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天眼睛一转，继续说道：“该不会就在他第二次结婚之前吧。”
林兮点了点头。
“就是。”林兮把腿架在驾驶台上，摇下车窗，用围巾捂住自己，“两个月的时候发现的，他说要和我结婚。到四个月的时候，他结婚了。”
“和郭博英的？”
李正天沉默半晌，终于说道：“真是造孽！以后要遭报应的！”
“没生下来，四个月的时候，打了。”林兮平静地说道，然后优雅地弹了下烟灰。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是说郭博英造孽。”
李正天一口烟呛在嗓子里，咳嗽了起来。
林兮沉默地看着路边的高楼大厦，夕阳余晖彻底被夜晚吞没，璀璨的夜都会粉墨登场。
“以前抽过。”林兮给李正天一支，“后来戒了，怀孕。”
“你也是！他都这么对你了，你还跟他扯什么啊！”李正天忍不住说道，“要换我直接一个大嘴巴扇过去，那都算轻的，这种人就得拉黑，老死不相往来。”
“你还会抽烟？”李正天十分惊讶。
林兮看着车窗外，用平静得不带感情的语气说道：“老死不相往？说起来简单。你不知道当时我多恨那个女人。所以我就发誓，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我知道她的生日，他们的结婚纪念日，还有情人节，圣诞节……只要是节日，我就让他们见不成面。我已经忘了最开始为什么要调到经侦处，为什么会和郭博英认识了。好像一条路走得太远就会迷路吧，慢慢忘了当初为什么出发。”
车子开上三环路，逐渐拥堵了起来。天色将晚，灰蒙蒙地让人恹恹欲睡。李正天打了个哈欠，林兮打开天窗让他抽烟提神，李正天拒绝了。这时林兮拿起烟点上，熟练地抽了两口。
“现在想起来了？”
林兮早就联想到郭博英向她借钱的事情，但她犹豫了片刻，没有接话。因为这个契机，两人都归于沉默。
“想起来了。”林兮看着熠熠生辉的摩天大厦，“所以我要谢谢你。因为你的出现，我才又想起来我留在警队的原因，是为了调查他的案子啊。这些年我都在干什么……”
“不过看起来郭博英背着她老婆挪用了一大笔资金。”李正天说道，“他老婆既然说是买房，那少说也得几百万吧。这么多钱他拿去干什么了？不买房子不买地的。”
林夕一边说一边把脸埋在臂弯里。
“不过什么？”林兮问道。
李正天想了几段安慰人的话，但是不确定会不会起到反效果，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要是这么想，咱们就是同盟了。”
李正天本来想说这是郭博英爱干的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缓缓点了点头，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道：“谁敢抓林大处长的软肋啊，不混了？您放心，今天的事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就算有那也是你自己说出去的。不过……”
“你还查金盏的案子？”林兮抬起头。
林兮想了想回答道：“就以为抓住了我的软肋。”
“当然得查，只不过一直没线索罢了。”李正天说道，“这东西就像债一样，已经背到身上了，估计这辈子也不会放下来了。”
“就可以怎样了？”李正天反问道。
“为什么？”
李正天听她语气冰冷，于是转过头看了一眼，她果然板起了脸。
“因为……”李正天深吸了口气，“还不是因为我们对不起他。”
“灭口？”林兮被逗笑了一下，然后白了他一眼，对着镜子捋了捋头发，说道， “你不要以为见到了我最软弱的一面，就可以怎么样了。”
“怎么了？”
“为这点事灭口不值当吧？”
“金盏出事的那段时间我被派到云南查个案子，如果我还在也不会出事。这就不说了。”李正天抿了抿嘴唇，“等我回来才知道，他出事之后孩子被车撞死了。”
“你还看到我卸妆后的样子了。”林兮继续说道。
“什么？”林兮叫了起来。
“嗯？”李正天瞟了她一眼。
李正天直直地看着前面的路，脸上的肌肉慢慢绷成了一副刻着愧疚之情的面具。
林兮咳嗽了一下，还拖着一点鼻音说道：“你刚才看到我哭了。”
“他爱人去世早，自己带孩子生活，他一死孩子就没人管了。当时特别乱，开始那几天谁也没想起他孩子的事，等想起来已经晚了。”他缓缓说道。
李正天被她看毛了，问她为什么要盯着自己。
“姜力也没想起来吗？”
她把化妆品塞回包里，然后侧着头看向李正天，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因为这个事得了几年抑郁症。”李正天摇着头说道，“后来几年里，金盏这两个字在刑总都不能提，一是因为他的案子，再一个是因为这事。大家都觉得很对不住他。”
李正天一边开车一边好奇地看林兮用纸巾洗脸。刚才她的妆都哭花了，只能洗掉重来一遍。林兮化妆比他单手上铐还熟练，很快就收拾好了。她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看来已经把悲伤都掩埋好了，她满意地点点头。
“可是这也和你没关系啊，你不是去云南查案了吗？”
交警接过去塞到裤兜里，冲着悠悠开走的车喊道：“好好哄哄！”
李正天攥紧方向盘，手背上青筋暴露，慢慢说道：“是他安排我去的，后来仔细回想其实也不是非要去。也许他那会已经知道自己要出事了，才把我支开。可是我那会什么都不懂，走之前还和他吵了一架，连句告别的话都没说。”
“好好！这就回家。”李正天从后排的塑料袋里掏出一盒烟递过去。
哥伦比亚咖啡馆三层的天台上，白静跟着拳馆老板肖亮练习打沙袋，景樱和咖啡馆老板一起堆雪人。展杰裹着军大衣瘫在长椅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头。白静跑过来抢走了他手里的烟，他还浑然不觉把手伸到嘴边。
交警看了看警官证，又看了看坐在副驾梨花带雨的林兮，于是把警官证还给李正天，催促道：“赶紧回家吧！好好哄哄。”
展杰抱着电脑生气已经两个小时了。中午他和李正天吵了一架。李正天告诉他昨晚苏哲说他女儿自杀了，于是让展杰去调查苏哲的身份背景。展杰认为李正天在这么紧急的时刻把自己拴在办公室里，要么就是瞧不起自己，要么就是在玩“大人办事小孩别掺和”的老头乐游戏，用这种方式找回中年人那点可笑的自信。
李正天掏出警官证递过去，陪着笑脸说道：“兄弟，自己人。”
很显然李正天被“找回那点可笑的自信”击中了，他沉默了至少十秒。展杰趁机摔门而去，他觉得比和中年人吵架更羞耻的事情就是打一架。
“嘛呢？大白天的！”交警把手伸进来，“行驶本驾驶证。”
展杰调查到苏哲从未登记过结婚，更没有女儿。当然这只是户籍系统中的数据，他可能有非婚生子女，或者在某次人口普查的时候改了身份。权且相信户籍系统，那么他口中被继父强暴而自杀的女儿又从何说起呢。
李正天睁开眼，看到有人敲窗户。他降下车窗，看到了一个交警。
展杰失去了调查方向，这个问题一直困扰到现在。
“啪啪啪！”
景樱给白静拍了一组照片，然后走到展杰面前问他有什么烦心事。展杰又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行吧。”李正天探过身去，用力抱紧林兮，然后闭上眼睛。
“我在想那个苏哲。”他哑着嗓子说道。
林兮点了点头，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又委屈了起来，对李正天说道：“能再抱我一下吗？”
“他怎么了？”景樱听他声音沙哑，皱起眉头，抢走他手上的烟，倒了一杯热茶塞到他手上。
“她瞎说！”李正天立刻大声说道，“他俩才是天生一对！要我说你索性就抓住这个契机彻底和过去的自己说拜拜。真的，和他在一起没有好儿！”
展杰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说道：“他没结过婚，也没有子女，他为什么要和李正天说女儿自杀的话？”
“真的？”林兮抹了抹眼泪，“那我是不是没人要？”
“有没有可能是精神疾病。”景樱说道，“如果他真的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子女，那么很可能是精神疾病导致他产生了幻想。有些病人会把幻想出来的事情当成真实经历，发展到中后期就会混淆幻想和现实。”
“我……我想……”李正天结巴了一下，“我想你这么好的女人，早就应该和他一刀两断，开启新生活！”
“那你说他杀人会不会和这个病有关系？”
“那你想什么呢？”林兮果然追问道。
景樱想了想说道：“老实说，精神病人攻击他人的概率只有不到5%，比正常人还低。说精神病人有危害是社会偏见！”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和婉柔相处的有限经验告诉他，有时候说实话更会无穷后患。
“不是。”展杰摇摇头。
“没有没有！”李正天连忙摆手，“我刚才走神了。”
“什么不是？”
他这一走神，就没听到林兮说什么，于是嗯嗯啊啊地应付几下。没想到林兮从他怀里离开，泪眼婆娑望着他问道：“你也觉得我活该？”
“他不是精神病人。”展杰坐起身说道，“从他操纵白蒙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他是个思维缜密而且看过三十六计的人。所以……”
李正天一边轻轻拍她的后背，一边看着仪表台上的机械时钟，想着一会如果赶不上晚饭前提审高勇，就得先找地方吃饭。那边有个老五烤串不错，就是不知道林兮愿不愿意吃苍蝇小馆。接着他又开始琢磨提审高勇的时候该怎么问，才能撕开这小子的心理防线。
“所以什么？”景樱问道。
李正天把车听到路边，下车抽了一根烟，回来看到林兮哭得更厉害了。他纠结了一下，终于把胳膊伸到她后背。林兮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终于将压抑了许多年的情感宣泄出来。
展杰猛地站起身，说道：“所以他一定有个女儿！”
她再也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李正天和林兮中间隔着一个长条的小炭炉，炉子上摆着一排羊脆骨。林兮认真吃着羊脆骨，李正天则看着窗外发呆。
“我已经告诉你了这事和我没关系，你应该去问你老公把钱花到哪了！”林兮一边喊一边用力拍打着车载显示屏，终于挂上了电话。
“怎么不吃？”林兮问道。
“信了你的话就有鬼了！”郭太太怒吼道，“我警告你，赶紧把钱还回来！否则我明天就让你卷铺盖滚蛋！”
“我在想怎么对付高勇。”李正天回答道。
“我的确是要买房，但是我没找他借过一分钱，他也没给过我一分钱。”林兮声音越来越大，“你听懂了吗？郭太太？如果你先生挪走了一大笔钱，我不知道他花在什么地方了，反正没花在我身上，我也不会要他的钱。”
“他怎么了？”林兮放下签子，擦了擦嘴问道。
“别跟我装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的破事！”
“他杀了包皮匠、张大超和姜力，光我们掌握的就三条人命。”李正天低声说道，“他知道自己肯定是出不去了，这样的人最难撬开嘴。”
“买房？”
林兮想了想，这确实是个麻烦。
“我没素质？”郭太太咆哮道，“你个倒贴没人要、犯贱当小三、臭不要脸的烂货有素质！你说，郭博英给你买房花了多少钱！”
“你准备怎么办？”她问道。
林兮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问道：“郭太太，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但是请你先把事情说清楚了。你这样像泼妇一样劈头盖脸骂一顿，只会显得你自己没素质。”
“我……”
这时候再挂电话已经来不及了，李正天偷偷瞟了林兮一眼，她脸色煞白，气得直哆嗦。
就在这时，两人的手机同时收到一条短信：韩馨身体忽然恶化，于十五分钟前宣布死亡。
紧接着柏林之声音响里传出一连串恶毒的辱骂，等李正天缓过神来，郭太太已经咆哮着让林兮不要装聋作哑，赶紧说话。
李正天叹了口气，心底涌上一股无力感，他喝了一大口冰镇可乐，冰得槽牙隐隐作痛。
郭太太打来电话的时候，李正天和林兮正在去看守所的路上。林兮的手机连接了车载蓝牙，当苹果铃声在轿厢里乍响的时候，李正天吓了一跳，不小心按到接听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