大学。我也没怎么上过考大学需要的课程。”她想了想,比利没有插嘴。“然后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快要睡着了,突然清醒过来,像是惊醒的那种醒来,我几乎从床上掉下来。你有过这种时候吗?”
“咖啡呢?”
“除了去学美容。”
“好,就需要喝点热的。”
“高中里我是个B级生。约过几次会,但没男朋友。有些孩子很受欢迎,但我不是。也有一些孩子不受待见,总被捉弄和取笑,但我也不是。大多数时候,我老妈和姐姐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加糖加奶?”
“随她怎么说,但我觉得挺好看。继续。”
“黑咖啡,谢谢。”
她耸耸肩。“好吧,但你肯定会觉得无聊。我父亲是开家具店的,我母亲是会计。我8岁那年,我父亲死于心脏病发作,格里当时19岁,正在学美容。”艾丽斯摸了摸头发,“她会说我把头发弄得完全不像样。”
他走进空无一人的大堂,在汽车旅馆必备的自助咖啡机上给两人各买了一杯咖啡。他回到外面,她还在看月亮:“看上去好近,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美极了,对吧?”
“别改变话题。”
“对,但你在打哆嗦。我们回房间吧。”
艾丽斯指着渐渐变暗的天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星星。连布基那里都比不上。”
来到比利的房间里,她坐进窗口的那把椅子,喝了几口咖啡,把杯子放在小桌上,很快就睡着了。运动衫太大,颈部滑向一侧,露出了一个肩膀。比利觉得她至少和月亮一样赏心悦目。他坐下喝咖啡,欣赏她的睡姿。他喜欢她悠长而缓慢的呼吸。时间悄悄溜走。时间啊,就是有这个本事,比利心想。
但比利不会允许她陷入自怜自艾:“你在金斯敦长大。你母亲抚养你和你姐姐。还有什么?肯定还有别的故事。”
11
她哈哈一笑,但不是比利越来越喜欢的轻松自如的笑声,而是那种逃避现实的笑声。“没什么可说的。我一直是背景里当陪衬的那种人。和你在一起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唯一有点意思的事情。当然,还有被轮奸。”她可怜兮兮地哼了一声。
7点半,比利叫醒艾丽斯,她责备他不该让她睡这么久:“我们还得给你喷凝胶呢,凝胶至少需要4个小时才能干透。”
“也许我会写的。只要有机会。艾丽斯,说说你的故事吧。”
“没问题。比赛1点开始,我打算等到1点半再动手。”
是啊,比利心想,我可以写这部分,也许我真的应该写。因为你看,要是躲在门背后的头巾佬不是朝约翰尼·卡普斯的腿开枪,而是一枪崩了他,比利·萨默斯就不可能还活着了。艾丽斯恐怕也会死。他像是忽然顿悟(尽管或许不该如此的),假如约翰尼·卡普斯没有活下来,艾丽斯·马克斯韦尔就肯定会在皮尔森街死于休克和失温。
“话是没错,但我本来打算1个小时前就弄好的,以防万一嘛。”她叹了口气,“去我的房间弄吧。”
“我说的是杀坏人。还有你是怎么认识布基的,我很想知道。”
几分钟后,他脱光了上衣,把保湿液涂在双手、双臂和脸上。她告诉比利别忘记涂眼皮和后脖颈。等他涂完,她开始给他喷美黑喷雾。第一层花了5分钟。喷完之后,他去卫生间照镜子,镜子中的他依然是个白人,只是晒成了沙漠游民的那种棕黑色。
她说得太直白了,让他有点退缩之意。但她也说出了真相。她看到了他的反应。
“不够好。”他说。
“拉拉费卢杰,”她笑着说,“接下来不是该写你怎么开始做收钱杀人这一行了吗?”
“我知道。你再涂一遍保湿液。”
比利皱起眉头:“我还没想好费卢杰之后写什么呢。”
她喷了第二遍。这次他走进卫生间,效果好了一些,但还是不够好。“我说不准,”他出来时对艾丽斯说,“也许这是个馊主意。”
“你开车的时候我读了你新写完的那部分,”艾丽斯说,“真的很好。我等不及想读下去了。”
“不是。记得我是怎么说的吗?涂料在接下来的4到6小时内会持续变黑。戴上牛仔帽,穿上背带裤……”她挑剔地扫视比利,“要是我觉得别人不会把你当成奇卡诺人,我会直说的。”
他们在犹他州的比弗停车过夜。还是选择了非连锁的汽车旅馆,但条件不差。他们在狂牛餐厅吃炸鸡桶,回去路上在老雷66杂货店买了两瓶百威。回到旅馆,他们坐在房间外面,把汽车旅馆必备的草坪躺椅拉到一起,喝着冰凉的啤酒。
现在她又要恳求我放弃,和她一起回科罗拉多了,比利心想。但她没有。她叫他穿上所谓的“戏服”。比利回到自己的房间,戴上黑色假发,穿上T恤、背带裤和谷仓夹克(劳保手套塞在口袋里),最后是布基和艾丽斯在博尔德买的旧牛仔帽。帽子压到他的耳朵上,他提醒自己,等到行动的时候,他要把帽子稍微抬起来一点,露出夹着灰色的黑色长发。
2
“看上去不错。”尽管她红着眼眶,但语气很正常,“带记事本和铅笔了吗?”
他按了一下喇叭表示告别,然后出发上路。一个半小时后,他们向西拐上I-70公路,驶向拉斯维加斯。
他拍拍背带裤正面的口袋。口袋很大,除了纸笔,还足以容纳加上消音器的鲁格手枪。
“懂了。”她说,但比利觉得她很可能只是顺着布基说。没问题,比利心想,她会听我的,希望如此。
“你已经比刚才黑了。”她没精打采地笑了笑,“还好这里没有政治正确警察。”
“我希望你能回我这里来,”他对她说,“总之,你别掺和他的事情,听懂了吗?”
“形势所迫嘛。”比利说。他把手伸进背带裤侧面的口袋(不是放格洛克17的那一侧),掏出一卷现金。除了两张20块,这是他身上所有的钱。“拿着。保险起见。”
他掉转旧皮卡的车头。他刚要换一挡,布基忽然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走到乘客座的旁边。艾丽斯摇下车窗。
艾丽斯没有争辩,接过去揣进口袋。
他们上车。比利发动引擎。发动机刚开始有点暴躁,但很快就变得平和了。布基说他会找人把蒙迪欧还回去,以此保护多尔顿·史密斯的征信。我欠的人情债又多了一笔,比利心想。
“要是今天下午没接到我的电话,就先等一等。我不知道北面山里的电话信号好不好。要是到晚上8点我还没回来——顶多9点——那我就回不来了。你在旅馆过夜,然后结账,坐灰狗巴士去戈尔登或埃斯蒂斯帕克。打电话给布基,他会去接你的,可以吗?”
“不客气。”
“当然不可以,但我知道了。我帮你把那几包肥料搬上车吧。”
“谢了,布基。”他用双手握住布基的手,想到布基的关节炎,只是轻轻捏了一下,“为你做的一切。”
他们搬了两趟,然后比利合上车尾的挡板。他们站在那里看着彼此。几个睡眼惺忪的人(两个销售人员,一户家庭)拖着行李出门,准备上路。
比利险些也拥抱他,如今人与人就是这么告别的,但他没有。他一直不习惯男人间的拥抱,哪怕在沙漠里也不例外。
“既然你1点之前不需要到那里,你就再待一小时吧,”她说,“甚至待两小时也行。”
“比利,”布基伸出手,“你给我好好保重。”
“我觉得我该走了。”
艾丽斯拥抱他,新染的金发在晨光中显得很美。
“是啊,该走了,”艾丽斯说,“在我崩溃之前走。”
“你们这一趟来得正好,”布基说,他穿背带裤和老97乐队的T恤,“很高兴你们来看我。”
他拥抱她。艾丽斯用力拥抱他。他以为她会说你多保重,以为她会再说一遍你别死,以为她会再次恳求(甚至哀求)他别去。但她没有。她只是仰望他,说:“去要债吧。”
艾丽斯问西部九州都是哪里,布基数给她听:科罗拉多、怀俄明、犹他、亚利桑那、新墨西哥、爱达荷、俄勒冈,当然还有——内华达。比利觉得这辆皮卡非常好。对这一路来说,它也许是个没什么意义的预防措施,布基说得对,赏金猎人的注意力会放在维加斯闹市区域。但晚些,待他们要潜入岬角山庄的时候,皮卡的外形就会变得至关重要。
她松开比利,回身走向汽车旅馆。来到旅馆门口,她转向比利,举起手机:“完事了就打给我。别忘记。”
“你们要打扮得像21世纪的马背流浪汉,”踢硬纸筒的时候,布基说,“老天作证,西部九州有很多这种人。他们四处漂泊,找点零工做做,然后继续上路。”
“不会的。”
比利和艾丽斯在布基家待了5天。第6天上午——据说上帝在这一天造了地上的走兽和天上的飞鸟——他们把行李装进道奇皮卡,准备出发。比利戴着金色假发和平光眼镜。由于皮卡是四门的型号,他们可以把本来就不多的东西塞在车座背后。古老的割草机还在车斗里,现在又多了树篱修剪器、吹叶鼓风机和旧型号的斯蒂尔链锯。比利第一次见到拖车时它是空的,现在装着四个在劳氏建材店买来的硬纸筒。两个男人把硬纸筒踢来踢去,营造出常年使用的模样,然后塞满了他们在尼德兰的银行拍卖会上买来的各种手动工具。硬纸筒用弹性绳固定在拖车的内侧。
只要我能打电话,他心想。只要我能,就一定会打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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