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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阳光

他摇了摇头。

“出租房?”我问。

“露营小屋?出租的房间?”在他身后的电话线杆上,有人贴了一张海报,上面说一支舞蹈乐队将在阿尔塔演出。所以城市不会太远。也许我应该待在车上,直到它到达那里。

萨米人笑容满面。他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坨褐色的东西,我希望是咀嚼烟草或类似的东西。它吧嗒一声落到了地上。

“你呢,马蒂斯?”我说着赶走了一只咬我额头的小虫,“今晚你不会碰巧有张床可以借我用吧?”

“这里有旅馆吗?”

“早在五月份我就把床扔到炉子里烧了。五月很冷。”

“是的,但是你来早了一周。狩猎季要到八月十五日才开始。”

“那有没有沙发?床垫?”

“看起来是个不错的狩猎区。”

“床垫?”他朝布满帚石南的高原摊开双手。

“哦?你要在这里打猎吗,乌尔夫?”

“谢了,但我喜欢屋顶和墙壁。我得去找个空狗窝。晚安了。”我朝那片房子走去。

“一个猎人。”我说。可能是因为他提到了农村委员会。这既是实话,也是谎话。

“你在考松能找到的唯一的狗窝就是那个。”他哀怨地喊道,声音逐渐降低。

“冒昧问一下,”他又说,“那你是干什么的?”

我转过身来。他指着那片房子前面的建筑。

我不知道农村委员会的人长什么样,所以摇了摇头,用手抚过我那嬉皮士式的长发。也许我该剪掉,那样就不那么显眼。

“教堂?”

“你是农村委员会的,还是牧师?”

他点点头。

我耸耸肩。“不是来拜访谁。”

“半夜开门吗?”

“你来拜访谁?”

马蒂斯歪着头。“你知道为什么在考松没有人偷东西吗?因为除了驯鹿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

“我只是来拜访一下。”我朝那片房子点点头说。

这个胖乎乎的小个子跳过水沟,动作出奇地优雅,开始穿过帚石南向西走去。我的向导是北方的太阳以及如下事实——据我外公说,无论你去世界上的哪个地方,教堂的塔楼都在西侧。我用手遮住阳光,看着他前面的地势。他这是要去哪里?

“你来考松干什么?”

尽管已经午夜,阳光依然照耀,一切都静悄悄的。但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村子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荒凉感。这些房子看起来像是匆忙建成的,马马虎虎,没用心。不是说它们看起来不坚固,只是给人一种印象:它们只是遮风避雨的屋顶,而不是一个家。以实用为主。一块块经得起风吹雨打的免维护板材。一些被撞坏的汽车停在花园里,其实算不上花园,只是用篱笆围起的一片片帚石南和桦树而已。有婴儿车,但没有玩具。只有少数房子的窗户上有窗帘或百叶窗。其他光秃秃的窗玻璃反射着阳光,阻止了任何人往里看。就像一个不想透露太多内心世界的人戴的太阳镜。

“乌尔夫。”我说。它似乎是个好名字。

果然,教堂是开着的,但门有些膨胀,因此不像我去过的其他教堂那么容易打开。教堂中殿很小,陈设朴素,简约而好看。午夜的阳光照亮了彩色玻璃窗,在祭坛上方,耶稣挂在惯常的十字架上,三联画的中间是圣母玛利亚,两边分别是大卫与歌利亚和婴儿耶稣。

“那你是谁?”

我在祭坛后的一侧找到了圣器室的门。我在橱柜里找了个遍,找到了衣服、清洁设备和水桶,但没有祭坛酒,只有奥尔森面包店的几盒华夫饼。我嚼了其中的四五个,就像吃吸墨纸一样;它们让我的口变得很干,最后我不得不把它们吐到桌上的报纸上。报纸上说——如果那是当天的《芬马克日报》的话——当天是一九七八年八月八日;反对开发阿尔塔河的抗议活动正在增加,还有一张当地的议会领导人阿努尔夫·奥尔森的照片;作为挪威唯一一个与苏联接壤的区域,现在间谍贡沃尔·加尔通·哈维克[1]死了,芬马克感觉更安全了;这里的天气终于比奥斯陆好了。

“马蒂斯。”我重复了一遍,以便有几秒钟时间来思考如何回答他必定要问的下一个问题。

圣器室的石头地板太硬了,长椅又太窄,我就把圣坛栏杆里的法衣都拿了进来,把外套挂在栏杆上,头枕着皮箱躺在地板上。我感觉有湿东西打在了脸上。我用手擦掉,然后看了看指尖。是锈红色的。

“我看到了。我叫马蒂斯。”

我抬起头看着上方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然后我意识到它一定是从倾斜的屋顶上落下来的。漏水,潮湿,被泥土或铁染了色。我翻了个身,这样就不会压在那个有伤的肩膀上了,然后把法衣拉到头上挡住阳光。我闭上眼睛。

“我是坐巴士来的。”我说。

好了。不要思考。把一切都关在外面。

他至少比我矮两个头。方脸,宽嘴,一双眼睛有点歪斜。如果你把奥斯陆人关于萨米人或拉普兰人长相的陈词滥调加起来,最终就会得出这个家伙的模样。

把自己封闭起来。

“冒昧问一下,”他说,“你是谁?”

我把法衣拽到一边,大口喘着气。

他以一种奇怪的步态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膝盖向外弯曲,我可以从他两腿之间看到这条路一直延伸到村子。当他走近时,我看到他头上戴的不是宫廷小丑的帽子,而是一顶萨米帽。蓝色、红色和黄色——只是没有铃铛。他穿着一双浅色的皮靴,蓝色的防水夹克上贴着黑色的胶带,上面有几处裂口,露出了黄色的衬垫,里面看起来更像是保温棉,而不是羽毛。

×。

“晚上好!”他向我喊道。

我躺在那里盯着天花板。葬礼过后睡不着的时候,我开始服用安定。我不知道是不是上瘾了,但是没有它就很难入睡了。现在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精疲力竭。

前面路边树丛里的树枝动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跃过水沟,跳到路上。我的手自动地去摸手枪,但我阻止了它:这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这人看起来像是从扑克牌里跳出来的小丑。

我又把法衣拉到身上,闭上眼睛。已经逃了七十小时。一千八百公里。只在火车和巴士上睡了几小时。我应该已经筋疲力尽了。

天上一朵云也没有,空气非常清澈,我感觉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就像那句话说的,一眼望不到头。他们说芬马克高原很美。纯粹是胡扯!这不正是人们形容不适合居住的地方所用的词汇吗?要么想让自己显得坚韧,要么想表明自己拥有某种洞察力或优越感,就像人们吹嘘自己喜欢无法理解的音乐或难懂的文学作品一样。我自己就这么干过。我曾经认为这至少可以弥补我的一些不足。或者,只是为了安慰少数不得不生活在那里的人:“这里太美了。”其实这片平坦、单调、荒凉的陆地有什么好美的,就像火星一样。红色的沙漠。不宜居住。残酷无情。完美的藏身之地。希望如此。

现在——轮到快乐的想法。

我穿上西服外套,抓起皮箱,开始步行。外套口袋里的手枪撞击着我的大腿。正撞在骨头上——我一直都太瘦了。我停下来,把藏钱的腰包塞到衬衫下面,这样钞票就能减轻撞击。

我试着回想以前的一切。以前的以前。没用。其他的一切都冒出来了。那个穿白色衣服的人。鱼腥味。黑色的手枪握把。玻璃破碎,坠落。我把它推到一边,伸出手,低声念着她的名字。

我脚下这条坚硬的碎石路通向一群低矮的建筑物。唯一突出的建筑是教堂的塔楼。我在巴士座位上醒来时,车正好经过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考松”,在海岸边的一个木制栈桥附近。于是我想,为什么不呢?于是我拉了车窗上方的绳子,点亮了巴士司机上方的停车信号灯。

接着,她终于来了。

我环顾四周。指南针的另外三个方向上,低矮的山脊朝着我倾斜下来。红绿色的帚石南,岩石,几丛矮小的桦树。东边,陆地滑入大海,被石头覆盖,像薄煎饼一样平坦,而在西南方向,陆地像是在大海开始的地方被刀切过。在平静的海面上方大约一百米的地方,是一片开阔的高原,朝内陆延伸。芬马克高原。尽头,就像外公常说的那样。

我醒了。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我在午夜下了巴士。眯起眼睛看着太阳。它正扫过一座岛屿,朝着大海,朝北落去。又红又暗。像我一样。它的北边还是海。再北一点就是北极。也许到那里,他们就找不到我了。

有什么东西推了我一下。一个人。轻轻地,不是为了叫醒我,而是想确认有人躺在法衣下面。

所以我不妨从这里开始,在困惑之中,在一个命运似乎稍事休息、屏住呼吸的时间和地点。这一刻,我以为自己不仅在路上,而且已经到达。

我集中精力,尽力保持均匀的呼吸。也许还有机会,也许他们还没发现我醒了。

故事是从我意识到自己只是班上踢球第四好时开始的吗,还是我的外公巴塞给我看他自己画的圣家堂时?是我第一次抽烟,听自己拥有的第一张感恩至死乐队的唱片时,还是我大学读康德并以为自己读懂了的时候?是我卖第一份大麻时,还是从我亲吻博比——其实是个女孩——时开始的?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个子小小的、满脸皱纹、最后改名为安娜的家伙冲着我尖叫的时候,还是我坐在费舍曼那间臭烘烘的后屋,听他对我说想让我做什么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们用编造的逻辑来储存各种各样的故事,好让生活看似有某种意义。

我把手滑到身边一侧,然后才想起我把装着手枪的外套挂在了祭坛的栏杆上。

我们该怎么开始这个故事?我希望我能说从头开始。但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开始的。就像其他人一样,我也不是十分清楚生活中因与果的真正顺序。

这对专业人士来说非常不专业。

1

[1]贡沃尔·加尔通·哈维克(Gunvor Galtung Haavik,1912—1977),前挪威外交部雇员。于一九七七年一月二十七日被捕,被控为在苏联从事间谍活动和犯有叛国罪。她供认了这些罪行,并于案件审理前死于心脏衰竭。

这是一个很好的决定,对外界没有任何影响。没有人会为我哭泣、想念我,也不用承受任何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