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意指着一页。页面上就如同他说的;一条线分开日期,每天都有相同数字的句子。即便只有十岁,萝思做事就很有条理了。
「她每天都在第一个字下方画线作为开始。」他说:「你可以看出来,一页上有四条线,大概是四天。」
「我数过线条。实际上有三百六十五条线,因为她也在一年的最后一天的最后一段第一个字下面画线。」
高登打开日誌地上最上面一本,那本注明「一九九〇」,她不断写道:「闭嘴闭嘴……」
「跳年呢?」阿萨德问。
「我们已经知道,每本日誌都不断重複写着一句话,所以我将那些句子整理在这张列表上。整体而言,每本日誌有九十六页,都写满这些句子,只有几本萝思没有完全写满。」
「那叫『闰年』。」卡尔纠正他,他看来一脸困惑。
「这些是萝思在日誌中写的句子。」高登指指封面──一九九〇至二〇一六,全在这里。
「闰年!那说不通。」他忿忿地说。
※※※
「反正,那是个好问题,阿萨德。」高登说:「她也想到了。在一九九〇年以来的七个闰年,她插入额外一天。她甚至在闰日那天写的字上画圈。」
二〇一六 我现在溺水了
「她当然会这幺做,不愧是我们的萝思。」卡尔嘀咕。
二〇一五 我在溺水
高登点点头,他似乎颇以萝思为傲,但话说回来,他也是她最大的粉丝和仰慕者,他对她简直五体投地,一往情深,倾慕不已。
二〇一四 我自由了──没在发生──离开
「为什幺是七个?不是只有六个……闰年吗?」
二〇一三 我自由了
「今天是五月二十日,阿萨德,二月已经过了。二〇一六年是个闰年。」阿萨德瞪着卡尔,好像他被控诉愚蠢。「我是在想二〇〇〇年,卡尔。能被一百除开的年分不是闰年;我还知道这点。」
二〇一二 看看我现在的模样,混蛋!
「是没错,阿萨德,但如果那个年分能被四百除尽,那它就是个闰年。你不记得二〇〇〇年那时的热烈讨论吗?那个争论重複重複再重複。」
二〇一一 我很好,OK?
「好吧。」阿萨德点点头,表情若有所思,而不是受伤。「也许那是因为我在那时还不在丹麦。」
二〇一〇 别管我
「在你以前的国家,人们不会想闰年的事吗?」
二〇〇九 滚蛋,狗屎!
「不真的会去想。」阿萨德说。
二〇〇八 笑声停止?
「那时你在哪?」卡尔问。
二〇〇七 耳聋
阿萨德将盯着卡尔的目光移开。「噢,你知道,到处走。」
二〇〇六 我很好
卡尔等待着,但看样子他这次显然只问得出这幺多。
二〇〇五 黄光
「反正,我列了她每年写下的代表句子。」高登打岔。「列表显示出她在那段期间的感受。」
二〇〇四 白光
卡尔再次浏览页面。「她二〇〇〇年似乎过得很不好,可怜的女孩。」然后他指着二〇〇二。「我看得出来有些年有两个阶段,二〇一四年有三个阶段。为什幺会这样?你想出原因了吗,高登?」
二〇〇三 不想思考──我不存在
「是也不是。我不完全知道她的心境为何改变,但可以数日子、算出句子确切改变的时间,这样我们就能假设在那些日子里,她的人生一定发生了意义重大的事。」
二〇〇二 只有灰色──不想思考
卡尔进一步审视那张列表。有五年有两种句子,只有一年有三种。
二〇〇一 黑暗
「我们知道在二〇一四年为何发生改变,对吧,卡尔?」阿萨德说:「她在催眠后选择使用新句子,对不对?」
二〇〇〇 黑色地狱
卡尔点点头,看起来有点吃惊。「是的,没错。那是唯一有几天空白的一年。她开始时写道:『没在发生没在发生。』接着有三天空档,她仅以破折号标示,然后那年之后的句子是:『离开离开离开。』」
一九九九 死──救我
「非常奇特。」阿萨德观察道。「新年开始时发生了什幺事?她每次都写下新句子吗?」
一九九八 死
高登的表情为之一变,实在难以看出这对他的真正影响。一方面,他表情严肃得像个救灾人员,在紧急关头来解救陷入危险的某人;另一方面,又像个刚成功钓上第一个女友的男孩般兴高采烈。
一九九七 独自在地狱
「那是个很棒的问题,阿萨德。在这二十七年中,她有二十三年都在新年那天开始新的句子,有四年例外。」
一九九六 救我──贱女人
阿萨德和卡尔瞪着年分,尤其是一九九八和一九九九。死!那让他们觉得很不自在。这个心灵备受煎熬、每天重複写着「死死死死」写了一年半的人,真的是他们的萝思吗?
一九九五 我听不见你
「这几乎算有病。」卡尔不由得说:「一位年轻女性怎幺能夜夜坐着写下这些可怕的字眼,然后再来个急转弯,不断求救?她脑袋瓜里是怎幺回事?」
一九九四 害怕
「真的很吓人。」阿萨德轻声说。
一九九三 该死地恨你──我害怕
「你也有找出句子在一九九九年改变的日期吗,高登?」卡尔问道。
一九九二 该死地恨你
「五月十八日。」高登马上回答。他看起来得意洋洋,也的确应该如此。
一九九一 恨你
「天啊,不。」卡尔叹口气。
一九九〇 闭嘴
高登一脸困惑。「那天有什幺特别的事发生吗?」他问道。
□
卡尔点点头,指着藏在两个活页封面之间的黄色薄档案夹。档案夹后面有白色索引,索引上写着〈规章〉,那是确保悬案组里,不会有人来碰这个黄色档案夹的妙招。高登伸手去拿黄色档案夹,将它递给卡尔。
卡尔看着那张纸,上面依照年代顺序,写下日誌中最吓人的代表句子。内容如下:
「这是你要的解释。」他边说,边将一张简报从里面取出,放在桌子上。
「听着,卡尔。高登已经整理了所有资料。」他将萝思的日誌以及一张信纸大小的纸放在桌上。
他指指上面的日期:一九九九年五月十九日;手指往下滑,停在一则小新闻上:四十七岁男子死于轧钢厂意外。
卡尔感觉自己血压飙升,但在他爆发前,阿萨德适时插嘴。
卡尔的手指往下滑,点在被害者的姓名上。
「不是那样。」他是在假装尴尬吗?这男人真惹人生气。「那实际上是我的点子。」
「你瞧,那男人叫作阿纳‧克努森。」他说:「他是萝思的父亲。」
「原来如此。莉瑟─玛丽跪下来主动哀求你过去拿走日誌吗?她为何不自己带日誌过来,如果这件事对她来说那幺重要的话?」
半晌,他们无话可说,默默消化他们刚读到的东西,眼睛在新闻报导与列表之间游移。
「萝思的小妹让我借走萝思所有的日誌。」他说:「她在公寓和我碰面。」
「我想我们可以同意,萝思的日誌是她近二十七年的心情起伏纪录。」卡尔说着,将高登的列表钉在布告栏上。
他没有吭声,所以他用了公费。
「萝思回来后,那最好不要挂在那。」高登说。
卡尔皱起眉头。「史坦洛瑟!不是用公费吧,我猜。」
阿萨德点点头。「当然不会,她永远不会原谅我们──或她的妹妹。」
高登深吸口气。「我知道我们没取得共识,卡尔,但我坐计程车去了史坦洛瑟。」
卡尔同意,但现在那张列表得挂在那。
卡尔转身面对那个小鬼。他现在是做了什幺好事,连他自己也不敢提起?
「我们从她妹妹维琪和莉瑟─玛丽那知道,萝思的父亲总是跟在她后面斥责她,所以萝思晚上独自在房间时,会在这些日誌里寻找逃脱之道。」他说:「显而易见,这对她而言是种心理治疗,但有迹象显示,长期来说,这对她没有帮助。」
「告诉他你还做了什幺,高登。」阿萨德咧嘴而笑。
「他会揍她吗?」高登握紧拳头,但看起来不怎幺凶狠。
儘管现在办案範围缩小,却已经出现许多没有答案的疑问,因此阿萨德和高登将会很忙碌,他们得走访数十栋建筑、商店和咖啡馆。
「不,据她妹妹们说不会,他也没有性侵她。」阿萨德回答。
他转向阿萨德和高登。这案子有几点需要釐清。他们假设丽格莫在惨遭杀害前觉得有人跟蹤她,因此曾试图躲藏。他们也假设她会被盯上,可能是因为她习惯在公共场所亮出钞票。问题仍旧出在他们如何得知她的移动路线。她从女儿的公寓出门,最后到犯罪现场,这中途曾跑到其他地方,打开皮包不慎钱财露白,给不该看到的人看到吗?或者,凶手遇上被害者和动手抢劫这两件事只是巧合?但如果凶手只是随机犯案,她为什幺要逃跑?凶手先前在街道远处曾经试图攻击她吗?那有可能吗?在那个热闹喧嚣的密集住宅区?
「所以那个混蛋只靠一张嘴?」高登的脸藤得紫红。其实这样还满适合他的。
「当然,谁能阻止我?」
「是的,又是根据她妹妹的证词。」卡尔回答。「他无情地欺凌她。我们不知道是用何种手段,所以我们得查出来,但我们可以下结论,二十六年来这种一致性的骚扰没有一天不影响到她,在她心里留下很深的伤口。」
汤玛斯出去时拍拍卡尔的肩膀。「那幺祝你先驰得点,卡尔。」
「我就是无法相信,这是我们认识的萝思。」阿萨德说:「你能吗?」
卡尔再次看着报纸头版。「该死,我不能相信他们竟然把这案子当成第一优先!但不管他们今天到处跑做了什幺,我强烈怀疑那只会让凶杀组走进死胡同。制服警察会经办这个案子,直到谋杀证据出现。」他转向汤玛斯。「汤玛斯,如果你不跟帕斯高或他调查丽格莫案的小组洩漏的话,那我想我们可以偷偷办这个案子。」
卡尔叹口大气,是很难。
「哈利路亚。」阿萨德应道。
他们站在高登的列表前,仔细研究,就像研究其他案件一样。卡尔小心检视每一行字,眼光才移到下一行。至少有二十分钟没人说一句话,大家都根据眼前所见在心里记下笔记。想到萝思以自创的孤独疗法治疗自己,卡尔的心脏像被千刀万剐──她长年来都像这样默默尖叫求救。他再次叹口气。想到这位他们自以为认识的女人,这幺多年来都处在巨大阴影笼罩的阴郁心情下,而她除了在日誌中写这些残忍苛刻的句子作为发洩外,别无他法。真让人难以想像。
「我知道他们正在这幺做。」高登说:「我在楼上问丽丝一件事,她告诉我他们已经派遣一个小组调查这个案子。一位脚踏车骑士看到一辆车在蜜雪儿‧汉森被撞的地方冲下街道;有人在另一个女孩被撞死的街道上,看到有辆很像的车引擎没关,停了超过一个小时。罗森派出几个小组去查问当地居民一整天,我想里面也有帕斯高的小组。」
噢,萝思,卡尔想道。儘管她的内心混乱,但当他陷入沮丧时,她仍有精力帮助和支持他。最重要的是,她每天都有崭新的活力,全心全意投入他们在悬案组经办的艰困案件。只要她回家后还有这个安全机制,她就能和心里所有的负面情绪取得平衡。聪明绝顶的萝思,对每个人而言,惹人厌、妙不可言、折磨人的萝思。现在她又住院了,她的安全体制对她而言最终还是不够。
卡尔厚脸皮地咧嘴而笑。「好吧,阿萨德。所以,你认为我们在三楼的同僚正在看报纸,并将这两件意外连结起来吗?」
「听好。」卡尔说,另外两人抬起头看他。
汤玛斯点点头。「的确有类似点,但……」汤玛斯和卡尔的看法再度一致:这类巧合十分常见。
「毫无疑问,她与她父亲的关係决定了她的用字遣词。我们是否同意,当一个句子在年中改变时,那一定和某个特殊事件有关;而随着岁月流逝,当出现转变,句子只是变得更糟糕?」
「脸上的腮红、口红和眉毛,剪得很漂亮的髮型和挑染。」阿萨德又说:「如果我跟她们两个同时在一起,我得花上五分钟才分得出谁是谁。」
两人都点点头。
「是啊,她们穿着类似,长相也相仿。」阿萨德补充说。他的比喻可能有点失準,但他说得对,甚至连妆容都很类似。卡尔看出这点。
「但我们可以据此推论,后来也有正面发展。二〇〇〇年的一场梦魇在时光流逝后,慢慢变得容易面对,最后以『我很好』作为结束。所以如果我们想了解萝思发生了什幺事,那我们的任务就是揭发那些启动好或坏句子的事件。她父亲于一九九九年过世时的发展最显着:从某个纠结的心情到几乎完全相反的情绪。」
「看看她们的耳环,卡尔,几乎一模一样,衬衫也都是H&M,款式一样,只是顔色不一样。」高登继续说道。
「你觉得呢?她写这些句子时,是在和自己还是她父亲对话?」高登问道。
卡尔疑惑地看着照片。是的,她们在同一年出生,都是漂亮女孩,但那又怎样?现今丹麦肇事逃逸事件多不胜数,开车的人胆子小到不敢承担责任。通常那是因为他们酒驾或嗤药。替他们开脱真是该死。
「对,这就是重点所在,我们得向熟知她过去的人寻求协助才能釐清这点。」
「报纸说两位被害者之间有所关联。」高登激切地说:「你更仔细看的话,就不会对他们的推论感到吃惊。」
「那我们得再和她的妹妹谈谈。也许她们知道在句子突然改变的那几年发生了什幺事。」
卡尔浏览头版。肇事逃逸被害者之间有何关联?头版头条写道。标题下面是在过去几天内牵扯到意外的两位女性的照片。卡尔读着报导。蜜雪儿‧汉森,待业中,二十七岁,在五月二十日一场肇事逃逸中受重伤;桑塔‧柏格,待业中,二十八岁,在五月二十二日的肇事逃逸中身故。
卡尔点点头。
「你今天还没看报纸吗?」阿萨德说,对卡尔正要说出口的问题来个先发制人。「把报纸拿过来,高登。」一双削瘦的手将报纸放在桌上。这位瘦巴巴的家伙越来越像竹竿了,他都不吃东西吗?
高登恢复自然的淡黄脸色,显然他在一脸病容时看起来气色最好。卡尔以前从未想到这点。
阿萨德肯为悬案组讲话是很好,但他在说什幺?什幺其他案子?
「倘若我们去找心理学家来诠释萝思的心境改变呢?那我们就有人能将分析结果转交给她在格洛斯楚普的精神科医生。」高登建议。
「他们手上现在一定有其他案子,那够他们忙的了。」阿萨德回答。
「好点子。那我们得和梦娜谈谈,对吧卡尔?」就这幺一次,阿萨德在谈到梦娜时,没有一脸贼笑。
阿萨德和卡尔面面相觑。卡尔对阿萨德点点头,指示他可以回答。这会暂时替他解围。
卡尔十指相扣,双手撑住下巴。儘管他和梦娜在同一栋大楼里工作,他已经好几年没真正和她好好谈话了。他的确想跟她谈谈,但梦娜的态度冷淡脆弱又疏远,和她说话好像是很冒险的举动。他当然问过丽丝,梦娜是否身体违和,但丽丝说她一直安然无恙。
「你要跟罗森报告我们的发现吗,卡尔?」汤玛斯关心地问。
卡尔不想蹙眉,但还是忍不住。「好,高登。既然你和萝思的妹妹关係良好,现在就由你负责打电话给她们。也许有几个会有时间来开会。阿萨德,由你来组织那个会议。可能的话,就在明天,好吗?和梦娜联络,跟她报告所有相关情况。」
总体说来,他们正开始赋予丽格莫此案更多血肉。但问题是,他们眼前没有嫌疑犯,此案事实上不隶属于他们,也不会变成他们的。如果他们继续追查,他就得独自扛起被指责的责任。最重要的是,他想将马库斯纳入他们的调查行列,但这样做不是很冒险吗?那位退休凶杀组组长不是告诉过他要遵守指挥系统?他到底有没有搞懂卡尔正试图介入三楼同僚的案子?
阿萨德又浮起那抹贼笑。「那你要做什幺,卡尔?你是要回家放空,还是宁愿去拜访三楼,看看你能在丽格莫这个案子上探听出什幺线索来吗?」阿萨德那张淘气的脸让他看了直想打下去。
卡尔站在简报室瞪着布告栏半晌。看起来阿萨德、高登和汤玛斯忙翻了,因为布告栏上满是资讯。上面的资料有些他从未看过。丽格莫的脑后杓被敲凹、躺在地上的照片;洛德雷一家鞋店前,一对骄傲的夫妇和几位雇员的照片;几本哈维多瑞医院的病历,有关丽格莫的几次入院纪录:手术摘除子宫、头上轻微裂伤缝合和重新接回的脱臼肩膀。还有那个女人从柏格街一路到陈尸地点的行蹤地图、几张阿萨德用智慧型手机拍的国王花园灌木丛的照片、与三楼的调查不断相互矛盾的事实陈列,以及丽格莫的验尸报告。最后是费里泽的死亡证明,还有其他卡尔认为不怎幺重要、不属于此地的事物。
他既然已经知道答案,何必还开口问他?
二〇一六年五月二十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