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杰伸出双手，骨节上全是厚厚的茧子。李正天默默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一把车钥匙扔到茶几上。
“会打拳吗？”李正天问道。
展杰把车钥匙塞到兜里，深吸了口气，然后问道：“那个，咱们这能预支工资吗？”
李正天眼睛一亮。展杰知道这句话击中了他的心脏。
李正天第一次听到有人问这个问题，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为什么这三个字，但最终还是嘴唇动了动，吐出来的却是另外三个字。
“还有，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不愿意来三组，但我知道，一定是因为您做了什么正确的事情！”
“要多少？”
李正天点了点头。
“大概……三万左右吧。”展杰说道。
“因为想和您多学习！”展杰郑重地说道，“无论在一组还是在四组，我都不太可能跟在组长身边工作。但是跟着您，我就可以迅速进入状态，更快成长！”
“着急吗？”
去什么一组！展杰心里默念道，姜力早就打定主意让我来你这了，他怎么可能同意我去一组。我就算提出来也会被他驳回的。幸亏我在楼下看了一眼组织架构图，要不然连怎么踩坑里的都不知道！
展杰点点头。
“为什么不去一组？我都和吕川打好招呼了！”李正天皱眉道。
三万块钱不是什么大数目，即使对于展杰这种刚毕业的学生来说是，对于他的父母也不应该是。他为什么如此着急筹措这笔钱？李正天站起身，同时停止了思考。他从来不琢磨自己人。
“你们俩人也这么大办公室？”展杰好奇地问道。
“走，吃饭去。”
展杰打量着办公室，两个房间打通的，至少有四十平米。外间是顶头摆放的两张办公桌和一组沙发茶几；里间摆着一张大工作台，还有张单人床。
下午李正天参加一组的案情分析会，展杰获得了半天休息时间。
“我不是让你去一组或者四组吗？”李正天看着分配通知单说道。
他开着新配给他的哈弗H9越野车去拜访他的朋友，据说在娱乐圈混得风生水起的功夫新星肖亮。他跟着导航一路来到将台路附近一条幽静的街道，看到了肖亮和他提起的铁道口。肖亮的拳击俱乐部就在铁道口旁的红房子里。
姜力回到办公桌旁，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分配通知单，生怕事情有变似的，一把塞到展杰手里。
展杰看到那栋红房子，心里立刻就凉了半截。如果不是窗户整齐，外墙上没有喷着“拆”字，他都认为这里是拆迁区了。
“三组人是少了点，但办的都是大案要案。你有这样的觉悟我很高兴，你只要跟着李正天好好干。我保你十年内，不，八年内也当上组长！”
果然如他所料，肖亮的拳击俱乐部惨淡得惹人落泪。
“而且在李组长身边工作，我也能更快进步成长。”展杰一本正经地说道。
“还不错。”展杰拍了拍肖亮的肩膀，“至少你还没失去精神。”
“好！”姜力一拍大腿，瞪着眼睛说道，“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这点挫折打不倒我。”肖亮双手扒着擂台边绳，笑着说道，“只不过证实了我确实不适合娱乐圈。”
“不知道。”展杰摇了摇头，“也不关心。既然是刑总名正言顺的调查组，就没有什么愿意来不愿意来的。”
“打一场？”
“你知道这个组为什么一直没人愿意来吗？”姜力又问道。
“打！”
“没说，不过我都了解了。”展杰回答道，“楼下有架构图，三组总共就两个人，一个李组长，还一个朱警官。我刚才问了武洋，朱警官马上就退休了。如果再没新人顶上，这个组可能就会撤掉吧。”
第二回合，肖亮一记刺拳打乱了展杰的呼吸节奏。十秒钟后，因缺氧而头昏眼花的展杰被一记重拳轰倒在地，随之也将借钱的想法轰得烟消云散。
于是他试探地问道：“三组的情况他和你说了吗？”
肖亮把展杰扶起来，两人靠在边绳上休息。
这一下倒轮到姜力不好意思了。
“找我什么事？”肖亮问道。
“他是三组组长吧。您让他来接我，应该就是想让我去他的组。”展杰平静地说道，“我服从安排，也愿意去三组工作。”
如果说没事，肖亮肯定不会相信，反而会刨根问底。
姜力又呛了一口。
想到这里，展杰笑着说道：“想跟你同居几天。”
“我服从安排。”展杰干脆地说道，“我去三组。”
肖亮点点头，也笑着说：“好啊，这是我现在唯一力所能及的了。走，带你看看我的秘密花园。”
可事已至此，姜力也只好顺着问道：“你的想法呢？”
肖亮的秘密花园在红房子的天台上，有烤炉、遮阳伞和吊床。两人在夏日余晖中一边喝啤酒一边串烤串，然后一起喝酒吃串。
姜力呛了口烟。他可不是这么交待李正天的，他既然安排李正天去派出所接展杰，就是想把展杰安排到他的三组，没想到他居然推荐展杰去别的组。这个李正天，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还在替别人考虑前途。
只不过，彼此都没有再提起挂念的问题。
“说让我去一组或者四组。”
第二天一早，一夜无眠的展杰忽然收到李正天的信息。李正天说已经和财务打好招呼了，让展杰直接到市局财务处领钱，处理完自己的事再来上班。
“他怎么说的？”
刑侦总队是市局的派出机构，没有独立财务权。上百人的单位，每分钱都要经过市局财务处的核算审批。而财务处对刑侦总队似乎也格外严厉，展杰从小就听爸爸抱怨财务处拿鸡毛当令剑，处处拿他们当贼防。
“介绍了。”展杰立刻点上烟，然后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遮住了脸色。
由此可见，李正天帮他申请下来预支工资有多困难。
“怎么样？昨天晚上老李给你介绍咱们刑总的情况了吧。”姜力问道。
展杰来到财务处，两个身穿夏季常服的中年女人在谈话。看到进来，其中一个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另一个坐在出纳岗的工位上，朝他招了招手。
姜力搬了把椅子坐在展杰对面，掏出烟递给展杰。
“我是刑侦……”
“紧张个啥！”姜力朗声大笑道，“我虽然是领导，但还是很平易近人的！别拘束！拿出昨天初生牛犊的劲儿来！”
“李正天让你来吧。”出纳转身弯腰打开保险柜，取出三沓百元钞票，拍在桌面上。
姜力从办公桌后面转出来，一把攥住展杰的手，狠狠握了两下，然后拽着他坐到沙发上。
展杰一愣，他以为自己过来是来办手续的，没想到直接发现金。
还是老样子啊，就是长了些白头发。展杰看着姜力一脸客套的笑容，看来这个小时候抱自己最多的男人已经认不出自己了。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悲伤，他喉咙像被人卡住一样，无法言语。
“赶紧签字。”出纳指着收款单说道。
等他赶到刑侦总队队部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办公楼里一片繁忙景象。他轻车熟路来到行政科，他童年一半时间是在这栋楼里度过的。武洋给他填了一套入职登记表，然后把他带到姜力办公室。
展杰急忙签上名字，收好钱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被出纳叫住了。
现在身上的钱连打车回市区都不够了。他用微信余额里的最后十七块钱买了份全拼鸡蛋卷饼和一杯冰豆浆，几口吃光，然后坐上回市区的公交车。
“回来，签上代李正天啊！”出纳喊道。
从哪搞到这三万块钱呢？展杰迎着朝霞走出敬老院。从他上大学的那一刻起就没再要过奶奶一分钱，四年来靠奖学金和协警挣劳务费维持生计，钱包里从来没超过五百块钱。
“代李正天？”展杰问道。
“行了，知道你们不容易。你不是公安吗？有固定工作，领导应该不会太难为你的。”
“是啊！你不是替李正天拿奖金的吗？”出纳皱起眉头。
“我今明两天把钱送过来。”展杰说道，“就算暂时凑不齐，也很快就……”
展杰仔细看了眼收款单，上面写着人民卫士专项奖金，收款人李正天。
这是展杰上大学之前，每天吃完晚饭后和奶奶的情感交流。困在记忆沙漠里的奶奶可能感受到了什么，喉咙里发出嗯嗯的声音回应他。
领导，你的奖金……
“没事，老太太有人管。”展杰俯下身，在奶奶干瘪的脸颊上贴了贴。
噢，够不够？
“别提了。”护工皱起眉头，“她外甥带着律师来的，给老太太按了好几个手印，还录了像。结果转脸就把老太太房子卖了。老太太是用房租支付费用的，这不就断顿了。我们给她外甥打电话，他居然说让我们看着办，爱送哪送哪。这种混蛋玩意以前我们也就在电视上看，没想到还见着活的了！”
这钱我不能……
展杰站起身，让护工把奶奶房产被夺走的经过说一遍。
行啦！磨磨唧唧的！又不是给你的，有借有还啊！
“明年开始护工费可能要往上调，跟你说一下。”护工继续说道。
谢谢！
展杰蹲在奶奶面前，看着她空洞的眼睛。
搭档之间没这俩字！行了，给你一上午把你的事办完，下午两点到青龙湖度假村集合，有新案子了！
“吃的还行，脑子不行了，连我们都不认识了。每天出来晒两个小时太阳，早晚各换一次纸尿裤，晚上擦身子……”
-完-
被老年痴呆症折磨的奶奶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精神，生命也开始迅速流逝，行将就木一般缩在轮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