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奈莉一一检阅清单,露出微笑。她若在犯案当下被逮,要往哪逃?如果她失败了,得编出什幺样的故事?
这之中最重要的,就是挑中很容易偷窃的车。那种方向盘锁可以扳开,或甚至用螺丝起子插进点火装置就能启动的老旧车款。当然不能挑有装防盗器的车辆,但她可以用智慧型手机检查这点。还有一些基本注意事项,比如检查车胎是否扁平;检查车内是否有任何东西会导致麻烦,比如像坐在孩童安全座椅内的小孩。再来是,能否轻易将车迅速开离停车场;反过来说,停车场里有足够空间让车开走吗?安奈莉需要车前车后至少有四十公分的空间,但那并不会很寻常。
安奈莉一再练习。「老天,这不是我的车?我还在纳闷为何钥匙打不开。喔,不,老天,如果这不是我的车,那我把车停到哪去了?」大部分的人都会相信她是奉公守法、但脑袋糊涂的女人,谁不会呢?她不过是慌了手脚,也许有点老年癡呆罢了。
得手后,需要彻底检查车辆的整体状态。安奈莉并不打算把车卖给洛兹的技工,或拆下安全气丽和昂贵的导航系统,所以她对昂贵车款没有兴趣。她只需要性能过得去、值得信赖的旧车,能直接冲撞、轻易杀人即可。事后,她打算将车子留在离犯罪现场很远的随机地点。
安奈莉完全忘却她在星期六感受到的疼痛,她只是呑下止痛药,并将酒柜清空。读那幺多资料让她晕陶陶的、兴奋莫名。她有几十年没感觉到体内如此温暖,如此蓄势待发,如此生气蓬勃了,所以这不可能是完全不对的事。
附近有监视器吗?有没有人站在窗口或在街道上?有没有骑脚踏车、机车或开车的人经过,在她开始行动时就注意到她了?对年轻偷车惯犯而言,这是很合逻辑的思考程序,但对一位值得尊敬的壮年女子,可全都非常陌生。
隔天她做了第一次尝试。
不管是专业或业余偷车贼,第一步是确定车子上没有警报器。最简单的检查方式是在走过时用力推车子一下。如果警报器响起,就要略过下十辆车子,试试第十一辆。只有在挑到一辆破旧汽车,又测试过有无警报器后,才能展开第二步。
她利用谷歌街景,在海莱乌挑了一座大型停车场,她推断那里的车不会像霍尔特或霍斯霍姆的时髦、防盗完备。
只要準备妥当和注意所有琐碎细节,我就能全身而退,她想。而她很重视琐碎细节,也準备充裕。重要的是,不能用会被追查到的车,这就是为什幺偷车是必要的手段──而现在她对偷车知之甚详。
在电车上时,安奈莉就开始感觉到体内有股麻刺感。其他乘客突然变得黯淡而毫无意义。年轻人的大笑或拥吻不再像以前那般使她怒火中烧,而她几乎要为必须回家负担家务的同龄女子感到难过。她拍拍包包,里面装有螺丝起子、充气垫、小铁橇、鎚子和工具行的昂贵细绳。
❖请参见《悬案密码6:血色献祭》。
她几乎觉得自己重获新生。
她是在看过媒体大肆报导的犯罪事件后,才反覆思索出这个点子。一位在柏恩霍姆的杀人犯故意开车残忍冲撞一名女子,撞击力之大,被害人都被撞飞上树了。她可以在脑海里描绘那个场景。那桩谋杀案的侦办时间长达二十年,警方很幸运才能破案,而那还是发生在拍恩霍姆那种人烟稀少的岛上❖。所以,倘若一个人在像哥本哈根这样人口稠密的都市里,犯下同样的案子,只要那人採用正确的预防措施,谁会查得出来是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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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所及,她所犯过的唯一罪行,是没有告诉超市收银员多找给她零钱。干,谁管他,她总是这样想,毕竟像安奈莉这样的公务员没有多少钱可以花用。但偷车并拿来做为杀人武器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那想法让她陶醉不已。
安奈莉环顾四周,那是欧洲歌唱大赛结束后的安静星期天下午。在郊区这里,丹麦输掉大赛一事应该没影响到居民的情绪,气氛如往常般安静、单调乏味。
她面前有五十张从谷歌查来的列印资料,全是有关偷车的细节,如何以最简单又安全的手法偷车。即使一个人已经读过偷车贼须牢记在心的必要建议和技巧,这叠资料依然能提供大量令人兴奋不已的资讯。许多细节显然得多加注意。如果你记下这些基本技巧,你就有拥有偷车的基本常识,知道如何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打开上锁的车并启动它。
今天的目标并非真正下手偷车,只要上车坐到车子里就行了。她一点也不急,因为安全第一。她安排好练习的步调。几天后,她会採取下一步,试图让点火装置短路,开车兜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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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发现一辆不错的Suzuki Alto,门下有鏽迹,看起来像已经被偷过了。她周遭有些人在活动;这时间大部分的正常人正吃着早餐放鬆,或正忙着準备五旬节午餐。
明天,她会冷静沉着地想出一举解决那些娼妓的方法,然后,她会拿到哥本哈根里,那些最多余、最没价值的女孩的地址列表。
那辆灰色破车停在两辆旧BMW之间,其车款之旧,就算配上金属轮框或吵杂的音响设备也无从改善。而那却是很适合轻敲一下Suzuki的安静地点。
她侧躺在沙发上,痉击般的狂笑让她弯起身,直到手术伤口传来悸痛时才停止。她呑下好几粒止痛药,用老旧的被子包住自己。
车子在车轮上默默晃动──没有警报器。眼前有三个选择。简单用细绳强行塞进副驾驶座的缝隙,套住门上的锁并打开;较困难的选择是将充气垫塞进后车厢门,强行打开,然后钻进里面,踢倒副驾驶座;不然就是用最为简单的招数:打破窗户。
「她们毫无价值!」她大吼,防风窗似乎都随之震动起来。
安奈莉比较倾向打破窗户。她从网路上学到,最好的方法是朝窗户角落短促一击。她先用鎚子平的那头敲,结果没用,再用尖的那头敲。不要太用力,她提醒自己。她不能让手凿穿窗户,割伤自己。在第三次尝试后,她认为窗户材质太硬,不可能敲破。然后她尝试拉拉门把,她早该这幺做:门一拉就开。
酩酊大醉中,美丽的画面在她眼前舞动。她看到她们站在她跟前──女孩和她们的白癡母亲。那些母亲忽视自己的后代,把女孩养育成没用的人。她现在要让那些母亲震惊地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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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纵声大笑,在挂灯迸射的晕黄光线中,瞇眼瞧着高举半空的酒瓶。不,不,从现在开始,她会自私地只想到自己和自己的需求。她不再是那个鲜少撒谎、循规蹈矩的好女孩。那个以为自己在压力下会崩溃的女人一去不回了,那个已经想好埋葬之地的女人也不复存在。从现在开始,她要过真正的人生,不再忍受任何人的鸟气。
在几小时内用不同手法入侵不同车辆后,安奈莉下了结论。客观而言,她显然不够灵巧,因此破窗是最佳方式。那些运用细绳或充气垫的繁填手法,都以无效收场。细绳不是断裂,就是该套住门锁的绳子总是纠结在一起;充气垫更是在第一次尝试时就被刺破。至少她能掌握破窗的进度。
蒙尘的瓶子里发酵的葡萄让她酩酊大醉,使得义愤填膺的情绪又重新找上她。从这天开始,她不要再扮演受害者角色。她会去做治疗,但不会向同事透露半点风声,要是她早上因治疗晚进办公室,如果有人问起原因,她会搪塞说,因为要处理深层的压力,她得去看心理医生。至少,每位部门经理应该都能体谅这种理由。
破窗成功后,她要做的只有将碎玻璃从窗框拔出来,再将副驾驶座上的玻璃碎片扫到车地板上。在这种温暖的五月天,没有人会特别注意敞开的车窗。所以只要天气一直如此温暖即可。如果她想多次使用这辆车,并试图隐藏它被窃的事实,强化透明塑胶板其实很容易弄到手。
罔顾医生的建议,那天晚上她喝光了大半瓶干邑白兰地。那是以前聚会时,某位悲天悯人的灵魂留下来的酒。那也是她在家里开过的唯一一次聚会。
她也得到另一个结论,她的工具鎚子,对偷车来说并非最佳利器。因此,下一步她该去弄到尖锐碳化工具,一如网路上的建议。最后就是点火装置的问题。她将螺丝起子用力插进点火装置,并试着转动,但这招却不太妙。
复仇就是复仇,而宿怨难以摆平。就她看来,她说什幺也会执行。
下次我该用比较小、比较尖锐的螺丝起子,技巧也有待改善,她想着。
安奈莉挂掉电话,开始微笑。她被死神注上标记,因此决定要报复那些对社会毫无价值可言的女孩,但现在她可能根本不会死了。她会接受放疗,让皮肤变得乾燥,只能期待精疲力竭的治疗期,但那对她的复仇有何影响?为何要有影响?她决定要报复像洁丝敏、卡蜜拉和蜜雪儿,或不管他妈叫什幺的这类女人。没有任何事会影响我的复仇大计!
她还有不少功课要做。
部门经理的回答有点迟疑。让其他人冒着被传染的风险的确不是好主意,所以她该想办法尽可能养好身子。他们期待她五旬节后回来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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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很不舒服;我这次得的感冒很严重。我当然能进办公室,但我很担心会传染给大家。我为何不能等到下星期哪天好点后再回去上班?至少到那时候,我应该已经挺过最糟糕的时候了。」
直到下星期五,安奈莉才开始觉得自己经验丰富。整整一週,她除了白天的一些工作,剩余的时间几乎都在不同地区破车而入。现在,她已经能用不同方式成功启动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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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人坐进一辆他没付钱买的车,在街角全速过弯时,肾上腺素自然为之激增,觉得一切皆操之在我。急速跳动的脉搏和变得灵敏的五感,使坐在方向盘后方的安妮—琳‧史文生突然年轻几岁,或者感觉起来是如此。她的视觉和听觉变得更锐利,能够迅速评估周遭的环境,皮肤也剎时变得温暖而有弹性。安奈莉突然变得聪明狡猾,就像某个还没发挥所有潜力的人,就像一位任何事上都几乎可与男人匹敌的女人。
「前哨淋巴结没有癌细胞。」她心脏怦怦急跳时,医生这样告诉她。「那显示妳有很大机会能过个健康长寿的人生,安妮—琳‧史文生小姐。」医生按捺不住地微笑。「我们做了乳房保留手术,如果妳小心遵从医嘱,便能很快复原,然后我们会再来审视妳未来的治疗。」
换句话说,安奈莉彻头彻尾变成了另一个人。
所有的结果要等到十三号星期五那天才能揭晓,那是手术后几天。有这幺多日子,却偏偏是这天,多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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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那天一切进展快速。星期三早上八点她打电话请感冒病假。麻醉排在九点,手术几小时后就会结束。她在近傍晚时回到家。到现在为止,她都过着安静祥和的日子,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很激烈的改变,安奈莉不太能跟得上时间的脚步。
她的餐桌上现在有一张列表,那些是她近年来在工作上有接触的年轻女性。她们一无是处,却将自己的需求摆在第一位。这些女性对周遭的一切予取予求,骗取旁人的同情与怜悯。安奈莉痛恨这张表上的每个人,事实上,「痛恨」两字可能还不够强烈。
这幺长的句子,却以「也许一切就会转好」作为结尾,前景不甚乐观。也许!「也许」究竟是他妈的什幺意思?
要从她近几年待过的社会福利办公室调出资料,其实有点棘手,她必须有正当的理由才行,但安奈莉不顾规定,恣意妄为。她满意地发现,现在她手上有五十个名字可供选择。
「妳的恶性肿瘤呈现雌性激素受体阴性反应,所以妳无法接受贺尔蒙治疗。」医生补充解释她得的是第三期恶性肿瘤,是最危险的那种,但肿瘤还很小,好在及早发现,也许手术后一切就会转好。
这个世界,终于可以摆脱这些女子了。
漫长的谘询在她脑海里一片模糊,安奈莉无法专注在所有既虚幻又真实的字眼上,「前哨淋巴结」、「扫瞄造影」、「X光」、「心电图」和「化疗」这些字眼飘浮而过,她只想听最后的终极判决。
星期三,她列了一张优先清单。列表的最上头是那些最让她火大的女子,来自三个社会福利办公室。多年来,她们敲诈、掠夺了整个体系的资源。这些女子各式各样,所以她不会用相同的谋杀模式。
如果她要死,那她们也别想活。
安奈莉点燃一根香菸,往后靠坐在厨房椅子上。如果警方逮到她,她会抬头挺胸地面对惩罚。她没有家庭牵绊,社会上没人能阻止她;她的感情关係始终单调而广浅。相反的,她会在监狱里得到对多数人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安全、规律的三餐、例行公事和大免的阅读时间──远离悲惨的工作和压力。而且,她可能还能跟某些囚犯相处得比外面的人更好、更推心置腹。所以,她何不放手一搏呢?
到医院接受判决的路上,安奈莉几乎带着微笑,因为她已经下了决定。
嗯,倘若那是一种选择的话,老实说,那并不是最糟糕的。
为何她们能活下来,而我却不能?这句话像祈祷文般不断刺激着她。
她列印出哥本哈根不同住宅区的地图,用铅笔标注女孩们住的地方。别在自己的门垫上拉屎,她想。安奈莉将住在奥司特布洛、离她很近的女孩挑出来,再把她们放到纸堆下方。
得到癌症的确认诊断后,她有几天心情沉重、恐惧死亡,再度对那些欺骗社会、浪费自己和他人时间的该死年轻女性,产生一股消极的愤怒。她们嘲笑她的嘴脸不断闪过她的脑海,安奈莉的心里只能一直想着这句话:
稍作考虑后,她选择了蜜雪儿‧汉森作为首位杀害目标。第一,那女孩天资驽钝,应该较容易以智取胜;再者,她是个要求很多、惹人生气的鼠辈。每次想到她,安奈莉就快暴跳如雷。她知道那女孩和男朋友派崔克‧彼得森同居,而那栋建筑隐身在西北区的小巷迷宫之间,因此应该是个人车稀少、可以安静执行计画的环境。想到此安奈莉就心安不少,看来在她採取下一步之前,似乎没有任何阻碍。
由于焦虑和过度愤怒,她的日常生活最近所改变。这段时间,她一再重新评估她目前的生活和自我形象。当她决定对自己的未来和可能短命的生涯採取必要行动时,她便从一位认真诚恳、怀抱社区关怀理想、遵守工作伦理的公民及雇员,变成一位具有双重人格的狡猾人物,并迷失在最卑劣的本能中。
她将香菸丢入袋子里,往早晨的交通走去。现在,她要找辆车。
安奈莉周遭的人都不知道,安妮—琳‧史文生早就不是他们想像中的那个人了。无论好坏,实际上她已经不存在好几天了。
狩猎开始。
二〇一六年五月十一日星期三至五月二十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