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安转身面对群众。痛苦的哀啼来自两个女子。她们弯着腰,手举起来半掩着脸,试图用尽全力来理解她们正在见证的景象。那是个悲惨的画面。一个男子蓄着蓬乱的黑鬍子,似乎很激动,尝试打断她们的反应,但他的努力无法缓和她们嘴中发出远远就可听闻的绝望。一名剃着光头和穿着蓝色制服夹克的年轻男子往前跳出来,近距离对尸体拍照,现在她们的号叫更显悲恸了。他看起来是官方人士,可能是派驻在那以便记录每个救援行动,所以荷安拍下他的照片。为避免惹他不快,还先对他点点头,希望能给对方他有得到特别准许的印象。幸运的是,现场没有其他新闻记者。
当那个尸体漂浮到距离岸边二十公尺处时,一名救护人员迈步涉水,伸手拉住他,彷彿他是一堆破布。尸体被拉上沙滩时,几名倖存者开始哀嚎。
接着他转身,拍了几张那群人中正在哀嚎的女人们。从记者的专业角度来看,每当镜头在捕捉人类鲜活的悲伤时,照片效果总是最好的──儘管那不是他的唯一目的。他会如法炮製在巴塞罗内塔看到的电视人员,那就是呈现未经处理的画面、细腻入里的感情、传播和分享震惊。
他听不懂希腊语,但他不可能弄错救护人员的肢体语言。现在,他们正比着手势,姿态紧急而紧张,指着慢慢接近的浪头。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将一台泛光灯转向漂浮到岸上的一个物品。
不管看起来有多不幸,这个淹死的男子是他个人的战利品。他会试图使死人起死回生──而且不仅是为了一小群加泰隆尼亚读者,那将会是为了全世界。就像几年前,那个三岁的叙利亚库德族男孩淹死后,照片在全球媒体疯传那般(注)。无论情况有多可怕,他会为一名男子的命运点亮光芒──并在过程中让自己变得富有和受人尊敬。这是他的计画。
冷酷无情的人们。荷安掏出相机时想着。
注,二〇一五年,叙利亚一名三岁的库德族男孩艾籣‧库迪与家人要偷渡前往希腊,不幸沉船,尸体被沖到土耳其海滩。该照片迅速蔓延,促使国际反应。
荷安点点头,迈出小心翼翼的步伐,往前朝那些尸体走去。几位警察比出手势要他离开,但当他亮出记者证时,他们便将自身代表的权威和训诫转向那群吵闹的观光客和派对动物,那些人正试图用智慧型手机记录这片场景。
他犹豫一下,背景中的尖叫声非常真实。巴塞罗内塔的第十一号电视台在播放阿依纳帕的景象时,倒是缺乏这份情感渲染力。尖叫声赋予场景额外的情绪,一股紧迫的真实感,而那是所有他的故事会胜过其他人的必要保证;让人感到困惑的是,这也添加了另外某些张力。他从其他情况中熟知这类複杂的情感,但他不认为这适合现在的场景。他为何应该对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事有罪恶感?他不是正在进行非常特别的报导吗?
「站在那边的是幸运生还的人。」在看到荷安仔细观察的眼神后,有人做出回应,「他们有穿救生衣,在离岸远处被船捞起。我们的人员刚在半个小时前发现他们像鱼群般聚在一起,这样他们才不会被浪头打散。」
相机突然变重。他原本以为自己抓到很特别的号外,但实际上,这不过就是从第十一号电视台偷来的点子,不是吗?因为撇开他正在现场做调查的事实不谈,是什幺使它显得特殊?他只是有样学样地抄袭,他为何不就老实地对自己承认?
在更上方十五公尺处,警察重重戒备,一群二十到三十名左右的人们呆站着,神情沮丧而震惊。儘管包裹着毛毯,仍旧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毛毯包裹的方式和那些遮住死者脸庞的毛毯没有两样。在面对残酷无情的现实下,安静而绝望的眼泪在他们的眼眶中打转。
荷安陡地将自我怀疑甩开。有样学样,那又如何?只要他拍得和写得够真实,谁会抱怨?
阿依纳帕海滩上的凄厉尖叫声划过海涛声而来,黝黑海浪的泡沫被现场闪耀的泛光灯照得通亮。海滩上,距离一群穿制服的救护人员前数公尺开外有一排尸体,灰色羊毛毯盖住他们的脸。那是个可怕──但对记者而言是迷人的──景象。
等他稍后记录完男人遗体的拯救过程,会将注意力转向哭泣的女人,试图挖掘出她们的打击为何如此深沉,还有她们是否和那名淹死的男人有私交的内幕。这会提供那男人身分的某些细节,还有他为何逃离母国的原委。这些人是从哪认识他的?为何是他死,而不是他们?他软弱吗?他是个正直的男人吗?他有小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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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安朝尸体走过去,举起相机準备拍摄。那名男子躺着,脸部转离他,朝着巨浪的方向。男子的衣服很稀鬆平常,在身旁扭拧成一团,接着一名救护人员将尸体从沙洲拉出。
在二十分钟内,她会从午睡后返回并发现他留在盒子里的借据,而在那时,他已经抵达机场,口袋里则有将近一千六百欧元。
荷安在尸体稍微转过来时站得很靠近,那景象让他剎时停下动作。尸体的手臂最后抽搐一下,头转了过来。这并不是个男人的尸体,而是名年迈女性。
他瞪着机票价钱。每一趟几乎都要五百欧元,而他没有这笔钱。所以,在他下定决心后的半小时,便闯空门进入前女友的杂货店。他用女友在过去几个星期来一直哀求他归还的钥匙打开后门,抱着毅然的决心,走到柜檯后。她将现金藏在一个小盒子里,放在几只蔬菜箱底下。
他不禁畏缩一下。他从来没有这幺直接面对过死亡,那真的很令人不快。他见过车祸的受害者、染血的柏油路,和徒劳抵达现场的救护车闪烁的蓝灯。而在他做记者的短短期间内,他也已经看够市立殡仪馆的景象。但相对那些死亡而言,眼前这个毫无防御能力的女人的命运带给他的冲击最为沉重。这个漫长的旅程满载着希望,最后却以这样的悲剧告终……这确实有潜力成为一个特别具有感染力的故事题材。
接下来几个小时混乱脱序,荷安现在已经想出抢救他职业的计画,并藉由此挽救生计和未来。他查询飞往赛普勒斯的起飞时间,确认如果他搭乘十六点四十六分前往雅典的飞机,就可以及时转机抵达赛普勒斯拉纳卡机场,并在午夜左右到达阿依纳帕海滩。
他深深将海洋的空气吸入肺部,屏住气,同时眺望黑暗的海洋以稳定情绪。由于他已牵扯进这个明显的悲剧之中,他可以看出眼前的场景毫无疑问会是桩独家新闻,而罹难者不是男人、年轻女人或小孩。他的直觉告诉他,年迈受难女性的故事将更好卖。谁不会在这个不幸的命运中,看出人生的毫无意义和造化弄人?如此漫长的人生,如此可怕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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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儘管冲击很大,荷安还是和眼前的情况达成妥协。他将相机转向尸体,拍了几张照片后,打开摄影模式,沿着仰卧的尸体绕圈,确保捕捉到每个细节,直到救护人员制止他。
就像预言所说的,他的一脚在最后一刻被拉出坟墓。
尸体曾在海中泡过一段时间并承受海上航行的艰困,但他仍能轻易看出女人来自富裕家庭,这绝对会增添照片的卖点和提高民众的兴趣。人们经常看见一般难民衣衫褴褛,尽情展现命运的残酷,以作为自身忍受长途旅行和艰苦的证据;反之,这个女人穿着得体,儘管毛皮外套被撕裂,鞋子也不见了。她淡红色唇膏依然清晰可见,眼影也没有糊掉。七十岁左右的她风韵犹存。然而,你无法忽略纵贯她脸上的皱纹,那无疑是导致她绝望逃离某些试炼的证据,但她似乎仍保持惊人的尊严。
十分钟前,他才刚决定要为淹死在地中海的统计人数做出贡献,但现在他反而黏在计数器旁裹足不前。悲惨的数字如此真实,彷彿可以具体触摸,这让他觉得头晕,不安感油然而生。他原本站在这里,以稚气的专注和满心的自怜自哀只顾着想着自己的事,可于此同时,人们却在海上为生命而奋战。奋战!这两个字重重击打着他,他突然了解他过去的经历和压抑的欲望。一股放鬆感袭来,几乎使他热泪盈眶。他曾如此接近死亡,接着那道光倏地降临,拯救了他。正如算命师预言的那般,那道光会带给他存在的理由。在他眼前的数位计数器见证了其他人的不幸,现在则提供了留待未来被人写下的绝妙故事。他陡然间大彻大悟。
「我们知道这些人来自哪里吗?」他用英文问一名便衣警察,后者正跪在尸体旁。
死亡人数刚才还在两千零八十,转眼间,现在已经变成两千零八十一。而正当女记者抽着菸和摄影师交谈时,那些男孩还在死瞪着她的胸部。就像他们,荷安也徘徊不去。
「我想他们来自叙利亚,就像最近几天的几波难民潮一样。」他回答。
荷安抬头看着数位计数器思索。
荷安转身朝向倖存者。他们皮肤黝黑,但只稍微比希腊人黑一点,所以敍利亚似乎是个正确的猜测。他看着沙滩上成排的尸体,数了数,三十七。男人、女人,可能还有一个小孩。荷安想到在地中海另一岸的巴塞罗内塔海滩,二一一七这个数字在夜空中闪烁。如此毫无意义的生命浪费。
谁会让这样的大好良机溜走?
他抽出笔记本,草草写下日期和时间,至少给自己已经开始工作的感觉,而这个工作将会把他从深渊中拉出,赋予自身崭新的意义。这将会是篇关于受世人忽略的死者的报导。不是正值盛年的健康成人,或毫无防御能力的孩童,而是一名在刚刚才惨遭溺毙的年迈女性。就像其他二一一六名受难者,这个女人没能在今年活着熬过横越地中海之旅。而他要写的就是有关她的故事。
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幺强烈的直觉。
他潦草写下文章标题「第二一一七号受难者」,然后望向那群生还者,以及曾尖叫的女人。眼前仍有许多饱受折磨而扭曲的脸。在上方,颤抖的身躯呆站着紧抓着彼此,但那两个女子和蓄鬍男子已然消失。取代他们的是那名刚在荷安身旁照相、穿着蓝色制服夹克的男人。
荷安环视周遭,不禁微笑起来。这可能会变成大新闻!但聚集在此地的数百人间,真的没有其他媒体代表了吗?除了他本人和这几名新闻电台转播人员之外?他就这幺一次身处对的地方了吗?他真的凭空捞到了一个超大的独家新闻?
荷安将笔记本塞进口袋,正要拍几张女人脸部的特写。就在此时,女人清澈、坦率的眼睛忽然射进他心底。
「在几个小时后,我们会得知这名男子更进一步的资料:他是谁,他来自哪里,以及他的故事。我们将在广告后回来,而在这段期间,我身后的数字也将不断攀升。」她用手指指向计数器,以此动作结束报导,同时以认真的眼神直视镜头,直到摄影师说:「卡。」
为什幺会发生这种事?那对眼神在问。
她停止发言,製作将萤幕影像切换到赛普勒斯。海滩上的人可以在摄影师旁竖立的萤幕上看到这幕,那景象立刻让周遭的嗡嗡声停止。萤幕上映出接连好几个可怕的镜头,一名年轻男子的尸体俯卧在沙洲间,接着几位好心人将他拖到海滩上,再把他翻过来变成仰躺。镜头在此打住,之后萤幕再次切换到巴塞罗内塔的记者,她正站在几公尺远处,準备结束报导。
荷安猛然倒退。在他的世界里,难以理解的现象荒谬可笑,但在那一刻,他的身体却止不住打着哆嗦。那彷彿就像女人想接触他;想让他了解他什幺都不懂,而且他做得还不够好。
「萤幕前的各位,我说的这名男子,他的尸体在今天早晨最先被沖上赛普勒斯东南部的阿依纳帕海滩。该海滩广受旅客欢迎,而这名男子使得眼前这个海滩上的柱子,数字来到两千零八十,这仅只是到今年的此刻为止,就已经罹难的难民人数。」她暂时打住,以追求戏剧效果,再抬头看向计数器。「数字的增加只是时间问题。而今早的第一名受难者,是名皮肤黝黑的稚气男子,穿着爱迪达运动衫和破旧的鞋子。他为何会在地中海丢失性命?当我们看着巴塞罗内塔平静蔚蓝的海浪时,是否有想过就在此刻,距离这里几千英里外,同样汹涌的海洋正在毁灭难民追寻他们更好人生的梦想?」
荷安无法将眼神转开,因为这双美丽鲜活的眼眸里还有更多疑问。
她低头瞥瞥奢华的手錶。「在不到一个小时前,这名可怜男子的尸体被海浪沖到海滩上,在炎炎夏日,就卡在海边玩得心满意足的人群之间。我们可以想像,就像这些现在在巴塞隆纳桑特米特尔海滩上的人。」她将手臂挥向正在做日光浴的人们,藉此强调她指的是谁。
我是谁,荷安?
她直视摄影机镜头,眼妆画得很夸张。「这不就是我们,甚至其他世界正在做的事吗?我们就只是单纯地视而不见。为了反击,甚至是控诉这类无情的反应,第十一号电视台决定将我们后续的报导专注在一名死者身上,更精确地说,是一名被沖上岸的男子,他的遗体近期在东地中海赛普勒斯被人发现。我们会显示这位难民曾是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男人。」
我来自哪里?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今年到此刻为止,淹死在地中海的难民人数。去年的这个时候,数字甚至更高,而我们也可以预测明年会一样糟。儘管这是个难以想像的可怕数字,发人深省的是世界──就是你和我──竟能毫不犹豫地将它抛诸脑后,只要这些死去的人没有留下姓名。」
我的名字是什幺?
她略微转身,指向柱子顶端的数位计数器。
荷安在她跟前跪下。
「我们无法确切地知道那些逃来欧洲的人当中,有多少人被淹死。对这些不幸的灵魂而言,欧洲代表着天堂和自由。」她说,「但在最近几年,这个数字高达数千,光是今年,就已经有超过两千名死者。」
「我会挖掘出来的。」他说,阖上她的眼皮,「我保证。」
一名女记者站在大柱子前,不受周遭跑者、溜滑轮者和大量骚动的影响,全然清楚地意识到她所造成的效果。她甩甩头髮,舔舔舌头,将麦克风伸到早些时候赶过来凑热闹的男人和男孩前,他们正张着嘴,盯着她的双峰。吸引他们的东西绝对不是她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