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白痴。”雷吉说。比利朝着他的脚踝开了一枪。在他开枪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做,但他的准头一如既往地好,他对这么做谈不上后悔,就像他在厨房里打昏弗兰克一样。在除掉傻瓜比利·萨默斯的密谋里,雷吉也扮演了一个角色。把他骗进公共工程部的假货车,开出市区几英里,然后给他脑袋一枪,故事结束。另外,休闲室里的这三个人需要知道现在谁说了算。
马克很明智,立刻回答了他:“上厕所去了。”
雷吉惨叫,翻了个身,伸手去抓脚腕:“狗娘养的!你他妈朝我开枪!”
“他在哪里?”
“闭嘴,要么我让你闭嘴。不相信,你就试试看。”他把枪口转向阿布拉莫维茨,阿布拉莫维茨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厕所在哪里?指给我看。”
会计的腿抽搐了一下,像是遭到了电击。
阿布拉莫维茨指向沙发背后。那里的墙边摆着三台弹珠机,彩灯在闪烁,但为了看比赛,碰撞效果音关掉了。弹珠机再过去是一扇紧闭的木门。
“闭嘴。”能这么说真是太愉快了,不需要装傻则更是令人愉快,“马克!”
“尼克。叫他出来。”
“比利,你听我解释我为什么没有立刻联系你。我这边出了些问题。是——”
“达那,出来!”
比利指了指那把椅子。
不在场的人原来是他,比利心想,雷吉在全顺货车上的搭档,红头发的小个子,扎发髻,来杰拉尔德塔挖苦我。除掉肯·霍夫的不一定是他,但比利觉得很可能就是他。当然是爱迪生了,因为故事里的每个角色都必须使用至少两次,这是狄更斯的规则。也是左拉的。
“谁?”
他没有出来。
“他在哪里?”比利问。
“出来吧,达那!”尼克喊道,“没事的!”
尼克拿起遥控器指着电视,比利很高兴地看见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比赛的画面随即消失。现在只剩下他们四个人了,但第四把椅子和半碗爆米花说明还有下落不明的第五个人。
没有回应。
“你听见了,关掉。”
“他有枪吗?”比利问尼克。
“什么?”
“你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请几个朋友来看橄榄球,他们会带着枪来?”
“关掉。”比利说。尼克是山庄的主人和沙发的霸主,因此遥控器当然在他身边。
比利说:“我看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答案的。尼克,你这两个趴在地上的朋友知道我枪法很好吗?知道我就靠这个吃饭吗?”
“巴克利把球留在了场上,”解说员说,“琼斯一马当先,现在——”
“他枪法很好,”尼克说,他橄榄色的皮肤变成了菜黄色,“他在海军陆战队受过训练。狙击手。”
就算没有更紧迫的问题要解决,比利也懒得回应这个可笑的谎言。房间里还有第四把椅子,旁边的爆米花碗空了一半。
“现在我要去厕所门口,说服达那出来。雷吉,我看你是没法跑了,但阿布拉莫维茨先生,你还可以试试看。你敢跑,我就一枪崩了你。尼克,你也一样。”
尼克又叫了一次比利的名字,这次的语气不是疑惑,而是喜悦的惊呼。他想努力做出那副老庄园主的敦厚好客派头,但不怎么成功。“你躲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联系你!”
“我哪里都不会去的,”尼克说,“我们有话好好说。你听我解释——”
脸朝下趴在地上的两个人一起摇头。
比利再次命令他闭嘴,然后绕过沙发。尼克现在背对着他了,假如比利非要开枪不可,他的脑袋就是个绝妙的靶子。沙发挡住了雷吉和会计,但雷吉的脚腕断了,而他不认为顾家的阿布拉莫维茨会是个问题。他需要担心的是达那·爱迪生。
“很好。你乖乖的,就还能见到他们。你们两个有枪吗?”他不需要问尼克,因为看他这身滑稽的比赛日打扮就知道他没地方藏枪,连脚踝都不可能绑枪套。
他站在离厕所门最近的弹珠机旁边说:“达那,出来吧。你乖乖出来,就还有活路。否则就必死无疑。”
“我有老婆孩子的。”马克·阿布拉莫维茨说。
比利知道达那不会回答他,也确实没有等来回答。
他们没有反抗,放下装爆米花的碗——很小心——然后趴在地上。
“好吧,那我进来。”
“马克,趴在地上。雷吉,你也是。脸朝下。双臂双腿分开。就当你们在雪地上画天使。”
我他妈才不进去呢,他心想。他弯下腰,伸手抓住门把手。他刚开始转动门把手,爱迪生就连开了四枪,速度快得比利几乎分不清每一枪的枪声。门很薄,子弹没有打出弹孔,而是把门打得大块碎木飞溅。比利感觉到背后有动静,但没有回头看。尼克和阿布拉莫维茨可能不想坐以待毙,但两个人都不会为了制服他跑进爱迪生的火力覆盖范围,他们不是冲进游乐园去救约翰尼·卡普斯的那对笨蛋。
“马、马克。马克·阿布拉莫维茨。”
爱迪生肯定以为就算比利还活着,也会犹豫不前,因此比利没有犹豫,而是一步蹿到碎裂的木门前,对着木门打出了6发子弹。爱迪生尖叫,门里发出咔嗒一声,然后——只有在现实中才有可能发生这么荒诞的事情——马桶冲水了。
“你好啊,尼克。看见我你多半不太高兴,但我很高兴见到你。”他用格洛克指了指管账的男人,后者已经举起了双手,“你叫什么?”
比利瞥见阿布拉莫维茨奔向一楼,大步跑着,就像瞪羚在跳跃。比利不知道尼克在干什么,尼克没有跟着阿布拉莫维茨跑上楼梯,但现在不是深究尼克去向的时候。他抬脚踹向挂在锁上的残余门板。门飞了出去。达那·爱迪生趴在马桶上,头部和咽喉在流血。他的格洛克和无框小眼镜都掉在淋浴间里。他显然是在倒下时碰到了马桶的冲水把手。他抬起眼睛,望向比利。
“比利?”搁在尼克肚子上的碗翻了,爆米花滚向地毯。
“医……生……”
他终于注意到了两名同伴的震惊表情,扭过头,看见比利站在离地毯两步远的地方。浮现在尼克脸上的恐惧和惊愕让比利感受到了巨大的满足。尽管不能补偿他损失的5个月——差得还很远呢——但已经朝着正确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比利看着鲜血顺着马桶侧壁汩汩流淌。医生已经救不了达那了。达那这就要回那个叫老家的地方了。比利弯腰看着他,手里握着枪:“还记得你来杰拉尔德塔我的办公室那次,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怎么这么久才来,”尼克说,另外两个人已经看见了比利,但尼克死死地盯着电视,“放在——”
爱迪生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喷出了一口血沫。
比利走下台阶,步伐不快也不慢。三个人正在盯着一台大得惊人的电视看。两个男人坐在沙发椅里。第三把沙发椅空着,很可能是弗兰克的座位。尼克坐在沙发中央,双腿分开,他的短裤太短、太紧,也太花哨了。他的肚子把纽约巨人队的T恤顶得高高的,上面摆着一碗爆米花。另外两个男人也各抱着一碗爆米花,比利很高兴,因为这样他们就腾不出手拿枪了。比利认识这两个人。他在尼克的套房和赌场的办公室里见过其中一个。好像是会计,反正是管账的。比利不记得他叫什么了,麦凯、米凯甚至马基都有可能。另一个是全顺货车上的两个冒牌公共工程部人员之一,雷吉。
“我记得。”比利用格洛克的枪口抵住爱迪生的太阳穴,“你说‘别打偏了’。”
比利悄无声息地回到门厅里。比赛肯定又开打了,因为他又听见了观众的欢呼声。尼克的休闲室里,一个男人高喊:“他妈的撂倒他啊!对!我他妈就是这个意思!”
他扣动扳机。
比利抡起格洛克,使出他浑身的力气,重重地砸在弗兰克头顶的秃斑上。鲜血飞溅,弗兰克向前倒下,脑门撞在房间中央的案台上。他母亲的脑袋很硬,弗兰克说不定连同美人尖一起继承了这个特点,但比利不认为他吃得消这一枪托。他至少有段时间醒不过来了,长眠不醒也有可能。电影里经常看见有人脑袋上挨了一下,几分钟后就爬了起来,不是毫发无损就是只受了点皮外伤,但在现实中不是这样的。弗兰克·麦金托什有可能会死于脑水肿或硬膜下血肿,他有可能5分钟后就咽气,也有可能在昏迷中苟延残喘5年。他也许很快就会苏醒,但不太可能在比利做完他想做的事情之前醒来了。尽管如此,比利还是弯腰搜他的身。没枪。
5
“玛丽亚?亲爱的,你在哪里?我们要——”
走出卫生间,他看见雷吉跪在沙发前。比利能看见他的头顶。他看见比利,举起了一把银色的小手枪,这把枪肯定藏在某个坐垫底下。看来尼克不是手无寸铁。雷吉还没来得及开火,比利就朝着沙发靠背连开两枪,雷吉向后翻倒,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比利跑了三步,躲在沙发背后,然后探头张望。雷吉躺在地上,枪掉在地毯上,旁边是一只因无力而张开的手。他睁着眼睛,但视线已经开始涣散。
上楼梯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人走进门厅,向左转,大概是要去厨房。正是弗兰克。尽管弗兰克背对着他,但比利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大背头,企图遮住头顶的秃斑。比利从门背后出来,双脚侧面着地,悄无声息地跟着他,庆幸自己穿的是运动鞋。弗兰克走进厨房,东张西望。
你应该趴着别动的,这样就只会断一个脚踝了,比利心想,医生能治好这种小伤的。
另一个人说:“我去看看。”比利觉得像是弗兰克,但不敢确定。
休闲室更深处,有什么东西倒了。玻璃粉碎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咒骂。比利猫着腰跑过去。电视背后的那块地方没开灯,但比利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见了尼克。尼克背对着他,正在按一个夜光小键盘上的按钮,小键盘旁是一道铁门。这块区域摆着一张台球桌和几台古董老虎机,移动式吧台翻倒在地上,碎玻璃闪闪发亮,威士忌的气味熏得他流泪。
就在这时,尼克从楼梯底下喊道:“玛丽亚!热狗怎么还没来?”他没有等来回应,又喊道:“玛丽亚!快点!”
尼克疯狂地按按钮,继续用阿尔巴尼亚语——或者他小时候学的其他什么语言,现在只记得骂人的脏话了——咒骂。比利命令他住手,转过来,他这才停下。
比利走在铺地砖的走廊中央。乔治娅·欧基夫的两幅画之间(一边是台地,一边是山川),一扇门敞开着。比利从门缝中偷看,见到一道向下的楼梯。电视在插播啤酒广告。比利躲在门背后,等待广告结束,等待他们的注意力回到比赛上。
尼克听话地转过来。他看上去快死了,这倒也没错,因为他确实离死不远了。但他在笑,尽管只有一丝笑容,但没错,他在笑。“我跑错方向了。我应该和阿布拉莫维茨一样上楼梯,但……”他耸耸肩。
她一个字都没说,抱着保温箱和托盘穿过门厅,走到了外面的阳光下。她体态完美,比利心想,阳光照着她的黑发,说明上帝也许还没有坏到家。她走下石阶,后背笔直,挺胸抬头。她没有扭头看背后。观众欢呼,看电视的几个男人也欢呼。有人喊道:“干翻他们,纽约巨人!”
“那是你的避险室?”比利问。
“走,”他指着敞开的大门说,“出去,走得远远的。”
“对。你猜怎么着?我忘记了该死的密码。”然后他摇摇头,“真他妈扯淡。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四个数字,我只记得第二个是2。”
比利把记事本塞回背带裤前面的口袋里,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然而,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漂亮娇小的拉丁裔女仆走了过来,她抱着一个易酷乐保温箱(很可能装满了啤酒),上面搁着一托盘热气腾腾的热狗面包。比利不由得想到一首查克·贝里的老歌的歌词:“她太可爱,不可能刚满17岁。”她看见比利,看见他手里的枪,她张开嘴,保温箱开始倾斜,托盘向下滑动。比利连忙把它推回安全位置。
“现在想起来了?”比利问。
他试了试大门。门开着。比利有些吃惊,但不震惊。尼克认为他不会来了。另外,现在是周日的下午,阳光灿烂,正是美国人看橄榄球比赛的时候。比利猜测巨人队刚刚得分了,观众在欢呼,还有几个男人也在欢呼。不太近,但也不远。
“6247。”尼克说,放声大笑。
他把手指放在门铃上,但又犹豫了。万一出来开门的是个女人呢?假如发生这种事,比利不认为他还能开枪。就算结果是彻底打乱他的计划,他也不认为他能扣动扳机。他希望他能有时间绕屋子转一圈,侦察一下情况,但他没时间了。猫王老妈已经准备好开战了。
比利点点头:“最优秀的人也会犯这种错,更不用说我们其他人了。”
他开车驶向主屋。停车坪上有三辆车——一辆轿车、一辆紧凑型SUV和一辆兰博基尼,兰博基尼肯定是尼克的。比利记得布基说过,尼克对车情有独钟。比利熄火,吵闹的皮卡顿时安静下来,他踏上门前的石阶。他一只手拿着装聋作哑用的记事本,格洛克藏在记事本背后。他刚刚杀了一个人,萨尔很可能是坏人,为尼克做过很多坏事,但比利无法确定这是不是真的。现在他会继续杀人,只要他不被杀死就行。对错就留给以后去考虑吧——假如他还有以后的话。
尼克打量他,擦了擦沾着白沫、亮晶晶的嘴唇:“你说话不一样了,连样子都不一样了。你其实根本不像你表现出来的那么笨,对吧?乔治警告过我,但我不相信他。”
4
“在你做掉他之前。”比利说。
比利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拿上霰弹枪,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就像他对玛吉说过的,时间紧迫。
尼克瞪大了眼睛,比利敢发誓他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乔治没死,他在巴西。”他打量比利的表情,“你不相信?”
比利不想补枪,因为第二枪会响得多,而且也没这个必要了。萨尔跪倒在地,脑袋耷拉下去,姿势像是在祷告。然后他向前一头栽倒。
“被你坑了这么一把,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哪怕一个字?”
“你开枪打我!”萨尔说,踉跄着后退一步。他瞪大了眼睛。
尼克耸耸肩,像是在说有道理:“能让我坐下吗?我的腿没劲了。”
他的手越过笔记本,握住了唐·詹森的鲁格左轮。拔枪顺利得出奇,连灯泡形状的消音器也没有碍事。他开枪了。弹孔出现在萨尔西部风格衬衫前襟的两粒珍珠纽扣之间。枪声仿佛戳破气球的爆裂声,然后你猜怎么着?消音器冒着青烟裂成了两块,一块掉在地上,一块掉进车厢。
比利朝台球桌旁的三个观众座挥了挥格洛克的枪口。尼克晃晃悠悠地走过去,坐进正中间的座位。他转身拨动背后的开关,打开照亮绿色台面的三盏吊灯。
比利装聋作哑的记事本还插在背带裤前面的口袋里。他拍拍它说:“就在这里。”
“我不该接那个合同的。但钱太多了……蒙蔽了我。”
“我不知道。”萨尔说,他看起来有点困扰。比利心想,太迟了,朋友,太迟了。“给我看看是什么。”
比利觉得他还有一些时间。待得太久肯定会酿成大错,但他还是想待一会儿。因为他需要答案。钱现在是次要的,更不用说他很可能根本拿不到钱。只有在电影里,黑帮大佬的避险室里才会有满满一墙的现金。如今全是电脑转账了。钱几乎不复存在,已经成了机器中的幽灵。
“当然。”比利懒得假装西班牙口音了,否则怎么听都会像是该死的飞毛腿冈萨雷斯,“我有个东西要找人签字。你能签吗?”
“大猪乔治得了肝病。他那么胖,你肯定会赌他的心脏出问题,结果出问题的是肝脏。他需要移植。医生说他必须减掉200磅体重,否则就想也别想了。要是他不减肥,就会死在手术台上的。于是他就去巴西了。”
“老弟,什么事?”他说,“老太太放你进来了?”
“减肥中心?”
他停车,男人走向他,但枪——莫斯伯格霰弹枪——依然挎在肩上。比利发觉他认识这个人。比利没来过这里,但他去过三四次尼克在双张多米诺的顶层公寓,其中两次见过这个男人,叫萨尔什么的。但萨尔和弗兰克眼神锐利的母亲不一样,他没有认出比利。
“一家特殊诊所。你进去以后,必须达到目标体重,否则他们就不会放你出门。他知道他只有去这种地方才行,否则只要他馋带奶酪的三层汉堡,就会立刻溜出去。”
比利本来想驶向主屋,但此刻他把胳膊伸到窗外,朝着男人竖起大拇指,然后在车道上拐向警卫室。
比利开始相信了。尼克描述乔治的时候用的是现在时,而且也没有什么对不上的地方。从某个角度说,这就像爱迪生受致命伤后倒下时冲了马桶。有些事情过于怪诞,不可能不是真的。大猪乔治进了减肥集中营无疑就是这种事。
事实上,确实有人。比利开车经过谷仓和围场,一个男人从警卫室里走了出来。他有一把步枪或霰弹枪,但枪被挎在肩膀上。他显得很悠闲,他把双手举到肩膀的高度,手掌向外:发生什么事了?
“乔治知道你杀死乔尔·艾伦后,他的身份肯定会暴露,因为他胖得像条该死的鲸鱼,但他能接受。他说这样就可以确保他不会在最后一刻退出了,不管能不能成功换肝。另外,他也想退休了。”
反正现在也来不及了,而且他觉得并不重要。她必须绕过围墙跑到前面去,一路穿过茂密的松林,然后才有可能通知看守大门的警卫……前提是警卫室里真的有人。
“真的吗?”比利一直以为乔治属于愿意累死在工作岗位上的那种人。
不,你没有用最大的力气打她。你想到艾丽斯,忍不住手下留情了。
“对。”
他正要上车,玛吉·麦金托什开始敲打边门并高喊:“来人啊!来人啊!是萨默斯!道奇皮卡里是萨默斯!”就算道奇皮卡的消声器完好无损,比利也不认为屋里的人能听见她在喊叫,但他非常敬佩她顽强的生命力。他用了最大的力气打昏她,而她已经醒过来折腾了。
“在巴西安度晚年。”
起动器空转了漫长的10秒,引擎迟迟不肯发动,比利心想,为什么非得是现在,上帝啊,为什么?最后,引擎终于发动了,他开车进入庄园。在围墙内开了10英尺,他停车让引擎空转,然后下车关上边门。门上有个巨大的铁门闩。他把门闩插进锁销,然后转身走向皮卡,消声器被他开过孔,排气管发出隆隆巨响。当时他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现在恐怕不是了。
“好像是阿根廷。”
他不禁再次想到艾丽斯,但他提醒自己记住这个女人不是她,也不可能是,他抡起枪,朝着玛吉的太阳穴来了一下。她翻出白眼,向后倒在花丛里。他在她身旁站了一分钟,确定她还有呼吸,然后把她的手机扔进车厢。他正要上车,转念一想,拿起柳条筐,把里面的鲜切花倒了出来。柳条筐最底下压着一部步话机和一把点三五七口径的短管眼镜王蛇左轮手枪。所以她不是园丁,他们安排她看门也不是心血来潮。这是个见过风浪的女人。他把枪和步话机也扔进车厢。
“听上去很烧钱。他这么帮忙暗害我,一定也拿到了一大笔退休奖金吧?”
她又朝他脸上吐唾沫。至少她想这么做,可惜她没什么口水了。因为她口干舌燥,比利心想。她很害怕,但她还是不会打这个电话。就算打,她也会用语气通风报信,甚至干脆豁出去了,大喊就是他,就是那个狗娘养的叛徒比利·萨默斯。
尼克犹豫片刻,然后说:“300万。”
“告诉他,否则我先打爆你的脑袋,然后打爆弗兰克的。”
“乔治300万,干掉我600万。”
“没门儿。”
尼克瞪大眼睛,在座位里沉了下去。他在想,既然比利知道了这件事,那么他的最后一丝生机就破灭了。他很可能是对的。
比利本来已经垂下了鲁格的枪口,现在又举起来瞄准她的双眼之间:“玛吉,告诉他。”
“欠我的区区150万你却不肯付了?我知道你很卑鄙,尼克,但我没想到你会黑我的钱。”
“没门儿。”
“比利,我们根本没——”
“说你放送货的人进来,把东西卸在谷仓里。”
“你少骗我。你老老实实说明白,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没门儿。”
“你反正怎么样都会杀了我。”尼克说,尽管他的声音还很平稳,但一滴眼泪淌下他剃得干干净净的丰满面颊。
她还是不回答,但他注意到她深蓝色的眼睛闪了一下,于是他知道了想要的答案。他捡起她的手机,抹掉上面的泥土,举起来递给她:“打给他,就说有个绿植与园艺的人来送肥料和盆栽土。没什么好担心的。说——”
比利没有回答。
“弗兰克在吗?”
“好吧,对。我们打算杀了你。那是交易的一部分。负责动手的是达那。”
她没有回答。
“我就是你们的幸运兔。”
“那是因为你企图劈开我的颈动脉。在我看来,我们算是扯平了。里面有几个人在看比赛?”
“不是我的主意,比利。我跟客户说过,你无论如何都会守口如瓶的。但他坚持这么做,就像我说的,金钱蒙蔽了我。”
“你他妈好像弄断了我的胳膊。”
比利可以问尼克收了多少钱,但他真的想知道吗?不,他不想。“客户是谁?”
“我们就别吵架了,玛吉。时间紧迫。”
尼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指着避险室的门说:“我有钱。不到150万,但至少有80万,甚至100万。我给你,余额我也会补给你。”
也许是真的,比利心想,但我不是他的人,从来都不是。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独立承包商。
“我完全相信,”比利说,“我还相信我们赢了越南战争,登月计划是舞台布景。”他忽然想到另一件事:“你知道纵火的事情吗?”
“尼克不可能这么做。他一向维护他的人。”
听见他忽然改变话题,尼克吃惊得直眨眼睛:“纵火?纵什么火?”
“你弄反了。尼克才是狗娘养的叛徒。我做了我的活儿,但他不但不付钱,还出卖了我,企图干掉我。”
“焰火筒不是那天唯一的障眼法。我开枪前不久,附近一个镇子还发生了一起仓库火灾。我之所以提前知道,是因为霍夫告诉了我。”
比利险些再次对她动手,冲动强烈得无法遏制,而且不是因为她朝他吐唾沫。他用胳膊擦掉她的口水,松开手让她自己支撑身体。她看上去完全有这个能力。她已经70多岁了,而且抽了一辈子烟,但她从骨子里就不肯认输,比利不得不敬佩她。
“霍夫告诉你的?那个蠢货?”
“狗娘养的叛徒!”她说,朝他的脸啐了一口。
“你确定你不知道吗?”
“你好,玛吉。那天晚上你给我们上菜的时候似乎比今天有礼貌嘛。”
“不知道。”
比利用另一只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鲁格,用枪口轻轻抵住她遍布皱纹的额头。弗兰克·麦金托什,人们叫他猫王弗兰奇,偶尔叫他光点猫王。前面的头发往后梳成大背头,和她一样。同样的发型,同样的窄脸,同样的美人尖。比利心想,要不是因为特大号的草帽,他早该看出两人之间有血缘关系的,这样就能省下他许多麻烦了。
比利相信他,但他想听尼克亲口说,想看着尼克对他说。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对他来说,这段已经翻篇了。“客户是谁?”
她显得晕乎乎的,但有可能还是伪装。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比利都很高兴他把泥铲留在了车厢里。他搂住她的肩膀,扶着她坐起来。她的面颊肿得像个气球,他不由得再次想到了艾丽斯,但艾丽斯不会像这个女人那样瞪着他。假如眼神能杀人,他大概已经死了。
“你会杀了我吗?”
他心想,她在尼克租来的庄园里显得那么温顺,甚至优雅。当然,当时她在扮演仆人。他想起尼克给了她一沓钞票,钱是给阿兰的,就是为他们点燃火焰冰激凌的大厨,不是给她的。因为她是尼克的手下。事实上,她还是他的家人。非常好笑。
我应该杀了你,比利心想,你罪有应得。
“狗娘养的杂种。原来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客户是谁?”
而她也认出了他。不是一开始就认出来了,但确实是认出来了。而且她掩饰得很好,直到最后一刻。看来背带裤、美黑喷雾、假发和牛仔帽并没有什么用处。贴在仪表盘上的沙尼斯画作也没什么用处,他本来打算在纸上写那是他女儿画的,顺便露出父亲的自豪笑容。是因为这个女人不但在雷德布拉夫见过他,而且仔细看过他的照片吗?还是因为她是女人,而女人更擅长看穿伪装?这很可能是一种性别歧视,但比利觉得说不定是真的。
尼克抬起手捂住脸,慢慢往下抹,擦掉额头的冷汗和嘴唇上的唾沫。他的眼神说明他已经放弃了本就不多的希望:“要是我告诉你,你会在动手前允许我祷告吗?还是说杀了我还不够,你希望我永远在地狱里接受煎熬?”现在,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她的手伸进了园艺裙宽大的侧袋。比利跳下皮卡,一记重拳打在她的左脸上。她仰面倒在花圃里。她想去拿的东西从口袋里掉了出来。是手机。这是比利这辈子第一次向女人动手,看见她的面颊开始青肿,他想到了艾丽斯,但他并不后悔。她口袋里有可能是枪。
“你可以祷告。先说客户的名字。”
她抽回胳膊,动作既快又猛,胳膊甩起来碰掉了草帽,露出了盘起来用发卡固定住的斑白头发。比利终于想起来他在哪里见过她了。
“罗杰·克拉克。”
“嗷,妈的!”
比利刚开始以为他说的是“店员”,就是便利店里负责结账的那个人,但随后尼克拼给他听。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和尼克的世界没关系,也和布基·汉森的世界没关系。更像是比利在报纸或博客里读到过的名字,或者在播客听到过。也许是看电视。政客?商人?比利对这两个圈子都缺乏兴趣。
他应该在这时候反应过来的。她的眼神不对劲,但他没有意识到。不过运气站在他这边,上车的时候,比利在司机一侧的后视镜里看见她扑了上来。他及时后撤,垂下肩膀,泥铲只隔着背带裤底下的T恤蹭到了他的上臂。他摔上车门,夹住了她的胳膊,泥铲掉在他左脚旁的地板上。
“世界娱乐电视网。”尼克说,“你不知道也正常,世界娱乐电视网只是全世界四大媒体巨头中的一个。”
“送进去吧。进去!然后就滚蛋,就近找个小酒馆,说不定还赶得上看下半场。”
尼克挤出笑容——一个快死的人在说不好笑的笑话——但比利没注意到。他在倒带,几乎一直倒到了最开始的时候。他和肯·霍夫的第一次见面,肯·霍夫肯定没考虑过要退隐南美洲。
比利耸耸肩,表示他还是听不懂。
“仔细说说。”
她叹了口气,朝他挥挥手:“算了,管他妈的,去吧。周日下午,我才懒得打电话给赫克托,问他为什么派个聋哑人送这么一丁点粪肥呢,他多半也在看该死的比赛,或者另一场狗屁比赛。”
尼克说给他听,他听到的内容让他惊愕——还有骇然——以至于忘记了时间。他忘记了岬角山庄不是每一个人都丧失了战斗力,直到他听见楼上传来一声绝望的哀号。只有母亲才有可能发出这样的叫声,这个母亲发现她的儿子不省人事地瘫在地上,也许快要死了——说不定已经死了。
比利耸耸肩,表示他只负责送货。
“尼克,想活下去吗?”一个没必要问的问题。
女人踮起脚,拍了拍那个袋子。她的大草帽随着动作翻飞:“只有一袋!一袋!一!袋!——”
“想。当然想!只要你肯放过我。我会确保你拿到钱的。一分钟都不差。这是我的庄严承诺。”先前讲述秘密的时候,他的泪水止住了,但听到还有可能活下去,眼泪又冒了出来。
比利耸耸肩,表示他不知道。
无论庄严还是不庄严,比利对尼克的承诺都不感兴趣。他指了指避险室毫无装饰的铁门。楼上又传来一声哀号,然后是喊声:“救命!谁来帮帮我!”
比利下车,没有关上车门,陪着她走到车尾。她没有看车斗,而是走向小拖车。她往硬纸筒里瞅了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转回去看车斗。“为什么只有一袋黑牛?这点肥料够干什么的?”
“里面有枪吗?”
“快点!快点!”她继续在他鼻尖前面打响指。比利也不喜欢她这么做,但另一方面,她理所当然地以这种居高临下的方式(非常特朗普式的褊狭态度)对待他,也证明他的伪装相当出色。
尼克不再是黑帮老大了,不再是5个月前伸开双臂迎接比利的热情主人了,不再是喝着香槟帮比利制定逃脱计划的那个人了。他被打回了最普通的凡人原形,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继续呼吸,因此比利认为他的惊讶表情是真诚的。“避险室?那里面为什么要有枪?”
比利越来越不喜欢眼下的情况了。一部分是因为她大可以自己去看车斗里的那几袋园艺用品,但主要是因为那种令人不安的熟悉感。他见过这个女人,但这不可能是真的。她太老了,不可能是尼克的看门狗,而且尼克也不会雇女人来做这种工作。他作风老派,而她只是个老仆人,他们在里面看比赛,打发她来这里盯着边门,而她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剪些鲜花,拿回去装点屋子。但他还是不喜欢眼下遇到的情况。
“进去。关上门。看着手表。等一个小时。要是你不到一个小时就出来,我也许已经走了,但说不定还没走。”说得好像我还会在这儿赖一个小时似的,比利心想,“要是我没走,那你就死定了。”
“对,我猜你也不是来喝茶吃点心的。你要搬什么东西进谷仓?给我看看。”
“我不会的。不会的!你的钱——”
比利耸耸肩,指了指耸立在围墙之上的谷仓。
“我会联系你的。”
“要是我叫你出示绿卡,你大概就要倒霉了。”她哈哈一笑,笑声和说话声一样沙哑,“所以你为什么周日来,朋友?”
也许吧,比利心想。或许我已经不想要钱了,特别是考虑到我做了什么,以及是为了谁做这些事。当时不知道,这也许是个借口,但恐怕不是个好借口。
比利把大拇指和食指分开一点点,意思是懂,但只懂一点点。
“撤掉赏金猎人。就说我来过你这里,在枪战中死了。要是我发现还有人在追捕我,你最好希望他们杀了我,因为要是我没死,我就回来杀了你。你也让克拉克撤掉赏金猎人。我之后会去找他的,要是他说的和你说的有半个字不一样,我就回来杀了你。听懂了?”
她把一条胳膊伸进车厢,在他鼻尖前打个响指,她的手散发着烟味:“听得懂吗?”
“懂了!”
另一件事情是,她似乎很眼熟。真他妈的眼熟。
比利指了指休闲室的电视区。“收拾好这个烂摊子。收拾干净。明白吗?”
她在打量比利,深蓝色的眼睛镶嵌在窄长的脸上。比利同时想到了两件事。首先,尼克也许放松了警惕,但没有彻底放松。监控探头坏了,他的手下在室内和他一起看橄榄球,但他们留下了这个女人在这里松土和剪花。这有可能只是他的老朋友罗宾说的“瞎猫碰到死耗子”,但也有可能不是,因为附近一棵树的树荫下有一瓶水和一个用蜡纸包着的三明治。这说明她打算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也许直到比赛结束,别人来换岗。
“救命啊,他醒不过来!”楼上传来叫声。
“你是聋哑人?懂英语吗?”她夸张地比着嘴型说。
“你听懂了吗?”
他翻过一页,写下“mi es sordo y mudo.”——我是聋哑人。
“听懂了。你打算——”
“我知道,但周日你来干什么?告诉我,佩德罗。”
“进去。”
比利竖起一根手指——等一等——然后从背带裤前面的口袋里掏出纸笔。他愣了一下,然后想了起来,写下“Estos son para el jardín.”——这些是花园要用的。
尼克这次没有忘记密码。门的密封性能大概比得上飞船气密舱,因为门打开的时候发出了轻微的咝咝声。尼克进去。他最后看了比利一眼,这双眼睛不再相信它们的主人能主宰一切了,也许这样的报复就足够了——或者,如果这种状态能一直持续下去,就足够了。但比利知道这不可能。
“你他妈是谁,想干什么?”除了损坏的监控探头,又一个好兆头。她又用西班牙语问:“Qué deseas?”——你要干什么?
“哪怕一辈子只有一次,请你这次遵守自己的承诺。”比利说。
她爬起来,站在皮卡前面,双腿分开,挡住去路。比利停车,放下车窗,她这才走向司机一侧。
尼克关上门,门锁砰的一声重新锁住。比利看见观众座椅旁的钩子上挂着装台球的粗棉布袋。他拿起布袋,把台球倒在球案上。他从卫生间拿来爱迪生的格洛克,从雷吉尸体的手旁边捡起尼克藏在沙发里的枪。他把两把枪放在布袋里,然后去翻雷吉的裤子口袋,这件事固然令人不快,但他不得不做,因为他不想开着一辆起动器时好时坏的旧皮卡离开这里。他找到了雷吉的车钥匙。
左侧的花圃里,一个墨西哥女人跪在地上,她身穿宽松的蓝色长裙,正在用泥铲挖土。她身旁有个半满的柳条筐,里面装着鲜切花。她带着黄色的手套,说不定和比利是从同一家店里买来的。她的草帽太大了,显得很滑稽。刚开始她背对着比利,在听见皮卡的引擎声——怎么可能听不见呢?——后,她就转了过来,比利发现她并不是墨西哥人。她晒得很黑,皮肤粗糙,但她是个盎格鲁人。事实上,是一位盎格鲁老妇人。
比利的格洛克在背带裤前面的口袋里。上台阶的时候,他掏出这把枪。他听见弗兰克的母亲——他给她起了个外号:终结者的新娘——在打电话:“尼克家!对,白痴,尼克家!否则我为什么打给你,而不是叫救护车?”
这扇门开着,左右两侧都是花圃。围墙上有个监控探头,但它耷拉着,就像折断了脖子的鸟。比利很喜欢这样。他认为尼克有可能已经松懈,略微放下了警惕,而这就是证据。
比利顺着走廊来到厨房,依然用脚的侧面走路。他看不见玛吉,也就是猫王老妈,但能看见她的影子踱来踱去,还能看见座机电话绳的影子。他还看见弗兰克·麦金托什分开的双脚旁有一把莫斯伯格霰弹枪。肯定是守门人萨尔的,这把枪先前挎在他的肩膀上。
开了一段,围墙直角转弯,矮松林到头了。20度的山坡也到了尽头。他来到一块平地上,这里很可能是为了屋子和附属设施而特地推平的。供服务人员使用的小路转了一圈,然后通向小得多的边门,比利要找的正是这个出入口。他的视线越过围墙,能看见谷仓上半段15英尺左右的高度。谷仓漆成锈红色,顶盖是金属的,灼灼反射阳光。比利只看了一眼就转开视线,以免损伤视觉。
我有机会的时候应该拿上它的,比利心想。
围墙位于他的右侧。左侧的矮松长得过于茂盛,枝叶唰唰扫过皮卡的车身。比利想象更大的车辆(垃圾车、丙烷槽车、吸污净化车)开进来会更加艰难,司机咒骂每次跑完这一趟,车身都会多出一道蓝色的印子。
“快来!他没呼吸了!”
比利拐上土路,没有忘记把帽子稍微向上抬了抬。他还拍了拍背带裤前面(带消音器的鲁格)和侧面(格洛克)的口袋。校准这两把枪毫无意义,手枪本来就只适合近距离射击,但他也意识到他没试射过这两把枪,也没有检查弹药。要是他不得不掏出格洛克射击,枪却卡壳了,那他就要闹个大笑话了。还有鲁格的消音器,很可能是某个嗑冰毒的家伙在车库里自己做的,堵住枪口,结果害得左轮手枪在他手里炸膛。算了,现在担心这种事情已经来不及了。
比利跪下,探出身子,伸长手臂。她用毛巾擦弗兰克后脑勺上的鲜血,然后把毛巾留在他的后脖颈上。比利用手指钩住霰弹枪的扳机环,把枪慢慢地拖向他,希望她不要听见响动,然后忽然转过来。他不想再伤害玛吉了。
切罗基公路的尽头就是岬角山庄。在公路到头之前,左侧分出了一条土路。土路左右立着两块牌子。左边的是“维修与送货”。右边的是“仅限授权车辆”,“仅限”二字标红。
他的后脖颈突然感觉到一阵冰冷的麻痒,他知道肯定是尼克。看来他还是在避险室里藏了枪。尼克溜出避险室,爬上楼梯,此刻用枪瞄准了比利的后脑勺。比利猛地转身,听见自己的脖子咔吧一声响,他以为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听见的最后一个声音了。但他背后没人。
拉斯维加斯是个烟霾弥漫的盆地,但城外空气清新,也许甚至还有点放大效应,因为等比利接近庄园大门时,豪宅像在往后仰,免得砸在他身上。围墙太高,他看不见里面,但他知道一进门就有个警卫室,就算没人把守,他这辆破车也肯定出现在监控画面上了。
他爬起来,膝关节响了一声。弗兰克的母亲听见了,绕过冰箱(没电视那么大,但也差不多了)瞪着他。她整张脸又青又肿,比利不由得再次想到艾丽斯。玛吉依然拿着听筒,但电话绳已经被拉到极限,所有的螺旋都拉直了。她双唇分开,因为愤怒而扭曲。
3
比利用格洛克指了指她趴在地上的儿子,然后举起枪管贴在嘴唇上:嘘——
我以前经常来这里,比利心想,他试着嘲笑这个念头,因为它不仅不祥,而且矫情。但它不肯离开,比利明白这是因为它是事实。他以前确实经常来这里。是啊。
她的嘴唇依然扭曲,但点了点头。
比利查看路面,开上45号公路,然后拐进切罗基公路。坡度变得越来越陡。起初1英里左右,路边还能看见一些比较朴素的房屋,但后来就没有了,只剩下岬角山庄耸立在前方。
比利离开,他倒退穿过门厅,直到走出大门。
“好了。”比利说。他想到要不要念一遍黑马誓言,然后对自己说别犯傻。另外,上次他们把手叠在一起念完誓言后,结果可不怎么美妙。他转动点火钥匙,起动机转了又转。听见它失去了劲头,他熄灭引擎,静候片刻,踩一脚油门,然后再次尝试。这次道奇皮卡顺利启动了。先前它就很吵,现在更吵了。
6
走出厕所,他看了看表。12点半。假如尼克在他巨大的白色庄园里,应该已经坐下来看赛前的歌舞表演了,他手下的几个硬点子陪着他。也许在吃玉米片,喝多瑟瑰啤酒。比利唤醒Siri,后者说他离目的地还有40分钟车程。他又强迫自己等了一会儿,强迫自己放弃打电话给艾丽斯的念头。他下车,从肮脏的硬纸筒里翻出一根撬棒,在排气管本已受损的消声器上戳出几个窟窿。开着一辆又咳嗽又放屁的旧皮卡驶向服务边门,这样更符合他的角色。
停车坪上那辆SUV的格栅上有个三菱徽标,与雷吉车钥匙上的徽标一样。他上车时,闻到了新车特有的气味,不过它已故的主人留下的烟味正打得它节节败退。中控台上有个圆桌派的铁皮罐头,里面塞满了烟头。比利摇下车窗,把它扔了出去。留给尼克慢慢打扫吧。
GPS说他该在前方1英里处拐上切罗基公路,比利把车开进休息站,这里其实只能算个回车场。他把车停在阴凉处,下车去移动厕所,想着“塔可”贝尔的座右铭:交战前别放过任何一个撒尿的机会。
玛吉冲出大门。明亮的阳光下,她的脸色仿佛死人。“要是我儿子死了,我就去找你!”她叫喊着,“要是他死了,我就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11点15分,他发动皮卡(第一下没有发动起来,吓了他一跳),然后沿着45号公路继续向北开。派尤特丘陵越来越近。他在5英里外就看见了岬角山庄。尼克在比利下手的那座城市也租过一座庄园,两者虽有差别,但一样丑陋。
她很可能真的会这么做,比利心想,但弗兰克罪有应得,你也一样,可敬的女士。
他一直在甜甜圈店背后等到11点。在这段时间里,他看着黑人小妞和几个同事勾搭卡车司机,但没有人靠近他。比利觉得这样很好。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下车转一圈,假装检查车上的东西,实际上只是为了伸展腿脚和放松身体。
他一直没机会给尼克看他T恤上的标语,但现在他朝她喊了一遍。
2
他开车经过萨尔的尸体,穿过铁门出去。回到45号公路上,他打电话给艾丽斯,说他一切都好。尽管难以置信,但这是真的。他只受了一处伤,还是玛吉用泥铲留下的刮伤。
比利望着她离开,心情很好。不舔湿背佬的鸡巴是吧?他心想。虽然我比不上约翰·霍华德·格里芬,但我就当你是在夸奖我了。
“感谢上帝,”艾丽斯说,“你……你有没有……”
“算了,”她转身而去,“老娘也不舔湿背佬的鸡巴。”
“我两个小时后就到了,也许更早。我升级了座驾,现在开着一辆绿色的三菱欧蓝德。你收拾行李。我们立刻离开。路上详说。”
比利用双手摸摸耳朵,然后用不拿笔的那只手拍拍嘴。
他不会省略任何内容。她有资格知道一切,尤其是他打算请她帮忙完成剩下的事情。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只有一个非常模糊的计划,但他正在朝那个方向努力。是否帮忙由她决定,但他确实有一些相当有说服力的理由需要她加入。而她也会知道的,他心想。
“他妈的什么意思?”
“我们要回……你知道的,你朋友那里吗?”
这是个检验伪装的好机会。他从背带裤前面的口袋里掏出记事本和铅笔,写下“mi es sordo y mudo”。
“先回去再说。你可以留在那里,也可以和我一起回东海岸,做完剩下的事情。你自己选。”
“嘿,帅哥,”应召女郎说,“约一个不?”
她立刻答道:“我跟你走。”
停车场里有一排移动厕所,他去排掉刚才喝下去的咖啡和果汁。他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穿吊带衫和短得露出内裤边的牛仔裙的黑人小妞站在不远处。她像是彻夜没睡,而且这一夜还过得很累。睫毛膏让比利(比利的愚钝化身)想到了唐老鸭与史高治叔叔老漫画里的比格三兄弟,他有时候会在义卖会或草坪甩卖时捡几本他们的书。
“别现在就决定。先听我说完要去哪里和为什么要去。”
他喝橙汁,吃炸圈饼,让时间慢慢过去。时间太充足了,疑虑渐渐渗入心灵。从某些角度说(事实上,是许多角度),这次就像游乐园惨剧的重演,但不会再有战友支援他。他无法确定尼克有没有去岬角山庄度周末。他不知道尼克身边会有几个手下——肯定会有好几个,不是其他组织的赏金猎人,而是他自己的手下。他也不知道这些人会部署在哪里。他看过Zillow网站的照片,对屋子的内部结构有大致了解,但尼克买下山庄后,可能做过改造。就算尼克在山庄,躺在沙发上为巨人队加油,比利也不知道他会在哪里看电视。他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从服务边门混进去。也许可以,也许不行。
他挂断电话。前方是拉斯维加斯的烟霾盆地,他很高兴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他T恤上的口号非常有拉斯维加斯风味,虽然没机会给尼克看,但他喊给了弗兰克的母亲听——想玩就要付出代价。还有一个人必须付出代价:罗杰·克拉克。
比利在拉斯维加斯以北的45号公路上开了一个小时,见到一家和ARCO加油站联营的道吉甜甜圈店,旁边还开着一家便利店,整个设施有个古怪的名字:恐怖赫伯斯特。这是个供卡车司机休息的地方,周围是巨大的停车场,一侧停满了重型卡车,它们像沉睡巨兽一般打着呼噜。比利加油,买了一瓶橙汁和一个炸圈饼,然后绕到店背后停车。他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给艾丽斯,其实他只是想听一听她的声音,他觉得她大概也想听见他的声音。我的人质,他心想,我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人质。但就算她曾经是,现在已经不是了。他想到她说“去要债吧”时的语气,并非毫无畏惧,她没有变成漫画书里的战斗女王(至少还没有),但也相当凶狠了。他掏出了手机,然后想到她昨晚应该和他一样没睡好。她也许正躺在床上,门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他可不想吵醒她。
他是个非常坏的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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