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躺在桌上的是拒绝信。用字并不犹豫,语气也毫不模糊,更不委婉,而是直截了当,无情至极,就像在斗牛最后阶段中,将剑刺进斗牛心脏的斗牛士。
至于他与前女友的关係,荷安一再表示悔改,承诺稳定的未来和痛改前非,但他始终就是赚不到钱。最后女友受不了还得继续养他,毅然决然叫他滚蛋。在随后的几个星期内,他安抚讨债讨得很急的债主,向他们保证,一旦他收到最近四篇文章的稿费,就可以轻易付清债务。他不是正处于撰写一系列优秀报导的过程中吗?他何不相信自己?
荷安将杯子举到脸旁嗅一下,享受咖啡的剩余芳香。这时,他望向棕榈树林立的海滩和做日光浴的汹涌人群,他们展示着五颜六色的泳衣。在不久前,巴塞隆纳才因一名疯子疯狂开车驶进兰布拉大道和中央政府机构,在投票所前屠杀正常市民而瘫痪(注),但现在,这好像已被抛诸脑后,烟消云散。透过闪烁蒸腾的热气迎接他的景象,是如潮的快乐人群。他们喋喋不休地大叫,皮肤冒着一层薄薄汗水,看起来性感万分。这一刻,这座城市似乎重生──几乎是以轻蔑之姿──而他则静静坐着,万般无力,感觉徒劳,茫然寻找算命师的发光之星。
他低头看着咖啡桌和桌上堆着的一叠信封,叹口气──那些证明他已被逼到角落、变得无药可救的证据。他当然可以对还遗留在家中的剩余信件视而不见,因为纵使他好几个月来都没钱付房租,疯狂的巴塞隆纳租客法却保证他不能被扫地出门赶到街上。既然自从圣诞节后他就无法煮一顿热食,他何必担心瓦斯费?不,将他逼疯的是眼前的四封信。
注,应指二〇一七年八月十七日下午,巴塞隆纳兰布拉大道发生车辆冲撞的恐怖攻击事件。共十三人遭撞死,约百人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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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荷安身处的咖啡馆到在海滩边缘玩耍的小孩之间,距离很短,非常诱人地短。在不到一分钟内,他就能跑过做日光浴的人,冲进海水中,潜入起泡沫的海浪,快速而绝然地猛吸好几口气。在闹烘烘的海滩活动下,没有人会注意一个身着整套衣服的疯子跃入海中。而在距离现在不到一百秒内,他就能将生命抛在身后。
所以,儘管算命师的强烈眼神曾诱惑他,带给他的未来的希望,她却是大错特错。有件事倒是可以确定:现在,报应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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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塔拉戈纳(Tarragona),位于加泰隆尼亚自治区地中海沿岸。
儘管他的心跳加速,荷安不禁嘲笑这个想法,心里苦甜参半。认识他的人会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像荷安‧艾瓜达这样的懦夫竟然会自杀?那个单调又无精打采、在讨论中没种发言的新闻记者?
两年前,时值另一次深沉的沮丧,一位塔拉戈纳(注)的算命师曾经告诉他,他很快就会发现自己一脚踩进坟墓里,但中午骤然降临的一道光会拯救他。她似乎很有说服力,荷安也紧攀着她的预言不放──但那道光究竟在哪?现在,他甚至不能在保有一丝尊严的状况下离开咖啡馆。他落魄到付不起可塔朵咖啡的几块欧元,连那些坐在英格列斯百货前的人行道上、摊着手要钱的骯髒乞丐,都能凑出点零头来喝杯浓缩咖啡。去他的,就算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在银行门口露宿街头,只有一只狗儿相伴,都能掏出几块欧元。
荷安掂一掂信封的重量。那些只不过是在他剩余的狗屎人生中,又加上额外几公克的侮辱,所以为何要为此哭泣?他已经下定决心了,他马上就会告诉服务生他付不起咖啡钱,旋即一股脑儿冲向海滩,对身后的抗议置若罔闻,勇于奔赴计画。
他已经摔落谷底。
他绷紧小腿肌肉,正準备採取行动,两位穿着泳装的客人突然站起来,由于太过突然,还把长脚凳踢翻。荷安转过头来面对他们。一个人正瞪着挂在墙上的电视萤幕,满脸惊诧,另一个人的视线则扫视海滩。
在生命最后,用极小的完整自尊来结束生命和付清咖啡钱,会要求太高吗?他想着,一边瞪着咖啡渣。但他的口袋空空如也,而失败的计画和人生野心像无法挣脱的循环般重新降临他身上。所有恶劣的关係和不断降低的生活低标,剎那间变得无法视而不见。
「把音量调大!」第一个家伙对着萤幕叫着。
荷安将手伸进口袋里,眼神飘向吧檯后面的服务生。
「嘿,你瞧!他们就在下面的步道上。」另一个人大叫,指着聚集在外面的一大群人。
干,当所有事情都如此毫无意义时,何苦折磨自己?
荷安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瞧见新闻电台转播人员正在三公尺高的柱子跟前就位。那根柱子是市政府在几年前竖立的。柱子的下半部是金属,上半部有个数位计数器,里面有四个数字闪烁发光。荷安很久以前读过柱子上的说明,设立计数器的目的是为了记录从该年年初开始,在地中海淹死的难民人数。
只有置身现在,回顾往日如烟,他才了解自己无法再面对更多的打击。这一路上,在某个时刻,艾瓜达家族慢慢失去对人生大局的掌控力。黑暗攫走他们全体,很快就会轮到他了。说到底,撇除那些感觉幸福和小小胜利的短暂时刻,人生不过是场诅咒。而在仅仅一个月间,他的女朋友弃他而去,他的职涯也跟着完蛋。
海滩上,穿着泳衣泳裤的人们像磁铁般被新闻转播人员吸去,几个本地男孩跨大步从巴劳德街朝这一幕走去。或许他们已经在电视里看到了这一切。
注,巴塞罗内塔(Barcelola),为巴塞隆纳旧城区的一个滨海社区。
荷安将注意力转向服务生,他正像机器人般擦亮玻璃杯,眼睛则死盯着电视不放。萤幕上的跑马灯宣布「新闻号外」,所以荷安逮住这个大好机会,慢慢走向步道。
现在,在读过信件三个小时后,他正坐在巴塞罗内塔(注)海滩区的咖啡馆内,在热气中频频颤抖,身心交瘁,斗志尽失。他怀着无比的希望活了三十三年,认为运气总会在某个时刻眷顾他,现在想来真是荒谬。无论如何,在这之后,他实在没有气力再等待下去。八年前,他的父亲将电缆线绑在脖子上,把自己挂上一栋建筑物的水管。他父亲在那里当管理员。他的小家庭自此毁灭,儘管他父亲从来不是个无忧无虑的男人,但他们始终不懂为什幺。在一秒钟的差异内,荷安和小他五岁的妹妹突然被单独留给从未恢复往昔模样的母亲,荷安尽力照顾她俩。在那个关口,他只有二十五岁,正在大学攻读新闻系,身兼好几份零工以维持起码的生活,把自己累得要死。但隔年变成他生命中最后的转捩点。他的母亲服用安眠药过量,数天后,他的妹妹追随其脚步而去。
儘管人生灾难连连,他还活得好好的──他毕竟打从骨子里仍是一名新闻记者。
他长久盼望的信终于在早上抵达,荷安再度画个十字架,因为他很确定,这封信的内容将塑造他的命运。
地狱还可以再等一会儿。
荷安‧艾瓜达并不虔诚,事实上恰恰相反。他赶在复活节游行前离开巴塞隆纳,任由那些穿着黑袍的天主教徒入侵兰布拉大道。他也是个喜欢收集不雅雕像的爱好者,比如教宗和三位智者脱裤做出排泄动作的雕刻。儘管有这个亵渎的怪癖,最近几天,他还是时不时就在胸前画了无数次十字架,因为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就必须得到祂的好感,尤其这些天以来,他厄运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