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口呑下花瓶里的酒时,目光从塑胶篮游移到电脑萤幕,矛盾的是,她的思绪竟然暂时清晰起来。她微笑地看着有如战争结束后的混乱客厅,至少她妹妹们不用烦恼该丢掉什幺,又该留下什幺。
她小心翼翼地将刀片放在餐桌上,旁边有纸、笔和装有不同药物的篮子。她打开电视柜,转开所有酒瓶的盖子。架子上的花瓶从未使用过,原因很简单,从没有人送花给她。现在,她顺手将它拿来当调酒瓶,将所有的剩酒倒入其中,调出一种混浊、刺典的棕色鸡尾酒。
她拿来第一张纸,写道:
以前萝思为人生悲伤时,眼泪曾是种慰藉,但现在,当人生的尽头就矗立眼前时,眼泪只强调了她的无力、悔恨和耻辱感。现在,眼泪只是流过她整个身体的沮丧之河。
□
我要如何走过生命的尽头?她想道。
亲爱的妹妹们:
「时候到了。」她虚弱地说。看着闪亮的刀片,她流下眼泪。现在,她只消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她的妹妹们便会相信她是自杀,而她们可以拿取她的遗物。
我的诅咒没有尽头,所以请别为我的死难过。现在我身处一个心灵宁静、不受打搅的地方。我的思绪一直渴望着这里。这是件好事。尽全力过妳们的人生,想到我时,请充满爱意和友谊。我珍爱和尊重妳们全体,而即使在逾矩的这一刻,我对妳们的爱意依然不减。请原谅我的一本正经,但我毕竟不是每天允许自己对妳们说这些话。我对所有我做过的坏事感到抱歉。请儘管接受我所有的世俗财物,自行分配。永别了。
萝思很想吐,强迫自己在厨房的洗手台清洗刀片,却不小心割到手,然后将手指浸泡在鲜血和洗碗的刷毛里。
我爱妳们萝思
最后,她抓起吉列刮鬍刀。在她父亲死后,她从遗物中特地拿走这个,原本打算拿来刮耻毛,以示对他的不敬,但这又是另一件她从来没办法做到的事。她抽下骯髒的刀片,盯着它半晌。上面的肥皂泡沫里掺杂了些她父亲的鬍碴,她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噁心感,几乎要昏厥过去。她真的要让她致命的伤口,沾上她父亲该死的残渣吗?她要用她的鲜血净化那混蛋的刮鬍刀吗?
※※※
她在洗手台旁呆站了五分钟,思索各种死亡方式以及人生的不可预测性。每件她无法面对的事情,都被压缩成一团虚无,转过头来成为她的心头大患。每件事在现在都变得毫无意义。
她将遗书写上日期,反覆读上几遍,最后将纸放在面前。真是可悲透顶的信,她心想,将纸揉成一团,丢到地上。
按个按钮,简讯立即送出。她将手机放在面前,知道她母亲这下不会再深究而感到安心。她打开一个抽屉,拿出几张纸和一支笔。然后她走进浴室,打开柜子,察看里面的东西。抗忧郁药、普除痛锭、半瓶安眠药、阿斯匹灵、咳定平锭、她用来剪头髮和鼻毛的剪刀、抛弃式刮刀、用过的吉列刮鬍刀、她母亲的几片乐可舒泻剂,以及她吃了将近二十年的甘草口味咳嗽喉糖。如果她以正确剂量小心调配这些药,将足以致命。她将小塑胶篮里的棉球和卫生棉条倒入垃圾桶,整理个人药箱,丢掉无害的药锭,将剩下的药装满塑胶篮。
萝思将花瓶口举到嘴边,大口呑下几口酒,但那似乎让她的感知变得更为尖锐。
※※※
「注定如此。」她叹口气,将皱成一团的纸抚平,然后将第二张纸拿过来,这次用大字写道:
亲爱的母亲:我现在在前往马尔默的火车上。手机讯号太差,所以我改用简讯跟妳联络。别担心我,我很好。我今天自己出院,因为住在瑞典布莱金厄省的一位好朋友提议让我住进他们可爱的屋子一阵子,那会对我大有帮助。回来时会再和妳联络萝思。
□
……
二〇一六年五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史坦洛瑟
她深吸口气,纳闷该写些什幺,然后她按下「讯息」,开始写简讯:
兹在此声明我将捐赠器官和遗体作为研究之用。
「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她大叫,考虑是否将手机丢向墙壁,摔个粉碎。
致上最高的问候 萝思‧克努森
萝思看看手錶。她还有多少时间?再过二十或二十五分钟,她的妹妹们就会出现,质问她为何离开医院。
※※※
当后面口袋里的手机响起,她已经又回到半小时前的心境,受够自己的存在,与人生脱节。几分钟内,手机狂响五次,她终于掏出手机,察看萤幕。她的母亲从西班牙打电话过来。她现在就是最不想和母亲讨论她目前的处境。医院一定和她联络过,所以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联络萝思的妹妹们。
在写健保卡号码和签名时,萝思的双手不断颤抖。她将遗书放在餐桌上的明显处,接着拿起手机,打急救电话。当那一头的电话响起,她审视左手腕的动脉,思量着她该割到手臂多高处。她的脉搏强劲,所以可能割哪都没问题。终于连上接线生,她尽可能做好充分準备,让口气坚决。她正要告诉接线生她的情况──她很快就会死亡──所以他们若想使用她的器官,就得尽快赶来。她又想到,最后应该提醒他们带冷冻袋来。之后她便会挂断电话,乾净俐落地在两个手腕上深深割下……
「妳变成什幺样子的人了啊,萝思?」她问自己,但没有哭泣。她甚至哭不出来。
接线生不断问她是谁,和她从哪打来的,但好巧不巧,就在这一刻,萝思听到丽格莫的公寓墙壁传来砰然巨响。她突然喘不过气来。怎幺回事?为什幺偏偏是现在?
「颈骨和后脑杓遭受严重重击。」警方报告不痛不痒地说。这些事发生时,她跑哪里去了?她在自己的公寓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问题中长达两个星期,却丝毫未察觉隔壁安静得不寻常?
「抱歉,我误会了。」她结结巴巴地嘟哝着,挂断电话。她的心跳如此之快,头部开始胀痛。她的冷静和决心突然受到干扰,使她非常震惊,但作为调查人员的本能反应挺身而出。隔壁出了什幺事?还是她已经醉到神智不清,产生幻觉了吗?
网站上没有多少她邻居的资料,但她设法找到她已死亡的相关资料,以及她的陈尸地点和死亡方式。
她将外套盖在药和两份遗书上,走到玄关。从这里,预期之外的声音清晰可闻。那是笑声还是尖叫声?萝思眉头紧蹙。在她与丽格莫作为邻居的这些年间,她只听过一次隔壁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那是有点激动的声音,声调略为高昂,仅此而已。就萝思所知,除了她之外,这大楼里从来没有人费神和丽格莫接触过。她们一起去超市时,萝思注意到人们如何试图避免和她接触。
他们说她惨遭杀害,但她是如何被杀害的?凶手又是谁?她捡起地上的笔电,打开开关,发现即使萤幕被摔破,还是能上网。她心里有某种不合情理、如释重负的感受。她坐下来输入密码,进入警方内部网页。
但在公寓里的如果不是丽格莫,又是谁呢?
当萝思极度孤独寂寞时,丽格莫不是常常来陪伴她吗?当萝思一整个星期工作到精疲力竭、只有拉开窗帘的力气时,丽格莫不是常常帮她买菜过来吗?而现在,在萝思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不在了。为什幺?
萝思打开玄关柜子的抽屉,取出丽格莫的钥匙。丽格莫曾有几次将自己锁在屋外,得向女儿求助,但六个月前,她交给萝思备用钥匙,以避免这种窘境。
萝思丝毫没有浪费时间。她在脑海一片混乱中摔破杯子,百般挫折下从架子上扫下纪念品,愤怒中翻倒家具,几分钟内就将客厅破坏殆尽。原本应该感觉通体舒畅,她却仍旧滞郁寡欢。她的眼前,只浮现丽格莫‧齐默曼的脸庞。
萝思摇摇摆摆走出前门,没在身后关上,蹑手蹑脚走到丽格莫的公寓前。她静静站在外头倾听半晌。她可以听到里面的声音,从听到的说话方式推断,是两个女孩。
二〇一六年五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在恍惚中,她敲了几次门。让她吃惊的是,没有人来开门,于是她将钥匙插进锁孔里转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