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一个杀手的自白 > 第9章

第9章

她使劲一点头,意思是那就没问题了:“而我也想要你。但我认为恐怕只会有这么一次。虽然永远不要说永远,但我就是这么感觉的。”

“对。”

而比利知道只可能有这么一次,也点点头。

“有时候女孩就是希望被需要,而你想要我……对吧?”

“还是朋友?”菲莉丝问。

“不是?”

他拥抱她,亲吻她的脸蛋:“永远都是。”

她在门口停下,伸出手按住他的胳膊:“不是报复前任炮。”

时间还早,但常青街的居民起得很早。街对面,戴安娜·法齐奥坐在前门廊的摇椅上。她裹着一件粉红色的羊毛家居服,一只手端着咖啡。比利拉开丰田车的副驾驶座车门请菲莉丝上车。他从车尾绕到驾驶座的路上,戴安娜友好地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当然。”

比利忍不住笑了。

“戴维,能开车送我回家吗?我想换身衣服。”

6

他说他可以来做嫩炒蛋,她做个鬼脸,摇摇头。于是他请她吃了不涂奶油的吐司。吃完早饭,他把卧室和卫生间让给她,这样她就可以单独洗澡和穿衣服了。等她重新出现时,她看上去神采奕奕。衬衫有点皱,除此之外都很体面。以后她有个传奇故事可以说给别人听了,比利心想。我和杀手共度的一夜。当然了,前提是她决定说出去。她也许不会说。

中午,快餐车来了,比利下楼买了墨西哥夹饼和可口可乐。吉姆·奥尔布赖特、约翰尼·科尔顿和哈里·斯通——那位青年律师,就像电视剧或格里森姆小说里的角色——挥手叫他过去,请他坐下一起吃饭,但比利说他想回办公室吃饭,顺便再干干活。

“只要你别偷我的须后水就行。”这话逗得她大笑。一夜情之后的早晨有可能非常难熬,他经历过几次这样的倒霉事,不过比利认为这次不会,他很高兴。菲莉丝是个好女人。

吉姆竖起一根手指,背诵道:“没人会在临终时说:‘真希望我能在办公室里多待一待。’奥斯卡·王尔德,说完他就去了未知的彼岸。”

“我偷了你几粒阿司匹林。昨晚我好像喝得太多了。”她给他一个眼神,里面好笑和尴尬各一半。

他可以告诉吉姆,据说奥斯卡·王尔德的遗言是“要么那墙纸滚蛋,要么我走”,但他只是笑了笑。

“非常好。咖啡真的很好闻。”

事实上,由于任务将近,他不想和这些人在一起消磨时间了,倒不是因为他不喜欢他们,反而正是因为他喜欢他们。菲莉丝今天似乎请假了。他希望她周三和周四也都请假,不过这个希望似乎过于渺茫。

“挺好。你呢?”

他回到办公室,多尔顿的手机响了。是唐·詹森。

“睡得好吗?”比利问。

“道伦!我的好兄弟!回来了吗?”

6点刚过,咖啡的香味唤醒了他。菲莉丝在厨房里,光着脚,身穿他的衬衫。

“回来了。”

5

“过得怎么样?达夫妮和沃尔特呢?”

凌晨3点,菲莉丝在卫生间呕吐的响动吵醒了比利。冲马桶,开自来水,她回到床上,她哭了一会儿。比利装睡。哭声停止,鼾声重启。比利睡着了,梦见垃圾袋挂在棕榈树上飘舞。

“我们三个都很好。你怎么样?”听唐的声音,他似乎已经喝得口齿不清了,虽然现在刚过中午12点。

这么说是不是太诗意了?过于浪漫化了?比利不这么认为。一个陌生人来了,成为大家的好邻居,然后是个精彩的转折:事实证明,从头到尾没有人真的认识他。

“哥们儿,我不可能更好了。”他把“好”说成了“哈”,“贝弗利也是。来,贝弗利,说声你好!”

一段时间以来,很可能是自从开始写本吉的故事,他就意识到了他不可能继续过现在这种生活了,否则一定会被活活憋死。只杀坏人的理念(不,幻想)只能欺骗自己到这一步了。这条街上有很多好人正在家里睡觉。他不会杀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位,但等他们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他们内心的某些东西就会被他杀死。

贝弗利的声音很遥远,但他听得非常清楚,因为她在扯着嗓子喊:“你好啊,甜心宝贝儿!”然后是尖着嗓子的一阵狂笑,看来她也在喝酒,两个人似乎都没什么哀悼的情绪。

比利醒着躺了一会儿,不是因为她在打鼾——这个鼾声很淑女,更像猫的呼噜声,而是因为他的思绪就是停不下来。他想到她如何出现,又如何跟他回家,感觉就像左拉小说里的情节,每个角色都必须物尽其用,在结尾前像谢幕似的再出场一次。他希望他本人的故事没有结束,但觉得故事的这个部分就快结束了。等他做完这一单,收到酬劳,就会走入新生活(也许作为多尔顿·史密斯,也许作为其他什么人)。也许是一种更好的生活。

“贝弗利说你好。”唐说。

她大笑:“最好别问。”然后她翻身侧躺,和他拉开距离。5分钟后,她已经在打鼾了。

“嗯,我听见了。”

“不是的,相信我,”他说,“我就不问你是不是报复前任炮了。”

“道伦……好哥们儿……”他压低声音,“我们发财了。”

他翻身下来,在床的另一侧躺平,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在说小伙子不错:“你别告诉我这是个同情炮。”

“真的?”

做爱令人愉快,至少比利这么觉得。他认为她也是这样想的,但他从来都看不透女人的心思。有时候她们会表现得像是希望你快点完事,这样她们就可以去睡觉了。不过,如果她在装高潮,那她真的装得很好。有一个瞬间,就在他忍不住的时候,她抵着他的肩膀发出“嗯嗯嗯”的声音,指甲险些在他身上抠出血来。

“律师今天上午宣读了遗嘱,贝弗利的老妈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她。股票和银行存款。将近20万美元!”

他们刚打开啤酒,她就说“这里好热”,然后开始解罩衫的纽扣。啤酒会在咖啡桌上晾到明天早上,几乎没碰过,已经跑了气。

背景里传来贝弗利的欢呼声,比利忍不住笑了。等她清醒过来,也许会重新陷入悲伤,但此时此刻,这座小城一个不怎么招人待见的住宅区里的两位租客正在庆祝,而比利觉得情有可原。

他耸耸肩:“承诺就是用来打破的。再说我也下班了。”

“那就太好了,唐。真的很好。”

“我记得你说这段时间要滴酒不沾的。”

“道伦,这次你会在家里待多久?我打电话就是为了问这个。”

他们来到常青街的黄色小屋,她用赞赏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夸奖他在市区二手店买的《日瓦戈医生》海报,然后问他有没有喝的。比利的冰箱里有6听啤酒。他问她要不要杯子,菲莉丝说她喜欢对着易拉罐喝。他拿了两罐啤酒到客厅里。

“应该会比较久。我签了个新合同,给——”

好的,比利心想,你可以看我的须后水摆在我家卫生间架子上。你甚至可以用我的牙刷。

唐没有等他说完:“好,那就好。你继续给达夫妮和沃尔特浇水,因为……你猜怎么着?”

“我们去你家吧。我不想回我家看见他的须后水摆在我家卫生间架子上。”

“怎么着?”

她吃得不多,说分手闹得很不愉快,先是面对面闹了一场,然后在电话上吵了一架,所以她并不饿,她真正想要的是喝酒。他们也许不会各付各的,但她需要分一些勇气来应付接下来的事情,因为现在看来,这已经不是一种可能性,而是不可避免的结果了。他也想要,他很久没睡过女人了。比利用戴维·洛克里奇的信用卡付账,想到孩子们压在他身上喊“输了输了酒海沉船了”。而仅仅过了一天,他就见到了一条酒海沉船,一个情场输家。

“你猜!”

“《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比利替她说完,她放声大笑。

“猜不到。”

“不混着喝就没事,”她说,“这是——”

“必须猜,我的电脑天才,必须猜!”

但他们没有AA,比利付了钱。他觉得她很可能决定用和他睡觉来庆祝一段孽缘的结束,灌下肚的三杯螺丝刀(餐前两杯,餐中一杯)让他更加坚定了这个信念。比利把葡萄酒单递给她,她挥手表示不要。

“你们要去迪斯尼乐园。”

“不用请我。”比利说。他知道吃饭会引出什么,这很可能不是个好主意,但他不在乎。“我很愿意请你,但你要是真的特别介意,我们可以AA。”

唐笑得太响了,比利不得不皱起眉头,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但同时他也在微笑。好事发生在好人身上,无论他的处境会因此而如何改变,他都很喜欢这样的发展。不知道左拉有没有写过类似的情节。很可能没有,但狄更斯——

“想请个女孩吃晚饭吗?”直截了当,“我男朋友甩了我,我需要给自己打打气。”她停了停,又说:“我请客。”

“很近了,道伦,很近了。我们要去坐邮轮了!”

周一下午,有人敲门。比利去开门,心直往下沉,以为会是肯·霍夫。但来的不是霍夫,而是菲莉丝·斯坦诺普。她在微笑,但眼睛红肿。

贝弗利在背景里欢呼。

4

“这次你要待多久?一个月?六周?因为——”

比利锁好门,走出屋子,用一顶棒球帽遮住他并非金色的头发。尽管天快黑了,但他还是戴着墨镜。他开着蒙迪欧回到停车库,开着丰田回到米德伍德,看了一会儿电视,上床。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这时贝弗利抢过了手机,比利再次把手机拿开了几英寸,免得他的耳膜过于劳累。“要是到时候我们还没回来,就让它们去死好了!我可以买新的!买它一个温室!”

“好了,达夫妮,”比利说。凤仙花前面的小牌子说她叫达夫妮,而吊兰叫——天晓得为什么——沃尔特。

比利抓住机会送上哀悼和祝贺,然后唐又拿回了电话。

比利没有去看电影,而是在车上找了个播客听影评,他开车穿过小城,去他存放福特蒙迪欧的停车库。稳妥永远好过后悔。他开着蒙迪欧来到皮尔森街658号,把多尔顿·史密斯的装备放进壁橱。然后他去楼上,给贝弗利·詹森的吊兰和凤仙花浇水。吊兰精神很好,但凤仙花似乎垂头丧气。

“等我们回来,我们就要搬家了。再也不用看街对面那块该死的建筑空地了。道伦,我不是在鄙视你的公寓。贝弗利一直想租那套来着。”

“我使劲吃爆米花,”比利说,“这样就不害怕了。”

贝弗利叫道:“现在不了!”

“我看过预告片,”德里克说,“好像很吓人。”

比利说:“我会给达夫妮和沃尔特浇水的,别担心。”

沙尼斯的朋友贝姬朝他吐舌头,所有人又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他们上楼,在客厅里吃馅饼,贾迈勒正在客厅看棒球季后赛。沙尼斯和比利坐在沙发上,她把火烈鸟抱在大腿上。比赛打到第七局,她睡着了,脑袋靠在比利的胳膊上。科琳娜留他吃晚饭,但比利拒绝了,说他想去看早场电影。他一直在等《死亡快车》上映。

“我们会开你工资的,电脑天才花草保姆!我们出得起钱!”

“是啊,”比利说,自己也笑了,“要是我每次都能摇到铁路,而不是进监狱——”

“不用了。你们是我的好邻居。”

“你完蛋了!”丹尼·法齐奥兴高采烈地大喊,“被一个孩子打败了!”

“你也是,道伦,你也是。知道我们在喝什么吗?”

这是个凉爽的周末,秋天似乎终于来了。比利能看见常青街的行道树上出现了最初的几抹秋色。周日下午照例是《大富翁》,比利的对手是三个孩子,还有五六个孩子围着棋盘叽叽喳喳。骰子平时总是他的朋友,但今天不是。他掷出三个双倍,连续三个回合进监狱,这在统计学上不正常得可以和超级百万彩票的六个号码全选对相提并论。他坚持了很久,把两个对手熬到破产,但最后还是输给了德里克·阿克曼。银行没收他最后一项抵押资产后,孩子们欢呼雀跃,把他压在底下叠罗汉,高喊“输了输了酒海沉船了”。科琳娜下楼来看他们在闹腾什么,大笑着命令他们从他身上起来,让这位老兄喘口气。

“香槟?”

3

比利再次不得不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你他妈真是说他妈中了!”

比利删除短信,躺下,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

“别喝过头了,”比利说,“替我向贝弗利问好,听见了吗?她失去母亲我感到抱歉,但对你们继承遗产感到高兴。”

“我们回头再聊,”尼克说,“愿意的话,手机你可以保留一段时间,但记得删除我发给你的短信。”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好的,我记住了。100万个感谢,好兄弟。”他顿了顿,等他再次开口,语气接近清醒,像是充满敬畏,“20万。你能相信吗?”

“嗯。”比利答道。尼克说一句就问他一次明不明白,这固然让人厌烦,但也是个好兆头。尼克依然认为他在和一个脑子永远半通不通的家伙说话。销毁比利·萨默斯的手机,销毁戴维·洛克里奇的手机,销毁他这一路上使用过的所有一次性手机,我记住了。他只会留下一只尼克不知道其存在的手机。

“嗯。”比利说。他挂断电话,坐回办公椅里。他挣到的远远不止20万,但他认为真正富有的是唐·詹森和贝弗利·詹森。是的,先生,他们才是真正富有的。听起来有点伤感,但这是真话。

“别忘记付这个手机的账单,还有你在用的另一只手机。明白了吗?”

7

“嗯。”比利说。

第二天上午,他刚拐进杰拉尔德塔路口另一头的停车库,戴维·洛克里奇的手机响了,收到了短信。他开到四层停好车,然后才读短信。

“那就好。你的经纪人会再给你发短信的,然后你就可以就位了。等事情结束,你就去度假。都听懂了?”

乔治·鲁索:支票已经上路。

“嗯。”

比利不太相信,西海岸现在才6点半,但他明白支票肯定很快就上路了。艾伦要来了,很可能搭乘商业航班,一只手和本市或本州的一名刑警铐在一起,这是个好消息。好戏即将拉开大幕。胜负就此一举。

“东西可以吗?”

他打开后排车门,拿起座位上的购物纸袋。袋子里是伞兵裤和背后印着滚石嘴唇徽标的丝绸夹克衫。虽然科林·怀特最喜欢金色,但这条裤子不是金色的。天人交战一番后,比利觉得金色恐怕过于招摇。他在亚马逊买的是条金色波点的黑裤子。他相信科林肯定会喜欢。

“嗯。”

比利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以免——可能性不大,但永远存在——欧文问他为什么拎着购物袋来上班,但欧文正在和几个商业解决公司的漂亮女人聊天,比利刷卡走向电梯时,他只是心不在焉地朝他挥了挥手。

“红毛朋友把你要的东西送过来了吗?”

他在办公室里打开购物袋,从衣物底下翻出他在史泰博买的一块标牌。上面印着“暂停使用”。文字左右各有一张悲伤的哭脸。底下是一块空白,用于书写简短的解释。比利用记号笔写上:“停水。请使用4楼或6楼卫生间。”他拿着标牌扇了几下,防止文字被弄花,然后把它放回购物袋里。他把黑色长发的那顶假发也放进去,然后把购物袋放进壁橱。

“明白。”提审。

他回到办公桌前,把本吉的故事转移到U盘上。等事情结束,他会用自杀程序销毁MacBook Pro上的所有资料。电脑会留在这里。电脑上沾满了他的指纹,房间里也到处都是,因为他在这里待得太久,无论怎么擦都会有所遗漏,但问题不大。等他开完枪,看见乔尔·艾伦的尸体倒在法院门前台阶上,比利·萨默斯就会不复存在。至于他个人的电脑……他可以让那台也自杀,扔着不管,然后使用皮尔森街的一台便宜AllTech,但他不想这么做。他的电脑要和他一起离开。

“第二天上午,他会去你那里赴约。明白我说什么吗?”

8

比利听明白了。艾伦的旅馆指的是县拘留所。

一小时后,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大门。他出去开门,再次以为会是肯·霍夫(也许他想临阵退缩),但他再次猜错了。这次来的是达那·爱迪生,尼克从拉斯维加斯调来的打手之一。他今天穿的不是公共工程部的连体服,而是不起眼的黑色长裤和灰色运动上衣。他个子不高,戴眼镜,乍看之下,你会以为他来自菲莉丝·斯坦诺普工作的会计所。但仔细再看,你就会发现(尤其是假如你参加过海军陆战队)另一些东西。

尼克笑得很开心:“现在最适合打电话了,想找的人肯定在家。我刚刚收到消息,我们的朋友很可能下周三往你那里去。本来应该是周一的,但他有点食物中毒,多半是自己搞的。他的车会送他去旅馆,他会在旅馆过夜。明白了吗?”

“你好,老兄,”爱迪生的声音低沉而有礼貌,“尼克叫我给你带句话。我能进来吗?”

比利打了过去。尼克接起电话,问比利好不好。比利说他很好,除了现在是凌晨3点。

比利让到一旁。达那·爱迪生抬起他漂亮的棕色懒汉鞋,轻快地穿过外间,走进小会议室,比利把这里当作写作工作室,当然也是从高处狙击的地点。爱迪生的动作敏捷而自信。他扫了一眼桌子,比利的个人电脑开着,一盘克里比奇纸牌游戏正玩到一半,然后他望向窗外。他扫视比利的射击路线,比利在这个夏天已经扫视过无数次。不过,现在夏天已经过去,空气中透着秋季的凉意。

Db1Dom:打电话给我。然后是一个拉斯维加斯区号的号码。Db1Dom就是双张多米诺,尼克的赌场大饭店。现在比利这边是凌晨3点。在拉斯维加斯,尼克多半刚刚准备睡觉。

还好爱迪生给了他一点缓冲时间,因为比利已经习惯于在杰拉尔德塔扮演一个名叫戴维·洛克里奇的聪明人,很容易露出马脚。不过等爱迪生转回来面对他的时候,比利已经戴上了愚钝化身的面具:瞪大眼睛,嘴巴微张。这不足以让他显得像个乡下傻蛋,但足以让他看起来像是那种认为左拉是超人宿敌的人。

三只手机在床头柜上一字排开充电:比利的、戴维的、多尔顿的。屏幕亮起来的是他的手机。

“你叫达那,对吧?我在尼克那里见过你。”

他终于坠入梦乡,但在深夜的某个时刻,手机收到短信的叮咚轻响惊醒了他。换在平时,这样的响动不可能打扰他的睡眠,但现在他睡得很浅,梦境总是犹如薄雾。战场上的情况永远是这样。

他点点头:“还见过我和雷吉开着市政车转来转去,对吧?”

素材都准备好了,但在任务完成前,他不可能把它们写成文章。按照威廉·华兹华斯的说法,最好的写作永远是在平静中回想的强烈情感。但比利失去了他的平静。

“对。”

他希望等待的时间别太长,不仅因为唐和贝弗利出门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便利,更因为没法写本吉的故事会让他在杰拉尔德塔虚耗的时光变得格外难熬。接下来要写的是费卢杰,比利知道他想讲述哪段经历,他想捕捉哪些精彩的细节。挂在棕榈树上的垃圾袋碎片,在热风中像旗帜似的飘舞。穆斯林乘出租车去和海军陆战队拼杀,他们从车上鱼贯而出,就像马戏团的小丑群演钻出小车。区别在于马戏团小丑不会抱着枪下车。身穿50分和史努比狗狗T恤的少年负责搬运弹药,他们穿着破旧的耐克或查克泰勒运动鞋跑过瓦砾堆。三条腿的狗叼着一只人手,慢吞吞地穿过约兰游乐场。比利能清晰地看见沾在狗爪上的白色粉尘。

“尼克想知道你有没有准备好明天动手。”

那天夜里,比利躺在床上,双手插在枕头底下,看着天花板上那块朦胧的泛黄亮光,光线是法齐奥家门口的路灯投出来的。他总是忘记买窗帘,他考虑过买,但每次都会忘记。现在他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应该能记住了。

“当然。”

2

“枪在哪里?”

“不用客气。”比利答道。

“呃……”

“多谢,多尔顿。”

达那咧嘴一笑,牙齿和他的整个人一样小而整齐。“没关系。但就在手边,对吧?”

“是啊,”比利说,“我遇到过这个问题。祝你们一路顺利。”

“那当然。”

“那就太好了。贝弗利叫我转告你,冰箱里的东西你随便吃。她说有人吃总比放坏了好。不过到时候牛奶多半已经没法喝了。”

“有割玻璃的工具吗?”

“好的。我懂了。”越来越好了,“浇水就交给我吧。我应该很快就会回来,这次出差已经够久了。”

一个愚蠢的问题,但没关系,他应当被当成愚蠢的人。“当然。”

“很难说。至少一周,也许两周。我请了事假。当然了,没工资的,但要是能分到点遗产……”

“今天别拿出来用。阳光整个下午都照在楼的这一面,很容易被人看见多了个窟窿。”

“我当然行,我很高兴能帮你们。你们会离开多久?”

“我知道。”

“要是你不行……”

“嗯,我猜你也知道。尼克说你当过狙击手。在费卢杰杀过人,对吧?感觉怎么样?”

因为那附近的人本来就很少,比利心想。他还心想,这太好了,岂止是好,简直是天降的好运气。这下皮尔森街那座屋子就只有他一个人了——除非詹森夫妇在乔尔·艾伦离开加利福尼亚前回来。

“挺好。”其实并不好。这次交谈给他的感觉也不好。自从爱迪生走进房间,这里就好像多了一团雷暴云,虽然不大,但非常细密。

“我们大概会在那里待一段时间,我给你打电话就是因为这个。贝弗利问我们能不能把我们家的钥匙从你的门底下塞进去。等你从亚拉巴马州回来,麻烦你有空时看看我们家的冰箱,顺便给贝弗利的吊兰和凤仙花浇浇水。她对植物特别疯狂,甚至会给它们起名字,你能相信吗?要是你还有一周多才能回来,我们可就要挠头了。我们在这里认识的人不多。”

“尼克要我来确定一下你记住了整个计划。”

“啊哈。”

“我记住了。”

“没错,谨慎。不过呢,安妮特生性节俭,而贝弗利是她唯一的孩子。”

爱迪生继续执行命令:“你开枪。5秒钟后,顶多不过10秒,咖啡馆背后会轰隆一声巨响。”

“谨慎。”比利说。

“焰火筒。”

“是啊,贝弗利非常难过。她在卧室里,收拾一会儿东西,哭一会儿,哭一会儿,收拾一会儿东西。我们明天飞去圣路易斯,然后在机场租车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小镇迪金斯。除了葬礼,我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很可能要待一段时间。”唐叹了口气,“我讨厌花钱,但她的什么律师会在周二宣读遗嘱,我猜里面也许给我们留了些钱。至少听起来是这个意思,不过你知道律师都是什么德行。”

“对,焰火筒,那是猫王弗兰奇的职责。再过5秒钟,顶多不过10秒,路口那家报刊文具店背后也会引爆一颗,那是保利·洛根。人们开始四散奔逃。你混在人群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办公室职员,想瞅一眼发生了什么,然后跑得能多远就多远。你拐过路口。公共工程部的车就停在那里。雷吉会敞着后门,而我坐在驾驶座上。你一上车就以最快速度换上工作服。明白了吗?”

“天哪,我非常抱歉。”比利真的觉得很抱歉。也许不至于“非常”,但至少是“有点”。贝弗利比不上科琳娜·阿克曼,但也是个好人。

我一直是明白的。比利并不需要最后再被领着走一遍。“明白了。但是,达那,我有个问题。”

“是这样的,”唐说,“贝弗利母亲的病情昨天突然恶化,今天下午去世了。”

“什么问题?”

嗯哼,我们在琢磨你他妈到底是什么来头,他想象唐这么回答,那个假肚子也许能骗过大多数人,但我老婆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我要做一些事情来准备行动,一旦我动起来,就没有回头路了。你确定就是明天吗?”

比利完全不知道亨茨维尔是个什么天气,按理说应该和这里差不多,但天晓得呢。但凡他做过一丁点唐·詹森有可能打电话给他的思想准备,他就会预先查一查。“没什么特别的,”他说,“有什么事吗?”

达那张开嘴,想说当然确定,但比利摇了摇头。

“除了热,天气都还好吗?”

“回答前先想清楚。仔细想一想,因为万一情况改变,计划泡汤,我跑掉了,但乔尔·艾伦还在用他的肺呼吸。所以……你确定吗?”

各种细节忽然对上了。他应该在亨茨维尔为衡平保险公司安装电脑系统。“在,我在。还能怎么样?热,就是这样。”

达那·爱迪生打量着比利,也许在重新评估这个人,然后突然笑了:“当然确定了,就像我确定太阳会从东边升起一样。还有什么吗?”

“多尔顿?你还在吗?”

“没了。”

比利有一瞬间完全不知道詹森在说什么。他愣住了。

“好。”爱迪生迈开他的弹簧步,走向外间办公室。他的发髻像个深红色的门把手。他走到门口,转身盯着比利,他明亮的蓝眼睛里没有任何神色。他说:“别打偏了。”然后就走了。

“你好,邻居。”不是贝弗利,而是她丈夫,“亚拉巴马州怎么样?”

比利回到写作室,望着暂停的克里比奇游戏。他想到达那·爱迪生只字不提科迪会有一所仓库失火,假如爱迪生知道,他不可能不说。他还想到假如他按照尼克的计划逃跑,结局很可能是脑门上多个弹孔,尸体被扔在乡间小路的排水沟里。假如真是那样,他猜给他开这个窟窿的很可能就是爱迪生。欠他的150万会去哪里呢?当然是尼克的腰包了。比利很愿意相信这是他在疑神疑鬼,但爱迪生的突然到访增加了这个可能性的分量。尽管双方合作多年,但尼克肯定至少动过这样的念头:干掉肯·霍夫,干掉比利·萨默斯,其他人就可以干干净净做人了。

“你好?”

比利合上他的笔记本电脑。写小说变得前所未有的遥远。妈的,今天他甚至静不下心来玩克里比奇纸牌。

他先拿起的是戴维·洛克里奇的手机,但不是这个。然后他拿起比利·萨默斯的手机,也不是这个。这就只剩下他以为不可能会响的那只手机了,肯定是布基从纽约打来的,因为只有他知道多尔顿·史密斯的号码。他从客厅的威尔士衣柜上拿起多尔顿·史密斯的手机,却意识到实际上未必如此。他在房产经纪人默顿·里克特给他的表格上填过这个号码,也把它留给了楼上的邻居贝弗利·詹森。

9

一周过去了,他一直在等乔治的消息,但什么都没等到。周五晚上,他邀请邻居来后院烧烤,比利、贾迈勒和保罗·拉格兰在后院里玩了一阵三人传球,孩子们玩捉人游戏,在保罗和贾迈勒扔出的快球底下左躲右闪。尽管贾迈勒给比利找了一只衬垫很厚的捕手手套,洗碗时他的手还是感到微微刺痛。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回家路上,他去了一趟冠军五金店,购买他需要的最后一件东西:一把耶鲁锁。他回到黄色小屋(他在这里的最后一夜了),发现门廊最顶上一级台阶上有块石头,底下压着一张纸。他把电脑包从肩膀上放下来,捡起那张纸,坐下,看了一会儿,心想他可不希望这件事在这里就谢幕。这是一张蜡笔画,显然出自孩童之手,但无疑体现出了一定的天赋。是多是少还很难说,因为这位画家今年只有8岁。她在最底下签上了名字:沙尼斯·阿尼亚·阿克曼。最顶上用大写字母写着:送给戴维!

1

画里是个笑嘻嘻的小女孩,皮肤是深棕色的,用亮红色的绸带扎着发辫。她怀里抱着粉红色的火烈鸟,从火烈鸟的脑袋里飘出一连串红心。比利盯着这幅画看了很久,然后叠起来放进裤子后袋。他把自己关进了一个做梦都没想到过的死局。他愿意付出包括200万酬金在内的一切,只求时间倒转3个月,回到他坐在旅馆大堂边看《阿奇的伙伴们》边等车的那一刻。等猫王弗兰奇和保利·洛根进来,他会请他们向尼克说非常对不起,他改变主意了。但现在他不可能回头了,只能向前。比利想到达那·爱迪生来这个住宅区打听情况,甚至用他那双漂亮的手抓住沙尼斯的肩膀,他不由得把嘴唇抿得只剩下了一条缝。他陷入了死局,只能用子弹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