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哪?」她问:「我在医院吗?」
蜜雪儿皱起鼻子。房里瀰漫着某种浓烈的味道,而且灯光也太亮了。
那男人点点头。「妳碰上车祸,肇事逃逸,蜜雪儿。妳记得吗?」
现在,她看出说话的人是一位护士,她像蜜雪儿以前一样有雀斑。一个男人站在护士身后,点点头,绽放友善的微笑。他往前走过来。「妳好,我的名字是布里本‧哈贝克,我是贝拉霍伊派出所的警佐。我想问妳几个问题,看看妳对车祸还能记得什幺。」
「我得和丹尼丝及洁丝敏碰面。我能走了吗?」她再次试图用手肘撑起身躯,但这举动引发头痛。「我得和她们谈谈。」
「妳在哥本哈根大学医院,蜜雪儿,妳没事。妳很幸运。」
那位护士急切地看着她。「妳得躺在床上,蜜雪儿。妳的颈后有个很深的伤口,缝了好几针。妳要会面的朋友正在等候室。她们有打妳的手机问妳怎幺还没到。」她的表情严肃──但为什幺?如果洁丝敏和丹尼丝就在外面等的话,那表示她没事吧?
她深吸口气,清醒过来。一张脸周遭映着亮晃晃的白光,低着头直瞪着她。
「妳已经在医院躺了三个小时,我们得观察妳有无脑震荡,因为妳倒在人行道上时,头用力撞了一下。当那一带的人发现妳时,妳已经躺在地上失去知觉,还流了很多血。」
她嘟哝了什幺。这只是一场蠢梦。但接着,有人拍拍她的脸颊。「醒来,蜜雪儿,有人想和妳谈谈。」
蜜雪儿搞不懂,但她还是点点头。至少洁丝敏和丹尼丝在这里,现在她可以告诉她们,她离开派崔克了。
「蜜雪儿,听好。」她感觉到有人轻柔地拉一下她没受伤的手臂。「妳出了车祸,但不严重。妳能张开眼睛吗?」
「妳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吗,蜜雪儿?」警察问道。
她的手臂传来微弱的刺痛,蜜雪儿突然醒了过来。她试图睁开双眼,坐起身,但她的身体动也不动。我刚是不是张着嘴巴躺着?她想着。她无法辨识的气味和声音像厚重的毛毯般快让她窒息。
她点头,尽可能回答他的问题。是的,她有看见那辆车,是桶红色的车子,不大。她穿越马路时,车子就那样冲过来。当她察觉危险时,曾试图用手挡车。所以手臂才会那幺痛吗?
※※※
那位警察点点头。「但妳的手臂奇蹟似地没有断掉。」他说:「妳一定是位很强壮的女孩。」
但她的手没能阻止那辆车。
她喜欢他那样说,他人不错。但除此之外,她没有什幺可以说的了。
坐在挡风玻璃后面的女人直直望着她,将方向盘向她这一转。那张脸让蜜雪儿惊慌地伸出双手,摆出防御姿态。
※※※
她本能地转头张望,但已经太迟。一辆车突然驶来,成为街道中央的红色亮点。它对她猛冲过来,引擎放在低档,轰隆作响。
「他们说妳得住院几天,蜜雪儿。」洁丝敏环顾房间,她显然感到不自在,但这地方的确闻起来很噁心。她和邻床间只隔着一道帘幕,从那传来一股难闻的味道。洗手台和镜子那里有个手推车,上面放着护士助理刚从她床上拿过去的便盆。总而言之,这不是个吸引人的地方。
她穿越街道。还有另一个实境秀在找参赛者,叫作《梦幻对象》还是──
「我们会每天来探望妳。」丹尼丝说。她似乎没有很在意这地方或臭味。
她灿然一笑,注意到有辆红车正在街道稍远处,从停车处开出来。司机也许和她没太大不同,但也许没活在像她这幺大的压力底下。或许她是个严以律己的人。她点点头。几个月后,她可能会有自己的车子。离开公寓前,她查看了脸书,发现一则电视节目徵求演员的广告,她绝对比贴上连结的那个人更适合那个角色。那是种全新的节目,蜜雪儿以前从未听过:一些女孩们住在农场里、得保护自己之类的情节。那才是适合她做的事,但她不会这样告诉製作人。她会假装什幺都不懂,甚至连马铃薯都不会煮之类的。一面装儍,一面看起来惊为天人,还要炫耀她的丰胸和俏臀。他们会毫不迟疑地录取她。
「我们本来想带花来,但后来还是觉得把那笔钱花在餐厅比较值得。」洁丝敏说道:「妳可以下床了吗?」
蜜雪儿走过街道,感觉焕然一新,神清气爽。她打电话给女孩们,约好一小时后在城里碰面。她準备要和盘托出,她们也许能够帮她,也许其中一位甚至会有好主意,知道她该在哪找个舒适地方打地舖一阵子。
蜜雪儿不知道,所以她只是耸耸肩。
※※※
「我离开派崔克了。」她淡淡地说。「麻烦妳们看一下,那边那个是不是我包包好吗?」她指指椅子上的那堆东西,她们点点头。她们真好。
她呆坐一会儿,瞪着壁纸,试图餚清这一切。她为何总对这类事情这幺不擅长?她为什幺不做对自己最有利的事?她真的迫切需要一些支持和良好建议。然后她想到丹尼丝和洁丝敏,她们都很有自己的主见。在这种情况下,她们会怎幺做?
「我不希望他过来这里。妳们能跟医院说吗?」
蜜雪儿环顾四周,纳闷要拿走什幺。她绝不搬回家里,即使只是短时间暂住,因为史蒂芬在那──她母亲交往了三年的白癡。他根本是个疯子,她这位所谓的继父不是曾要她在他的烂车行工作,一个月只领微薄的一万四吗?他真的期待她会为了区区一万四,搞得全身是油,髒兮兮?而且还一副他是在帮她忙的嘴脸,对她施恩似的。
她们又点点头。
他要保险套干嘛?她有吃该死的避孕药,还怕吃药导致血栓而担心得要死,那他到底要保险套做什幺?她撕开几个保险套,将它们丢在床上。等他回家时,让他自己去想通她为什幺不在那吧。
「我也许有地方给妳住,妳完全不用花钱。」丹尼丝说:「也够妳住,洁丝敏。」
派崔克终于离开后,她有条不紊地翻遍他所有的东西。她找到几百克朗,外套口袋里有些香菸,儘管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已经戒烟,因为抽菸太贵,所以她也应该戒烟这些废话。她也在他的里维牛仔裤的小口袋里找到保险套。
蜜雪儿感激地看着她。太棒了。
她在毫无预警下疯狂呕吐,但她没弄出声音。她绝对不会让他知道,他的恶言恶语影响她如此之大,她甚至难过到呕吐。蜜雪儿以前也吐过几次,但在她任凭胃液摧残她的身体、吐到昨晚晚餐的残渣都留在她的嘴角后,她默默下定决心:这会是最后一次。
「反正一阵子无所谓。」她又说。
她?!
蜜雪儿抿紧嘴唇。那太棒了,但她一直相信,这两个女孩会替她打点好一切。
她咬咬下唇,感觉喉啰发烫。「把妳赶出去!」他刚说:「把妳赶出去!」
「发生了什幺事?他们说妳被车撞了。妳跟警察说了什幺?」丹尼丝问。
镜子清楚揭露出他对她的影响,她的前额上已经出现了一道皱纹。他不知道打肉毒桿菌消除皱纹有多贵吗?白癡!蜜雪儿抓着洗手台边缘。她现在很想吐,彷彿所有的可怕字眼都囤积在胃底,而她想要把它们给吐出来。
她解释了车子的事。
「别在里面待太久!」他从床上叫道:「我马上就要用。」
「不会是派崔克吧?」丹尼丝问道。
她嚥下几次口水,这一切让她难以承受。她从梳妆檯站起身,正想对他狂吼,但心里却很清楚,如果她真的这样做,她将付出十倍的代价。蜜雪儿低头瞪着地板。倘若她不镇定下来,她会崩溃大哭,而那会毁了她的完美妆容。她蹒跚走进浴室,在身后甩上门。她不想让派崔克看见他能让她的心情如此低落。
「不。」她大笑着说。那是什幺蠢问题?她不是才刚说,那是辆红色圆滚滚的旧车?派崔克死也不会让人看见他开这种车。
「上面的收信人是妳,所以妳为什幺不自己打开来看?我干嘛要和这堆狗屎纠缠不清?该死,蜜雪儿,振作起来,不然我会把妳赶出去。别以为我不敢这幺做。」
「派崔克开爱快罗蜜欧。他的车比较大,是黑色的。」
「如果你那幺有兴趣,你可以自己打开信看看啊。」
「司机精神有问题。」洁丝敏说。
「那妳要怎幺办,蜜雪儿?妳好像不了解这件事有多重要,所以妳一定是个蠢贱货。妳的社工在大概三週前控告我们诈欺,妳甚至不想费神去打开桌上那两份催缴单。为什幺妳现在会收到社会局的信?妳不打算看看他们寄给妳的该死电邮吗?那可能很重要,妳有想过吗?我敢赌那些信是罚款、传票,或帐单之类的狗屎。」
然后就讲到她非讲不可的事情了。「但我想我认出了开车的女人是谁。」
「你别以为叫我蠢贱货会没事,我警告你。」
她们陡然沉默,彷彿在期待她的解释之外,还有完整的描述。
她喘着气,差点无法呼吸。蠢贱货?她可不能让任何人那样对她说话。
「妳告诉警察了吗?」丹尼丝追问。
他用手肘挥起身子。「妳说什幺,别的事?该死,妳没有别的更重要的事得做,妳这个蠢贱货!」
「没有。」蜜雪儿把毛毯踢开,盖着感觉好窒息。
「不,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今天不行,派崔克。」
她朝帘幕那边点点头。她要说的话和隔床的人无关。
「该死!」他打个呵欠。「妳今天要做什幺?去社会局和妳的个案社工道歉吗?」
「我本来要告诉警察的,」她小声说:「但我想先问妳们,看妳们觉得我该怎幺做。」她将食指按在嘴唇上,提醒她们小声点。
「在你要离开前,还剩半个小时。」她回答。
「妳是什幺意思?」丹尼丝低语。
「嗨。」他边说边揉眼睛。「几点了?」
「我想开车的人是安妮—琳‧史文生。」
蜜雪儿看着派崔克躺在那,床单半掩着身躯,赤裸的下半身伸展着。现在她仔细思量着他们的关係,她唯一百尝不厌的只有床笫之间的亲密。
她得到她期待的反应:震惊、不可置信和一头雾水。
明年她就二十八了,如果那时还没有大事发生,她就会离开派崔克,去找另一个会用更明显的方式珍惜她的本钱的男人。
「老天!妳确定吗?」丹尼丝问。
她低头看着左手。她的大拇指根部刺了派崔克名字的小刺青,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来。派崔克则在自己的二头肌上刺了她的名字,当二头肌伸展时,那刺青看起来超级酷。但就仅止如此而已吗?
她耸耸肩。「应该没错,不然至少是某个像她的人,穿同一件毛衣。」
辆车了──有着浅色座椅的爱快罗蜜欧。她也很感谢他非常愿意带她出去兜兜风,但现在,他想换更新更贵的车,毫无疑问,他会用她赚来的钱去买。那并不公平。
丹尼丝和洁丝敏面面相觑。她们不相信她的话吗?
好,她了解,当他陪她一起去社会局时,他是想设法帮助他们过得奢华点。他总是说,她得有点收入,但去赚那幺点小钱、改变她的生活对他们有何助益?她那份微薄的薪水永远无法满足派崔克的物质欲望:每週上健身房三次、时髦衣服、好几双牛仔靴,还有车子。好吧,他已经有
「妳们认为我该跟警察说吗?」她问。
难道这意味着,她的未来得侷限在这个小公寓里吗?她得每天清晨冲去工作,因缺乏睡眠而产生丑陋的皱纹吗?她得每天听派崔克的抱怨吗?她承认他工作认真,当他不在维多利亚夜店当保镖后,就去做可领取现金的几个小时夜班工作,而维多利亚夜店是他们第一次接吻的地方。但他为什幺就不能想出让他们致富的好点子,这样他们就能拥有豪华宅邸,里面摆满优雅家具、烫整好的桌布,然后生几个漂亮的小孩?
她们坐着,以空洞的眼神瞪了半晌。她们三人全都痛恨安妮—琳。这几年来,那个臭女人把她们这几个领救济金的人整得非常难受。
是的,好事得很快发生。倘若她不能成名,那她就必须变得富有,嫁给亿万富翁之类的。开花店、做美甲师或化妆师绝对不可能致富,在赫尔辛格当洗衣妇就更别作大头了。派崔克、她的继父和社工都逼着她找工作,他们难道不能理解这个道理吗?她注定要干一番大事业。几个月前,她才因压力请病假,因为他们都对她要求太多;而现在,那股熟悉的沮丧感又回来啃咬着她,都是因为和派崔克公寓有关的疯狂麻烦、诈欺和所有的事。
蜜雪儿确定她们三人现在有志一同。如果开车的人真是安妮—琳,谁会相信像她们这种女孩说的证词?赢了一大笔钱的社工为什幺要做这种事?她几乎可以看到警方的反应。
现在她二十七岁了,所以好事得很快发生。派崔克曾上过实境秀,她当初就是在看电视时爱上他的,虽然在第二集他就惨遭投票出局。在跟蹤他几个礼拜后,蜜雪儿至少让他们俩变成情侣,所以她不算一事无成。如果他能上电视,那她也够格,因为她非常美丽,又很女性化。每天早晨,她都花将近半小时刮腿毛、腋毛和耻毛,半小时整理头髮,半小时化妆,然后慢慢挑选搭配的衣服。她的小腹不是仍旧平坦吗?她隆乳后身材看起来不是很曼妙吗?她的时尚品味和那些不知为何能上节目的臭婆娘比起来,不是更好吗?
而且我还是个犯了诈欺罪的人,她苦涩地想。诬告不是很危险吗?那不是会有严重后果吗?是的,至少她有看电视节目,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从没有人找她上电视,让她痛苦万分。她也不是特别想引人注意,但还是很难过。为什幺没有星探在街上发掘她,就像来自罗斯基勒的丹麦小姐娜塔雅‧阿伯琳娜呢?或像凯特‧摩斯、莎莉‧赛隆、珍妮佛‧罗伦丝、唐妮‧布蕾斯顿、娜塔莉‧波曼?她的确比大部分的女人都还要美丽,而且她母亲也常说,她有一副好歌喉。
「我星期一要和她面谈。」洁丝敏片刻后说:「我会直截了当问她,是不是她做的。」
反观蜜雪儿仍旧活蹦乱跳,除了和派崔克住在西北区的套房公寓外,她毫无成就。不可否认,她仍然爱着他,但人生就仅止于此吗?人们不是总告诉她,她会做出一番大事业吗?不过一眨眼,她满二十七岁了,那些大事业都到哪里去了?
丹尼丝点头同意。「好。就像我外祖母说的:开门见山。」
❖Amy Winehouse,1983-2011,英国歌手。Kurt Cobain,1967-1994,美国摇滚歌手。
「但如果她否认──她会否认的──我们该怎幺办?」洁丝敏问:「谁有任何建议?」
当蜜雪儿满二十七岁时,她突然觉得自己老了。二十六岁就算是个关卡,何况二十七岁!那差不多等于三十岁。许多明星在比她还年轻时,就在星途上有所突破。她还想到了艾美‧怀恩豪斯、科特‧柯本❖,和其他在她这个年纪就过世的名人,以及他们的成就,然后他们就这幺死了,英年早逝。
丹尼丝露出微笑,但一语不发。
二〇一六年五月二十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