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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你爱我吗?」她以夸张的清晰咬字问他。

她的眼神和主任医师交会。

不只主任医师,所有人都露出困惑的神情。

❖是一种莨菪烷生物硷药物,可作为治疗晕车的耳后贴剂等止晕药物。

「你爱我吗,史文‧西斯德?你能说你爱我吗?」

他说和他合作,彷彿我们是同事。萝思的双臂瘫软,因此她只是将眼神瞥过那张纸,便往上飘向天花板。她可以清楚感觉到房内的另外四人,正满脸期待地盯着她。也许他们正等着这张该死的纸引发她崩溃;他们或许以为那些句子会引出她真正的想法,问题的答案会在他们周遭的空气中猛然打转,然后降落。好像这招会让她不禁吐出连药物、奉承谄媚、劝诫、警告和请求都无法得到的资讯;彷彿这张纸是能使人吐实的麻醉药,以纯粹的东莨菪硷❖製造而成。

他搜寻着合适的字眼,结结巴巴地说他当然爱她,就像爱任何信任他、将内心最深沉的思绪託付给他的人,就像那些需要帮助和──

「听我说,萝思。妳写的这些句子,清楚显示妳试图透过和妳父亲的内心对话,来保护自己免于承受他的心理虐待。我们粗略知道妳在何时会转换句子,还有为什幺,但我们不清楚妳的内心世界。我认为妳一直在寻找能帮助妳逃离周遭黑暗的答案,而这正是我们现在需要彻底面对的事物,如此一来,妳才能从自己的强迫思考中释放自己,得到自由。妳愿意和我们合作吗,萝思?」

「请你不要和我来该死的医生话术那一套!」她转身面对其他人。「你们怎幺说?你们有更好的答案吗?」

「妳懂吗,萝思?」主任医师对她比着手势,萝思将头转向他的方向。他是如此靠近,感觉几乎像他将额头贴了过来,房间突然变得很小。只是因为这里有太多人了,她想。房间和以前一样,真的。

护士领头说:「不,萝思,妳不该在我们身上期待那种感情。『爱』这个字眼太笼统、太亲密,妳懂吗?」

萝思没在听,她只是在想,她应该在还有机会时烧毁那些日誌,并在疯狂掌控她之前自杀才对。因为眼下的状况,无疑是太大的威胁。她的座位旁边是个有玻璃门的柜子,只有上帝才知道医生在那里存放了什幺,但她没办法直视它。两天前她曾转头望向柜子,结果看见她在玻璃上的倒影,那倒影如此不真实,吓坏了她。她在玻璃门上看到的,真的是她的模样吗?那不只反映她的脸,还有奔腾过她脑海的混乱思绪。倒影里的那双眼睛就是她熟悉、在她脸上的那双吗?就是那双眼睛,一直将感知到的印象传递至她的大脑吗?这些难如登天的问题快把她逼疯了。存在本身不可能理解的事实使她头昏脑胀,彷彿嗑了药。

萝思点点头,站起来,走到那女人跟前拥抱她。护士当然误解她的意思,安慰地拍拍萝思的肩膀,但这不是萝思的意图。她拥抱她,如此一来,动作的对比才会更为鲜明──她转向那三位医师,直接对他们的脸嘶声咆哮、吐口水。

「我要将一张纸放在妳面前,萝思,那是妳打从孩提时代开始,每年在日誌里写的句子列表。请妳看看,然后告诉我妳的感觉。」

「叛徒,你们都是叛徒!这世上永远不会再有任何东西能逼我回到这个地方。你们这些薪水优渥、健康、高高在上的庸医,不但不爱我,还抱着祕密想法,而那些想法还甚至比我自己的思想更危险,对我造成更大的危害。我绝对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萝思又坐下来。她恍然失神,自觉犹如困兽。她的眼眶涌起泪水,下巴缩紧。她缓缓转向他,儘管他的态度欢迎友善,她还是能轻易看穿他。他太让她失望,这该死的家伙。他没有通知她这个发展,也疏于告诉她,他手上有该先徵询她同意后才能使用的新资讯。她觉得遭到折磨已有数日之久,而现在他要拖着她进入真正的酷刑室。

主任医师试图摆出一副放任小孩闹情绪的模样,但在她走向他、打他一耳光后,他立刻中止了原本的态度。另外两位医师则坐着往后退缩。

「坐下来,好好听我要说的话,萝思。我知道那让人感觉相当可怕,但大家都为妳最大的福祉着想。妳知道那点,对吧?妳的妹妹主动给我们有关妳的日誌的资讯,而妳在警察总局的同僚对那进行了分析。他们弄出了一个时间表,可以说是依据妳十岁以后不断改变的祷文所製作的。」

当她走过走廊上骼务祕书的桌子时,那女人只来得及告诉她,有位「阿萨德」正在电话线上,想和她说话。萝思倏地转身。

萝思皱紧眉头,用手背抹抹眼睛,转身面对墙壁,专心地瞪着墙面,同时试图冷静下来。她没料到这招。他说资讯?但除非身为病人的她主动提出,根本不会要讨论相关资讯,她确定这点。她站起身,想着现在是返回她病房的好时机,可以回去瞪着墙面。她稍后再想想下一步该怎幺做。

「噢,是吗,现在?!」她尖叫。「妳可以叫他下地狱去,并确定他告诉其他人别来烦我。」

「萝思,」他轻声说:「我今天请妳来这,是因为我们得到某些了资讯,而那会影响我们对妳的了解,以及我们如何能改善它。」他伸出手,拿着一包卫生纸,但她没有接过来。

这虽然让人难过,但那些背叛她和窥探她隐私的人不再属于她的世界了。

主任医师以那种「你能学会」的沉稳表情看着她。操控有许多形式,但即使他们尽力而为,努力掩饰,他们都无法骗过一位整天处理撒谎和邪恶事物的调查人员。

五十分钟后,萝思正走向格洛斯楚普医院前的计程车站。因为体内的药物残留,她仍然觉得昏昏沉沉。药物似乎使每件事情都以慢动作发生,并影响她的距离感。如果她呕吐,她可能会往前摔,无法再站起来,因此她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勒紧脖子。诡异的是,这似乎有帮助。

她只能学着与它共存,如此而已。

情况很糟。从理性的角度来看,她可能永远无法再正常运作,所以她搞砸了所有的事,或者至少可以这幺说。为何她不把一切都给了结呢?这些年来省下的安眠药已足够拿来自杀。只要一杯水和几次呑嚥,所有这些可怕的思绪就会伴随她进坟墓。

办公室里,还有一位助理医师帮忙诊疗,她一点都不喜欢他,护士长也在场,以及一位负责开药的年轻医师。他们全都满脸严肃,萝思知道她得面对电疗法提议的那天降临了,但她不打算让任何人胡搞她的大脑。她的人生经历不该仅是被电击逼出她的身体。不管她体内还残存什幺火花或创造性思考,都不该被电击到变得迟钝。如果他们没办法找到让她内心平静下来的药物,她根本不想待在那。她已经犯下错误,做了让自己羞愧的事,那是个他们无法抹灭的事实。

她给计程车司机五百克朗的天价小费,让她暂时觉得欢天喜地。走楼梯回公寓时,她想到一位在巴塞隆纳教堂广场看到的可怜乞丐。他的双腿瘸了,变形得很厉害。反正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将她所有的世俗物品分配给像他一样不幸的人,不是个好点子吗?她能给的东西并不多,但如果她想避免安眠药毁坏内脏,割腕不是更妥当些吗?她可以留下遗书说她想捐出所有器官,在流血致死时打电话叫救护车。倘若她不想冒险让救护车及时抵达拯救她,那她得等在意识丧失前多久才该叫救护车?这会是一个问题。

他们在公共空间接走她,当时她正嚎啕大哭。她以为他们会带她去病房,免得她使其他病患不安,但他们反而带她去办公室见主任医师。

她用钥匙打开公寓门,对所有这些可能性和义务深感困惑,迎面而来的是填满她自己笔迹的墙壁──你不属于这里。我不属于这里。

不,萝思保持距离。那是她的专长。要是他们能找到一种让她的仇恨、良心不安和忧愁都消失的药就好了,她会心满意足。

那些字眼如大锤般,用力击中她。谁在和谁说话?是她在诅咒她的父亲,还是他在诅咒她?萝思任由旅行袋掉落在地,举起一只手护住胸口。体内有股压力逼迫她的舌头抵住上颚,阻塞喉咙。窒息的感觉如此强烈,她的心脏像气钻般拚命震动,不停供给她身体氧气。双眼大她环顾公寓,察觉到她是如何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她的烛台上放了蜡烛盖。桌上有乾净的桌布。记录悬案组案件的剪贴簿方方正正地堆在镜子下的五斗柜上。椅子突然被扶直。音响、地板和地毯上那些黏腻的糖渍,被抹得一乾二净。

在她的疗程中,他们强调萝思是自愿住院,因此她对孤寂感、遭到霸凌、被母亲背叛和失去童年的细节不必吐露太多,免得她自己感觉不自在。显然她不允许他们接触她内心最黑暗的地带,因为那地域只属于她。在那个地方,关于她父亲之死的真相被埋葬,她在那齣悲剧里所扮演的角色、引发的羞愧和震惊不该被翻搅出来。

她紧握拳头,喘不过气来。没人有权利擅自闯入别人的家,大剌剌地决定什幺才是正常,或决定住在那的人该如何言行举止。她骯髒的未洗衣物、碗盘、地板上的垃圾、纸屑和全然的无助感只属于她自己,没有人该来扰乱。

萝思在他们的言语中感受到他们的疏离,她在眼泪中寻求庇护,但护士似乎很难维持平静的扑克脸。他们不像上次般流露怜悯和同情,而是不经意地流露出恼怒的情绪,就像专业人士在遇到事情不如计画般顺利时那样。

在这个被清理乾净和遭到侵犯的家里,她到底该如何运作?萝思从站立之处节节倒退,一路退到走廊上。她靠着栏杆,泪流满面。

像往常一样,萝思知道她在哪,但对时间的感知很混乱。人们告诉她,她已经入院九天了,但她感觉也有可能是五个星期。而她自上次住院就非常熟识的医生顽固地向她保证,她对时间的感知并不重要。无论多微不足道,只要她的治疗取得进步,就没有需要担心的事物。但萝思知道他们在撒谎。这次他们会尽全力忽视她的整体性,强迫她接受更为激烈的治疗,如此一来,他们才能完全控制她。

双腿开始麻痺时,她走过去邻居的门那边。萝思住在此地的这些年间,她们之间形成了某种牵绊,不是友谊,比较像是母女关係。那不同于萝思过去的任何经历,她们的交集带来某种安全和信任感。即使她已有一阵子没和邻居接触,但她现在的感觉让她确定,按电铃是正确之举。

「你不属于这里。」一会儿后她开始喃喃自语。在几小时的挣扎后,她的声音终于突破重围,发出微弱的呼喊。她开始思考,而非埋头在墙面上振笔疾书。

她不知道在邻居门外等了多久,一直无人应门。突然,她察觉另一位邻居正朝她直走过来。

在萝思入院前,她经历过好几星期无法成眠的夜晚。一连串黑暗时刻的无情累积,使她只能以各种方式来折磨自己,以压抑那份无眠的痛苦。萝思很清楚为何她得这样做。因为如果她放下戒心,即使只是一秒钟,她都会被抛入她父亲死时凄厉尖叫的嘴巴,和眨着眼、惊吓不已的眼神所形成的意象滚滚急流中。而在那些时刻,最后她总无可避免地对着天花板嚎叫,要他别来骚扰她,并用力抓搔着她的皮肤,仅求能有几秒钟的安宁,而那些永恆折磨她的奔腾思绪也能稍稍麻木片刻。

「妳想找齐默曼吗,萝思?」

医生开了镇定剂和帮助入睡的药给她,她吃了后,陷入无梦的沉睡中。但现在,在最轻微的干扰下,这些反应立即回返。

她点点头。

她凝神盯着淡黄色墙面,文风不动地坐着,身旁形成真空状态,吸走她所有的意识。在这种状态中,她既非醒着,也没有睡着。她的呼吸几乎难以察觉,五官进入冬眠状态。她不过是个活死人。但后来,她被走廊的声响惊醒,一连串思绪如骨牌效应般瘫倒在她脑海,虽然全都没有意义,她却毫无招架之力。门打开或关上的巨响侵袭着她,另一名病患的呜咽,或让耳膜振动的跫跫脚步声,都令萝思喘着气挣扎,想奋力呼吸,并开始啜泣。

「我不知道妳最近跑哪里去了,但很遗憾的是,丽格莫过世了。」她犹豫片刻后说道。「她惨遭杀害,萝思,恰好整整三週前。妳不知道吗?妳不是在警局工作?」

萝思瞪着墙壁。

萝思抬头瞪向天际,瞪向永恆的未知世界。她暂时从世界上消失,当她返回后,世界彷彿整个从她这里消逝。

二〇一六年五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是的,很可怕。」那女人说:「真的很可怕。然后今天早上有个年轻女孩被肇事逃逸车辆撞死在街角,但也许妳也不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