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丢车事件折腾了一早上,但是折腾得李远很过瘾。他甚至希望多发生几起类似的事件,好让他能暂时逃避一阵。除了过瘾,李远也很兴奋。他对自己面对警察时的表现很满意。虽然一开始有一些心悸,可是他很快调整了状态,连他自己都被刚刚的高超演技折服。除了自己的表现,更让他满意的是今天的主角不是他。但是这也让他担忧,今天的主角不是他,所以警察不会把主要目光放在他身上,但是以后呢?总有一天警察的眼睛会盯到他身上。不过当今天的事是模拟考试也不错。
不过这段谈话的信息量还是很大,关键在于档案库。因为很少被使用,所以档案库被建在地下室。康复中心里每个办公室都设有专用的档案柜,里面放置的都是正在处理的病人的病历,或者是典型的病例。而档案库里面的病例鱼龙混杂,很多都没有参考价值,没有特殊情况是不需要到那里找什么的。就拿李远来说,他上一次进档案库还是一年多以前。可是短短两日,这个很少被人问津的地方就被提起两次,而护士是用不到档案库的。李远很想问个究竟,但是为免天下大乱,他还是忍住了。
紧接着来找李远的是李彤彤。从李彤彤出现以后,每次李远需要人手的时候,她都会适时出现在他的身边。其实她也没有因为上次的事情跟李远走得更近,但是两个人很快就度过了磨合期,没多久就变得很有默契。
李远没有想过要责问什么人,这件事本来也不值得谁去承担责任。所以他只是教训了几句要她们以后以康复中心的形象和自己的业务为重,就放她们走了。他们三个人才说了几句话,关系人就多了一个小吴。如果再问下去,搞不好什么小王、小赵、小宋都要被牵扯进来了。
“李院长,1号基本有再做一次会诊的意愿了。”看得出来李彤彤对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抓得很紧。
“那个……前天我值班时好像去过档案库,那时候该交班了,但是小吴还没来,是我给病人送的早药,所以我好像是推了车子……然后……小吴给我打电话说她来了,我就上去了,推车……我……我忙了一夜又替小吴配了药,还挨个送进病房……但是刚才小吴说她去过档案库了,没看到过推车。”另一名护士也一样。不可以推脱责任的道理人人都懂,但是等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想要不推脱恐怕还得多读几年书。
李远算了一下行程,这周1741应该会正式出院。但是出院不代表她已经痊愈,回家以后在熟悉的环境下继续治疗,也是很必要的一部分环节。也许是年轻人复原能力本身就比较强,1741比预期康复得快得多。不过这里面有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就是那个被沈铎隐瞒下来的治疗技术。基于这个原因,李远让李彤彤把会诊时间定在下周二。一方面是因为这周李远要忙的事情已经很多了;另一方面是多给沈铎一些时间,也许他能露出什么破绽。
“我来时推车就没了,不是我放在那的。”护士A越说声音越小,她开始意识到李远生气的原因不是丢了东西,而是她们处理问题的态度。可是她还是本能地想要推卸责任。
“对了,早上丢了一辆手推车的事你知道吧?”李远叫住准备离开的李彤彤。
听到根本没有丢什么东西,两个护士都舒了一口气。可是看到李远依然紧绷的脸,她们还是乖乖地收住了笑容。
“哦,听说了。”李彤彤的表情很木然,明显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有事吗?”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有什么隐情吗?”她知道这么小的一件事绝不至于让李远挂心,如果李远问了,那就代表也许这件事情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她很清楚自己站在哪一边,需要帮谁厘清障碍。
“推车找到了,在地下室。”无奈过后,李远又燃起一丝愤怒。
“没有,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听说有个姓吴的护士帮忙找过,把她叫来。”虽然李远已经把李彤彤列为同盟,但是李远依然坚持对所有人保持谨慎的态度。
言归正传,李远早就猜到是他们没找对地方。康复中心就这么大一点儿,又建在山上。要说丢的是保险柜还有深入调查的必要,像手推车这种扔在路上都没人捡的东西,还不如干脆不去找,不出几天它自己就会冒出来了。这两个当事人忙着为自己开脱,其他人说是帮忙找东西其实也不过是凑热闹,自然是瞪着眼睛也会看丢了东西。不过医院很少发生什么大事,丢个手推车也足够造成轰动效应了。
李彤彤也没再多问,她想要知道的李远已经告诉她了。等她离开以后,李远也拿着病历离开了办公室。心理诊所和传统医院一样,每天早上医生们要循例集体到所负责病房巡视一遍。以往都是范达通知大家集合,但是今天已经过了时间,范达那边还没有消息。想想昨天晚上在酒吧门口看到的沈铎的车,想必是两个人聊得兴起忘了上班时间吧。
原来保安队长姓李啊!虽然每天都能看到他,但是李远还真没想过需要知道他姓什么。听老李的口气,他应该一直以为李远对他很了解呢。这通电话除了带来了他想要的答案,还引发了他内心的羞愧。他一直把自己摆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绅士,是个君子。原来他和那些俗人一样,也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如果是不曾了解过的人也就算了,这位保安队长还曾经和李远闲聊过几句呢。想想老李对李远描述当兵时代时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他还真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范达确实迟到了。虽然已经比上班时间晚了一些,他还是绕着停车场跑了一圈,没有看到沈铎的车。停车场不大,但是中间隔离用的灌木很限制视线。然后,他连保安汇报的“大事”都来不及打听,就急匆匆地往办公室跑去。
李远厘清了利害关系,现在他的无奈取代了他的愤怒。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在等一个消息。没多大一会儿,这个消息就送来了:“院长,我是老李啊。那个推车找到了,就在地下室的档案库门口了。院长,你看看这俩人,还大学生呢,找都没找就跟炸雷似的。”
“他该不会真的去了吧?”
一辆丢失的手推车,演变成了攸关清白和尊严大事。把医院搅得乌烟瘴气,好像谁嗓门大,谁敢把事情闹大谁就赢了一样,最后都忘了冷静地分析问题,只知道扯着嗓子大喊冤枉,归根到底不过是害怕承担责任。闹到最后,事情的本质已经被抛诸脑后。那个让她们在争执不休的原因,由丢失的手推车变成了面子。
范达无奈地摇摇头,昨天晚上他陪沈铎喝了一夜酒,却没有聊到一次他想聊的话题。沈铎说来说去一直围着苏凌,最后甚至说如果天亮以后苏凌再不接电话,他就要去找她,任范达怎么劝他都不听,看来女人和事业比起来,还是女人重要。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昨天晚上轮到护士A当班,清点东西的时候发现送药的推车少了一辆,她就和一起值班的护士把所有办公室找了个遍。等到护士B来接班之后,她们又一起把患者的病房也找了一遍。结果都没有发现那辆推车。本来还一起合作的两个人,一听说要划分责任,马上纷纷翻脸指责对方是小偷。先是闹到护士长那,然后又吵到保安那,最后连警察都招来了。
本来就迟到了,又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等范达出现在李远面前时,李远已经走进第三间病房了。他边往胸前别着名牌,边气喘吁吁地往李远的方向跑去:“院长,对不起啊,家里有点事耽误了一会。”
“详细点儿说!”
李远还是保持一贯冷漠的样子,斜了一下眼睛没有搭话。对于李远的这种态度,范达也已经见怪不怪,这段时间李远总是这么对他,他也只能假装没看到。
“我……我……报的。”
“哎,怎么就这么两个人啊?其他人呢?”范达扫了一眼病房里的人,少了沈铎和苏凌,倒是多了一个李彤彤。
“说吧,谁报的案。”李远坐在办公椅上,对面站着两个颤抖的护士。
“沈铎家里大概也有事吧。”李远很有深意地看了范达一眼,冷冷地说。
“呵呵,麻烦二位了。”拍了拍警员的肩膀,李远很客气地把警员送上警车。目送警车离开以后,李远对那两个哭花了妆的护士说:“跟我走。”然后一摆手,让保安们也散去了。
接过李远这个很有内涵的眼神以后,范达一拍脑门,说:“哎哟,今天早上沈铎跟我请过假,我一着急给忙忘了。呵呵,这两天家里事太多了。”说着还奉上了他那张肥嘟嘟的笑脸。
稍胖的警员笑眯眯地来迎李远的手:“没什么,年轻人气盛。我们留下是怕发生伤人事件。既然没事了,那我们就撤了,剩下的你们自己解决吧。她们报案时说丢的是钱,我们就不算你们报假案了。不是我们不作为,一辆推车真不够立案的。”说完他嘿嘿干笑两声。
“那苏凌呢?”虽然知道苏凌不可能请假,也不可能再出现了,但是李远还是问了一句。他担心这么快就找人替代苏凌会漏了马脚,所以刚好趁这个机会掩饰一下。
人群散去后,李远向两名警员伸出右手,说:“真不好意思,医院里没发生过这种事,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还把你们找来了。”
听到苏凌的名字,范达怔了一下:“她没给我打过电话啊,对了,沈铎可能去苏凌家了吧。我早上还没睡醒,家里又乱哄哄的,他说话我也没太听清。”
李远想知道的只是丢了什么,但是他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是一辆推车。难怪那两个警察会露出那种表情。李远现在也很难为情,为了十几二十块的东西把警察都招来了。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外人还以为这康复中心的人都穷疯了。他清了清嗓子,说:“那就是真的有东西丢了,和这件事有关系的留下接受调查,没关系的都回去工作。”一听要接受调查,一大群人轰地一下散得精光,只剩下还在抹着眼泪的两名护士。
苏凌就这么人间蒸发了,范达本以为那天晚上苏凌是和沈铎或者李远中的某个人置气,所以故意躲起来。以苏凌的性格这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再置气也就藏一天吧!看李远的反应,他像真的不知道苏凌去了哪。但是想想昨天晚上沈铎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应该也不是装出来的。可是苏凌失踪的那天晚上医院里只有他们几个在,不是自己的话,只能是沈铎和李远中的某个人。
“她和她,俩人一大早闹到我这,在院子里就打起来了,又揪头发又抓脸的。都说对方偷了医院的推车,我让她俩先回去工作,等有人接班我再去找找。结果这俩人又打起来了,还把警察同志找来了。还是大学生呢,太不像话了。”保安队长是一名退伍军人,一米八几的个子,虽然上了年纪,身体素质还是相当好。大概是过去很少有训话的机会,这几句话被他说得铿锵有力。
在李远和沈铎之间,范达选择相信沈铎。所以他说出沈铎会去苏凌家想看看李远的反应。其实在范达脑中还产生了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沈铎的猜测会不会是真的?是李远杀了文子,又杀了苏凌?
“到底怎么回事?”李远对一旁的保安队长说。
“胡闹!”李远一声怒斥把范达惊得赶紧打了个立正,“苏凌来不来跟沈铎有什么关系,她就是死了也该找警察,他去凑什么热闹?”李远努力做着他该有的反应,知道沈铎去苏凌家里的事的确让他心口一紧。但是他把这个不知情者的角色诠释得很好,这一声大喝竟吓得范达忘了扮演哈巴狗的角色。
眼瞅着两群人的言语交涉即将演化为武力交涉,李远大喝一声:“够了!”康复中心的广场瞬间安静下来。
“我马上打电话叫他回来。”范达对李远还是畏惧的,毕竟怕了这么多年,惯性的作用让他一溜烟跑回自己的办公室,连例行巡查都给忘了。
接着,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人群马上被分为三伙,一伙说为这个做证,一伙说那个不是这样的人,还有一伙主要是看热闹的,时不时蹦出一句“算啦,算啦,都少说一句”之类的废话。站在一旁的两个警察一脸不屑,倒真像是刚好路过顺便凑个热闹。倒是那几个很有使命感的保安,个个背着双手,怒目圆睁,大有包公断案的气势。
带着剩下的人查完了余下的病房,李远回到办公室时那个姓吴的护士已经等了很久。她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很老实的样子。李彤彤告诉她李远叫她过去后,她就到了李远的办公室。但是这时候李远已经走了,这一个多小时她连坐都没敢坐,一直站在门口等着随时会回来的李远。等李远终于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她的两条腿已经快要抽筋了。
“你才是贼!是你偷的!昨天晚上我来了就发现它没了!”
“坐吧。”李远风风火火地从门外走进来,没给护士打招呼的时间。姓吴的护士机械地搬开办公桌前的椅子,乖乖地坐下后,偷偷揉了揉酸麻的膝盖。
“院长,她诬赖好人,贼喊捉贼!”
“是你在档案库找到推车的?”李远问。
这时李远才发现,人群中有两名护士正梨花带雨哭得不成样子。不过李远好像很少看到她们俩,应该都是值夜班的护士。
“不是我!我之前去的时候它还不在那。”姓吴的护士连连摆手说。
稍胖的警察看到李远的反应以后,居然咧开嘴笑了。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笑笑地对李远说:“别紧张,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然后,他换了一张严肃的面孔,对身后头发糟乱的两个护士说:“你俩自己说吧!”
李远苦笑一下,原来自己的形象在护士们眼中和魔鬼没什么两样,竟然会让她们害怕成这个样子。他赶紧换上一张亲切和蔼的表情,说:“你别紧张,你把事情的详细经过告诉我。别落下任何一个细节,包括什么人,什么地方,干什么,还有为什么,都要告诉我。”
“丢了什么?”李远很快进入角色,此时他更像是关心公司财务状况的领导者。甚至他心里都没问自己一句“不是应该说什么人失踪了吗”,就马上做出了紧张的样子,往办公室的方向望去。看来他昨天晚上的预演很有效果。
护士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谨慎地回答说:“我真的不知道,昨天早上思思让我把档案库里跟声波有关的病历都给找出来,说是沈医生交代的。那时候她本来应该下班了,我……我妈妈病了,我来晚了……但是我跟她说过了,下次换我晚班的时候让她晚来一会!哦,我后来因为去查房耽误了一会,然后去档案库的时候那里什么都没有。我也不知道今天推车怎么又在那了。”
“他就是院长,院长,咱医院丢东西啦。”说话的是大门的保安。康复中心很少有大事发生,所以他们显得比警察还积极。
又是沈铎!刚把1号交给沈铎,沈铎就开始查跟声波有关的病历。也许沈铎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就是声波吧。对于这些新生事物,李远一直抱着怀疑的态度也许真的错了。
刚驶入大门,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就出现在李远面前:两个戴着警徽的警员和几名护士站在门口,保安围在他们周围。李远尽量保持镇定,按照他练习过的调整了表情和动作,包括他的气场。他把自己设定成剧本中的人物,努力假设没有那些事情的困扰,演绎着他该有的反应。
“行了,你回去吧,但是以后做事一定要谨慎。如果你早点注意到这点,直接去档案库找,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其实,李远明白这件事跟这个看起来很老实的小护士没什么关系,但是他总得找个说法。
没有风的天气虽然凉爽,却也闷得胸口无法尽情扩张。打开所有车窗,李远索性摘下领带扔在后座上。抖了抖衣衫,腐败的气息隐隐散出来。天空中没有浮云,但是太阳却朦朦胧胧的。终于看到康复中心的大门了,十几个小时之后,令人难熬的一天就会过去。
李远想,他也有一年多没去过档案库了,也许也该进去看看了。而那个护士离开后没多久,就碰到了李彤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