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天徒劳的威胁和请求后,罗森‧柏恩了悟,不会有赦免这回事了。他的哥哥将被领至绞刑架,头盖上黑头罩,脖子上缠着绞索,活门打开后掉下几公尺深,拉断颈椎。那将是迅速而确定的死亡。
罗森确实没有浪费任何时间。穿着西装的三位伊拉克独立辩护律师轮番受到威胁、训斥,最后说出无法兑现的承诺,会尽力确保他哥哥被释放。但他们的反应都一样,他们以轻蔑的眼神看着罗森‧柏恩和他腋窝下的暗色汗渍,毫不犹豫地告诉他,这类想引发律师反抗海珊的司法判决的贿赂并不存在,他们不能冒险站在一位被判死刑的白癡丹麦人那边。罗森知道有多少人就此消失在沙漠的无名坟墓里,难道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发生了什幺事?
那晚,罗森‧柏恩在饭店房间里整晚没休息。隔天,他把阿萨德叫去,告诉他自己的计画。
阿萨德带着明显的哀伤,叙述杰斯的弟弟,罗森‧柏恩如何在处决的前一天抵达。
「我很抱歉得把你捲进来,阿萨德,但你会说阿拉伯文,又是受过训练的士兵。如果谁能救出杰斯,非你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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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萨德忧心忡忡。「你的意思是?」
阿萨德知道他们是对的,杰斯自食恶果。说到间谍行动,海珊的法官很少展现怜悯。直到死刑判决下来,直到它要被执行的前一週,整个局势的绝望和无助才真正冲击到杰斯和阿萨德。
「你去过杰斯被关的监狱里面吗?在巴格达西方,靠近费卢杰,你妻子的家乡。」
阿萨德报告上司,并通知他们,恐怕杰斯‧柏恩已经被捕。但他被告知,在目前局势下,他们一筹莫展。那男人没穿联合国制服,还涉入间谍案,所以他只能靠自己了。儘管他家人请求外交干涉来说服伊拉克人撤销告诉,结果却没有回应。上级无可避免得放弃他,否则会危及在伊拉克的整个联合国行动。
「阿布格莱布?我很清楚它在哪,罗森,但我会在那里做什幺?那是人间炼狱。」
阿萨德点点头。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罗森‧柏恩点香菸时双手发抖。「不,那是个离这里几公里的混凝土附属建筑。但你是对的,那是人间炼狱。那里没有人权,只有不可置信的折磨、虐待和苦难。过去几年来,许多无辜的人在那被处死刑,而一旦你进入一号,你就死定了。所以,你要在那里做什幺是个好问题,那就是我要在此要求你的事。你要帮我把杰斯救出来。」
「那是个可怕的地方,对吧?」高登说。
阿萨德瞪着他,一脸不可置信,感觉到一股冷颤滚下脊椎。罗森以为他是谁?超人吗?
「没错,还送他去一号。」
「罗森,那不是你能选择自行去拜访的地方。我们要怎幺进去?更别提如何在逃过他们注意的情况下,把杰斯救出来?另一边不是还有士兵和警卫吗?」
「他们逮捕了他?」
「阿萨德,我们无法在不受注意的情况下救杰斯出来。但不管怎样,我们都会让他们放他走。」阿萨德闭上眼睛,想像戒护严密的监狱,有着高大的混凝土围墙和铁丝网。这男人在想什幺?他疯了吗?
阿萨德摇头。「不,正好相反,我警告过他好几次。最后,他在没告诉我他有什幺打算的情况下消失。我知道他惹上大麻烦了,然后有天晚上,他没回来。」
「我看得出来你在想什幺,阿萨德,但这计画不是不可能。我们需要说服安全警察,杰斯是能让联合国武器检查立即停止的最好机会。我已经联络过判他死刑的法官并达成协议,条件是只要杰斯听话。」
「你有牵扯其中吗?」萝思问道。
「我不喜欢这个点子,但让我猜猜看。你会告诉他们,杰斯是在联合国首肯下进行间谍活动,对不对?」
「杰斯做了蠢事。他穿着便服闯入没邀请他的地方。他贿赂在那工作的人,可以时他就硬闯。他在合法的公司拍摄机械和设备的照片,然后利用那些照片,试图引发怀疑。」
柏恩点头承认。「是的,那会破坏整个任务,使得联合国得中止检查。杰斯会是伊拉克在那个战略运作中的最佳筹码。」
阿萨德能了解卡尔为何有此疑问,那真的是很糟糕的转折。
「我能了解你会为救哥哥发挥你所有的影响力,罗森,但那是谎言,他们会发现的。」
「等等,」卡尔说,「杰斯被逮捕?他可是武器检查员,为什幺媒体没有报导?」
「发现?伊拉克人只要有供词,才不在乎那是真的或假的。根据法官说的,他们已经对他严刑逼供过了。但他很强悍,无法打破他的心防。他们鞭打到他昏倒,然后用冷水沖醒他,再继续重複鞭打他。他们宣称他已经投降,招出任何他们想要他说的话。但现在他们很肯定,他确实隶属于武器检查小组,而要是他能提供他们声明说,他的上级命令他执行间谍行动──不管真假──都会产生巨大的新闻冲击。伊拉克情报单位就是奠基在谎言上,阿萨德。」
阿萨德的视线扫过萝思、高登和卡尔,準备继续说他的故事。
阿萨德想像杰斯的模样。他曾见过杰斯在立陶宛打斗的狠劲,知道他比他所认识的任何人都能承受痛苦,一天的鞭打就能打破他的心防似乎不太可能。
「我们同意每星期见一次面,我们那样做了一个月。然后,杰斯‧柏恩就遭到海珊的祕密警察逮捕。」
「罗森,如果杰斯洩露任何有关他为谁工作的细节,他们一定是动用了最残暴的私刑。如果他们想让他站在摄影机前,那可得对他逼供好几天。」想到那些混球的逼供招数就让阿萨德浑身发抖。「或许他们会在密闭房间里将他绑在椅子上,逼出他的口供,录影下来,然后直接处决他。他们一旦得到想要的东西,还有什幺能阻止他们杀他?」
阿萨德没两下就被玛娃说服了。她是他的心和慾望;加上女儿,她们是他活着的目的和呼吸的世界。所以,阿萨德向她的愿望屈服,而那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错误。
「如果我的计画奏效,他们就不会那幺做。这就是你能借力使力的地方,阿萨德。你会进去救他出来。」这个点子让阿萨德手臂上的寒毛直竖。伊拉克监狱里每天都有人失蹤。一旦你被关进去,可没办法光靠运气出来。
但阿萨德反而沮丧不已。伊拉克的局势很不稳定,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如何。他催促她们向亲戚道别,赶快回丹麦。但玛娃有别的点子。反正阿萨德还要在伊拉克待好几个月,他们为何不能偶尔在费卢杰的亲戚家见见面?他在他们结婚的绝大部分日子里都被派驻海外,所以为何不抓住这个机会弥补一下?
罗森将监狱的蓝图推向他,上面写着:「阿布格莱布监狱,巴格达惩治机构,一号。」
玛娃想让她们抵达伊拉克这件事成为惊喜,而那的确出乎意料之外。她突然和女儿们站在阿萨德的帐棚外面,对他绽放灿烂微笑,眉毛冒着大汗,期待他拥抱她们。玛娃非常兴奋,认为她丈夫会对夫妻能在出生国重逢一事,感到极度开心。
「我不相信杰斯会像他们声称的,或你想像的那般受到凌虐,因为我已经设法取得在他行刑前十分钟去探望他的许可,你可以用我的口译员身分跟我进去。在楼面上,十分钟是给你道别的时间,但在实际上,大部分人从未有那个机会。我可不只是要去道别;我要把他救出来。」
从一开始,他们的计画就是杰斯‧柏恩、阿萨德和其他联合国下属会协助检查和调查,儘管那会花点时间。当玛娃在伊拉克费卢杰的亲戚,听到她丈夫可能会派驻在伊拉克一阵子的消息后,便在阿萨德不知情的情况下,送消息到丹麦,建议玛娃带着女儿来到位于巴格达西方的这个城镇拜访他们,她也可藉此机会向他们介绍家族的最新成员。那是个快乐的团聚,尤其当她告诉他们,她和阿萨德正在期待第三个小孩时。她那时可能只是在怀孕初期,但喜讯就是喜讯。
他指着蓝图底下的一排小牢房。「这是死囚房。他们将囚犯拉出来凌虐,等到他们得到想要的口供后,就吊死或划开死囚的脖子。建筑物后方的荒芜地带用来当万人冢。挖土机会挖更深和更宽的沟来埋更多尸体。我很清楚那里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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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森指着蓝图右上方的大正方形。
不惜任何代价。
「这个角落的正方形区域是通往出口的走廊──整个监狱里唯一的一条。」
丹麦首相心甘情愿地跟着这类修辞和逻辑起舞。当美国总统告诉他,伊拉克藏有大规模毁灭性武器时,他赞成必须找到它们并尽快拆除,而丹麦将助美国一臂之力。
他指指在出口附近的叉叉。
注,一九八八年,在两伊战争结束之际,伊拉克军队试图击退伊朗而对库德人发动了生化毒气大屠杀。
「你和我会站在正方形走廊这里。当他们将他从死刑牢房里带出来时,他们会直接走向我们。摄影机会架在这里,杰斯会在那招供,说自己受到联合国指使。为了证明他不是屈打成招,我会站到摄影机前,直接问他是否因为遭受胁迫才那样说,他会否认。那是我和法官达成的协议。在招供后,他会站起来,我们会护送他到前院,我的司机会在那等着载我们离开。」
儘管海珊持续否认,他仍受到严厉的制裁威胁,如果他不准武器检查员检查伊拉克军事基地的话。此事会栽下怀疑的种子,使世人认为伊拉克真的藏有大量大规模毁灭性武器。而对西方的一般公民而言,这种话术有种魔力,可以涵盖几乎任何东西:核子武器,末日炸弹,生化战争。此外,他们还被告知,这份怀疑是奠基在事实上。那个令人作呕的专制暴君不是曾无数次证明他的残暴?光对哈拉卜贾(注)的生化攻击就至少杀害了三千名库德族平民,那就是足够的答案。哪还需要什幺额外的证据?
「你说的好像很乐观,但万一有事出错呢?」
这类顽固的结论应该要经得起正常的质疑。但如果你能灌输给一个人巨大的不安,他的推论能力和对常识的正常怀疑过滤机制就很容易受到影响。这就是在九一一后的时期内,被美国总统和其顾问充分利用的人性弱点。整个世界为新敌人和新生意机会準备就绪,最重要的是,也为掩盖布希政府的错误铺路。布希政府先前一时疏忽,没有察觉到从中东局势所崛起的国际和本地紧张的规模。所有资源都必须付诸行动,不计任何代价。布希用新的术语和具攻击性的修辞,如反恐战争和邪恶轴心,来控制这个纷乱局面。而透过这个方法,他非常有技巧地创造出大众对採纳军事行动的渴望,也藉此瘫痪政坛上的反对势力。如果在入侵阿富汗后,证实残暴的专制者海珊的确已在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的基础上增强军力,那幺,除了要求拆除那些武器外,还有什幺选择?
「那就是你插手确保我们活着出去的时候。你会说他们的语言,你会小心听他们说的话,这样我们才能及时做出反应。」
所以,为何这只航髒的狗,海珊,就会有所不同?
「我不懂,罗森。他们放我们进去时,不会准我们带武器。那样一来,我们要怎幺防卫自己?」
阿萨德其实并不确定。他们在那个地区目前为止见过和问过的伊拉克人似乎很真诚、老实。核电厂工程师和管理人员显然清楚交代他们储存的铀和其他放射性物质,还有它们的用途。他们审查的军事基地的确储藏大量传统武器,但那是从和伊朗的无情战争中留存下来的,而他们并没有发现任何违反日内瓦公约的证据。儘管美国人坚信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的存在,但没有人能确定武器可能在哪。海珊可能巧妙利用这片混乱,而他常发表的费解言论只让情况更加恶化。但没有多少人愿意公开表态,主张这可能只是个无稽之谈,其中当然不包括杰斯‧柏恩少校。对世界贸易中心的攻击不是个事实吗?他问自己。而那些攻击背后的主脑人物难道不是中东人吗?那不就证明了他们面对的是什幺样的人?
「阿萨德,你是特种部队士兵,相信你的直觉。如果事情出错,你会知道如何解除周遭人的武装,并使他们丧失行为能力。」
「海珊的人对老派瑞典外交官而言太过狡猾了。」他对阿萨德解释,「汉斯‧布利克斯就是不会懂,在伊拉克人远远看到联合国制服人员接近时,他们早就已经藏好我们在找的东西。你不认为他们在沙漠底下有那幺多地堡,很有可能在那里藏各种机械和髒弹吗?」他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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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着联合国武器检查员国际小组的其余组员抵达,仅身负唯一目的──证明美国总统声称,海珊祕密储藏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的论点是对的。美国说服的不止丹麦,还有大部分世界,但他们什幺也没找着。而在杰斯‧柏恩的武器检查小组成员之间,对此任务的怀疑开始蔓延。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的上司,汉斯‧布利克斯,对美国情报机构提供的证据表达重大疑虑,因为他搞不清处哪些是基于假设,或哪些仅是一意孤行。不过,杰斯‧柏恩从未有过半丝怀疑。
阿萨德抹掉前额的汗珠,扭曲着脸,转身面对卡尔。他不知道为何坦承这一切如此困难,他只知道自己已经精疲力竭,几乎要崩溃。
「如果其他检查员找不到,我他妈的要亲自证明那些混球在哪藏了狗屎。」杰斯‧柏恩少校有天深夜对阿萨德说。那是个漫长又炙热的深夜,他们在白天完全没有得到进展。在杰斯作为联合国武器检查员,被派去伊拉克只有几个星期后,他带着阿萨德同行。
「那就是过去发生的事,罗森‧柏恩完全被逼急了。我可能需要休息一下,卡尔。我可以祷告和休息一个小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