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直说吧。梦娜告诉我,我要当父亲了。我昨晚发现的。」
「对我们俩来说?你是什幺意思?」阿萨德坐在扫帚柜般的办公室的凳子上,疲惫的头靠在墙壁上。
他的眼睛像碟子一般大。安徒生在童话故事《打火匣》(注)里是这幺写那只狗的,而这就是现在阿萨德的模样。
「今天对我们俩来说都会很难熬,阿萨德,所以我比谁都早到这里。」
注,《打火匣》(The Tinderbox)安徒生童话故事,描述一位士兵获得神奇打火匣,能召唤来三只魔幻狗的奇遇故事。
阿萨德扭曲着脸,显然地球上没有更绝望的人。
「是的,我知道,梦娜已经五十一岁了,那真的……真的……」嗯,他能说什幺?不寻常?奇蹟?
「那只是要弄醒你,」卡尔说,「你还需要的话,我能煮更多。」
「我们俩都有点震惊。」他反倒说,「我是说……我们当然想要小孩,但考虑到我们的年纪?梦娜的孙子路威会比他的舅舅或阿姨大上十五岁。那不寻常,是吧?况且我们能有健康正常的宝宝吗?我们想冒险吗?如果我们想,我希望我们可以,而等这小孩去上高中时,我们已经七十岁了。」
「谢谢。」他说,啜饮一口。咖啡似乎在他喉咙里产生极端不快的感受。他愤怒地瞪着卡尔,彷彿他的老闆最后逮到机会报复所有那些阿萨德煮过的咖啡。
卡尔茫然瞪着前方。
阿萨德困惑地看着卡尔递给他的咖啡杯。
梦娜怀玛蒂达时十八岁,隔年她就生了幼女莎曼珊。最重要的是,莎曼珊生路威时才十八岁。母亲强壮、年轻且健康,所以母子均安。但现在梦娜已经五十一岁了,那很突然,而且离梦娜第一次怀孕已经过了三十三年。三十三年耶,看在老天份上!那想了都让人头晕。现在五十四岁的他将要首次成为自己亲生小孩的父亲。
卡尔跳进房间,手里端着一杯给阿萨德的咖啡,说出第一句话。
再者,卡尔害怕想像他父母和姊姊听到这消息时的反应。布朗德斯勒夫老家的人会奔走着昭告天下。
「你会把跪毯扯破,阿萨德。」
听完,阿萨德像梦游者一般站起身,身躯摇晃一会儿,接着盯着卡尔,彷彿準备要长篇大论,给他善意的建议,告诉他经历这些为何是个可怕的点子。卡尔已经準备好要为自己辩护、正要火冒三丈时,阿萨德慢慢哭了起来。
如果有哪两个人那晚没能睡多少觉,肯定是卡尔和阿萨德。阿萨德以跪姿趴着,脸颊贴在跪毯上,睡得像死人一般。而卡尔在隔天早上进警察总局地下室时,看到的就是这个光景。
「卡尔。」他边掉着卡尔的头,边把前额靠过去,「卡尔,那是全天下最美妙的事。」之后他倒退,眼睛泛泪瞪着卡尔,嘴角有一抹微笑跳动,「那是个徵兆,卡尔,你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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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的确懂。
现在,他感觉起来像是要承受另一场焦虑症的攻击。
他们没和萝思以及高登提怀孕的事,但如果这两人稍微警觉点,他们一定会发现房间里突然生气勃勃。
卡尔的身子剎时往后倾。几年前,他曾深受焦虑症袭击,使他顿失每日存在的意义,并让所有现实感枯竭。
「我会尝试长话短说,不要提太多细节,」阿萨德说,「反正我想你们也不会喜欢。」
「我五十一岁了,卡尔,我怀孕了。所以你不能搬回阿勒勒。你愿意对我保证吗?」
「你就做你觉得适合的事,阿萨德。」萝思回答。
她绽放微笑,再次捏捏他的手。
他将剪自前天报纸的剪报放在桌上,指着照片。「站在我妻子身旁的男人叫阿布杜‧阿辛。也许我昨天提过了?他是伊拉克人,是我妻子在费卢杰的同乡。他就是毁掉我人生的人,我只希望我也能毁了他的人生。」
「副作用?我不知道妳的意思。那会产生血栓吗?那是妳在担心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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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情况真的很糟,卡尔。我的身体和心理完全失去平衡。我感觉我以光速老化,但之后我服用贺尔蒙,而那真的帮助很大。但服用贺尔蒙是会有副作用的,恐怕我服用的剂量过高。」
作为死囚,汗水、呕吐物和尿骚的恶臭令人窒息和刺痛,使他眼睛布满血丝,而阿萨德也很害怕。那天清晨,他们领着五个人走过他的囚房,到对面混凝土建筑的绞刑架那边。他听到他们绝望的哀求;在警卫拖着他们往前走时,感觉到死亡的恐惧。
他点点头,现在他更担忧了。
他门上的小窗口被打开时,他确定时间到了,但那是迦利布第一次出现。他以简单几个字,谨慎告诉阿萨德要信任他,他家人和他妻子的家族很熟,他能帮助他。他只需要撑过几天。
「生病?」她轻抚他的脸颊,「随你怎幺说吧。当莎曼珊去世时……」她立即恢复镇定,「喔,老天,卡尔,我的女儿生气蓬勃,如此才华洋溢,她……当她死时,我有一部分也跟着死了,我的灵魂被击垮。就我从事的工作而言,我应该是第一个知道忧伤能怎幺影响人的人,但我每况愈下。我的医生建议我服用抗忧郁药,但你知道我没吃,对吧?」
下次阿萨德再看到那个男人,是在鲜血喷溅和天花板骯髒低矮的审讯室里,那天他了悟到自己得恐惧最糟糕的情况。他的训练告诉他,在刑求时,自己会被绑在椅子上或吊挂起来,但他猜错了。一位穿传统白色及踝长袍的男人进门,在闪烁不已的天花板灯光下,站在他前面。他直视阿萨德的眼睛微笑着,然后对四个高大男人弹弹手指,他们有着毛茸茸的赤裸身躯,跟着他们进门。他们手里拿着细长的棍子,姿态则暗示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使用棍子,然后在阿萨德身边绕成一圈。
然后她转过来面对他,脸上带着迷人的酒涡,他想她就要爆出歇斯底里的大笑。
审讯官的第一个问题是关于他的身分,以及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罪行必须以生命作代价。他没有回答,审讯官再次弹弹手指。
「妳生病了吗,梦娜?」他伸手去握她的手。
那四个男人挥打第一杖。对阿萨德受过训练的身躯而言,其实很容易承受,只要他在被打前绷紧肌肉就好。审讯官问到他的军阶、任务、出生地,和联合国观察员的下一步时,他还是没有回答。棒打则变得越来越用力,每一击也变得越来越接近腹部和头部。
她以罕见的谦卑姿态低下头,几乎彷彿觉得尴尬。她在隐瞒什幺?他越来越不安。
在那时,那位曾保证他家人会安全的男人进入审讯室,站在后墙边。
「拜託告诉我妳为何要问,梦娜。」他说,「妳是不是对我有什幺隐瞒?」
在没有任何人看到的情况下,他看着阿萨德的眼神让阿萨德了解,这顿棒打很快就会结束。
他审视她的表情。她的表情与问题相符吗?他的调查天性自问。
也的确如此。在如此用力击打的最后一分钟内,阿萨德本能地试图做出防御,他们忽然住手。「你很强悍。但今天梢晚,我们会让你告诉我们所有的事。」审讯官说。
「因为我……我爱你,卡尔。这一年你在这里陪我度过那幺多难关。你知道那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吗?」
阿萨德努起下唇,对他的脸吹出温暖气息。他试图保持外表冷静,但他的肾上腺素其实在飙升,心脏狂跳。
「搬回?」他努起下唇,想了一会儿,「不,我设得不会。妳为什幺这样问?」
他们没办法击垮他的。
「卡尔,我想问你一件事,一件完全不同的事。」她深吸好几口气,「如果哈迪、莫顿和米卡计画去瑞士的这趟旅行结果不如人意,你想会发生什幺事?我是说,如果哈迪的情况没有改善,你会搬回阿勒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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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娜拉回手,以严肃的表情看着他。
阿萨德瘫倒在椅子上,没有看任何人。他稍事休息,彷彿要再集中体力才能继续讲。
「是的。如果他不肯说,我们就得说服他。对了,萝思回到小组上来了。」想到这他微笑起来。阿萨德的不幸还是有带来好事。
「他们连续痛打我三天,打到我喷血。他们威胁要把我的头按在浴缸的水里淹死我,但我什幺都没说。直到他们将电极片贴到我乳头上,通上电流后,我才吐实。我告诉他们我的名字,还有联合国代表团对我们的救囚计画毫无所悉,我们的目标只是拯救一个朋友。」
「你想他会告诉你其余的内情了吗?」
阿萨德描述伊拉克人的愤怒。接下来几天的刑求非常可怕,他当时真希望自己乾脆死去。
「正是。我认为那就是罗森‧柏恩让他到悬案组工作背后的理由。但我现在回想,恐怕他早就放弃能和她们重聚的可能性。」他摇摇头。「然后发生了这件事。想像妳要面对阿依纳帕的老妇人的下场,那一定很震惊。」
就在那时,审讯官放弃,并说隔天早上就会执行死刑。
「你觉得他是利用悬案组提供的管道来寻找家人的下落吗?」
卡尔和萝思四目交接,然后看看高登,他似乎正挣扎着要使足够的血液流到脑门。他可最好不要昏倒。
卡尔握住她的手。「不,那很残酷。最重要的是,他深知俘虏她们的男人会不计手段来找出他的下落并杀害他。那是他为何得继续卧底调查的原因。我现在了解了,或许连罗森‧柏恩和他哥哥也不知道他不在警察总局时人在哪里。」
「那晚,那个混球又来我的牢房。这次他对我很生气,他说的故事变了。现在他说,他们抓了我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作为人质,如果我不照他们的要求坦白供出一切,我妻女也会尝到刀峰的滋味。我震惊不已,但我能说什幺?或许我不相信他。我不知道。」
「真恐怖。」她说,「你能想像你的家人被当人质那幺多年吗?不知道他们的下落,或甚至他们是否还活着?我就知道我不行。」
卡尔的心思暂时游移,没注意到阿萨德的故事如何使他受到影响,或自己的下巴肌肉正在抽搐,双拳紧握。
「我想他差点要告诉我好几次。但他多少顾忌在中东猖獗的邪恶事件,以及所有在欧洲发生的激进化行径。什叶派对上逊尼派,内战,他在哪都看得到敌人。」
「抱歉打断你,阿萨德,但你对那个男人足够了解,知道他会在塞普勒斯后去哪儿吗?」
「你绝对不会洩漏他的身分。他应该知道那点。」
他摇摇头。「不,毫无头绪,但他不知怎地知道我在欧洲某处。他或许甚至知道我在丹麦,只是不确定地点。我毫不怀疑他想引诱我公开现身,他会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我的家人在他手中,他任何时刻都可以严重伤害她们。我对那点不再怀疑。」
「不,但他确实担心他的真实身分会曝光。」
他指指几张照片。「看看玛娃的脸,她吓坏了。」他呑呑几口口水,眼泪潺潺流下脸庞。「我要怎幺在不伤害她们的情况下找到她们?我一点也不知道。曾有一度,玛娃和萨米尔的哥哥试图查出她们在哪被囚禁,结果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们把他的喉咙划开,丢到他们老家前的泥土地上,就像被屠宰的动物那样(注)。所以萨米尔才会这幺恨我。」他转向卡尔,「你记得,我们在车站揪住彼此的脖子后,他便要求上级将他从警察总局调到格洛楚普,因为他想离我远远的?」
「你认为他担心失去工作吗?」
注,穆斯林屠宰牲畜时,须先面对麦加割喉放血。
「这是个好问题。但妳仔细想想,他怎幺能洩漏任何事?罗森‧柏恩确保他有个新身分,他毫无疑问有许多理由得保守祕密。」
他坐着,撇开头不看他们好一会儿,试图控制呼吸。「那也是为什幺,多年来我总在夜晚辗转难眠的原因。我也用Skype对我岳父道歉了无数次,现在我岳父死了。」他声音颤抖,「奇怪的是,萨米尔这幺多年来都没洩漏我在哪。我想,他怕那会伤害到他的姊姊或姪女,他可能是对的。」
「但,卡尔,」梦娜听完后说,「如果阿萨德多年前就把这些事告诉你,我们也许能帮他的忙。他为什幺不说呢?」
阿萨德以双手掩住脸。他的感受一目了然。
那晚,卡尔回到家和梦娜在一起,尝试重述阿萨德惊人的身世。
「鼓起勇气,阿萨德。我知道这很困难,非常困难,但我们都在帮你加油。」卡尔转身面对其他两人,「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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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登和萝思点点头。
他以沉重的眼睑看着她。「我脑海里所有的不安让自己感觉精疲力竭。我需要时间思考、睡觉和祈祷。好吗?等我们明天碰面时,我会试着告诉你们剩下的故事,儘管很困难。你们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所以,现在我们要有条不紊地进行调查。我知道时间对我们不利,但看看这里,阿萨德。」他拉出所有在他面前的剪报,「这些文章刊登在巴塞隆纳的一份日报上,《日之时报》,而且是由同一个人写的,荷安‧艾瓜达。」
「是『有没有出路』。」萝思纠正。
「是的,我查出新闻编辑叫作梦瑟‧维果,是位女性。」萝思附和,「我这里有电话号码。」
之后,他的心思飘向远处,无法继续诉说。「这些故事太沉重。」他这样说,「甚至连骆驼偶尔都得跪下来休息。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进路。」
「很好,现在我们去找出荷安‧艾瓜达在过去几天写的所有文章。等我们更清楚情况时,我们就打电话给这位编辑,本着我们身为刑事调查员的专业质问她,她的驻外记者怎幺会知道一位假装是难民的罪犯这幺多的事?」
昨天在解释那个站在他妻子身边的男人是谁时,阿萨德特别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