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在这里撒尿,乌尔夫。”克努特说。
很明显,她在默默地心算,因为我说完后,她就在一张纸上写了个数给我看。我意识到我本应该在进去之前先从放钱的腰包里拿出几张钞票。因为不想将自己带着一大笔钱(大约有十三万克朗)的事实广而告之,我转过身背对着他们两个,解开衬衫底部的两个扣子。
我半转身看着他。
商品都在柜台后面,我一边说,她一边把它们拿出来。驯鹿肉丸罐头。鱼丸罐头。香肠。奶酪。薄脆饼干。
“我在开玩笑。”他大笑着说。
“上帝安康,”他说,“皮尔约只会说芬兰语,但她知道自己店里东西的挪威语说法。”
皮尔约做了个手势,说她找不开我给她的一百克朗钞票。
她扭过头去,看着克努特。
“别担心,”我说,“剩下的当小费。”
“什么?”我说。
她用刺耳的声音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
“Jumalan terve。”
“她说你回来时可以再拿点东西。”克努特说。
皮尔约的商店在其中一所房子的地下室里。室内一片漆黑,克努特喊了三次她的名字,她才出现。她身材又大又圆,戴着头巾。她嗓音尖利:
“也许她应该把未结清的金额写下来。”
我盯着她。她看起来好像是认真的。
“她会记得的,”克努特说,“走吧。”
“上帝安康。”
克努特一蹦一跳地走在我前面。帚石南拂着我的裤腿,蠓虫在我们头上嗡嗡作响。高原。
我看着她的伤疤。“我相信你。好了,该走了。谢谢。”我伸出了手。这次她握住了。她的手坚定而温暖,像一块被阳光晒暖和了的光滑石头。
“乌尔夫。”
“不,是很糟,”她笑着说,“房子很难看。但住在里面的人并不丑陋。”
“嗯?”
“哦,它们也没那么糟。”我撒谎说。
“你为什么留这么长的头发?”
“人们需要房子。所以他们建得很快。根本没考虑过外观。”
“因为没有剪。”
“焦土战术。”
“哦。”
我一定是看起来有点困惑,因为她短促地笑了一声,高高的颧骨涨红了。“我是说考松。我们的房子。以前这里很好。大战之前。但1945年俄国人来了,德国人逃走了,他们撤退时烧毁了留下的一切。除了教堂以外的一切。”
二十秒后。
“你不觉得它很漂亮吗?”
“乌尔夫。”
我点了点头,然后调整好来复枪背带,把它挂在肩上。我没问题的那一边肩膀。该走了。我努力想一些告别时要说的话。她像她儿子一样,微微地歪着头,拂去脸上的几缕头发。
“嗯?”
“不用着急。雨果不怎么打猎。”
“你懂芬兰语吗?”
“嗯。我不知道我自己的猎枪什么时候会到。”
“不懂。”
“要花三十分钟到一小时才能到小屋,”她说,“取决于你走多快。”
“萨米语呢?”
我们回到台阶上。她看了看时间。大概是为了确认我在里面待的时间还不算长,不会让邻居讲什么。克努特在花园里跑来跑去,像只小狗一样急切地想走。
“一个字都不懂。”
“我给你准备些食物,剩下的你可以从皮尔约的店里买。克努特会带你去。”
“就只会挪威语?”
我摇了摇头。我真的没想过。自从离开奥斯陆,我到底吃了多少顿饭?
“还有英语。”
“在钓鳕鱼。你有带吃的、喝的吗?”她问道。
“奥斯陆有很多英国人吗?”
这显然是一个不合适的问题,因为我看到她的脸抽搐了一下。
我斜视着太阳。如果是中午的话,那意味着我们差不多是在朝着正西方向走。“不是很多,”我说,“但它是一种全球性的语言。”
“他在哪儿?”
“是的,一种全球性的语言。外公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挪威语是通俗语言。但萨米语是心灵的语言。芬兰语是神圣的语言。”
“胡说八道,”她把我面前的那盒子弹换成一盒来复枪子弹,“但如果你能承担所用弹药的费用,雨果可能会乐意的。”
“如果他这么说的话。”
“显然我会付租借费的。”
“乌尔夫。”
我转过身来。她正拿着一副双筒望远镜要递给我。是苏联B8军用望远镜。我外公设法弄到过一副,用来研究教堂建筑的细节。他告诉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和期间,所有优秀的光学工程都出自德国,而俄国人占领德国东部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窃取德国人的工业机密,并造出更便宜但质量上乘的复制品。天知道他们是怎么弄到这副B8双筒望远镜的。我放下来复枪,举起望远镜往外看。对着露出脸的那栋房子。现在那里没人了。
“嗯?”
“你会发现这个也很有用。”她说。
“我知道一个笑话。”
“当然。”我边说边练习装弹动作。我喜欢枪润滑的金属声,精密工程的声音。但仅此而已。
“讲吧。”
在向我演示之前,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显然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开玩笑。考虑到我的工作性质,你会认为我很了解枪,但我只懂一点手枪。她插入一个弹匣,向我演示装弹动作,并解释说这把来复枪是半自动的,但狩猎法规定,当枪膛里有一颗子弹时,弹匣里还有三颗以上子弹是违法的。
他停下来等我追上来,然后跟我并排穿越帚石南丛。“什么东西一直在走,却始终走不到门口?”
“用来复枪更有挑战性。”我边说边伸手把枪拿下来。我瞄准窗外。隔壁房子的窗帘动了一下。“而且也不用费力把所有的子弹从猎物身上取出来了。这枪怎么装弹?”
“这是个谜语,不是吗?”
“当然,”她说,“但你不是要去猎松鸡吗?”
“我能告诉你答案吗?”
“你有来复枪子弹吗?”我问。
“是的,我想你只能告诉我答案。”
她掏出了一盒子弹,指着挂在墙上的一把猎枪,旁边用两颗钉子托着一把来复枪。枪挂得太高了,她够不着。我怀疑她让我先在客厅等着,是想先把里面的什么东西清理干净。我环视四周寻找瓶子,错不了,我闻到了自制啤酒、酒精和香烟的味道。
他用手遮住阳光,朝我咧嘴一笑。“你在撒谎,乌尔夫。”
我顺着声音,经过一条过道,穿过一扇敞开的门,走进一个貌似工作间的房间。他的工作间。用生锈的汽车零件做的木匠长凳,坏了的儿童玩具,看上去放在那里有一段时间了,外加其他几个半成品。
“什么?”
“过来,乌尔夫!”
“你知道答案!”
我走近了。是她,毫无疑问。她穿着结婚礼服看起来很甜美,几乎算得上美丽了。她旁边的男人身材高大,肩膀宽阔。不知为什么,他那带着笑容但冷漠的脸让我想起了刚才在窗户里瞥见的那张脸。
“是吗?”
我们走进这栋没有上锁的房子,她领我进客厅,说她去拿猎枪,留下我和克努特待在那里。房间里陈设简陋,干净利落,整洁。坚固的家具,但没有电视和音响。没有盆栽植物。墙上只有耶稣抱着一只羊的画和一张结婚照。
“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谜语的答案。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一直撒谎?你最后会——”
“那是爸爸的车,”克努特说,“那辆是妈妈的。”他指着停在车库里阴凉处的一辆大众甲壳虫。
“在地狱里被烧死?”
“我们到了。”她转身朝一栋没有窗帘的小房子走去。煤渣砖铺的车道上停着一辆没有轮子的沃尔沃,旁边有一辆带两个生锈轮圈的手推车。
“是的!”
男孩又开始摆动手指。
“‘你们所有人’是谁?”
她笑了起来。“考松的女牧师?”
“爸爸。还有奥韦叔叔。还有妈妈。”
“我以为他们已经通过了关于女牧师的法律。”
“真的吗?你妈妈撒了什么谎?”
“妈妈还是教堂执事,也是教堂司事,”克努特说,“外公说她本可以接任牧师的。我是说,如果她是个男人的话。”
“她说我没必要担心爸爸。现在轮到你讲笑话了。”
“而你是个清洁工?”我问道,主要是为了说点什么。
“我不太会讲笑话。”
“新工作。”她重复道。听起来像是一声叹息。
他停下来,身体前倾,双臂朝着帚石南丛晃来晃去。“你击不中目标,对松鸡一无所知,还不会讲笑话。那你能做什么?”
“修理工。”我说。一个动作让我抬起头来,我瞥见了窗帘重新拉上之前窗户后面的一张脸。“但我刚刚辞职。我想找份新工作。”
“哦,对了。”我说,这时我看见一只孤独的鸟在我们头顶上方的高空中翱翔。观察。狩猎。它那坚硬、倾斜的翅膀让我想起一架战斗机。“我会躲藏。”
我注意到她侧过脸看了我一眼。“一个远离家乡的孤独猎人。你其他时候做什么?”
“好啊!”他猛地抬起头,“我们玩捉迷藏吧!谁先开始?石头,剪刀,布……”
“没有离婚。”我说。
“你跑到前面躲起来。”
“那你肯定会被烧死的!”克努特喊道,他扭动着手指,我猜那应该代表着火焰。
他跑了三步,然后突然停了下来。
她笑了。“你犹豫了。离婚了吧?”
“怎么了?”
“什么?”
“你这么说只是因为你想甩掉我。”
“确定?”
“甩掉你?没有的事!”
我摇了摇头。
“你又在撒谎了!”
“家人呢?”
我耸耸肩。“我们可以玩不出声游戏。谁先出声就一枪爆头。”
“土生土长的奥斯陆人。”
他滑稽地看了我一眼。
“外公还说你不应该在街角大声嚷嚷你的信仰。”她一脸苦恼地看着我,“克努特有时会有点过分热心。你是奥斯陆人?”
“不是真开枪,”我说,“好吗?”
“可外公就是这么说的!他知道,因为他是芬马克和北特罗姆瑟的巡回传教士,所以没错!”
他点点头,嘴巴紧闭。
“克努特!”
“现在开始。”我说。
“你不是一个莱斯塔迪乌斯教徒吗?”男孩问,“那你会在地狱里被烧死的。”
我们走啊走。之前从远处看来单调乏味的景色开始不断变化,覆盖着绿色和红棕色帚石南的柔软的褐色土地,变成了覆盖着石头、裸岩的月球景观,突然——在太阳光的照耀下,自从我来到这里,太阳已经转了半圈,像一个金红色的铁饼——它看起来像在发光,好像熔岩从缓坡上流下。这一切的上方是一片辽阔的天空。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天空看起来那么大,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能看见地球的弧度。也许是因为睡眠不足。我读过一篇文章,说人两天不睡觉就可能精神错乱。
我摇了摇头。我想我读过关于这位二十世纪的瑞典牧师的文章,他致力于清理当地人的放荡行为,但我不能声称知道他的教诲,我想我曾想象这种过时的东西已经消失了。
克努特默默地走着,布满雀斑的脸上神情坚定。现在蠓虫群更多了,最后它们形成了一大团,把我们牢牢罩住。它们落在我身上,我也不再打了。它们用带有麻醉剂的嘴叮咬我的皮肤,整个过程很温和,我就任由它们咬。重要的是,我在一米又一米地远离文明社会,直到它离我无数米远。即便如此,我还是需要尽快想出一个计划。
“拉尔斯·莱维·莱斯塔迪乌斯。你不知道他的教诲吗?”
费舍曼总能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莱斯塔迪乌斯?”
到目前为止的计划就是不做计划,因为他能预测出我能想到的每一个合乎逻辑的计划。我唯一的机会就是不可预测性。我表现得如此不循常规,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但在那之后我得想出点什么。如果还有“之后”的话。
“因为莱斯塔迪乌斯教我们让上帝的光照进来。”她说。
“时钟,”克努特说,“答案是时钟。”
“为什么大多数房子都没有窗帘?”我问。
我点点头。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我站起来跟着她。她的步伐很快,走路方式让我想起天鹅。那条碎石路经过教堂,一直延伸到被称为考松的那片房子。寂静几乎使人不安。到目前为止,除了这母子俩和昨晚的萨米人,我还没见过其他人。
“现在你可以朝我的头开枪了,乌尔夫。”
“克努特!别烦人家了。”是他妈妈。她走出教堂,朝大门走来。
“好的。”
还没有。我开始意识到去狩猎小屋要走很长一段路。
“开枪吧!”
“已经——”他看了看自己并没有的手表,“——二十五分钟了。”
“为什么?”
“没有,我说了这要花一段时间。”
“为了结束这一切。没有什么比不知道子弹什么时候来更糟糕的了。”
“那你有没有想到什么笑话?”
“砰。”
“问得好。”
“你在学校会被人取笑吗,乌尔夫?”
他交叉双臂。“真的吗?那么,如果你连一条路都打不着的话,你要怎么打松鸡呢?”
“为什么这么问?”
我从他身边看过去。我能看见一缕烟从一块黑色石头前面的花坛升起来。“对不起。我瞄准的是小路。”
“你说话的方式很奇怪。”
他指了指。“你刚才扔烟头的坟墓。”
“在我长大的地方,每个人都这样说话。”
“你说什么?”
“哇。那他们都被取笑了吗?”
我睁开眼睛。不是云。太阳在小男孩的红头发周围形成了一个光环。里面的女人其实是他的祖母吗?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吧,我被人取笑过。我十岁的时候,我的父母去世了,我从奥斯陆的东部搬到了西部,和我的外公巴塞住在一起。其他孩子叫我‘雾都孤儿’和东区垃圾。”
“那是我奶奶。”
“但你不是。”
热度消失了。一片云从太阳前面经过。
“谢谢。”
我闭上眼睛,专注于太阳,专注于感受它温暖我的皮肤。专注于享乐。赫多涅。希腊神。或者偶像,考虑到我身在神圣的土地上,她应该被称为偶像。称所有其他的神——除了你想出的那个——为偶像,这种做法相当傲慢。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上帝。当然,这是每个独裁者对臣民的命令。有趣的是,基督徒自己看不到,他们看不到这种机制,看不到其再生、自我实现、自我强化的一面,这意味着这样一种迷信可以存活两千年,而其中的关键——救赎——仅限于那些有幸出生在相当于人类历史一眨眼的工夫里,并恰好生活在这个星球上唯一一小块能听到这条戒律并能对简洁的推销语(“天堂?”)表达观点的地方的人。
“你是南部垃圾,”他大笑着说,“这是个玩笑!你现在欠我三个了。”
你被分到一段时间,你燃烧到过滤嘴,然后就结束了,永远地。但关键是要燃烧到过滤嘴,在那之前不要灭掉。好吧,也许这不是全部的意义,但这是我的目标。我真的不在乎什么意义。自从葬礼过后,有很多天我对这个目标也不太确定。
“我真想知道你从哪儿学的这些笑话,克努特。”
我把烟头弹进面前的墓地里。
他闭上一只眼,眯着眼看着我。“我能拿来复枪吗?”
我知道他不是卧底警察——他们头发最长、衣服最怪异。我很害怕他是费舍曼的手下。但渐渐地,我意识到费舍曼不在乎我这样的小人物。你只需要确保规模别太大,也没有冒险进入他的安非他命和海洛因市场。不像霍夫曼。霍夫曼的结局很糟糕。再也没有霍夫曼了。
“不行。”
我开始分销毒品的时候,主要是为了补贴自用的钱。这既简单又合乎逻辑:你买入的足够多,就可以讨价还价,然后以更高的价格分小份卖出三分之二,瞧,你就得到了免费的毒品。之后没用多久,贩毒就变成了全职工作。但我的第一次销售之路很漫长。又长又复杂,还有一些本不必出现的曲折。但我站在皇宫花园里,咕哝着简洁的推销语(“毒品?”),向我认为头发够长或者衣着够古怪的路人兜售。就像生活中的大多数事情一样,第一次总是最糟糕的。所以当一个平头、穿蓝衬衫的家伙停下来要两克时,我直接被吓跑了。
“这是我爸爸的枪。”
我坐在教堂的南边抽烟。我不知道为什么抽烟。因为我并没有烟瘾。我是说,我的血液并不渴求尼古丁。不是这个。是另一回事。是抽烟这个行为本身。它让我平静下来。我还不如抽点稻草碎屑。我对尼古丁上瘾吗?不,我肯定不是。我可能是酒鬼,但我也不太确定。但我喜欢兴奋、迷醉、酒醉,这是显而易见的。我很喜欢安定。或者说,我真的不喜欢不服用安定。所以它是我唯一觉得必须主动戒掉的药物。
“我说了不行。”
“你会讲笑话吗?”
他咕哝着,垂下头和胳膊几秒钟,然后又挺直了身子。我们加快了速度。他自顾自地小声唱着歌。我不敢确定,但听起来像是赞美诗。我想问问他妈妈叫什么——知道了她的名字,我回村子的时候也许能派上用场。例如,如果我记不起她家房子的位置了。但由于某种原因,我不敢主动去问。
“嗯。”
“那就是小屋。”克努特指着说。
“乌尔夫。”
我拿出望远镜,调整好焦距,用B8时,你必须同时调两个镜头。飞舞的蠓虫群后面,有一个看上去更像是小柴棚而不是小木屋的东西。就我目前所见,没有窗户,只有一些未上漆的干枯灰色木板,堆放在一根又细又黑的烟囱周围。
猎枪?见鬼,为什么不呢?因为她的问题都不是疑问式的,所以我只是点点头,然后朝门口走去。我听到身后急促的呼吸,稍稍放慢了脚步。那个少年绊到了我的脚后跟。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的思绪一定完全飘到了别处,这时,我看到什么东西在动,一个比蠓虫大得多的东西,在我们前面大约一百米的地方,突然从单调的风景中冒了出来。我的心跳仿佛停了片刻。那只长着大大的鹿角的动物钻进帚石南丛并跑开时,发出一种奇怪的咔嗒声。
“你可以借用我丈夫的猎枪。你们两个可以在外面等我干完,不会花很长时间的。”
“一头雄鹿。”克努特喊道。
“我……”
我的脉搏慢慢平静下来。“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一头……呃,另一种性别的鹿?”
“但是你会需要枪来练习的,”她说,然后露出了微笑,“在狩猎季开始之前。”
他又用滑稽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我把它落在火车上了,”我说,“我给他们打了电话,他们答应过几天把它放在巴士上送过来。”
“在奥斯陆没有多少驯鹿。”我说。
我低头看着箱子,仿佛在目测它的尺寸,看是否同意她的说法。
“母鹿。因为雄鹿的角更大,不是吗?看,它在用角蹭那棵树。”
“困扰我的是,”黑发女人说着把拖把蘸进桶里,“你要用什么枪来打猎。你箱子里应该没有猎枪。”
驯鹿停在小屋后面的树丛中,用鹿角摩擦桦树的树干。
“好的!”
“是在刮树皮吃吗?”
“好的,”我说,“那我们走吧?”
他笑了。“驯鹿吃地衣。”
我低头看着他。暑假。所有人都离开了。厌倦了跟着妈妈打扫卫生。终于有点事做了。
当然了,驯鹿吃地衣。我们上学时学过生长在北极附近的苔藓的种类。还学过“joik”是萨米语中即兴的叫喊,“lavvo”是一种印第安圆锥形帐篷,以及芬马克到奥斯陆比到伦敦或巴黎还要远。我们还学了一种记忆峡湾名字的方法,尽管我怀疑现在是否还有人记得那是什么方法。反正我是不记得了——我十五年的学生生涯,甚至有两年是在大学里,都是在“隐约记得”中度过的。
“不!”克努特说,“求你了!”
“驯鹿摩擦鹿角是要清洁它们,”克努特说,“它们会在八月这么做。我小时候听外公说是因为它们的角痒得厉害。”
“他没必要这么做。我相信我能——”
他像个老头似的咂着嘴,好像在哀叹自己曾经多么天真。我本可以告诉他,我们中的一些人从来没有停止过天真。
“克努特可以给你带路。”
小屋坐落在四块大石头上。门没有上锁,但我不得不使劲拉门把手,让它从门框上松开。里面有两张铺着毛毯的上下铺,还有一个烧木头的炉子,两个加热板上分别放着一个有凹痕的水壶和一个砂锅。一个橘黄色的壁橱,一个红塑料桶,两把椅子和一张向西倾斜的桌子,不是因为桌子本身有点歪,就是因为地板不平。
“听起来不错。”
小屋肯定是有窗户的。我之所以没有看到,是因为它们只是一个个射击孔,除了有门的那堵墙,所有的墙上都有这样的窄缝。但是已经能透进足够的光线,而且有东西从任何方向靠近时你都能看到。尽管我三步就能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感觉整个小屋像法国咖啡桌一样摇晃,也没有改变我最初的结论:小屋再完美不过了。
“好吧,”她说,“既然你要打猎,我想你当然可以待在狩猎小屋里。每个人都会用。有点偏远,有点局促和摇摇欲坠,但你肯定会得到你想要的安宁的。四面八方一览无余,这一点是肯定的。”
我环顾四周,想起外公把我的皮箱抬到他家并打开门锁后说的第一句话:“Mi casa es tu casa。[1]”尽管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我还是猜出了它的意思。
“我明白了。有什么地方不这么……呃,靠近中心?可以享受安宁的地方,有不错的视野。”我的意思是可以看到有没有人来。
“回去之前要不要喝咖啡?”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一边打开烧柴的炉子。细细的灰烬吹了出来。
“妥当?”我看着她的裙子。她的长发。
“我才十岁,”克努特说,“我不喝咖啡。你需要木头。还有水。”
“这里没人会让你付很多钱。但我丈夫不在家,所以真的不妥当。”
“我明白了。那要不要来片面包?”
“我明白了。我有没有可能从你那里租张床?”当她犹豫不决时,我很快补充道,“我会付可观的费用,很可观。”
“你有斧头吗?或者一把刀?”
她面带微笑,歪着头。“暑期工作。养驯鹿的睡在海边牧场上的帐篷和面包车里。一些人去钓鳕鱼了。很多人都去了凯于图凯努的集市。”
我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回应是抬头看房顶。一个没有刀的猎人。
“当然,”我朝克努特点点头,“暑假?”
“你可以暂时借用这个。”克努特说着,伸手从背后拿出一把大刀,刀身很宽,带一个黄色的木柄。
“是的,我会这么说。当然现在没有那么多人在家。”
我在手里把弄着那把刀。很重,但不会太重,而且刀身重量很平衡。很像握着一把手枪的感觉。
“随便哪里都行?”
“这是你爸爸给你的吗?”
她停止打扫,靠在拖把上。“你只需要去敲门,他们会给你一张床的。”
“是外公给我的。这是一把萨米刀。”
“说到需要,”我说,“你知道村子里有什么地方我可以住吗?”
我们说好了,我去打水,他去收集木头。他显然很喜欢被分派一个大人的任务,于是把刀夺走,跑了出去。我在墙上发现了一块松动的木板。在木板后面的两堵墙之间,是一种用苔藓和草皮做成的隔热材料,我把装钱的腰包塞了进去。我在离木屋只有一百米远的小溪往塑料桶里装水时,能听到树丛中钢铁撞击木头的声音。
“我不知道有什么狩猎季,”女人说着,使劲把拖把推过我睡过的地板,拖把头吱吱作响,“是你们南方人想出的主意。需要的时候我们就去打猎。不需要的时候就不去。”
克努特往炉子里放了些引火材料和树皮,我清理掉壁橱里的老鼠屎,把食物放好。我把火柴借给他,不久炉子就点着了,水壶发出咝咝声。一些烟漏了出来,我注意到蠓虫在退缩。我趁机脱掉衬衫,从桶里往脸上和上身泼了点水。
“当然。”我点头说道,同时意识到背上出了汗。我需要洗个澡。我的衬衫和钱袋该洗了。我的西装外套也该洗了。“我敢说我会找到猎物的。更大的问题是我来早了一周。毕竟,狩猎季要到下周才开始。在此之前我得一直练习。”我希望萨米人的信息是准确的。
“那是什么?”克努特指着问道。
最后克努特打破了沉默。“当食肉动物抓不到足够的老鼠和旅鼠的时候,就会吃松鸡蛋。”
“这个?”我说着抓起挂在脖子上的“狗牌”,“把名字和出生日期刻在防弹金属上,这样他们就知道自己杀了谁。”
一阵停顿。
“他们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她扬起眉毛。“我的意思是松鸡没那么多。”
“这样他们就知道要把尸骨送到哪里了。”
我哼着歌。“其实,我想的是比这大的猎物。”
“哈,哈,”他冷淡地说,“不算个玩笑。”
“今年对老鼠和旅鼠来说是糟糕的一年。”她说。
水壶的咝咝声被警告似的隆隆声所代替。当我往两个带豁口的咖啡杯中的一个倒满咖啡时,克努特已经把第二片抹着鹅肝酱的厚面包片吃了一半。我朝咖啡油腻的黑色表面吹了吹。
“松鸡,”我冒险说道。这么靠北的地方有松鸡吗?“或者任何有脉搏的东西,真的。”我补充道。
“咖啡的味道怎么样?”克努特问,嘴里塞满了东西。
她把布固定在拖把的末端。“打什么?”
“第一次总是最糟糕的,”我说着喝了一小口,“吃完,然后你最好在妈妈担心你去哪儿了之前出发。”
“打猎。”我觉得在这么小的社区里,最好还是坚持同一个说法。
“她知道我在哪儿。”他把两只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双手托着头,把脸上的肉往上推,遮住了眼睛,“笑话。”
“你来考松干什么,乌尔夫?”她在水桶上方拧着一块布。
咖啡的味道很好,杯子暖和了我的手。“你听过那个挪威人、丹麦人和瑞典人打赌,看谁能把身子探出窗外最远的笑话吗?”
“乌尔夫。”我开始习惯这个名字了。
他从桌子上收起胳膊,满怀期待地盯着我。“没有。”
“替谁?”她喊道。她又朝祭坛栏杆走过来。
“他们正坐在窗台上。突然挪威人赢了。”
“替我说再见。”
随后一阵寂静,我又喝了一口咖啡。从克努特呆头呆脑的表情来看,他还没猜到这就是这个笑话的结尾。
“妈妈没有看上去那么生气。”
“他是怎么赢的?”他问道。
“为什么?因为我不住在这里。”
“你觉得呢?挪威人从窗户上掉了下去。”
“为什么?”
“所以挪威人把赌注押在了自己身上?”
“外面。”
“很明显。”
“你要去哪儿?”男孩问。
“不明显。你应该一开始就说明的。”
我拿起箱子,跨过祭坛的栏杆。
“好吧,但你理解了,”我叹了口气,“所以你感觉如何?”
“不管有没有得到许可,都欢迎你来。但是下次请不要吐在我们议会领袖的照片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看到了一丝微笑,但她上唇的伤疤抽搐了一下。她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圣器室。
他把一根手指放在长满雀斑的下巴下,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半空。接着发出两声响亮的笑声。然后是更加深沉的凝视。
“对不起,我肯定会付——”
“有点短,”他说,“但这可能就是它好笑的地方。砰——一切都结束了。好吧,把我逗笑了。”他又笑了一阵。
“除了我们的圣餐饼,没什么吃的。”她一边说,一边打开沉重的白色衣服检查。
“说到事情结束了……”
“我没找到毯子。”我说着把法衣递给她。
“当然,”他站起来说,“我明天再来。”
“法衣。”她说着推开我的手。我低头看着另一只手里的那团衣服。
“真的吗?为什么?”
“乌尔夫。”我说着伸出手和她握手。
“蠓油。”
“没关系,”她说,“这里的门很高,大门很宽。”她说这话时声音里没有一丝温情。她放下水桶和拖把,伸出一只手。
“蠓油?”
“早上好。我昨晚乘巴士到了这里。没有地方可……”
他把我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就像气泡纸,一个包接一个包。
“早上好。”她说。
“好吧,”我说,“带蠓油来。还有啤酒。”
她又开始移动,朝我走来,她的鞋子在地板上咯咯作响。当她走得足够近时,我看到她有一张漂亮的嘴,但上唇有一道疤痕,可能是矫正唇裂的手术造成的。考虑到她黝黑的肤色和头发,她竟然有一双这么蓝的眼睛,几乎有些不自然。
“啤酒?然后你会——”
圣器室的门开了。我转过身来。一个女人进来了,然后停下来盯着我。令我惊讶的第一点是她那么年轻就做了清洁工。她看起来很强壮。你可以看到她小臂以及提着水桶的手上的静脉,水桶里装满了水。她肩膀宽阔但腰肢很细。双腿藏在一条过时的黑色褶裙下。让我吃惊的另一点是她的头发。头发又长又黑,被一个简单的发卡束在脑后,从高高的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使它闪闪发光。
“在地狱里烧死?”
“三十多岁?”
“得去阿尔塔买。”
“很大了。”我伸长了脖子说道。
我想到了他父亲工作间里的气味。“烈酒。”
“你多大了,乌尔夫?”
“什么?”
我正要说个别的名字,然后想起了前一天说过的话。“乌尔夫。”
“家酿啤酒。私酿酒。就是你父亲喝的那种。他从哪儿弄来的?”
男孩歪着头。“我叫克努特,我十岁了。你叫什么名字?”
克努特晃了几次身子。“马蒂斯。”
“所有人都是从这里以南的地方来的。”
“嗯。那个穿破夹克、罗圈腿的小个子?”
“当然是指这里以南的地方。”
“是的。”
“那要看你说的‘南方’指什么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看看你用这个能买到多少,另外,给自己拿个冰激凌。当然,除非吃冰激凌也是罪过。”
“你从南方来吗?”男孩问。
他摇摇头,接过钞票。“再见,乌尔夫。把门关上。”
我站起来,卷起法衣,从祭坛栏杆上取下外套,发现手枪还在口袋里。当我穿上外套时,左肩膀一阵刺痛。
“哦,这里可能也容不下蠓虫了。”
“因为妈妈要打扫那里。”
“不是蠓虫,是狼。”
“为什么不能?”我用嘶哑的声音说。
他在开玩笑吗?
我环顾四周。他好像是一个人。
他走后,我拿起来复枪,放在其中一个窗台上。我通过瞄准器扫视地平线。我看到克努特沿着小路蹦蹦跳跳地走了。我把视线对准那片小树林。我发现了那头驯鹿。这时,它抬起头来,好像能感觉到我的视线。据我所知,驯鹿是群居动物,所以这只肯定是被驱逐了。像我一样。
“你不能在这里睡觉。”
我到小屋外面坐下来,把剩下的咖啡喝了。炉子里冒出的热气和烟使我头痛得厉害。
那个低头看着我的人脸上有雀斑,塌鼻梁,额头上贴着膏药,苍白的睫毛围绕着一双蓝得不寻常的眼睛。上面是一头浓密的红头发。他多大了?九岁?十三岁?我不知道,我在和孩子有关的任何事上都没有希望。
我看了看时间。现在差不多过去一百小时了。我本应该已经死了。我已经赚了一百小时。
我小心翼翼地拉开脸上的法衣。
当我再次向外看时,那头驯鹿走近了一些。
我继续缓慢、均匀地呼吸,感觉脉搏平静了下来。我的身体已经意识到了我的脑袋还没弄明白的事情:如果是他们,便不会戳我,而是会扯掉法衣,检查一下是不是对的人,然后给我撒上比五香炖羊肉更多的胡椒。
[1]西班牙语,意为“我家就是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