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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他们有三个人,跪在地上射击,背对着我。我把M24的背带绕在右肩上,背带的松紧恰到好处,一堵未完工的墙上伸出一段钢筋,我把枪管架在上面。三个人时而大笑,时而彼此大呼小叫,像是在看足球比赛,而他们支持的那一方领先。我瞄准中间那个人的头部。他的头在瞄准镜里没有万圣节南瓜那么大,但也已经够大了。我扣动扳机,他的脑袋就不见了。干净利落,只剩下鲜血和脑浆顺着圆顶的弧度向下流淌。另外两个人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刚刚发生了什么?

外墙到四楼戛然而止,阳光像拳头似的击中我。我绕过一辆手推车,车斗里的水泥已经硬化了,我推开一堆木板,然后继续向上爬。我喘得像条狗,汗如雨下。楼梯到六楼结束,不过没问题,因为我已经来到了圆顶顶部的高度,能够俯瞰阳台了。

我干掉了第二个人,第三个立刻趴在了水泥挡墙上,也许以为挡墙能帮他挡子弹。可惜不能。挡墙太矮了。我的子弹击中他的后背。他倒下不动了,他没穿防弹衣。他也许相信神灵会保护他的后背,可惜那天神灵去别的地方办事了。

我跑上楼梯。第一段台阶上扔着很多垃圾。有人在二楼楼梯平台上骂了一句“美国佬,滚回去!”,这句古老的口号永远不会失去它的魅力。我依然能听见暴雨般的枪声和约翰尼·卡普斯的惨叫声从街对面传来。我没听见皮特·卡什曼中弹,但他确实中弹了。丁丁说喇叭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肯定能把他救回来,已经这么近了”。

我跑下台阶,穿过街道。法里德依然站在门口。丁丁和江湖大夫在游乐园里,江湖大夫跪在约翰尼旁边。他已经剪开了约翰尼的裤腿。骨头的碎片戳出约翰尼的皮肤,卡在布料上。丁丁抓着江湖大夫的步话机高喊,说我们有人受伤,多人受伤,L区,有圆顶的大屋子,撤离,撤离,需要直升机,等等。

我没有回答,只顾跑过街道,冲向没完工的公寓楼。公寓楼没有门,里面暗影憧憧,散发着水泥未干的气味。大堂是个食物宝地,有罐头、零食和好时巧克力。有整整一托盘的可口可乐,还有一堆杂志,最顶上是一本《田野与河流》。某位有企业家精神的伊拉克商人把这里当成了他的贸易站。

“太疼了!”约翰尼惨叫。“我的天,他妈的疼死我了!”

我没有等待,现在没时间讨论了。我跑出前院,把M4扔在卵石地面上。“老大,你们要撤退了吗?”法里德问。

“吞下去。”江湖大夫说。他拿着吗啡药片。

我说:“我来狙掉他们。”

“上帝啊,真希望我已经死了,希望他们干掉了我,上帝啊,让这一切停止吧!”

我们都知道一发地狱火就能干掉阳台上的头巾佬,但同时也会让约翰尼·卡普斯就此殒命。

江湖大夫用两根手指扳开约翰尼的嘴,把药片扔进去:“嚼碎,你就能见到上帝了。”

他转向我:“比利,我们怎么办?呼叫空中支援?”

“发生什么了,士兵?”

“大脚也是这么想的,”喇叭说,“那些浑球很会打枪。”

我回头看见了赫斯特。他依然分腿挺立,尽其所能扮演巴顿将军,但你一眼就能看出他还嫩得发青呢。

“我可以够到他。”丁丁说。

“你看像什么?”丁丁说,“我们被费卢杰了。长官。”

“我去。”大脚说,他跑进门,腰弯得几乎折成两半。他抓住约翰尼防弹衣背后的钩子,拖着他往回跑,子弹落在他身体四周。他跑到头巾佬的尸体旁,一颗子弹击中他面部,来自德州埃尔帕索的巴勃罗·洛佩斯就此阵亡。他倒在地上,叛军开始拿他打靶。约翰尼还在惨叫。

江湖大夫说:“他必须立刻输血,否则就

“放着他不管,他会失血而死的。”江湖大夫说。

5

“他们要的就是这个,”丁丁说,“他们不蠢,你也别犯傻。”

把比利从伊拉克拽回来的可能正是伊拉克——拉拉费卢杰永不停歇的背景音乐的一部分:安格斯·扬的吉他声在Dirty Deeds Done Dirt Cheap中咆哮。布基和艾丽斯买完东西回来了。比利看看手表,发现已经下午3点15分了。他一口气写了好几个小时,根本没感觉到时光流逝。

“我们必须去救卡普斯。”喇叭说。

他写完最后这句话,保存文件,合上电脑。正要离开,他的视线落在他取下来的那幅画上,取下来时他没忘记把画翻过去对着墙,免得自己因为画中刺眼的颜色分心。他把画挂回钩子上,也许(很可能)是因为他还遵守海军陆战队的行为模式,他想起厄平顿中士的训诫:离开一个空间时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这一切,从大脚轰开门到阳台上的头巾佬扫射塔可和大克莱的尸体,发生在仅仅90秒内。也许还不到。事情出岔子的时候,老天从不浪费时间。

他看着画,皱起了眉头。树篱剪成的狗在右边,兔子在左边。之前难道不是反过来的吗?而且狮子是不是逼近了一些?

子弹击中大房间的地面,打得瓷砖碎屑满天飞。子弹击中地毯,掀起一团团灰尘和纤维。织锦上冒出一个弹孔,一匹奔马胸部中弹。一颗子弹打得咖啡桌原地转圈。阳台上的头巾佬在稳定输出火力。我看见塔可和大克莱的尸体抽动不已,因为头巾佬还在朝他们开枪,也许是为了补枪,也许是为了发泄怒火,也许两者都是。但他们放过了约翰尼,他躺在地中间,血泊的面积越来越大。他惨叫得嗓子都哑了。他们很容易就能干掉他,但他们不想这么做。他们拿约翰尼杀鸡给猴看。

是我记错了,就这么简单,他心想。但在离开避暑屋之前,他又把画取了下来,而且没有忘记把画翻过去对着墙。

“不,不,他们在顶上!”大脚喊道。他抓住另一根背带,把医务兵拽了回来,克莱·布里格斯,也就是“江湖大夫”,现在还活着,这是唯一的原因。

6

有人撞了我一下,刚开始我还以为我背后中弹了,但紧接着江湖大夫跑了过去,他把医疗包从背后卸了下来,抓着一根背带拎在手里。

他离屋子越近,音乐声越大。附近没有邻居,布基可以想开多响就开多响。肯定是他自己做的集锦磁带,因为等比利回到屋前,AC/DC已经换成了金属乐队。

大克莱胸部中弹,他抱着SAW踉跄后退。防弹衣挡住了那颗子弹,但下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喉咙。塔可抬头看阳光束,然后去拿SAW。一颗子弹击中他的肩膀,另外两颗打中墙壁弹飞。第四颗子弹击中他面部下方。他的下巴转了个方向,像是装在铰链上似的。他转向我们,鲜血喷出一个扇形,他挥手命令我们退出去,然后他的天灵盖不见了。

他们开回来了一辆新车(对他们来说是新车),比利在上台阶前先打量了一番这辆车。门廊底下没有多余的空间了,于是他们把车停在车道尽头。这是一辆道奇皮卡,21世纪初的四门型号,曾经是蓝色,现在大体上是灰色。车头灯周围没贴胶布,但后排座位用一条黑胶布补过,车门槛板锈得厉害。车斗的底板也一样,装在上面的割草机很可能比皮卡还古老。车后拖着一辆破旧的两轮拖车,里面什么都没有。

约翰尼又走了一步,终于倒在地上。他惨叫:“我中弹了!上帝,我完蛋了!”大克莱向前走,塔可紧随其后,就在这时,他们从上方向我们开火了。我们早该猜到的。我们应该从圆顶高处灰尘中的一道道阳光看出来的,因为我们在外面没有看见窗户。那是他们在水泥墙上凿出来的射击孔,位置比较低,而武装人员就藏在阳台周围的齐腰矮墙后面。

比利爬上通往门廊的楼梯,金属乐队又换成了汤姆·韦茨用老烟嗓号叫“16 Shells from a Thirty-Ought-Six”。比利在门口停下。布基和艾丽斯在客厅中央跳舞。她穿着新买的无袖上衣,面颊绯红,眼睛放光。她把头发扎成马尾辫——真的是马尾巴,一直垂到背部的半中央——看上去像个少女。她在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也许是因为布基的舞跳得实在糟糕,也许是因为她玩得非常开心。

“按住他,”塔可对大克莱说,然后大喊,“医务兵!”

布基朝比利用双手比V,然后继续拖着步子跳水牛舞。他原地旋转,艾丽斯朝另一个方向旋转。她看见比利靠在门框上,又笑了起来,对着他抖动髋部,扎在背后的头发左右摇摆。汤姆·韦茨唱完了。布基走向音响,鲍勃·塞格还没来得及唱出那首Betty Lous Gettin Out Tonight就被他关掉了。他倒在沙发上,拍着胸口说:“我太累,跳不动波加洛了。”

他只走出去那一步,因为守在那一侧门背后的头巾佬开枪了,AK瞄准的不是约翰尼的后背,而是他的双腿。他的裤子像是被风吹起了涟漪。他叫了一声。很可能是出于惊讶,因为大脑还没有感觉到疼痛。大克莱倒退进房间,高喊:“兄弟们退开!”我们后退,等我们撤出火力范围,他的SAW就开火了。他把枪调成连发,而不是点射,打得门木屑飞溅,撞在门背后的那个人身上,交叉弯刀化作飞灰。头巾佬从隐蔽处掉出来,只剩下衣服维持他的人形。但他还想去抓固定在腰带上的一枚手雷。他抓住了,但手雷从他手里掉了出来,安全栓还插在上面,大克莱把它一脚踢开。我从塔可背后看见了约翰尼,他现在感觉到了剧痛。他惨叫着蹒跚而行,鲜血淌出来流到了靴子上。

艾丽斯离太累跳不动波加洛还差了许多年,她转向比利,雀跃道:“看见那辆皮卡了?”

约翰尼毫不犹豫地用肩膀撞开左侧的那扇门,冲进房间,高喊:“万岁,狗娘养——”

“当然。”

大脚等塔可下令,塔可一挥手,他开枪轰掉了门锁。右侧那扇门的一大块木头跟着门锁飞了出去,门向内抖了一下。

“简直完美,对吧?”

塔可指指大脚,然后指指双开门。右侧的一扇门上有个超大号的铁门闩,它伸在外面,就像吐出来的黑色舌头。大脚试了试,但门闩纹丝不动。前院对外开放,也许因为孩子们会在风平浪静的时候进来玩,但屋子上了锁。塔可朝大脚点点头,大脚端起了霰弹枪,枪膛里装着专用的破门子弹。我们其他几个人在约翰尼背后站成一列,也就是所谓的长蛇阵。大克莱站在第二个,因为SAW在他手上。塔可在大克莱背后。我是第四个。江湖大夫一如既往地站在最后。约翰尼快速呼吸,以振奋精神。我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干他妈的,干他妈的,老子干他妈的。

比利点点头。“这辆车开过去5分钟,就不会有人还记得它了。”他望向她背后的布基,“开起来怎么样?”

“我来吧。”约翰尼·卡普斯说。塔可说:“那就是你了。”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我能走路而约翰尼不能。就这么简单。上帝没有计划,他抽签。

“里奇说尽管这老女孩已经走完了一辈子,但开起来毫无问题。就是有点费油。好吧,不只是有点费。艾丽斯和我试着开了一圈,感觉挺好。减震不太行,不过毕竟开了这么多年了,也能理解。价钱还到3300,里奇才松口。”

塔可摇摇头:“上次你第一个进去的,比利。别抢着出风头,也给别人一个机会。”

“是我开回来的。”艾丽斯说。她依然兴致高昂,也许是因为购物,也许是因为跳舞,也可能两者皆有。比利为她感到高兴。“排挡是手动的,不过我学车用的就是一辆手动挡。我叔叔教我开车的。树上一二三,倒车往右打。”

“我。”我说。

比利不禁笑了。他在“永远在刷漆之家”学会了开车,这样加兹登(他故事里的格伦·达顿)参军后他就可以去帮忙干杂活了。斯特帕尼克先生(故事里的斯派克先生)教过他同样的两句口诀。

我们8个人在门口聚在一起。“长蛇阵,”塔可说,“谁打头阵?”

“我给你买了点东西,”她说,“等着看吧。”

我们望向塔可。我前后摆动双手,意思是有可能没问题,但不能保证。喇叭在另一侧窗户旁耸耸肩,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我们又听见几声枪响,有的远有的近,但L区没有。圆顶大屋静悄悄的。丁丁踢了一脚的足球滚到了前院的角落里。这地方很可能已经废弃了,但我不停去摸裤带环,寻找那只该死的婴儿鞋。

她跑进另一个房间去拿,比利望向布基。布基点点头,飞快地竖了竖两根大拇指:一切都好。

“我知道。”

艾丽斯回来时拿着一个盒子,盒子顶上用涡卷字体印着“舞台定制”。她把盒子递给他。

“从这里看不见门,”大脚对我说,“角度不对。”

比利打开盒子,取出一顶新假发。它比他在亚马逊网购的那顶至少贵一倍,不是金色的,而是黑色里交织了相当数量的灰发,比多尔顿·史密斯那顶更长,也更浓密。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万一被警察拦住,它和驾照上的照片对不上。但另一个念头随即冒了出来,这个念头要大得多,一时间把其他念头都挤出了脑海。

我缩回来,换大脚过去看。我没被轰掉脑袋,因此他看得比我久一点。

“你不喜欢。”艾丽斯说,笑容在快速消退。

塔可指了指喇叭和大克莱,示意他们去检查左侧的窗户。我和大脚去检查右侧的窗户。我探头扫了一眼我身旁的窗户,希望我后撤的动作足够快,免得被头巾佬轰掉脑袋,但我没看见任何人,也没人朝我开枪。我看见一个巨大的圆形房间,地上铺着地毯,有一张矮沙发、一个书架和一张被掀翻的咖啡桌,书架上只剩下一本平装书。墙上挂着一幅奔马图案的织锦。天花板和小镇天主教堂的中殿一样高,到圆顶底下足有50英尺,照进来的阳光仿佛激光,在飞舞的尘埃中如有实质。

“啊,不,我喜欢。非常喜欢。”

我们安全穿过前院,屋子带铁栏杆的窗户里连一枪都没开。我们贴在水泥墙上,双开门两侧各4个人,沉重的木门至少有8英尺高。两扇门上刻着交叉的弯刀,底下是长翅膀的船锚,这是阿拉伯复兴社会党军队的徽标,又一个坏兆头。我扭头去找法里德,看见他在大门口没过来。他看见我在看他,于是耸耸肩。我明白他的意思。法里德有他的工作,但不是我们在做的事情。

他想冒险试着拥抱她。她也拥抱他。一切都好,就是这样。

塔可耸耸肩,像是在说爱谁谁吧,然后带领我们狂奔穿过前院,我们低着头,伏着身子。卵石地面上孤零零地扔着一个足球,乔治·迪纳斯坦经过时侧脚把它踢开。

7

我们聚在屋前庭院的大门外。街对面没完工的建筑物投下交错的影子,把壁画变成了棋盘——孩子在一些方格里,看孩子的女人和看女人的穆塔韦在其他方格里。大脚拎着M870破门霰弹枪,这东西能把门锁轰成碎渣。塔可让到一旁,让大脚动手,但巴勃罗试着推了一把大门,门却直接向内打开了,嘎吱吱的怪声像是恐怖电影音效。塔可看看我,我看看他,两个吸引子弹的底层锅盖头只有一个念头:这他妈是搞什么鬼名堂?

比利和艾丽斯来的那天像是盛夏,但第二个晚上就凉得多了,呼啸着吹过屋子的大风只能用寒冷来形容。比利从门廊底下抱上来一些劈开的枫木,布基点燃了厨房里的杰特火炉。他们在桌边坐下,看着布基打印的照片。照片有些来自谷歌地球,有些来自Zillow,展示的是一座房屋的外部场地、内部房间和附属设施。这座屋子位于派尤特镇的切罗基路1900号,派尤特镇是拉斯维加斯以北的一个城郊住宅区,而屋主名叫尼古拉·马亚里安。

我们上下摇了一下叠在一起的那只手,然后站起来。我端着M4,M24也挎在肩上。大克莱在我旁边,SAW靠在一条胳膊上,这玩意儿装满子弹足有25磅,子弹带像领带一样挎在他肌肉发达的另一侧肩头上。

屋子背靠派尤特丘陵,通体雪白,共有四层,每一层都比上一层向后退一段,因此看上去像是巨人的阶梯。从那里看拉斯维加斯市区,夜景一定很壮观,比利心想,特别是从屋顶眺望。

“我们是黑马,没错!我们是黑马,没错!”

谷歌地球显示屋子四周建有高高的围墙,从大门到屋子之间的车道足有1英里,称得上公路了。离屋子200码的地方有个谷仓,旁边是供马匹使用的围场和环形跑道。另外还有三座附属建筑物,一大两小。比利猜测仆人住在最大的那座里,按传统的叫法(现在也许还这么叫)那座是工舍。另外两座估计用于保养和储存。他没看见有可能是车库的地方,于是问布基怎么想。

“小的们,给我喊一个。”塔可说,于是我们喊了起来。愚蠢、幼稚——就和战争中的许多东西一样——但的确鼓舞了我们的士气。假如真有头巾佬埋伏在圆顶的大屋子里,说不定也会停下来面面相觑,琢磨我们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要为一个半痴呆的老伊玛目幻想中的神而死。

“我猜是建在第一个斜坡里了,”布基指着屋后的木头棚架说,“但更像是个机库。能容纳十几辆车,甚至更多。据说尼克对经典老爷车情有独钟。要我说,每个人都有一种只有用钱才能止住的心痒。”

我们的手最后一次叠在一起。我猜塔可感觉到了。我肯定感觉到了。也许他们全都感觉到了,谁知道呢。我记得他们的脸。我记得约翰尼的英国皮革古龙水的气味。他每天都会涂一点,定量分配,那是他的个人幸运符。我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真男人不可能带着绅士的香水味去死,上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有些心痒可是用钱止不住的,比利心想。

我记得我听见零星的枪声。一颗手雷在背后的K区爆炸,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前方某处爆了一颗火箭弹,也许是在P区。我记得听见一架直升机远远地飞过。我记得有个白痴在吹哨子,叽叽——叽叽——叽叽——天晓得为什么。我记得天气是多么炎热,汗水在我们肮脏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还有街上的孩子们,孩子们永远身穿摇滚或饶舌乐手的T恤,无视枪声和爆炸声,好像它们根本不存在。他们结疤的膝盖跪在地上,捡子弹壳,拿回去重新装弹,然后分发给战斗人员。我记得我去摸裤带环上的婴儿鞋,但没有摸到。

艾丽斯在看Zillow上的照片:“我的天,至少有20个房间。看,屋后还有游泳池!”

我们紧紧地围成一圈,曾经是热火九人组的热火八人组:塔可、丁丁、大克莱、喇叭、大脚、约翰尼·卡普斯、背着医药包的江湖大夫,还有我。我看着我们,仿佛游离在自我之外,我有时候就会这样。

“确实漂亮,”布基赞同道,“全都是最高级的生活设施。他肯定还添置了一些,因为这些照片是尼克买下前拍的。他花了1500万,Zillow上说的。”

“好吧,”塔可说,“全体叠手。”

却赖了我区区150万不肯给,比利心想。

“傻逼发话了。”大脚洛佩斯说。

Zillow的室外照片里有一些是谷歌地球无法展示的。例如草坪的景观,草坪绿意盎然,点缀着花圃。围场同样一片翠绿。有成片的棕榈树,怡人的树荫下摆放着成组的户外家具。让这个庄园看上去像是沙漠中的伊甸园,需要消耗多少万加仑的水资源?需要多少个园丁打理?室内的工作人员有多少?又有多少个硬点子守在周围,以防某个名叫比利·萨默斯的雇佣杀手上门,讨要他的血汗钱?

“别费事了!”赫斯特上尉吼道,然后加速离开。

“他给这里起名叫岬角山庄,”布基说,“我挖掘了一番,只要你知道怎么深入暗网,如今能用电脑找到的信息真是多得惊人。尼克从2007年开始住在这里,屋子背对山峰,因此没人打扰过他。也许他会变得有点松懈大意,但我觉得不能指望这个。”

“遵命,长官!”塔可说,“再给他们一个活着出来的机会吧。”

是的,比利心想,寄希望于敌人的松懈大意是行不通的。尤其是这个人会随手除掉像乔治·皮列利这种合作多年的高价值助手,你更不能对他掉以轻心。他必须假设尼克正在找他,等他上门。尼克没有料到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比利的愤怒程度。他们谈了一笔交易。他履行了约定中他负责完成的部分,但尼克却没有履行约定中他的部分,反而黑了他的尾款,而且还想杀了他。面对面交涉,尼克肯定会否认这些,但比利知道这都是真的。他们两人都知道。

“你们在等什么,士兵?”他吼道,“浪费大好阳光!给我去扫荡那座该死的庄园!”

布基点了点谷歌地图航拍照片上的一个点:“这个小方块是门房,肯定有人驻守。武装警卫。我可以打包票。”

法里德的第三遍喊到一半,新上任的连长赫斯特上尉过来了,他站在敞篷吉普车里,两腿分开,好像他以为自己是该死的乔治·S. 巴顿。马路对面有三座公寓楼,两座已经完工,一座建到一半,三座楼的外墙都喷了一个大大的C字,意思是已经扫荡过了。好吧,理应是扫荡过了。赫斯特还很嫩,未必知道有时候头巾佬会溜回来,而就算在最差劲的瞄准镜里,他的脑袋也和圣诞南瓜一样大。

比利毫不怀疑。他再次想到,尼克会用多少人把守他的小王国。在西尔维斯特·史泰龙或杰森·斯坦森的电影里,估计会是几十个,武器从气动轻型冲锋枪到肩扛式导弹发射器不一而足。但他面对的是现实生活,也许5个,甚至仅仅4个,使用自动手枪或霰弹枪或两者都有。但他只有一个人,而他绝对不是史泰龙。

“不知道,”塔可说,“就是觉得不对劲。首先,我不喜欢圆顶周围的那个阳台。看见没?”我们看见了,看得很清楚。阳台有一道低矮的水泥挡墙。“后面可能躲着一伙头巾佬,蹲在地上。”他看见我们瞪着他,“不,我不是吓坏了,但真的感觉不对。”

艾丽斯把一张谷歌地图的照片拖到桌子中央:“这是什么?我没在Zillow的照片里看见它。”

“你这是怎么了?”喇叭问。

布基和比利看照片,照片拍的是围墙西侧与山坡的交界处。过了一会儿,布基说:“我猜应该是服务边门。房地产网站上懒得展示这种东西,就像它们不会展示存放垃圾的小屋一样。房地产网站只展示光鲜的东西。比利,你怎么看?”

“来吧,兄弟们,”塔可说,“我们去找乐子。”他把大喇叭递给法里德,大喇叭上用记号笔写着“早安越南”,他叫法里德把平时那番话喊一遍,就是要么现在自己走出来,要么等会儿被装在裹尸袋里被抬出来。法里德喊了一遍,没人出来。通常来说,这时候我们就该喊着“我们是黑马”和“废话废话”冲进去了,但这次塔可叫法里德再喊一遍。法里德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照做了。还是没人出来。塔可叫他再喊一遍。

“还不确定。”但他开始有想法了。他越是琢磨那辆破旧的皮卡,就越是喜欢这个念头。对了,还有那顶新的假发。

4

8

他打开可乐,喝了一大口,开始打字。

吃过晚饭,艾丽斯霸占了卫生间染头发。布基问她要不要啤酒(“就是给你鼓鼓劲”),她接受了。两个人都听见她进去后锁上了门。比利并不吃惊,他猜布基也不吃惊。

他回去拿上MacBook Pro和可乐,放在避暑屋的牌桌上。他敞开门,采光很好。他坐进一把折叠椅,刚开始小心翼翼,但椅子似乎相当结实。他调出他的故事,往下滚到塔可把大喇叭递给翻译法里德。他正要从上次被默顿·里克特打断的地方继续写,一抬眼看见墙上挂着一张画。他起身过去仔细看了看,因为画挂在离门最远的角落——对挂画来说是个奇怪的地方,上午的阳光完全照不到那里。画里是修剪成动物形状的树篱,左边是一条狗,右边是两只兔子,中间是两只狮子,狮子背后似乎是一头牛,也可能是犀牛。画家的技法不怎么高明,动物的绿色过于肆意,不知为何画家在狮子里的眼睛里加了一抹红色,使狮子透出一股邪气。比利把画摘下来,翻过来对着墙。他知道要是不这么做,他就会忍不住去看它。不是因为画得好,反而是因为画得不好。

布基又从冰箱里拿来两瓶啤酒。布基穿上薄夹克,拿了件套头衫扔给比利,两个人来到门廊,并排坐在摇椅里。布基用瓶颈碰了碰比利的瓶颈:“祝你成功。”

他走到小径的尽头,隔着深谷眺望对面的空地,觉得他或许也能看见艾丽斯提到的酒店。但他没有看到同样的海市蜃楼,只在酒店曾经耸立之处见到了几根烧焦的支柱。他也没有见到秃鹫。

“说得好,”比利说,喝了一口,“我还是想谢谢你肯收留我们。我知道你不想接待客人的。”

作家的生活是多么美好,他心想,然后回忆这话是谁说的。欧文·迪安,对吧?杰拉尔德塔的保安。似乎是很久以前了,上辈子的事情。也确实如此,属于他扮演戴维·洛克里奇的那段人生。

“你真的想要个鲁格的消音器?”

他们离开后,比利沿着艾丽斯昨天的路线走。他在布基所谓的避暑屋停下,看了看里面。地板是没上过漆的木板,家具只有一张牌桌和三把折叠椅,但他需要什么呢?他只需要打字的软件,也许还有冰箱里的一罐可乐。

“对。顺便还能搞一把格洛克吗?还有两把枪的弹药。”

艾丽斯对比利说好的,但他看得出来她的心思已经上路,她和布基像普通人那样交谈(就好像她的处境有任何普通之处似的),想着她会在商店里见到什么新奇东西。也许她会试穿几件新衣服。今天早晨,这个女孩遭受过强奸的唯一证据就是淋浴的时间无比漫长。

布基点点头:“在这里山上不成问题。还要什么吗?”

“好了,老爸。”布基说。

“假胡子,和她买给我的假发配套。我没时间留胡子了。”他还需要其他的东西,不过艾丽斯应该知道去哪里买。

“需要什么就给我打电话。”他说。

“你打算怎么要债,现在该告诉我了吧?好让我说服你放弃。”

8点15分,布基和艾丽斯开切诺基出门。艾丽斯化了妆,脸上的淤青不见踪影。其实就算不用遮瑕霜,淤青也几乎看不出来了,比利心想。她和特里普·多诺万的约会已经过去了一周多,而年轻人的创伤总是好得很快。

比利告诉了他。布基听得很仔细,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点头:“去他的地盘确实很冒险,类似去摸老虎屁股,但确实有可能成功。赏金猎人会在市区找你,尤其是尼克的赌场附近,叫什么双骰来着?”

3

“双张多米诺。”

她感谢他,这一方面很疯狂,但另一方面也完全合理。换句话说,是个悖论。他没有这么说,而是说不用客气。

布基坐起来,看着他说:“听我说,要是你担心的是你答应我的钱——”

她抓住他没拿剃刀的那只手,使劲捏了一下:“谢谢你。为了你做的一切。”

“不是的。”

“确定。”

“——你放手也没关系。我不缺钱,而且很高兴能离开城市。我他妈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城里待那么多年。迟早会有人在第五大道爆一颗脏弹,或者什么传染病把从曼哈顿到斯坦顿岛的整个纽约变成一个巨型培养皿。”

“你确定?”

比利心想布基肯定听了太多电台的谈话节目,但他没有这么说。“和你的钱甚至我的钱都没关系,但他要是有钱,我也会拿上的。他骗了我。他出卖了我。他是坏人。”比利听见他落入愚笨自我的说话模式,但他不在乎,“他杀了乔治,或者找人杀了乔治。他也打算这么对待我。”

“让布基买,我会和布基算的。”

“好吧,”布基静静地说,“我懂了。事关荣誉。”

尽管布基在门廊上边抽烟边喝橙汁(比利不知道他怎么能忍受这个组合),艾丽斯还是压低了声音:“但我没钱了。”

“不是荣誉,而是诚实。”

比利忘记了。就像蒙迪欧的车牌。

“我承认错误。现在喝你的啤酒吧。”

“你给我买的也挺好,但我还想要更好的。另外还有胸罩,总不能一直穿一条带子打结的这件吧。”

比利喝了一大口,朝屋子里的水声摆摆头。她又在长时间淋浴了:“买东西这一路上她怎么样?还好吧?”

“不是你什么也不懂的叔叔会在十万火急的时候随手帮你拿的内衣。别怕伤害我的感情。我能接受。”

“基本上都挺好。去粗痞服装店给你买牛仔帽的时候——忘记给你看了,真他妈漂亮——她出了点呼吸问题,然后她低声唱歌,我听不清她在唱什么,但很快就恢复正常了。”

“除了我的染发膏和你的假发,我还想买两件裙子和上衣。一双网球鞋。还有内衣,不那么……”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比利知道她在唱什么。

“当然不介意。玩得开心,保持警惕。当收音机震得你牙齿哗哗响,不要不敢让他把音量调低点。每次电台一放克里登斯清水乐队或扎帕,他就要把声音开到震天响。他这个习惯恐怕改不了。”

“到了二手车店,她闹腾得很。她一眼相中那辆皮卡,和里奇讨价还价,从4400一直降到3300。砍到3500的时候他不想再松口了,于是她拖着我要走,说什么‘行了,埃尔默,他人很好,但不诚心’。你能相信吗?”

“你不介意我去吗?”

“说起来,我还真的信。”比利说着笑了起来,但布基没有和他一起笑。他的脸色变得严肃。比利问他出了什么问题。

半小时后,卫生间里的蒸汽已经散去,比利正在刮脸,艾丽斯来到门口。

“还没有,但以后很难说。”他放下啤酒瓶,转身直视比利,“我们俩是不法之徒,对吧?如今人们不用这个说法了,但我们就是。艾丽斯不是,但她继续和你跑来跑去,也会变成不法之徒。因为她爱上你了。”

2

比利也放下酒瓶:“布基,我不是……我没有……”

“其实呢,”布基说,“她说你是她的守护天使。”

“我知道你不想和她上床,她多半也不想和你上床,毕竟她经历了那种事情。但你救了她的命,帮她恢复疗伤——”

卫生间里,淋浴还在哗哗冲水。她依然在唱歌,这是个好兆头,但比利猜她肯定觉得无论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那不是我的功劳——”

“希望她的原话不是这么说的。”

“好的,就算不是好了,但你给了她时间和空间,让她能够自己恢复。但这没有改变她爱上了你的事实,只要你允许,她就会一直跟着你,而你的放任会毁了她。”

“说起来,我们还是先去一趟野牛交易所或者粗痞服装店吧。我要买一顶牛仔帽,拉下来盖住耳朵。咿哈!”布基摁灭手里的烟头,“知道吗?她觉得你无所不能,像是公猫的睾丸。”

比利认为布基来门廊上就是想对他说这番话,现在他说完了,于是停下来喘了口气,拿起酒瓶,咕咚咕咚喝掉半瓶,然后打了个响嗝。

“希望你说得对。”

“你想反驳就反驳好了。让你在我这里住几天,不等于我就有权不听反对意见了,所以来吧,反驳我吧。”

“在风口浪尖上的是你,比利。我猜他们会在纽约找我,可能还会去皇后区我妹妹家问一声,然后就当我是失踪了。”

但比利没有开口。

“万一他们也在找你怎么办?”

“带她去内华达,没问题。在城外找个便宜旅馆让她住下,你去处理你的事情。要是你顺利脱身,拿到了钱,那就分她一笔,打发她回东海岸。叫她来找我,提醒她记住,假证件仅仅是短期的伪装,她可以回去继续当她的艾丽斯·马克斯韦尔。”

“我也这么认为。我们说不定会开车去博尔德,那里的选择更多。回来路上跑一趟里奇二手车店。看看他都有什么。也许在快手安迪吃午饭。”

他竖起一根手指,手指已经显露出了关节炎早期的扭曲和肿胀迹象:“但前提是你不能把她牵扯进去。懂了吗?”

“似乎不错。”

“懂了。”

布基朝唱歌的声音摆摆头:“听上去怎么样?”

“要是你不能顺利脱身,就很可能根本脱不了身。对她来说当然很难接受,但她必须知道。同意吗?”

“她看起来怎么样?”

“同意。”

“事实上,是的。我通常5点起床——主要看膀胱几点叫醒我——放完水我出来抽烟,她已经在外面了。我们一起看日出。稍微聊了聊。”

“告诉她,要是几天后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具体几天你说了算——她就回我这里来。我会给她一笔钱。1000,也许1500。”

“你们已经商量过了?”

“你不需要——”

布基没有追问下去:“今天上午我打算带她去买东西,给你点时间做你的事情。你需要新假发,她需要一些女性用品。不止染发膏。”

“我乐意。我喜欢她。她不爱抱怨,虽然经过她遇到的那种事情,她当然有资格抱怨。另外,那钱反正也是你给我挣的。你现在是我唯一的客户了,过去这4年一直如此。我不会为了这个孩子去抢银行。万一事情出岔子,他们很容易找到我的头上来,而我年纪太大,已经不适合坐牢了。”

“我觉得她没什么可供比较的对象。”

“好的。谢谢你。多谢了。”

“她说你写得很好。”

水声停了。布基再次探过摇椅的扶手凑近比利。

“也许吧。”

“知道吗?奶猫碰到大狗,要是大狗决定不撵走它或吃掉它,而是为它舔毛,奶猫就会依恋大狗。反正小鸭子会这样,这叫印刻现象。她对你就是这样,我不希望她受到伤害。”

“还说你今天也许想去避暑屋继续写。”

卫生间的门打开了,艾丽斯也来到门廊上。她穿一件蓝色的旧浴袍,浴袍肯定是布基的,长得一直拖到了她的脚背上。她把头发挽了起来,用十几个发夹固定住,蒙着一层透明塑料膜。她恐怕不可能真的把头发染成金色,也许因为她头发的本色太黑了,但改变依然巨大。

比利大笑:“恐怕未必能达到那个高度。”

“觉得如何?我知道现在还看不太出来,但——”

“她说你在写书。”布基说。

“很好,”布基说,“我一直对金棕色情有独钟。我的第一个前妻就是金棕色头发。我看见她在点唱机前消磨时间,立刻知道了我必须拥有她。我可真是个傻瓜。”

为了表示对客人的尊重,布基现在总是去门廊上抽烟,但屋子里到处都是他从纽约搬到这里来之后消灭的几百支威豪香烟的嗅觉幽灵。第二天早上,比利出来走到他身旁,艾丽斯正在洗澡。她边洗边唱歌,这大概是她恢复到现在最好的迹象了。

她只是心不在焉地笑笑,眼睛看着比利,真正重要的是比利的意见。比利很清楚布基之前在说什么。他想到他在YouTube上看过的一段视频。里面有一只鸟在一条狗的水盆里洗澡,而那条大丹犬坐在一旁看着。他想到一句老话:你救了一个人的命,就要为这个人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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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美极了。”他说,艾丽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