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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记者想向艾伦提问,很可能是诸如犯罪动机这种很有见地的问题,但这次魁梧男人伸出双手挡开了她。艾伦怪笑着对她说了句什么。比利不需要瞄准镜也能看见。

记者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向后退开一步。魁梧男人转向SUV,后门打开,另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下车。这个警察宽阔的身板要穿特大码制服。比利举起枪,观察局势,等待机会。司机和特大码警察会合,一起转向打开的车门,乔尔·艾伦下车了。这次只是提审,不需要给陪审团留下好印象,所以他穿着橘红色的连体服,而不是便服。他的双手铐在前面。

特大码警察抓住艾伦的胳膊肘,拽着他转向法院台阶。他们开始上台阶。比利把枪管伸出窗户上的洞口,他用枪托底板抵住肩窝,两个胳膊肘撑住略微分开的双膝,这种距离的狙击只需要这个支撑就够了。他从瞄准镜向外看,底下的景象出现在眼前。他看见魁梧男人晒伤的后脖颈,看见特大码警察腰带上晃动弹跳的钥匙环,看见艾伦的后脑勺上支棱着一撮浅棕色的头发。比利的子弹会穿过那一撮乱毛,打进底下的大脑。穿过艾伦保守的秘密,他一直指望把这个秘密换成一张出狱卡。

两个手持步话机的警察走出法院,跑下石阶,去迎接在路边徐徐停下的SUV。前排乘客座的门开了,一个魁梧的男人下车,他身穿棕色制服,头戴一顶大得可笑的白色斯泰森帽。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从驾驶座下车。电视报道组在拍摄。记者走向魁梧男人,他无疑是县警察局局长,其他人不会有勇气戴这么一顶斯泰森帽。法院里的警察想拦住记者,但魁梧男人示意她过来。她问了一个问题,举起麦克风让他回答。比利能猜到大致内容:我们知道怎么处理他这种危险分子,正义必将得到伸张,11月记得投我一票。

这次闪现的记忆是德里克在最后一次《大富翁》中击败他之后,几个孩子在他身上叠罗汉。他驱散记忆。现在只有他和艾伦,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就看他这一枪了。比利轻轻吸气,屏住,扣动扳机。

9点半,比利正在斟酌不同的脱逃计划(不过无论如何,第一步都是拆开步枪)时,一辆车身标着“县警察局”的黑色SUV拐上了法院街。警灯在车顶和车前格栅里闪烁。第六频道百无聊赖的小报道组立刻有了精神。一个女人走出转播车,她的短裙装和菲莉丝的秋季大衣的颜色完全相同。她一只手拿着麦克风,对着另一只手里的小镜子检查妆容。镜子把明亮的晨光反射向比利,他转过头去,以免晃了眼睛。

6

9点20分,他确定了。也许艾伦病了,或者是装病。也许有人在县拘留所袭击了他。也许他进了医务室,甚至死了。也许他假装精神失常,借此推迟出庭。也许他真的疯了。

子弹的冲击力带着艾伦挣脱了警察的手。他展开双臂,向前飞出去,扑在台阶上。他的前颅骨比身体的其他部分先落地。魁梧男人逃向能藏身的地方,丢掉了他可笑的斯泰森帽。女记者同样转身就跑。摄影师本能地蹲下,但没有逃跑。特大码警察也一样。招募比利的陆战队南方土佬中士肯定会喜欢这两个家伙。尤其是特大码警察,他扫了一眼艾伦,然后原地转身,拔枪搜寻子弹的来源。这家伙很镇定,而且动作敏捷,但比利已经收回了步枪。他把枪扔在地上,走进外间办公室。

9点15分,法院上空的烟柱渐渐变淡。比利开始怀疑是不是出了问题。

他朝走廊里张望,没看见任何人。第一个焰火筒引爆了,响亮的轰隆一声。比利以最快速度跑向男厕所,边跑边掏出钥匙。他转动钥匙开锁,就在他钻进男厕所的时候,听见走廊另一头传来了高亢而激动的纷乱叫声。青年律师、助理和秘书正在跑向新月会计所,完全符合他的时间表。

9点10分,依然没有。在咖啡馆吃早餐的人群逐渐散去。再过一阵,管事的女人(不再睡眼惺忪)会把“早餐特选”的告示牌收起来,换上“午餐特选”的牌子。

比利弯下腰,抓起纸巾扔掉,取出伪装的几个组件。他把伞兵裤套在牛仔裤外面,收紧拉绳,打了个活结。不需要拉拉链。他穿上滚石乐队夹克衫,然后对着洗手池镜子戴假发。黑色假发只到后脖颈的一半,但遮住了两侧面颊和到眉毛的额头。

比利坐在窗口,步枪横放在膝头。天空晴朗,尼克担心的下雨没有发生,顶多有一丝清爽的微风。第六频道的报道组已经摆开阵势,准备为《正午新闻》拍摄镜头,节目的主角在哪里呢?比利本以为押送艾伦的会是县警车辆,而不是囚车;时间应该是9点整,他会先被送进拘留室,等待法官提审。但现在已经9点过5分了,还没有任何官方车辆从荷兰街县拘留所驶向法院的迹象。

他打开男厕所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律师和会计师(包括菲莉丝)正在欣赏底下的混乱大戏。他们很快就会决定离开大楼,有一部分人会走楼梯离开,因为电梯容不下所有人。但不是现在。

他的手机叮咚一声,又收到了一条新闻推送。仓库火灾蔓延到了附近的一个贮存设施,其他消防支队的人马正在赶来。64号公路将至少封闭到中午,建议司机改道47号州内公路。9点差5分,新的一条推送宣布火势已经得到控制。目前没有报告人员伤亡。

比利走出厕所,开始下楼梯。他能听见底下传来乱哄哄的声音,而且相当响,但四楼和三楼之间的楼梯上没人。这两个楼层的人还在看窗外的热闹。但二楼不一样,整个二楼都是商业解决公司,就算去掉半透明的遮光帘,他们也没有楼上临街窗户的全景视角。他能听见他们挤挤攘攘地下楼,边走边七嘴八舌地聊天。科林·怀特肯定在他们之中,但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现在多了个复制品,因为比利会跟在他们后面,而他们不会回头看。今天上午肯定不会。

不算比利,五楼一共有12个人,律师事务所5个,会计所7个。律师事务所的人不一定会听见枪声,但比利寄希望于他们听见第一个焰火筒爆炸的巨响。他们会愣住一小段时间,面面相觑,问刚才是什么声音,然后他们会穿过走廊去新月会计所,因为会计所的窗户正对着法院街。这时第二个焰火筒刚好引爆。他们会聚在一起往外看,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和他们该怎么做。是下楼还是卧倒?意见会各不相同。他认为他们会拖延5分钟,然后一致决定下楼,因为他们拥有居高临下的视角,会看见混乱要么在街对面的法院门前,要么在路口的报刊文具店。比利不需要5分钟,3分钟足矣,甚至两分钟。

比利在快到二楼楼梯平台的地方停下。他站了一会儿,等嘈杂的人流变得稀疏,然后继续向下来到一楼,跟着一个穿卡其工装裤的男人和一个穿不合身的格子裤的女人。有一瞬间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很可能是因为一群人堵住了一楼大堂通往外面的正门。他很紧张,因为较高楼层的人很快就要下来了,其中会有一些来自五楼的人。

又来了一些人,但杰拉尔德塔的出租率不高,因此走向这栋楼的人不怎么多。大多数人走向法院。8点半,吉姆·奥尔布赖特和约翰尼·科尔顿沿着法院街走来,穿过办公楼前的小广场。他们拎着方方正正的大公文包。菲莉丝·斯坦诺普在他们背后。她的秋季大衣第一次从壁橱的夏眠中醒来,这件衣服是猩红色的,比利不禁想到了小红帽。一段清晰的记忆从脑海里闪过:她俯视他,要他继续深入,而他用拇指轻捻她的乳头。他推开这段记忆。

还好人群很快就又动了起来,5秒后(比利希望吉姆、约翰、哈里和菲莉丝还在高处向下张望),他走进大堂。欧文·迪安离开了岗位。比利能看见他在小广场上,他身穿蓝色的保安马甲,一眼就能认出来。身穿亮橙色衬衫的科林·怀特也很容易认出来。他举着手机,正在拍摄混乱的景象:咖啡馆和隔壁旅行社之间冒出滚滚浓烟,警察沿着街道跑向那里;警察和法警大声命令人们退回法院里和就地躲藏;路口同样浓烟滚滚,逃跑的人们喊得撕心裂肺。

8点差10分,商业解决公司的员工开始走进办公楼,有些人手里拿着外带咖啡杯。等到8点15分,他们会开始勤奋工作,逼着负债累累的倒霉蛋还钱,半透明的遮光帘落下来,盖住宽阔的窗户,免得他们的视线从工作上转开哪怕几秒钟。有几个人在走向大门的路上停下,望着科迪方向的黑色烟柱在法院上空冉冉升起。这当中就有科林·怀特,他拿的不是外带咖啡杯,而是一罐红牛。今天他穿扎染的喇叭裤和亮橙色的T恤,与比利藏起来的那身行头毫无相似之处,但在一片混乱中这并不重要。

用手机拍摄的不止科林一个。还有一些人也在做相同的事情,他们似乎以为高举iPhone就能让他们刀枪不入,但这种人毕竟是少数。比利来到外面时看见大多数人只顾逃命。他听见有人在喊“狙击杀人狂!”,还有人在喊“他们炸了法院!”,也有人喊“武装暴徒!”。

5

比利向右穿过门前小广场,走上法院街步道。这条树木林立的斜穿步道通向第二街,而第二街就位于停车库背后。他不孤单,前方有三四十个人,背后至少也有这么多人,大家都想利用这条捷径逃离混乱,但只有他一个人注意到了停在路边的那辆全顺货车。达那坐在驾驶座。雷吉身穿市政人员的工作服,站在后门口扫视人群。逃离法院街的大多数人都在打电话。比利希望他也能假装这么做,但多尔顿·史密斯的手机在伞兵裤底下的牛仔裤里。一个小失误,但你毕竟没法面面俱到。

7点半了,他做好了一切能做的准备。他希望他做好了一切需要做的准备。他坐进写作时坐的椅子,双手叠放在大腿上,耐心地等待着。就像他在费卢杰那样,趴在河对岸的高处看着一家网吧,经营网吧的阿拉伯人泄露了黑水雇佣兵的身份,引发了一场烈火风暴。就像他在另外十几个屋顶上听着枪声和垃圾袋在棕榈树上的飒飒声那样,他的心跳缓慢而规律。他不紧张。他望着法院街上的车辆渐渐多起来。停车位很快就会停满。他望着顾客走进咖啡馆,有几个人坐在外面,几个月前,比利也曾和肯·霍夫一起坐在那里。第六频道的新闻转播车缓慢地驶近,但媒体只来了这一家。可能是仓库火灾吸引走了其他人,也可能乔尔·艾伦的关注度并不高。很可能两者皆是,比利心想。他继续等待。时间流逝,它永远如此。

他知道他不能低下头,因为达那或雷吉也许会注意到(尤其是达那),他走到一个身材丰满的女人身旁,她气喘吁吁,把手袋像盾牌似的抱在胸前。快走到厢式货车的时候,比利转向她,模仿科林表演“我是全世界最基的基佬”时的声音,尖着嗓子说:“发生什么了?我的上帝,发生了什么了?”

他拿起手机,发现收到了报纸的短信提醒。科迪仓库火灾,四级火警。比利望向窗外,看见了一道黑色烟柱。他不知道肯·霍夫的情报是从哪里来的,但完全正确。

“好像是恐怖分子袭击,”女人答道,“我的天,爆炸了好几次!”

他用图钉、绳子和马克笔在窗户上画了个直径两英寸的圆。他用遮蔽胶带在圆上贴了个十字,然后开始割玻璃。正在一圈接一圈转动切割器的时候,手机叮咚响了一声,但他没有停下。他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因为玻璃很厚,不过最后那块圆形的玻璃还是被取了下来,干净利落得就像从酒瓶里拔出软木塞。清晨的凉风从洞口吹了进来。

“我就知道!”比利大叫,“我的上帝,我听见了!”

他最后装上瞄准镜,然后再次使用手机应用校准,以确保它的精确。按照军队里的说法,一切就绪。他推拉三次枪栓,加了一两滴润滑油,重新校准。假如只打算开一枪,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但他就是这样被训练的。最后,他装上弹匣,拉动枪栓,把那发致命的子弹推进枪膛。他小心翼翼地(但没什么敬意,那个时期早已过去)把枪放在桌上。

这时他们走过了货车。比利冒险扭头扫了一眼,他必须确定他们没有看到他或追赶他。他们没有。法院街步道上从未有过这么多人,他们挤满了人行道,都想通过这条捷径逃跑。雷吉踮着脚尖,目光灼灼地扫视人群,想在其中找到比利,达那多半也在找他。比利加快脚步,抛下那个丰满的女人,在人群中穿梭。他的速度不能说是竞走,但也差不多了。他左拐走上第二街,到月桂街再次左拐,然后到燕西街右拐。他终于甩开了逃难的人群。街边的一个年轻人抓住比利肩膀,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能再犯错了。”他说,开始组装步枪。枪管和枪栓、退壳器和抛壳挺、枪托板和枪托板垫片,以及其他所有部件。他的双手动得飞快,几乎拥有自己的意识。他短暂地想到了亨利·里德的一首诗,这首诗开头是:“今天,我们学习各个零件的名称。昨天,我们做了日常清洁。”他把这个念头也从脑海里推开。别再去想小女孩的画了,也别再去想诗歌了。事后可以慢慢想。事后他还可以继续写作。现在,他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任务上,把视线凝聚在猎物上。尽管他已经不再在乎赏金了,但这不重要。

“不知道。”比利说。他甩开年轻人,继续向前走。

他从头顶储物柜里取出雷明顿700的零件,摆在他写作的桌子上。它们看上去就像枪械使用手册里的分解图,这一幕把他带回了费卢杰。他推开记忆,那段人生已经是过眼云烟了。

警笛声在他背后撕裂天空。

比利没有看完剩下的内容,他把手机设置为接收报纸的更新提醒。他坐在外间的办公桌前,拿起一本从未使用过的便笺纸,撕下一张,在上面写道:“正在赶死线,请勿打扰。”他把这张纸贴在大门上,然后反锁大门。

7

7点差一刻。比利在多尔顿·史密斯的手机上打开本地报纸应用,用多尔顿·史密斯的信用卡穿过付费墙。头版头条自然是本州即将到来的选举,但在接近这一版底部的地方(假如是以前印在纸上的报纸,肯定就在折缝之下了),有个新闻标题是“艾伦即将受审,被控谋杀霍顿”。报道是这么说的:“经过漫长的引渡斗争,乔尔·艾伦终于即将在法庭上度过许多天中的第一天了。检方打算指控他在詹姆斯·霍顿(享年43岁)一案中犯下了一级谋杀罪,并在另一起近乎致命的枪击案中犯下了杀人未遂……”

他的笔记本电脑不见了。

4

比利掏出包装纸(垃圾箱满了出来,中餐剩菜的胶状物溅在了包装纸上),但底下空空如也,只有古老的鹅卵石地面。他的意识突然跳回了费卢杰和那只婴儿鞋。回到塔可对他说,兄弟你一定要保管好。他把婴儿鞋用鞋带系在裤带环上,它贴着髋部起起落落,旁边是他携带的其他装备。他们所有人都携带的装备。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松了一口气,正是多尔顿的手机。他没有真的犯可能犯的错误。他绝对不能再这么做了。命运不会原谅。

他不需要这台该死的电脑,本吉的故事在U盘上,鲁迪·“塔可”贝尔和其他人的遭遇还没写出来,都在排队等待。等他回到地下室公寓,立刻就可以继续写作。就算小偷是电影里的超级天才,有能力破解开机密码,电脑里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把他和多尔顿·史密斯联系起来。除了詹森夫妇,与多尔顿·史密斯有联系的只有布基·汉森一个人,而他用来给布基打电话的那部手机已经销毁了。

他抓住手机,有几秒钟只是紧握着它,感觉自己像个赌棍,不敢去看小球究竟落在轮盘的哪个颜色上。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知道自己疏忽大意了,这比搞错带来的不便更加糟糕,甚至比有可能造成的危险还要可怕。他放任思绪飘向一段已经被他抛在身后的人生。

所以,由它去吧。没办法了,但也没什么损失。

回办公室的路上,他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来杰拉尔德塔的路上,他有几秒钟精神涣散,心思飘向了沙尼斯的蜡笔画,而不是待在它应该待的地方:今天早上的准备工作。他会不会把多尔顿·史密斯的手机扔进阴沟,而留下了应该扔掉的某只手机?这个念头太恐怖了,他在某个瞬间完全确信他就是这么做的,等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来的会是比利或戴维的手机,甚至是那部毫无用处的一次性手机。假如他真的犯了错,他可以换一部手机,多尔顿·史密斯的信用卡都记录良好,但万一在联邦快递把新手机送到皮尔森街658号之前的那一两天里,唐或贝弗利·詹森打电话给他呢?他们会琢磨为什么联系不上他。也许无关紧要,但也许未必。好邻居,知道感恩的邻居,甚至会打电话给警察,请警察去他的地下室公寓,看看他是不是一切都好。

但他感觉还是很不吉利,一个非常坏的兆头。就像总结陈词,总结了这个他早该拒绝的糟糕委托。

他拿着两个纸袋来到五楼的男厕所,把科林·怀特的伪装(没有忘记黑色长假发,它很可能是最重要的一部分)藏在洗手池旁的垃圾桶里,然后用纸巾盖住。标牌和耶鲁锁挂在门上。他把钥匙揣进口袋,与多尔顿的手机和本吉·康普森的U盘做伴。

他捶了一拳垃圾箱的侧壁,重得足以感觉到疼痛,他听着外面的警笛声。这会儿他不担心警察,警察都在赶往法院,那里发生了严重的大案;但他不得不担心雷吉和达那。一旦他们厌倦了等待,他们就会推测比利要么被困在了杰拉尔德塔里,要么背叛了他们。假如他还在大楼里,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但假如他决定抛开计划,自己想办法逃生,那他们就会开着车在街头转悠,搜寻他的踪影。

3

这和婴儿鞋不一样,比利心想。而且,真见鬼,婴儿鞋也没有魔法,只是他迷信而已。我遗失婴儿鞋后发生了坏事,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战场就是充满不确定性,宝贝儿,没别的。有人发现电脑,偷走了它,它已经不见了,你必须在全顺货车慢吞吞地驶过街道前躲起来。

“我就是这么想的。”比利说。

他想到达那·爱迪生无框眼镜背后的那双小眼睛是多么锐利。比利躲过了一次它们的窥视,他不想给那家伙第二次机会了。他必须尽快赶到皮尔森街,躲进他的地下室公寓。

这话逗得汤米大笑:“勇敢地上吧,老虎。”

比利站起来,快步走到巷口。他看见了几辆车,但其中没有全顺货车。他刚想右转,突然愣住了,他的愚蠢让他感到既惊讶又厌恶。就好像他真的成了他的愚钝化身。他正要以这身打扮前往皮尔森街:假发、滚石乐队夹克和该死的伞兵裤。这就像身上挂着一个“快看我”的霓虹标牌。

“我有死线要赶,”比利说,心想对今天的任务来说,这个词还真是贴切,“等上帝回去躺下,我多半也走不了呢。”

他跑回小巷里,边跑边摘下假发和脱掉夹克衫。他回到垃圾箱背后,解开活结,脱掉伞兵裤。他蹲下,把三样东西团成一团。他把这团衣物尽可能往沾满垃圾的包装纸底下塞……却摸到了一个东西。很硬,很薄,似乎是棒球帽的帽檐?

“戴维,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上帝都还没起床呢。”

确实是棒球帽。他真的把它塞到了这么深的地方吗?他把棒球帽扔到一旁,肩膀抵住垃圾箱生锈的侧板,把胳膊伸向更深处,饭菜腐败的怪味仿佛瘴气。他伸直的手指扫过了另一样东西。他知道那是什么,但不敢相信。他继续伸展手臂,面颊贴着垃圾箱生锈的侧板,手指抓住了电脑包的提手。他把电脑包拉出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发誓他没有把它们推到那么深的地方,但看起来他就是这么做的。他对自己说,这和他以为他扔错了手机不是一码事,两者毫无相似之处,但事实上就是。

“你好啊,汤米。”比利说,走向电梯。

答应在小城待这么久是个错误。玩《大富翁》是个错误。后院烧烤派对是个错误。在射击场打倒那些铁皮小鸟呢?当然是个错误。有时间像普通人一样思考和行动,这是最大的错误。他不是普通人。他是收钱杀人的刺客,假如他失去了真实身份的思考方式,就不可能干净脱身了。

欧文·迪安没有坐在保安台里,他要到7点甚至7点半才来上班,但大楼的两名勤杂工之一正在大堂拖地。他抬起头,看着比利像个好市民似的乖乖刷卡。

他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包装纸擦干净棒球帽和电脑包。他把背带挎在肩上,戴上棒球帽,曾经干净的帽子现在污秽不堪。他走到巷口,再次向外张望。一辆警车急转弯拐过前面的路口,警灯闪烁,警笛尖啸。比利缩回来,等它驶过才出去,他轻快地走向皮尔森街,返回拆除的火车站对面的小公寓楼。他再次想到费卢杰,他没完没了地扫荡狭窄的街道,婴儿鞋贴着髋部起起落落。他等待巡逻结束,他期待返回城外1英里相对安全的基地,那里有热乎乎的食物和触身橄榄球,说不定还能在沙漠星空下看个电影。

6点20分,他来到了杰拉尔德塔。再过一段时间,法院斜对面的这个死胡同将是个挤满工蜂的蜂巢,但现在它静如坟场。他只看见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把写着“早餐特选”的广告牌放在咖啡馆的门口。比利想知道焰火筒有没有就位,然后抛开了这个念头。焰火筒不是他的问题,肯·霍夫承诺的科迪火灾也不是。无论如何,比利都会开那一枪。这是他的工作,他一座接一座地烧掉了他走过的所有桥梁,因此他已经下定决心。他别无选择。

9个街区,他对自己说。9个街区,你就能回家洗澡了。9个街区,这趟巡逻就结束了。没有星空下的露天电影,那是比利·萨默斯的生活,不过多尔顿·史密斯的AllTech电脑上既有YouTube又有iTunes。没有暴力,没有爆炸,只有人们做的滑稽的事情。结尾永远有人接吻。

如果有人走进这条小巷,在垃圾箱背后乱翻,拿开沾着垃圾的包装纸,偷走他的笔记本电脑——发生这种事的概率微乎其微——他们也不可能破解密码,但这件东西仍然很重要。然而,他不能把它带在身边,因为他不能挎着电脑包跑出杰拉尔德塔。比利见过科林·怀特带手机,还见过几次他戴着工作时用的耳麦下楼吃午饭,但从没见过他带笔记本电脑。

9个街区。

这个环节比开枪更让他担心。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讽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想弄丢他的笔记本电脑,就像他不想弄丢他来小城时在读的那本《戴蕾斯·拉甘》(书现在安稳地藏在皮尔森街658号)。它们是他的幸运符。就像他在警示行动和大半个幽灵之怒行动期间随身携带的那只婴儿鞋。

8

他穿过杰里街,朝杰拉尔德塔的反方向走了一个街区,来到他勘察过的那条小巷。他再次扫视周围,确定没人在看(还确认了有没有酒鬼睡在小巷里),然后他走进小巷,在第二个垃圾箱背后蹲下。这座小城市每周五清运垃圾,因此两个垃圾箱都满了,散发着恶臭。他把电脑和灰色棒球帽藏在垃圾箱背后,然后又捡了些包装纸盖好。

他走完了7个街区,把这座城市比较现代的区域抛在背后,这时他看见一辆市政的全顺货车缓缓驶过前方的十字路口。比利猜测有可能是另一辆公共工程部的全顺货车,它们看上去都一样,但这辆车开得很慢,在西大道中央几乎停下,然后才重新加速。

比利没有开车去停车库。停车库已经完成了使命。6点差5分,他把车停在主大道离杰拉尔德塔几个街区的地方。时间很早,路边有很多停车位,人行道上空无一人。他的电脑在肩上的挎包里,纸袋拎在手里。他把丰田车的钥匙留在杯托里。也许有人会把车偷走,尽管他没必要这么处理车。他同样没必要把三部不插卡的手机分别扔进三个阴沟格栅,而且每次蹲下前都要先扫视周围,确定没人看见他。在海军陆战队,这种行为叫“扫清隐患”。扔掉第三部手机后,他摸了摸口袋,确定他带上了沙尼斯画的她自己和火烈鸟——她把火烈鸟的名字改成了戴维。还在,很好,这个要留下。

比利躲进一个门洞。厢式货车没有回来,于是他继续向前走,不断在前方搜寻藏身处,提防着它开回来。假如他们折回来,发现了他,那他很可能会死。他身上最接近武器的东西就是钥匙环上的钥匙。当然,也有可能尼克没有对他动任何坏心思,这样的话,他顶多只会挨一顿骂,但他不想试探他们。总之,假如他还想回到他的地下室公寓,就绝对不能停下。

2

他在路口停下,望着全顺货车消失的方向。他只看见了几辆轿车和一辆UPS卡车。比利小跑过街,低着头,忍不住想到费卢杰那条别名为“土炸弹巷”的10号公路。

“好了,就这样吧。”比利说着出去了。他没有锁门。没必要让警察来撞坏这扇门。他们肯定会把他费了很大心血修复的草坪踩得一塌糊涂,那已经够糟糕了。

他拐上皮尔森街,最后一个街区他是跑完的,他的公寓就在前方了。为了进门,他必须穿过马路,他的右肩胛骨突然一阵奇痒,就好像某个人(当然是达那了)正在用带消音器的手枪瞄准那里。几乎从不停歇的风吹过遍地瓦砾的建筑空地,载着当地报纸附送的一张优惠券贴在他的脚踝上,吓得比利跳了一步。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电脑包挎在肩膀上,左右看了一圈。这里不是家,自从F.W.S.马尔金警官开车把他从山景拖车园的地平线公路19号带走(那里也很难算是他的家,尤其是鲍勃·雷恩斯杀死他妹妹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一个能真正称之为家的地方了,但他觉得这地方曾经无限接近于一个家。

他沿着658号结霜的步道跑到屋前,爬上台阶。他扭头去找那辆全顺货车,确定他肯定会见到它,但街道空荡荡。警笛声已经离他很远了,就像他扮演戴维·洛克里奇的那段人生。他试了一把钥匙,不是这把。他换了一把钥匙,依然不对。他想到有可能被他扔掉的手机和有可能被他弄丢的电脑,他就是以这种方式失去了婴儿鞋的。

他把吐司盘和空水杯放在水槽里。他的四部手机在桌上一字排开。他取出其中三部的SIM卡——比利的、戴维的和一次性手机的——用微波炉加热两分钟。他戴上烤箱手套,捡出烧焦的残骸,扔进垃圾处理机碾碎。他把三部没有SIM卡的手机装进一个纸袋,然后把多尔顿·史密斯的手机、耶鲁锁和灰色棒球帽也放进去。先前他戴着这顶帽子去皮尔森街,放下多尔顿·史密斯的物品,顺便给贝弗利的植物浇水。

悠着点,他心想。这些是常青街的钥匙,你还没来得及从钥匙环上取下来,你冷静一点。你马上就要到家了。

周四清晨。行动的日子。比利5点起床。他就着白水吃吐司,不喝咖啡,完成任务前他不摄入咖啡因。等他用步枪抵住肩膀,从利奥波德望远镜向外看时,他需要他的双手绝对稳定。

接下来的一把钥匙打开了大门。他走进门厅,关上门,然后隔着破旧的网眼窗帘向外看,窗帘也许是贝弗利·詹森挂上去的。他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看见一只乌鸦落在街对面的一块参差的断壁上,看见乌鸦飞走,什么都没看见,看见一个孩子骑着三轮车,他母亲耐心地陪着他走,看见一张报纸滚过修补过的沥青路面。他刚开始想皮尔森街的路面修补过,就看见了那辆全顺货车缓缓驶来。比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能隔着网眼窗帘看见外面,乘客座上的雷吉不可能看见室内,但有可能会注意到窗帘背后的突兀动作。比利心想,另一个人肯定会注意到。

1

全顺货车继续向前开。比利等待它亮起刹车灯,但刹车灯没有亮,车很快就开出了视野。他不敢确定自己完全安全了,但认为他应该是安全的。或者希望。他下楼,开门进公寓。这里不是家,只是一个藏身之处,但就目前而言,已经足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