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非常、非常、非常感谢你。”
“我会照顾好它们的。”
“不客气。我要挂电话了,贝弗利。”
“我说过我不在乎植物的死活,那也不是真心话。要是我回来,发现达夫妮和沃尔特死了,我会非常难过的。”
“好的,道伦。非常、非常感——”
不好,比利心想,一切都他妈乱套了,贝弗利,谢谢你的问候:“一切都很好。”
“回头再聊。”他说,挂断了电话。
“家里一切都好吗?”
短信来自布基与他联络的诸多假名之一,很简短。
“没错。”他听见叮咚一声轻响,肯定是布基,“那就这样——”
大老爹1982:“还没转账。他想知道你在哪里。”
“似乎是个好主意。”
比利用他的一个假名回短信。
“嗯哼。也许你该吃两粒阿司匹林,然后躺一躺。”
帅哥77:“想得美。”
听到这里,她终于失去了控制,痛哭、抽噎、喷鼻息,听上去像是快要溺水了。“谢谢你,道伦。”她把他的名字说成道伦,和她丈夫一样,“谢谢你能理解我。”
5
“当然不会,”比利说,这是实话,“你们得到一笔意外之财,一时间喜出望外。这个反应完全正常。”
他炒了几个鸡蛋,热了个番茄汤罐头当晚饭,这次食物留在了胃里。吃完东西,他打开电视看6点的新闻,他调到NBC(美国全国广播公司)的附属电视台,因为他不想也不需要再看第六频道的那段录像了。自由互保公司的广告过后,他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他笑呵呵地站在常青街小屋的后院里,身上的围裙写着“不仅是性客体,我还会做饭!”。后院里其他人的脸都打了马赛克,但比利认识他们每个人。他们曾经是他的邻居。照片是在他款待邻居们的那次烧烤派对上拍的,他猜拍照的是戴安娜·法齐奥,因为她永远在按快门,用的不是手机就是小尼康。他注意到他的草坪(他依然把它当作是他的)看上去真他妈不赖。
“哦,去还是要去的。”她闷闷不乐地吸了一下鼻子,“唐想去,我大概也想去。我们在圣布拉斯角度过几天蜜月,就是人们说的红脖子里埃维拉那边,但后来就哪里都没去过了。我只是……我不希望你觉得我是会在老妈坟头跳舞的那种人。”
照片底下的字幕说:“戴维·洛克里奇是谁?”他很确定警察已经知道了。如今在电脑上搜索指纹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海军陆战队档案里有他的指印。
“你们不去了?”真是让人失望,他以为可以一个人独享整座屋子了。
“警方认为正是此人在法院门前的台阶上暗杀了乔尔·艾伦。”两名播音员之一说,他有点像银行家。
“我打电话是因为我不希望你觉得我是个很糟糕的人。笑一笑就过去了,然后说要去坐邮轮玩。”
另一个播音员——像杂志模特——接过话头:“目前还不清楚他的动机,也不知道他是如何逃离现场的。但警方很确定一点——有人帮助他。”
“对你失去母亲,我感到非常难过。”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下,他只能挤出这么一句。
我没有,比利心想。有人提出要帮助我,但我拒绝了。
呃,妈的,比利心想,我知道。他还知道另一件事,她喝醉了,然后打电话给他。
“开枪后仅仅几秒钟,”银行家播音员说,“发生了两次爆炸,一次在枪手所在的杰拉尔德塔对面,另一次在主大道和法院街的路口。根据局长劳伦·康利的说法,它们不是高性能爆炸装置,而是焰火表演和摇滚乐队使用的闪光弹。”
小声哭升级成了出声的抽泣:“我母亲死了,道伦!她真的死了!”
杂志模特播音员接过话头。比利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话头传来传去,真是个不解之谜。“拉里·汤普森就在现场,由于法院街已经封锁,他只能尽可能地靠近现场。拉里?”
“没有,”比利说着坐了起来,“完全没有。出什么事了?”
“没错,诺拉。”拉里说,仿佛在确认他就是拉里。他背后是一条警用的黄色胶带,五六辆警车的警灯依然在法院周围闪烁。“警方目前认为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黑帮暗杀。”
“哦,呃,你好,”她说,“希望我没有……”她发出哽咽的抽泣声:“……没有打扰你。”
这一点倒是说中了,比利心想。
手机吵醒了他,是电话铃声。他以为是布基,也许是有什么消息,但太复杂,短信说不清楚。但不是布基,而是贝弗利·詹森,这次她没有笑。这次她在……什么呢?也不是哭,更像是婴儿不高兴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她在小声哭。
“在今天的记者发布会上,康利局长称,嫌犯戴维·洛克里奇——这很可能是个化名——今年初夏就已经来到本地,他的托词非常独特。请听她是怎么说的。”
4
局长召开记者发布会的画面取代了拉里·汤普森。维克里局长和他那顶可笑的斯泰森帽都没有出席。康利开始讲述枪手(她没有装模作样地称呼他为嫌犯)如何假装自己在写书,比利关掉了电视。
比利拉好窗帘,躺在沙发上,一闭眼睛就睡着了。没做梦,至少他不记得做过梦。
某些东西在啃咬他的内心。
他冲马桶,用厕纸擦嘴,再次冲马桶。他喝了几口水,然后去潜望镜窗口前向外看。街上空无一人。人行道也一样。他猜这大概是皮尔森街的常态。没什么可看的,除了街对面的建筑空地,几块标牌(“禁止通行”“市政用地”“危险勿入”)守护着火车站犬牙交错的残垣断壁。扔在那里的购物车不见了,但男式短裤还在,这会儿挂在了一丛野草上。一辆旧本田旅行车驶过,然后是一辆福特平托。比利都不敢相信竟然还有这种车在路上跑。一辆皮卡。没有全顺厢式货车。
6
吐司跳了出来,比利取出来放进盘子,用勺子舀出红烩牛肉浇在上面。他拿了罐可乐,坐在餐桌前。他吃完盘子里的东西,回去又舀了一盘,同样吃得干干净净。他喝完可乐。然而,就在洗平底锅的时候,他的胃里忽然一阵翻腾,他跑进卫生间,跪在马桶前,把刚才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半小时后,比利在二楼詹森家的公寓里给达夫妮和沃尔特浇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本来不打算在枪击当天离开这间地下室的。事实上,他计划在这里待上几天,甚至一周。但情况有变,而且不是朝着好的方向变,他需要了解一些情况,而布基帮不了他。布基已经完成了任务,假如他足够聪明,他现在应该在飞机上逃离余震的影响了。当然,前提是余震会把他卷进去。比利依然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在疑神疑鬼,但他必须搞清楚。
他为这段潜伏时间准备了物资,炉子旁边的碗柜里塞满了罐头:汤、吞拿鱼、炖牛肉、午餐肉、通心粉。他取出一个番茄罐头,倒进热气腾腾的牛肉。锅里的东西开始冒泡,他把两片面包插进吐司炉。等吐司跳出来的时候,他从口袋里取出沙尼斯的蜡笔画,这次他展开了那张纸。应该处理掉,他心想。撕碎,从马桶冲下去。但他没有,而是重新折起来,又放进了口袋。
他回到楼下,穿戴多尔顿·史密斯的伪装。这次他把假孕肚几乎打满了气,也没有忘记角质框的平光眼镜,眼镜一直在书架上,和他那本《戴蕾斯·拉甘》待在一起。暮色已深,这个因素对他有利。佐尼便利店很近,这同样对他有利。对他不利的是尼克的爪牙有可能依然在街上搜寻他,猫王弗兰奇和保利·洛根一辆车,雷吉和达那另一辆,而且到傍晚时肯定已经不是那辆全顺货车了。
他很饿,怎么可能不饿?他今天只吃了些干吐司,而且是很久以前了。冰箱里有一包碎牛肉。他撕开塑料包装闻了闻,似乎没问题,于是他倒了半磅左右在平底锅里,加上少许植物黄油。他站在炉子前,用铲子分开牛肉,搅拌均匀,另一只手又摸到了后袋里的购物清单。他掏出那张纸,发现根本不是购物清单,而是沙尼斯画的她和粉红色火烈鸟,这只鸟曾经叫弗雷迪,现在叫戴维,但恐怕很快就不会叫戴维了。这张纸是折起来的,但透过纸背,他依然能依稀看见红色蜡笔画的一串红心从火烈鸟的头部飘向她。他没有展开它,只是把它塞回口袋里。
但比利认为值得冒险一试,因为他们肯定认为他这会儿躲了起来,甚至有可能认为他已经逃离小城。另外,就算他们凑巧开车从他身旁经过,多尔顿·史密斯的假发应该也能骗过他们。至少他希望如此。
3
他认为他终究还是需要一部一次性手机的,尽管今天上午他扔掉的那部并未暴露,但他没有因此责备自己。只有上帝能预见一切,更何况那和险些身穿科林·怀特的伪装离开小巷不是一个等级的愚蠢。做比利的这个行当(脏活儿,我们就别粉饰太平了),你能做的仅仅是制订计划,然后希望你没有预见的因素不会反咬你一口,否则你就会来到一个绿色小房间里,胳膊上插着静脉注射的针头。
“好。”
我不能被逮住,他心想,要是我被逮住了,那两棵植物就他妈必死无疑了。
“有回音了我就发短信给你。”
可怜巴巴的小购物中心,除了佐尼便利店,所有店都关着门,而火辣美甲永远也不会重开了,肥皂沫糊在他家的橱窗上,门口贴着破产告示。
“对。”
便利店里只有两个西班牙裔男人,他们正在研究啤酒冰柜。能量饮料的展示架和摆着至少50种甜点的展示架之间是一摞盒装的FastPhone手机。比利拿了一部,走向收银台。收银台里不是那个时运不济的女人——叫万达什么来着——而是一个中东相貌的男人。
“就这些?”
“没别的了?”
“‘我的客户完成了任务,用自己的方法消失,句号。他是胡迪尼,没忘记吧,问号。午夜前转账,句号。’”
“没别的了。”扮演多尔顿·史密斯的时候,他说话的音域会稍高一点。这是他用来提醒自己在扮演谁的另一个方法。
片刻停顿,然后:“说吧。”
收银员为他结账。不到84块钱,包括120分钟的通话时间。去沃尔玛买能便宜30块,但乞丐没有挑剔的余地。另外,去了沃尔玛你还要担心面部识别问题,如今这东西无所不在。便利店有监控探头,但比利敢打赌录像每隔12小时或24小时就会被覆盖。他付现金。逃亡或躲藏的时候,现金就是王道。收银员祝他今晚过得愉快,比利也祝他愉快。
比利说:“我确实想要你通过邮件渠道送个信给他。你记一下。”
天已经黑了,他遇见的几辆车都开着车头灯,因此他看不见车里的人。每次车辆接近,他都有冲动(或者也许是本能)想低下头,但这么做会显得自己更加可疑。他也不能把棒球帽的帽檐拉下来,因为他出门时没戴帽子。他希望金色假发足以掩饰他的身份,他不是比利·萨默斯,警方和尼克的硬点子都在找的那个人。他是多尔顿·史密斯,一个混得普普通通的电脑高手,生活在小城比较贫穷的地段,角质框眼镜总是顺着鼻梁往下滑。他每天坐在电脑屏幕前吃多力多滋和小蛋糕,所以体重超标,要是再长个二三十磅,走路就会步履蹒跚了。
布基大笑:“小子,这事爷爷我不用你教。我有地方可去。”
这个伪装很好,而且不过火,不过他转身关上658号的大门时,还是舒了一口气。他下楼,关掉顶灯,拉开潜望镜窗户的窗帘。外面没人,街道空空如也。然而,话说回来,假如他被发现了,他们(他想到的是雷吉和达那,而不是猫王弗兰奇和保利,或者警察)肯定会从后门摸进来,但担心你无法控制的事情是毫无意义的,那条路只可能通向发疯。
“他会给的。我会确保他给的。但与此同时,你必须翻山越岭远走高飞。而且要用化名出行。”
比利合上窄小的窗帘,重新开灯,然后坐进房间里唯一的安乐椅。这把椅子很难看,但就像生活中许多难看的东西一样,它也很舒服。他把手机放在咖啡桌上,盯着看了一会儿,思考他究竟是思路清晰,还是掉进了疑心病的旋涡。从许多方面说,疑心病对他更有利。现在该揭晓答案了。
比利再次想到肯·霍夫,“替罪羊”三个字几乎刻在他的脑门上。尼克也是这么看待比利的吗?这个念头让他愤怒,他喜欢这种情绪。感到愤怒比羞愧强一万倍。
他从盒子里取出手机,装好电池,插在插座上充电。和前一个一次性手机不同,这是个翻盖式手机。已经过时了,但比利很喜欢。用翻盖式手机打电话,假如你不喜欢对方说的话,你可以啪的一声挂断电话。幼稚归幼稚,但非常解气。充电没花多少时间。感谢史蒂夫·乔布斯,他因为手机没法拿出包装盒立刻开机使用而怒不可遏,因此现在一次性手机之类的货架商品都预存了一半电量。
“假如你没有看错,”布基说,“你很可能正在向我承诺雇主不打算给你的东西。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
手机问他使用什么语言,比利选择英语。手机问要不要连接无线网络,比利选择不要。他确认了他购买的通话时间,打了个必要的电话到FastPhone总部完成了交易。这些通话时间在接下来3个月内有效。比利希望3个月后他已经在某个海滩上了,身边只有绑定了多尔顿·史密斯信用卡的那部手机。
“确定。”他确实是认真的。他甚至想承诺布基把所有的钱都给他,因为他已经不想要了。
安全上岸。那样当然最好。
这次比利在沉默中读出了惊讶。布基最后说:“你确定你是认真的?”
他在双手之间抛接手机,思考弗兰克·麦金托什和保利·洛根带他去米德伍德黄色小屋的那一天,他多么希望自己没有跑那一趟啊。尼克在小屋迎接他,但不是在外面。比利想到他第一次去尼克租用的超级豪宅,尼克同样张开双臂迎接他,但依然不是在外面。接下来,他想到尼克向他讲述焰火筒和脱逃计划的那个晚上——你只需要跳进车厢,比利,然后就可以放松了,享受前往威斯康星州的旅程。那顿饭以香槟开始,以火焰冰激凌结束。两个人为他们烹饪和上菜,很可能是本地人,也许是夫妻。这两个人见过尼克,但对他们来说,他是个纽约商人,来这里做生意。他给了女人一些钱,打发他们滚蛋。
“我会让你得到补偿的。他欠我150万呢。我会保证你拿到你那份的。”
来来回回,一次性手机。左手到右手,右手到左手。
“谢谢你的建议。”布基听上去并不生气,而是听天由命,“更不用说这彻底毁了我的生活。”
我问尼克是不是霍夫去放焰火筒,比利心想,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他说霍夫是什么来着?一个狗娘养的大蠢货,对不对?狗娘养的,或者婊子养的,或者狗操的,反正就是这种意思,具体怎么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尼克接下来说的:你要是这么看不起我,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我认为你必须离开。我认为你应该挂了电话就叫出租车去纽瓦克机场。”
因为那个狗娘养的大蠢货是他选中的替罪羊。开枪的大楼属于霍夫,枪是霍夫搞来的,现在枪在警察手上,警察已经在追查销售来源了。假如他们能找到卖枪的地点,不,等他们找到卖枪的地点,他们会发现什么?要是霍夫有点脑子,他应该会用个化名,但只要警察向卖家出示霍夫的照片,他就没戏可唱了。肯会被关进狭小的审讯室,他愿意做交易求轻判,不,他渴望做交易,因为他认为这样对他的好处最大。
他突然改变话题并没有让布基吃惊。这是因为他知道话题并没有真的改变。唯一能把比利·萨默斯与多尔顿·史密斯联系起来的就是他。“两个前妻,没有孩子。与第二个前妻分手是12年前了。她有时候会寄张明信片。”
但比利敢打赌,肯·霍夫不可能活着走进那个小房间。他不可能说出尼古拉·马亚里安的名字,因为他必死无疑。
“你有家人吗?”比利和布基共事多年,他从没问过这个问题。妈的,他上次和这家伙见面已经是5年前了。他们只谈生意。
比利几周前就想到了这些,但6点的新闻让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要是他少花点时间和常青街的孩子们玩《大富翁》、拾掇他的草坪、吃科琳娜的曲奇、和邻居们谈天说地,他早就应该得出这个结论的。即便现在他想到的东西看似不可思议,但其中的逻辑无可指摘。
布基有权问这个问题。比利那150万酬金里有15万属于布基。一笔非常可观的抽成,而且不需要交税。但有个问题:你要是死了就没法花钱了。
肯·霍夫和戴维·洛克里奇并不是唯二在台前的人物。
“要是还没到,我就发邮件?”
对吧?
“等到3点左右,再查一次。”
7
“你还在吗?”布基问。
比利发短信给乔治·皮列利,也就是大猪乔治,也就是他肥胖的文学经纪人乔治·鲁索。他用了个他知道乔治肯定认识的化名。
比利想到了肯·霍夫,他一脸绝望,散发着上午喝烈酒的怪味。他是一个破绽。而他,比利·萨默斯,是另一个。
特里尔比:“回我短信。”
“等着。”敲键盘的声音从1200英里外传进这套地下室公寓。布基回到电话上:“还没有。要我联系他吗?我有个电子邮件渠道。多半通向他的胖子助手。”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情况不妙,因为乔治手边永远有两样东西:一是手机,二是食物。比利又试了一次。
比利望向厨房墙上的挂钟。“3个小时了,转账需要多少时间?我们生活在电脑时代,你不会忘记了吧?替我查一下。”
特里尔比:“我必须立刻和你谈谈。”
“先等一等吧。事情发生才两个小时。”
比利想了想,继续道:“合同规定了出版当天付款,对吧?”
“他付不付尾款,就能说明问题了。或者他根本没付。他付了吗?”
没有小点表示乔治正在读短信或回复。毫无反应。
布基回味着这句话,线路陷入寂静。他做掮客生意很久了,从没被抓住过,一点也不笨。他最后说:“你确定?”
特里尔比:“回我。”
“我确定他安排的是陷阱。”
毫无反应。
“他说他定过计划。全都安排好了。”
比利合上手机,放在咖啡桌上。面对乔治的沉默,最糟糕的一点是比利并不吃惊。看起来,他的愚钝化身确实存在,愚钝化身一直到任务结束、无法回头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乔治和肯·霍夫一样都是台前人物。乔治和霍夫一起带着比利走进杰拉尔德塔,领他参观五楼的写作工作室,而且那不是乔治第一次走进那栋楼。“这位是乔治·鲁索,你上周见过他。”霍夫是这么对保安欧文·迪安说的。
“我完成了任务,发生的就是这个。他只需要打开电视就能看见。”比利用另一只手摸了摸牛仔裤的后袋,发现里面有一张戴维·洛克里奇的购物清单。去过商店之后,他总会忘记这种东西的存在。
乔治回内华达了吗?假如是的,那么他是正在拉斯维加斯吃肉喝奶昔,还是被埋在了附近的沙漠里?老天作证,他绝对不是第一个被埋在那里的,可能连第100个都排不上。
“他想知道你在哪里和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算他死了,警方也能顺着乔治查到尼克身上,比利心想。他们一直都是搭档,尼克是首领,大猪乔治是他的军师。比利不知道现实中乔治这种人是不是真的使用这个称呼,还是那只是电影里编出来的,但这个大胖子对尼克来说扮演的无疑就是这个角色:他的左膀右臂。
他拿着手机,在盒式公寓里踱来踱去。不到一分钟,电话就响了。布基没有浪费时间,也不提任何人名。两人都没提到任何人名。谨慎小心已经深入灵魂,尽管布基的线路是加密的,比利的号码是干净的。
不过其实他们也不是一直都是搭档,因为比利第一次为尼克做事(他第三次收钱杀人)是2008年,当时还没有乔治。是尼克亲自出面和他谈的。他告诉比利,有个强奸人渣在拉斯维加斯边缘地带比较小的俱乐部和赌场里活动。这个人渣喜欢年纪比较大的女性,喜欢伤害她们,最后玩过头了,杀死了一个女人。尼克查到了他的身份,想找一个外来的职业杀手处理掉他。“比利,”他说,“有人向我推荐了你。对你评价很高。”
“打给我,”比利对布基的语音信箱说,“尽快。”
比利第二次去拉斯维加斯的时候,乔治不但在场,还亲自出面和他谈。他们正商量的时候,尼克走进来,给比利一个男子汉的拥抱,拍了几下他的肩膀,然后坐在角落里喝酒,一言不发地听他们讨论。一直听到最后。第二个委托发生在第一个之后不到一年,乔治说这次的目标是个独立色情片制作人,名叫卡尔·特里尔比。他给比利看的照片里的人,长得出奇地像奥拉尔·罗伯茨。
他打给布基·汉森,电话转到了语音信箱。这在比利的预料之内,因为来电者是“未知号码”(布基知道不能把多尔顿·史密斯放进联络人),他猜到这是客户从南方边境一个偏僻小城打来的,即便手机就在布基面前,他也不会接。
“帽子的那个特里尔比,”乔治说。比利假装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只好解释给比利听。
2
“我不会因为一个人拍别人做爱就杀了他。”比利当时说。
假如沙尼斯、德里克和其他孩子发现他们的《大富翁》玩伴打死的是个坏人,这样会不会好一些呢?这么想当然能安慰他,但怎么解释他们的《大富翁》玩伴是藏在隐蔽处开枪的呢?而且子弹还是从后脑勺打进去的。
“但这个人拍男人搞6岁的孩子呢?”尼克当时答道。于是比利接下了这个活儿,因为卡尔·特里尔比是坏人。
“是啊,”他对着空荡荡的公寓说,“总比什么情绪都没有强。”
比利还为尼克杀过三次人,不算艾伦一共五次,在总数中占近三分之一。当然了,他在伊拉克干掉的几十个人没算进来。谈交易的时候,尼克有时候在场,有时候不在,但乔治永远在,因此做艾伦这个活的时候,尼克屡次出现在现场并没有让比利感到奇怪。但他应该奇怪的,但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这个细节非常奇怪。
接下来她无论说什么都会让人觉得索然无味,于是比利关掉了电视。今晚的电视上会有采访常青街居民的镜头,他在戴维·洛克里奇的那段人生中结识了这些人。他不想看到他们。贾迈勒和科琳娜不会允许摄像机靠近孩子们,但光是采访贾迈勒和科琳娜就够糟糕了。还有法齐奥夫妇。彼得森夫妇。甚至简·凯洛格,住在那条街另一头的酗酒寡妇。他害怕他们的愤怒,更不愿见到他们受伤和惶惑的表情。他们会说他们以为他是好人,他们会说他们以为他为人善良,他感觉到的这种情绪是不是羞愧呢?
只要乔治保持沉默,尼克就能否认他知情。尼克可以说,没错,我认识这个人,但他做什么是他自己的事,我对此完全不知情。就算第一次聚餐的厨师和上菜的女人能把他与乔治和比利联系起来(可能性不大),尼克也可以耸耸肩,说他去那里是为了和乔治谈赌场的事情,例如执照快要更新了云云。另一个人?尼克只知道那是乔治的朋友,或者保镖,总之他话不多,他只说他叫洛克里奇,然后就没怎么开过口。
“两起爆炸,”她说,“有人中弹。”她咽了口唾沫:“乔尔·艾伦正要因为詹姆斯·霍顿一案被提审,在法院门前的台阶上中弹身亡!”
警察问尼克,艾伦遇袭的时候你在哪里,他可以说他在拉斯维加斯,提供一大批证人来支持他的不在场证明。还有赌场的安保录像。赌场的系统不会每隔12小时或24小时循环覆盖,他们至少保留一年的存档。
就在这时,咖啡馆背后那条街上响起了轰隆一声。人群开始尖叫。威尔逊把他的魔法之眼朝那个方向转动,拍到了奔逃的行人(安德莉亚·布拉多克也在其中,她的红裙太显眼了),还有从咖啡馆和隔壁旅行社之间冒出来的滚滚浓烟。安德莉亚开始往回走——比利不得不为此给她加分——这时第二个焰火筒爆了。她吓得一抖,原地转身,望着那个方向,然后跑回最初的位置。她头发蓬乱,气喘吁吁,麦克风的发射机靠连接线挂在腰上。
前提是乔治保持沉默。但是,假如他是被引渡的犯人,还会坚守黑帮的缄默法则吗?假如他有可能作为一级谋杀的从犯被处以注射死刑呢?
他坐了起来。就是这个时刻,从另一个方位、另一个视角观看这一幕使他着迷。他听见了枪声,像是从水下发出的甩鞭炸响。他没有看见子弹造成的伤害,第六频道的剪辑人员做了模糊处理,他只看见艾伦的身体向前飞去,落在台阶上。画面晃动和压低,因为摄影师乔治本能地蹲下了。摄像机对着身体拍了几秒钟,然后转向那位特大码警察,后者抬头张望,寻找枪击的源头。
被埋在5英尺深的沙漠里,大猪乔治就不可能开口了,比利心想。在处理这种问题的时候,这才是终极法则。
安德莉亚,你这样就永远也爬不上去了,比利心想。女孩,你必须进攻。
他抓住被他扔来扔去的手机,又给乔治发了一条短信。依然没有回应。他可以给尼克发短信或打电话,但就算联系上了尼克,他能相信尼克说的任何话吗?不能。比利唯一能相信的是150万美元,对方应该把这笔钱转入他的离岸账户,然后他会再次转账,玩一通让人眼花缭乱的电子戏法,最后汇集到一个多尔顿·史密斯能够存取的账户里。等布基到了他决定去的天晓得什么地方,他可以完成这部分工作,但对方必须先把钱转过来才行。
这位名叫安德莉亚·布拉多克的红裙记者退开。乔治·威尔逊把镜头对准SUV打开的车门。乔尔·艾伦下车了,就像电影明星走下他的拖车。安德莉亚·布拉多克想上前提问,但局长向她举起双手,她乖乖退开。
今晚比利没有其他事可做了,于是他上床躺下。还不到9点,但他度过了漫长的一天。
局长微笑,他的南方口音像粗玉米粉和甘蓝菜一样标准:“我们不需要他承认,布拉多克女士。我们有了定罪需要的一切证据。正义必将得到伸张。你就等着看吧。”
8
“局长,乔尔·艾伦承认了霍顿先生是他谋杀的吗?”
他躺在床上,双手插在枕头底下,享受短暂的清凉,心想这一切都说不通,完全说不通。
画面切到录像。比利看见SUV闪着警灯驶近,车门打开,魁梧的局长下车。他有一双克拉克·盖博那样的招风耳,他那顶可笑的斯泰森帽似乎就是靠这对大耳朵固定的。安德莉亚走向他,伸出麦克风。法院的警察想拦住她,但局长专横地举起手,示意让她提问。
肯·霍夫,可以,没问题。这世上确实有一种专捞快钱的小城骗子,总以为无论掉进多么深的粪坑,都一定会有人扔绳子救他。他们笑容可掬,握手有力,身穿艾佐德马球衫和巴利懒汉鞋,出生证明上印着这是个自我中心的乐观主义者。但乔治·皮列利不一样。没错,他正在用饮食自掘坟墓,但在比利看来,他在其他方面都是个坚毅的现实主义者。他把自己整个套进了这件事里,为什么?
画面切回演播室里的比尔。他一脸肃穆。“安德莉亚,也许有些人刚刚打开电视,我们想再播放一遍你们拍摄的事发画面。真的非常可怕。”
比利不再思考,沉沉睡去。他梦见了沙漠,但不是他在海军陆战队时驻守的沙漠,那里永远散发着火药、山羊、机油和废气的气味,而是澳大利亚的沙漠。那里有一块巨大的岩石,有人叫它艾尔斯岩,但正式的名字是乌鲁鲁,这个词念出来就怪怪的,听上去像是风吹过屋檐的声音。在最早见到它的原住民心目中,它是个圣地。他们用眼睛看它,用心灵崇拜它,但从不认为他们拥有它。按照他们的理解,假如存在神,那它就是神的石块。比利没去过那里,只在电影(例如《暗夜哭声》)和杂志(例如《国家地理》和《旅行》)里见过。他想去亲眼看看,甚至做白日梦,设想以后迁居艾利斯斯普林斯,这座小城离乌鲁鲁只有4小时车程,巨岩在那里昂起它不可思议的头颅。他安静地住在那里,也许写写东西,房间里充满阳光,窗外是个小花园。
“我们几乎可以确定,这里就是枪击地点,”记者说,“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谁在使用这间办公室。警方应该已经知道了。”
他把两部手机摆在床头柜上。他关掉手机,3点左右起夜时,他打开两部手机看了看有没有新消息。一次性手机没有乔治的音信,他并不吃惊。他猜测这个胖子再也不会联系他了,但在这个骗子都能被选为总统的世界上,一切皆有可能。多尔顿·史密斯的手机上有条消息,是本地报纸的新闻推送:《显赫商人自杀身亡》。
第六频道的观众(包括比利)在屏幕上看到了被枪手割出射击孔的窗户。正如达那所说,玻璃反射的阳光有利于隐藏洞口。
比利上厕所,然后坐在床上读报道,文章很短。这位显赫商人当然就是肯尼思·P.霍夫。一名翠绿山庄的邻居跑步经过霍夫家时,听见车库传来枪声。当时是傍晚7点左右。邻居打电话报警。警察赶到,发现霍夫的车没有熄火,而他死在驾驶座上。他脑袋上有个弹孔,大腿上有把左轮手枪。
乔治举起摄影机,对准杰拉尔德塔,然后拉近五楼。就算变焦拉到了最大,画面也几乎没有抖动,比利不得不表示赞赏。摄影师乔治在天下大乱时依然坚守阵地,周围所有人失去镇定时依然保持头脑清醒,他拍到的画面无疑会在全国流传,而他锐利的眼神使他很可能只比警察落后了一步半。他可以成为海军陆战队战士的,比利心想。也许他真的当过,一个在战场上吸引子弹的倒霉锅盖头。我说不定曾经和他在所谓的布鲁克林大桥上擦肩而过,或一起和他蜷缩在约兰的墓地里,看着风卷起地上的粪便。
今天晚些时候或明天会有更长的详细报道。报道里会重现霍夫的商场生涯,会有朋友和商业伙伴的震惊发言,会提到他“目前遇到了财务危机”,但不会讲述细节,因为这里其他有权势的人不会同意披露细节。他的两位前妻会说几句好话,反正肯定比她们对离婚律师说的话动听。她们会身穿丧服出席葬礼,拿着纸巾擦拭眼睛——动作很小心,免得弄花了睫毛膏。比利不知道报纸会不会说,警方发现他死在一辆红色野马敞篷车里,但他知道肯定是那辆车。
“比尔,”播音员说,应该是在对演播室的主持人说话,“我确定他们晚些会召开记者发布会,但目前我们没收到任何官方消息。不过我们有现场的第一手资料,我想让大家看看乔治·威尔逊——我无比英勇的摄影师——仅仅几分钟前发现的东西。乔治,麻烦你再向大家展示一下好吗?”
一段时间之后,人们会发现霍夫与艾伦被刺一案的关系——这无疑是他自杀的动机。
画面底部的字幕说,法院惨剧中一人死亡,无受伤情况报告。穿红裙的播音员还在直播,不过此刻她站在主大道的路口,因为法院街已经封路。比利估计全城所有的警力都去了那里,外加两辆鉴证人员的厢式货车,其中一辆属于州警。
验尸官很可能会推测,这个抑郁的男人决定通过吸入一氧化碳自杀,等得不耐烦后,他拔枪轰出了自己的脑浆。但新闻不会报道这个推测。比利知道实际上的情况并非如此。他唯一不能确定的是扣动扳机的究竟是尼克的哪个手下。有可能是弗兰克或保利,也有可能是雷吉或他还没见过的某个人(也许是从佛罗里达或亚特兰大调过来的),但比利很难想象会是达那·爱迪生之外的人,他几乎能看见那家伙锐利的蓝眼睛和深红色的发髻。
第二频道和第四频道都在播放上午常规的废话节目,但画面底部的滚动字幕在播报枪击和爆炸的消息。真正重要的是第六频道,他们取消了上午的所有节目,把时间让给现场直播。他们有能力这么做,是因为他们的新闻部派了一组人去法院报道艾伦的提审,而没有在仓库失火时派他们去科迪,这可能是出于疏忽或懒惰。假如你是沃尔特·克朗凯特,你肯定不会在雷德布拉夫这么一个南方边境小城主管新闻报道。不过事后回头再看,这个派人去法院的决策者无疑会显得无比睿智。
他是不是用枪逼着霍夫走进了车库?也许没这个必要,也许他只是对霍夫说上车聊聊,讨论该怎么解决目前的情况,一切都是为了霍夫着想。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乐观主义者和已被选中的替罪羊很可能会相信。他坐进驾驶座,达那坐进乘客座。肯说你有什么计划。达那说计划是这样的,然后一枪崩了他。然后他打开发动机,从后门溜走,开着高尔夫球车无声无息地扬长而去,因为翠绿山庄就是建在高尔夫球场上的豪华公寓。
15分钟悄然过去,冒牌的公共工程部车辆没有回来,比利认为他们有可能去了另一块城区(比如常青街的黄色小屋),也可能回超级豪宅去等待尼克的进一步指示了。他拉上窗帘,遮蔽视野,看了看手表。11点差20分。玩得开心的时候可真是时光飞逝啊,他心想。
也许事情不完全是这么发展的,也许动手的不是爱迪生,但比利确定大致情况就是如此。接下来只剩下乔治了,最后一块没处理掉的拼图。
假如他们真的回来——疑神疑鬼,但依然在可能的范畴内——比利能怎么做呢?他能做的事情并不多。厨房里有一把切肉刀,还有一把烤肉叉。他可以用烤肉叉捅死第一个进来的人,他知道走在前面的肯定是雷吉,容易应付的那个。然后不容易应付的达那会做掉他。
唔,不对,比利心想,还有我呢。
然而,他心想,既然你改变了计划,但没有告诉尼克,就应该预见会发生些什么的。
他重新躺下,但这次他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部分原因是三层楼的老屋子在嘎吱作响。风大了起来,没有火车站挡风,风直接吹过建筑空地,扑向皮尔森街。比利每次有点睡意,风就会在屋檐下啸叫:呜噜噜,呜噜噜。要么就是屋子又嘎吱一声响,听上去仿佛有人踩在松脱的地板上。
尽管搞一把手枪并不困难,但比利没有手枪。这个地区几乎每周每天都有枪店在搞促销活动,但他不会走进正在搞促销的建筑物,因为他可以在停车场买到可靠的武器,而且对方绝对不会多问什么。最简单的那种手枪,点三二或点三八,很容易就能藏在身上。他不是忘了要这么做,而是没预见到他会身陷可能需要手枪的险境。
比利对自己说,小小的失眠无伤大雅,明天只要他想睡,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供他养神,他反正哪里都不想去,但凌晨的时光总是无比漫长。能想象的东西太多,但没有一样是好的。
比利越来越确定了,假如他们找到他,就会试图杀死他。
他考虑要不要起来读书。除了《戴蕾斯·拉甘》,他没有其他实体书,不过他可以用电脑下载读物,在床上读到产生睡意。
一块酒红色的窗帘遮住了地下室公寓唯一的窗户。比利拉开窗帘,坐下,再次想到这套公寓就像潜水艇,而窗户是他的潜望镜。他在沙发上坐了15分钟,双臂抱在胸口,等待全顺货车回来。假如达那(他可不是傻瓜)认为这地方值得检查一下,那他们甚至有可能会停车。可能性不大,因为有好几个破败的住宅区环绕着中心城区,但仍然有这种可能性。
然后他有了另一个念头。很可能不是什么好主意,但这样肯定能睡着,他敢打包票。比利起床,从裤袋里取出沙尼斯的蜡笔画展开。他看着微笑的女孩和她红色的发带。他看着从火烈鸟头上升起的红心。他想起那场季后赛第七局时,沙尼斯靠在他身上睡着了,脑袋枕着他的胳膊。比利把画放在床头柜上,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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