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远开着车子,不顾小区内40公里的限速标志,沿着狭窄的小路疾驰而去。开到大门口,刚好吴博拎着糖炒栗子从外面回来,可是李远只想着猛踩油门逃到一个安静的地方,甚至差点撞在大门上,全然不知他这疯狂的一幕被吴博看在眼里。吴博拎着糖炒栗子,一只手还保持着打招呼的姿势停在空中。没想到手还没举起来,李远的车子就像风一样飞驰出去,消失不见了。
“太晚了!”说完,李远“砰”一声把门关上,头也不回地走了。确实太晚了,吴爸爸说得太晚了,李远知道得也太晚了。现在想要陪,恐怕也只能陪伴一具已经腐烂不堪的尸体了。这是今天晚上李远最大的痛!
偌大的洛北城,漫长的夜晚,又只剩下李远一个人。他觉得好累,第一次有想要找个人依靠的感觉。他想到了文子,他想回家。
李远走得很快,吴爸爸也马上跟了上来,在李远身后喊了一声:“多去陪陪你父亲吧!”
少了文子的家,落了满地灰尘,空气中也夹杂着些许腐败的味道。也许是心理作用,连桌椅板凳也褪了一层颜色,红得不那么通透了。就像鲜血被晾干了一样,殷红却裹着一层黑色。家已经不像家了,李远努力寻找着任何一个能让他感到踏实的角落。终于,他在文子经常写字、上网的小桌子前面坐下。小桌子上,还摆着文子为他买的书和文子上网时用的电脑。他打开电脑,好在家里还有电。随着电脑屏幕亮起了启动画面,一束柔和的光打在李远脸上,他感到文子的气息扑面而来。
轻轻拨开韩月的手,李远轻声说:“小心肚子里的孩子。”然后,他又看了吴爸爸一眼。吴爸爸这次投来的目光,从可怜变成了请求。为了照顾怀孕的韩月,吴家人大概没有把苏凌失踪的事情告诉她。这倒也不难,从韩月怀孕开始,她就自觉远离了所有电子设备。苏凌失踪想必警察也找过韩月,但是肯定都被吴家人拦下来了。这件事本来就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他就配合着吴爸爸,说:“她有点事情出去了。菜都凉了吴博还不回来,今天这饭吃得有点太迟了。我就不吃了,医院还有事,我先回去了。”说着,李远起身直奔吴家大门走过去。
漫无目的地点着屏幕上的文件夹,把它们一个一个打开,又把它们关上,但是李远的眼睛里依然黯淡无光。一种愤恨的情绪在他心里蔓延开,可是他不知道该恨谁。他发现自己太无知了,无知得可怜。一个尘封了二十年的秘密,就像一个贮藏了二十年的柜子,猛地被人一脚踢开。里面的灰尘刹那间漫布四周,呛得人鼻子发紧,眼睛发酸。等他被灰尘迷得泪流满面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是孤单的。养父把他养在身边,也许是对制造了父子之间的误会而愧疚,但是更合理的说辞是控制住李远,让父亲抱憾终身,以此报复父亲的夺爱之恨;而父亲呢,看起来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可是他也同样是受害者。父亲人性上的弱点,激发了母亲性格上的缺陷,制造了一出荒诞的悲剧。他也知道父亲想要补救,可是补救这回事本来就要建立在伤害之上。就像被李远搅乱的土豆丝,土豆丝上面挖出的洞,即使用新的土豆丝填上去,也显得和周围的土豆丝格格不入。而周围被放置得长了的土豆丝,渐渐失去油光,变成了暗淡的土黄色。至于母亲,他只想到了一件事:怪不得那天,父亲说一切的根源都在母亲身上。
“对了,远哥,苏苏到底怎么啦?我给她打了好多次电话,她都不接。她平时忙着的时候不是都关机嘛!就算忙着呢,也总该给我回一个电话啊!”韩月嘟着小嘴抱怨着。自从有了孩子,她身边所有人都对她倍加宠爱,而她最好的朋友竟然让她受到冷落。说着说着,韩月突然眼睛一亮,另一只手“嗖”地拽住了李远的胳膊,一脸八卦地问道:“是不是你们俩吵架啦?”
抹掉脸上的眼泪李远才发现,原来连文子也无法掩盖他被欺骗的事实。回想过去这几十年,这个悲剧为自己蒙上了一层如此黑暗的阴影。这个黑影捂住了李远的嘴,让他高中三年都几乎没和任何人说过话;也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他不敢信任任何人。等他远离了和父亲拥有一样肤色的人群,而逃离到国外上大学时,他却早已对不看、不听、不说习以为常。变成了一个只会武装头脑的白痴。
回头看了韩月一眼,李远没再说什么。因为他看到吴爸爸站在韩月身后,也正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还有文子,在李远眼中文子是他真正对不起的人。如果父母的遭遇能归咎为因果报应,那么文子就是被他无故害死的。想到文子死时的惨状,死前的绝望,痛彻心扉的感受揪住李远的心脏,用力撕扯着。强烈的自责感伴随着思念像拳头一样砸在李远心上。他挥舞着拳头,把桌子上的键盘捶得破破烂烂,一甩手把鼠标弹到墙上。他抱着自己的头,强忍着痛苦的欲望,憋住眼泪不让它们流出来。
吴爸爸赶紧起身,把椅子放在韩月腿边,扶她坐下。韩月虽然快要当妈妈了,却还像个单纯的孩子,她丝毫没有察觉屋子里怪异的氛围。一见着李远,她也来了精神,一把抓在李远肩膀上,笑嘻嘻地说:“远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原来我和他一样……”
李远刚想再开口说些什么,韩月却从房间里面出来了。她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一手托着肚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怎么啦?什么东西打碎了?都把我给吵醒了。”
李远刚刚发现,原来他就是当年的父亲。父亲对工作的狂热毁了母亲和自己,他何尝不是苦求于揭开真相,而伤害了文子。李远想不通,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把事情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他一直纠结于自己为什么想不通,却从来没想过,为了什么他一定要想通,比如为了家庭。
这个突如其来的愤怒的声音,吓得吴爸爸往椅背上靠了靠,他惊慌地说:“本来就没有好人和坏人啊,只是一个人做了好事或者坏事。做了坏事的人,也是无可奈何;做了好事的人,他未必真心善良。我不跟你说有很多方面的原因,像是时间……场合……还有很多……”
“生气?”韩月使劲嚼着嘴里剩下的栗子,说:“没有吧,我看到远哥的时候他好好的啊……嗯……也就是有点低落。可能是想苏苏了?嘿嘿……嗯!肯定没生气,他还跟爸聊天来着。”
其实李远也说不清楚现在的心情。李远想,亏自己还是心理医生,现在的感受竟然没在任何一本书上看过。看来理论和实际情况真的有出入,毕竟写书的那些人没有经历过李远所经历过的事情。可是李远还是较着一个劲,他不顾吴爸爸的感受,说:“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情里面没有坏人,当初你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是因为你怕我没有精神上的依靠,而现在愿意告诉我,是因为你口口声声的‘不要怪罪’吗?”在李远吐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那根一直被他攥在手里的筷子,也被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
搂着韩月的吴博,像哄孩子一样唱着摇篮曲。韩月闭着眼睛,嘴里咀嚼着美味的栗子。吴博连哄带骗地,把装着糖炒栗子的袋子从韩月怀里拿出来,像是想分散韩月的注意力似的说道:“没事就好,上次爸难过了好多天呢。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了,他们都聊什么了?”说着,他轻轻地抚摸了韩月的额头。
可是李远好像还等着他的回答,就算他再害怕,也得说点什么。犹豫了一会儿,吴爸爸说:“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在特定的情况下,做出大势所趋的行动,也是必然的。”吴爸爸说得小心翼翼。
最后一口栗子咽下去,韩月贪婪地舔着自己的嘴唇,一脸幸福地看着吴博,说:“我哪知道啊,我都睡着了。不过,我迷迷糊糊地好像听见谁说什么谁很生气,还有什么秘密被发现了什么的。到底怎么啦?怎么感觉你们都有事情瞒着我!”韩月粉红的小嘴又嘟起来了,被罩在粉红色的羽绒被下面的韩月,活像一只粉红色的小猪。
听了李远的话,吴爸爸一怔。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想去拿桌子上的烟。他的手刚碰到烟盒,却又放下了。他在猜李远这话的意思究竟是李远是这样认为的,还是看出了他的私心,怪他刻意隐瞒导致父子反目。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上了年纪的人就更相信因果报应,不然他也就不用怕了。
“没什么。”吴博笑笑地低下头,在韩月的小嘴上亲了一口,说,“睡吧!”一边唱着,吴博一边回想着李远和父亲的争吵,他眉宇之间的褶痕越来越深,心里的难过再也按捺不住了。
等李远把窟窿填满了,他才自言自语般地对吴爸爸说:“所以,最错的是爸爸,一定要惩罚他,是吗?”
“怎样才能让他学会爱呢?”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重,桌子中间那碗已经晾凉了的鱼,仿佛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偷偷把鱼头滑进乳白色的汤羹里。李远重新拿起一根筷子,把被他钻出旋涡形窟窿的土豆丝一点一点填满。
窗外的天空蒙了一层浅浅的乌云,阴得李远分辨不出时间,所以起得晚了一些。昨天晚上,他就靠在电脑桌旁边随意睡了一觉,现在浑身酸疼,身子下面的键盘在李远胳膊上印出一条深深的红印,皮肉都和塑料制的键盘粘在一起。李远慢慢屈起身子,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吱吱作响。他撑着椅子,挣扎着站起来。
吴爸爸看出了李远的疑惑,他一边怯生生地望着李远,一边说:“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那个时候你恨极了你父亲,而你的母亲……就是你唯一的精神支柱了。”吴爸爸咽了口吐沫,继续说道,“而且……如果你知道了这些真相,你只会多恨一个人。所以我……”说完,吴爸爸沉沉地低下了头。
李远前后摆动身子,转动脖子,调整着肌肉的位置。一转头,他发现文子的电脑还没有关上,屏幕上面出现了一篇密密麻麻的字。李远捡起键盘,放在桌子上。当准备关掉电脑时,他发现一个网页被打开了。他想,也许是昨天对电脑发泄时无意打开的吧!
李远好不容易晾干的眼睛,又被吴爸爸的几句话浸湿了。他想不通,为什么这些事情早些时候没有人告诉他。如果他早就知道,也许他不会那么抵触和父亲相处,更不会失手杀了他。
这些文字好像是一篇小说。对了,文子之前好像提过她在看小说,而且还是李远建议她这么做的。文子正看到书中女主角因丈夫出轨而伤心欲绝的部分。不过让李远停止关机动作的,并不是这篇文章,而是收藏夹里仅有的两个网页——一个被标注为小说;另一个则写着邮箱。
把只抽了两口的烟熄灭,吴爸爸又叹了一口气:“你活得太明白了。为什么一切都要分出对与错呢?有些事情不是用是非就能判断的。更何况任何事一旦与人的思想产生联系,就很难存在绝对的对与错了。即使从道义上你是‘对的’,但是站在‘错的’的人的角度上,你同样是错的。只有客观事实才可能存在真理,人的思想只可能发现真理,它是永远不可能成为真理本身的。所以,不要怪任何人,谁都不值得怪罪。一旦你钻进牛角尖里,想再出来就一定会被刮掉一层皮啊!”
李远和文子刚刚认识的时候,因为案件的关系也曾经使用邮箱通信过。正是因为邮箱,他们才有机会了解彼此。李远把鼠标挪到邮箱的位置上,这里面有太多关于过去的回忆,他想看却又不敢看。犹豫的李远还没想清楚到底要不要看看他们过去的对话,手指就不自觉按了下去。随着一道清白光线闪出,邮箱的网页弹开了。
“如果是这样,我都不知道该怪谁了。”李远还保持着聆听时的坐姿,并不是他不想动,只是现在他连抬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让李远吃惊的是,文子的收件箱里面有上百封邮件,只有少数是他与文子的通联信件。剩下的都是一个陌生地址传来的邮件。李远又点开文子的发件箱,里面除了发给过去同事的结婚照,所有邮件都是发给李远的。文子没给那个陌生邮箱回过一封信。
“这只是个开始,之后的发展是无论谁都始料未及的。”说着,吴爸爸又点燃了一支香烟。
在好奇心的唆使下,李远点开了那个陌生地址发来的邮件。但是手指只动了三次,他就觉得头痛欲裂。因为,每一封邮件,都只有短短一句话:
“这就是一切的真相吗?”李远微弱地说,眼睛里也空洞无神。
“我想温暖你”
李远用力闭上双眼,把还留在眼眶里的眼泪挤了出去。然后从容地用手背擦干了眼睛和脸,好像刚刚还挂满脸的不是泪水,而是汗水。从始至终,李远一直很镇定。他没有因为听到儿时家里的变故而伤心,也没有因为回忆起小时候的遭遇而感到委屈。他只是静静地,认真地,仔细听着吴爸爸说的每一个字,虽然他的五脏六腑早已经翻江倒海,但他仍然控制着肌肉和神经保持镇定。可是他面前的那盘土豆丝,还是被他搅出了一个大窟窿。这样的李远,看起来很坚强。可是吴爸爸知道,他只是和他当初的父亲一样不善于表达,也不善于释放情绪。
“我愿意陪伴你”
把灭掉的香烟扔在桌子上,吴爸爸对李远说:“孩子,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别再想了。”
“我会照顾你”
一直到说完,吴爸爸都没敢抬头看李远一眼。他知道李远流泪了。有些真相对于李远来说,比直接判他死刑还令他难受。其实他心里也不是滋味,那根被他点着的烟,直到烧着了滤嘴他也没抽上一口。
……
“其实,如果你母亲没有出那样的事,也许你的家庭真的会回到曾经幸福快乐的日子,只可惜事与愿违。我还记得那天,到了中午该吃饭的时间,我叫吴博来吃饭,这小子不知道跑到哪玩了。我正要出门找他,刚把鞋穿好就听见‘砰’的一声,还有汽车发动机加速的‘轰隆’声,接着是你清姨的尖叫声。我慌忙跑出去,但是已经晚了。我没看到是谁开的车子,只看到你母亲躺在地上,你趴在周围斑驳的血迹上,呼喊着你的母亲。而你清姨,已经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了。之后的事情,我想你大概也回忆了千百遍。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
“轰”的一声,整个电脑桌被李远掀翻在地。失去理智的他栽在地上,和没有生命的电脑扭打在一起。粉碎的显示器,像一个粉碎的梦,那些碎片划得他遍体鳞伤。李远无力地走进杂物间,拎起一把锤子,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散了一地的电脑零件上。
“总之,你的父亲也许不是一位好丈夫,但是他一定是一位好父亲!因为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家庭,他选择了你。就在你母亲出事前不久,他刚刚和苏清撇清关系。那几天你清姨很难熬,人都瘦了一大圈,整天眼睛里都是血红一片,连一向爱惜的头发也不再梳理了。更可恨的是你父亲竟然在刚刚伤害了一个这么好的女人之后,决定带着你们一家出去郊游。你的母亲……也在当天出事了。
怪不得李远一直孤单,原来身边的一切都是假的。文子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却在用一种最狠的方式报复自己。这散落一地的零件,就是文子对自己无声的控诉。文子在说:是你让我失去幸福!是你把我逼上绝路!是你让我选择背叛!
“但是纸包不住火,这件事最终还是被你母亲知道了。好像……还有照片为证她才愿意相信。然后,又是无尽的争吵。我但愿那段可怕的日子,你已经不记得了。
背叛,对于李远来说,这是世界上最让人伤心的词语。因为只有曾经拥有,再彻底被抛弃,才能叫作背叛。因为拥有过,所以他珍惜;因为被抛弃,所以他愤怒。可是这一切来得让他措手不及,他只能可怜他的无助,任由空气中的粉尘嘲笑他的无知。
“这种事情本来就传得很快,而且我说过,院子里女人太多了,尤其还有你清姨在。没过多久,你父亲终于回来了。他也在回来的第一天就知道了你母亲的所作所为。可想而知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不过你父亲当时并没有多说什么。直到有一天,你父亲拎着行李箱走了。你的母亲也带着你出去了。可是没过多久,你的父亲就红着眼睛,像是要杀人一样从外面赶回来。我知道是你母亲的事瞒不住了。那时候,我对于你父亲和你清姨的关系也心存芥蒂,所以我并没有过问。可是没两天,你清姨就来找我,说你父亲愿意接受她的心意。她就在你父亲的唆使下离开了我和吴博。之后他们俩就开始隐秘的婚外情。
像经过一场战争一样,屋子里遍地是金属和塑料的尸体。它们有块状的,有细线的,还有薄薄一片的,但是现在它们都已经面目全非。好像不把它们彻底毁灭,就无法堵住它们嘲笑的嘴巴。拖着滴着鲜血的手,李远靠在墙上。他被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但是他不允许自己倒下。即使只能靠着冰冷的墙壁,他也不愿意弯曲他的双腿。看着满地碎片,他突然发现,毁灭是让他真正获得快乐的唯一途径。就像毁灭了电脑一样,只有将令他痛苦的都毁灭,他才能像现在这样冷静,才能像个局外人一样思考。
“后来,大概有一年的时间,你父亲都不回家。你也变得不爱说话了,甚至都不出门。偶尔看到你,你也是跟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母亲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有时候她甚至独自出门,不管年幼的你一个人在家。不过我大概猜得出来她去做什么,因为有几次我都看到不同的男人送你们回来。从你母亲和他们的动作看得出,他们之间很暧昧。
又一次,李远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至亲的人,而且这次似乎失去得更彻底。这种感觉让他很痛,可是痛的次数多了,他也开始习惯了。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抵抗什么。他想要的真相,让他伤痕累累。他以前不懂得珍惜,而现在想要珍惜的,也许从来没有属于过他。虽然文子的邮箱里面没有文子的回信记录,但是这三封邮件很明显是在和文子对话。也就是说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事物真正属于他。
“这件事在你家可闹开了锅。听你清姨讲,你母亲在看了小说大纲以后大发雷霆。抄起笔筒就往你父亲身上砸,还把那本小说的大纲撕了个粉碎。从那以后,你父母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你的父亲干脆从偏激变成了偏执。他会故意接近苏清,就为了气气你母亲!没想到苏清和你父亲的关系也越来越近。两个人甚至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跳舞。而你的母亲,因此变得疑心越来越重。经常堵在大门口等你父亲回家,就为了在门口大声辱骂他几句。每次你母亲这样,你的父亲都笑得很得意。但是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得出他是痛苦的。他想要一个温暖的家,只是他已经变得偏执又急躁,不知道怎么处理而已。
“我不要再感受其他,只要自保!”
“不过我们毕竟不了解你家里的事,所以说话都太过偏重你的母亲。毕竟她是个女人,而且谁也想象不到,穿着那么高贵的一个女人,会把自己的丈夫逼成那个样子。她逼你父亲出去挣钱,如果当天没拿回钱来,就不准你父亲见你。她会先把你关在屋子里,假如你父亲当天的收入她不满意,她就把你父亲赶到距离你房间最远的屋子里睡。这对于一位父亲来说太残忍了!我也是一位父亲,我能理解你父亲当时的心情。因此,你的父亲开始拼命工作,最后几乎都不回家了。但是他每次回家,都会抱着一大堆玩具。起初你的母亲也很高兴,可是谁能喂饱一个女人的胃口呢?她要求越来越高,你的父亲也开始变得偏激。他想要再写出一本叫座的小说,而小说的主人公,他选择了在他困难时期给予他安慰的苏清。
一边收拾凌乱的房间,李远一边在想着:自己还在挣扎什么呢?反正他一直只拥有自己,那就干脆放纵自己吧!他在脑子里搜寻一切让他坚持下去的理由。突然,吴爸爸的一句话揪住了李远的神经。吴爸爸说,母亲出事的那天,他听到了汽车加速的声音,等他出门的时候,那辆车早就不见了。吴爸爸说他当时已经穿好了鞋,可是出门的时候还是晚了。但是这不合理啊,那辆车怎么走得那么快?谁会在撞了人之后,想都不想马上离开?除非,是那辆车早就停在那,就等着母亲出现,然后直接撞上去!
“院子里的女人议论你们家的热闹劲儿刚过,你家就不太平了。那时候你父母经常吵架。本来在屋子里吵外人也听不到,可是你的母亲总是喜欢在外面就开始嚷嚷。我听来听去,都是绕着你父亲没挣够钱。他们吵了几天,你清姨来我们家的次数就少了。她算是个热心肠,也很善解人意。最重要的是,她很喜欢有文采的人。所以她经常宽慰你的父亲,也就逐渐和你父亲熟络起来。最开始的时候,她也是好心,经常劝你父亲听你母亲的话。不要总在家待着,出去找点事做。咱们两家离得近,所以我也经常帮着劝和几句,慢慢地咱们两家也熟悉了。
对了,还有3号!那个看起来很虚弱的老人,一定掌握着李远不知道的信息。
“也就过了一个多月吧!你家的大门上,开始被贴上各种各样的条子:欠水费的、欠电费的等等。开始的时候,你母亲还会在第一时间把它们撕下来。渐渐地,也就撕不过来了。它们太多了,还有欠债不还的条子,一层一层贴在你家的大门上。院子里的女人不少,大家也就开始议论。偶尔我也会听你清姨说几句。她说,你的父亲是个小说家,母亲无业。不久前你的父亲挣到一笔庞大的稿费,为了满足你母亲住大房子的要求而搬到我们这里。其实我们这里的房子大部分都是祖辈留下来的。像我们家,就是吴博他爷爷留下来的。像你父亲那样自己买一栋这么大的房子,在那个年代就可以被称为大财主了,连你清姨都是和几个人合租在一起的。不过后来,你的父亲就负担不起了,毕竟写小说也需要时间。而且,让你父亲大捞一笔的那本小说,是在你父亲最无所求的时候写下来的。没有压力的作品,大家都会喜欢。可是搬了家,他就不能没有压力了,他要养家啊!
“他一定是装的!”
“我们就在‘院子里来了个有钱人’的印象下,一起生活了一个多月。然后,你们家里给我们的印象就没那么好了。
此时,白发老人脆弱的表情和深陷的眼窝,在李远眼中不过是精彩的装饰。他深信他的判断,既然他是装出来的,那么只要让他感受真正的痛苦,他一定会说出真相!要放纵自己,李远已经彻底脱离了人性的轨道。无论会伤害到谁,无论伤害得有多深,只要这个人不是他自己,似乎都变得与他无关。反正他已经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了,就像从来没有人对他负责一样。
“哦,话题扯远了,还是说说关于你家的事。有一天突然来了一群人,把你家的旧家具都搬了出来,又换了一批新的。本来院子里的人,瞧着你母亲平时的打扮就知道你家里条件不错,这样一来就更确定你家有钱了。因为很少有人把家里所有的家具都扔掉,换一批新的。可是那天,如果大家没有把注意力全放在揣度你家的实力上,那么一定会有人注意到你父亲当时犹豫的表情。
这个想法的出现,终于把游走在悬崖边的李远拽了回来。他很亢奋,因为他知道他又有了新的追求。但是他不知道,没有掉入悬崖,也同样可以撞上峭壁。
“吴博的妈妈死得早,我们爷俩一直糊里糊涂地活着。一直到你清姨搬到我们隔壁,她很喜欢吴博这孩子,经常帮我照顾他。一来二去的,我们俩就算走到一起了吧!吴博还总偷偷叫她‘妈妈’,其实这些我都知道的。呵呵,现在想起来也想笑呢。
莫名自信的李远,大脑飞速地运转着。他相信一定有迹可循,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谋杀别人,尤其还进行了这么精密的谋划。也就是说,这个撞死母亲的人,一定是和母亲认识的!他可能是母亲过去的情夫;可能是院子里某个嫉妒母亲的女人;也有可能是某个情夫的爱人。其实他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远又有事情做了。他不用再每天都被担惊受怕的情绪占满,他找到了新的乐趣。而这个乐趣,可以从审讯3号开始。
“我记得你们搬进来那天,还是我儿子告诉我的。他说:‘爸爸,家里来了大帽子。’呵呵,吴博比你小一岁,那时候也就4岁左右吧!话还说得不够利索。哦,‘大帽子’是你的母亲。因为你母亲搬过来的第一天,穿得就像个外交夫人。不过她也穿得太华丽了,我只记得她戴着一顶很大的帽子。之后的事,是你清姨告诉我的。
李远是学心理学出身的,可是他很少关注自己的心理,否则他一定会知道,逃避已经把他变成了疯子。其实,对他来说找不找到凶手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说服自己逃离他应该负责的一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远变得不那么正直。懦弱的本性让他迫切地想要抹杀犯下的罪行,他丑恶的嘴脸此时已经展露无遗。他想,既然人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为什么别人不需要为此承担后果,而他却要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如果真的有因果报应,那就等自己如父母一般,让命运来惩罚他吧!李远就像丢失了罗盘的游轮,一旦偏离航线,就只会渐行渐远。而此时的他,已经分不清方向,又无法停在原地。只能随着风浪往远处漂去,身边的每个旋涡,都可能把他卷入万丈深渊,他只能步步为营,为活下去寻找一切借口。
“大概二十几年前,你的父母搬进了我们那栋楼里。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比你印象中的自己还要小。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非常可爱,总是爱笑着。我拿苹果逗你,你会笑;我摸摸你的头,你也会笑;我把苹果送给你,你还会乖巧地对我说‘谢谢叔叔’。在那个时候,你的父亲还总是喜欢抱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