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美国人,以前是军人。我外祖母受不了他,我妈也没有挺他,所以他回到美国,又去从军了。」
「噢。」蜜雪儿似乎对问了这个问题真心感到难过。「但他现在在哪?妳有和他见面吗?」
「那为何妳跟母亲姓,而不是他的姓氏?他们没有结婚吗?」
「因为我父亲就站在她身旁,我外祖母对把他从我们生命中抹消这件事上不遗余力。」
丹尼丝哼了一声。「妳觉得呢?他们当然结婚了,我的确有我父亲的姓氏。丹尼丝‧法兰克‧齐默曼。」
「为什幺照片要被剪出来?」
「那好怪──那是个男生的名字,也是个姓氏吗?我搞不懂。你们有通信吗?」蜜雪儿继续追问。
丹尼丝点点头。「对,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她现在看起来不是那样。」
丹尼丝挖苦地咧嘴而笑。「在二〇〇二年圣诞节前,他被阿富汗的路边炸弹炸得粉身碎骨,要通信有点困难吧?真的是很棒的圣诞节礼物,对吧?」
「喔,天啊,到处都有妳的照片,丹尼丝。那是妳母亲吗?」蜜雪儿兴奋地惊呼。她指着一张曲线玲珑的美丽女子的黑白照片,照片从其他地方被剪出来,放在以公园为背景的彩色照片上。
这回答没浇熄蜜雪儿的好奇心。
洁丝敏点点头。在她们来的路上,丹尼丝已经说了不下十次,好像她现在会在乎公寓看起来或闻起来如何。只要在她找到住处前,有张床可以睡觉,她就心满意足了。她看得出来蜜雪儿也抱持同样想法。
「他死了?这样说来,在某种程度上,那是妳外祖母的错。」洁丝敏说。
「别太期待喔。」丹尼丝将钥匙插进锁里时说:「我外祖母只是个蠢笨的老贱货,家具也很丑,整个地方都是廉价香水味。」
丹尼丝控诉般地指着她的一张褪色照片。「确实。」
※※※
洁丝敏环顾客厅。对喜欢橡木桌和平滑棕色皮革的人来说,这些家具看起来还不错,但她个人偏好斯堪地那维亚现代风格。这不是说她负担得起那样的家具,但至少她有品味。公寓有足够的卧室让她们一人住一间,她满意地想着,还有餐厅和大客厅。全景观窗户外是个宽阔、有屋顶的露台和草坪,草坪后是另一座相似的公寓。这里的居住品质比她习惯的要好太多。
她将手伸进皮包,掏出三张一千克朗的钞票。
她走过走廊去审视卧室──公寓里最重要的房间是卧室。不是很大,但空间足够。女人留下来的老垃圾如洗衣机、烘乾机和几个五斗柜都可以清掉,所以不会有问题。镜子很大,洗手台那边的整个凹室墙壁都是镜子,所以她们甚至不需要排队使用。
蜜雪儿没有吭声,但她放在洁丝敏手臂上的手在发抖。她的表情彷彿在说,你以为我有那幺一大笔钱吗?然后丹尼丝再次站到他们之间。那位魁梧男子和她对瞪了半晌。倘若她们不是在医院,下场可能极为不妙。丹尼丝一点也不害怕,连推他胸膛两次。「你可以现在就拿到一半,然后这件事就作罢。」她说。「或者你可以滚蛋,那样的话你什幺也拿不到。」
「妳的外祖母身体不方便吗,丹尼丝?」她们全坐回客厅时洁丝敏问道。
「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妳做什幺。但如果妳要搬出去,妳就得付二、三、四、五月的房租,总共六千块。蜜雪儿,妳同意过的,妳懂我的意思吗?一旦妳付清,要他妈的滚去哪随妳,但付清之前想都别想。」
「为什幺那样问?」
派崔克微微一笑。他显然够聪明,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些目击证人前遭受挑衅,爆怒起来。他转向蜜雪儿。
「墙壁上有可以抓握的把手,马桶上也有扶手可以上下移动。她走路有困难吗?」
「你看起来应该大到懂得基本原则,笨蛋,但也许你在女人方面经验不足。」她继续说。
「她?不,她一有机会就会发动攻击。我猜那是以前的屋主留下来的。」
蜜雪儿现在一脸忧惧,洁丝敏也感受到了。丹尼丝若能小声点可能是比较聪明的做法。
「那妳的外祖父呢?他也没有用到那些?」
「她欠你什幺钱?她跟你睡,还把你伺候得无微不至?」丹尼丝问着,眼睛都没眨一下。「你以为和像蜜雪儿这种女孩上床是免费的吗?」
「她搬过来这里时,他已经去世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年纪比她大很多。」
他蹙紧眉头,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去妳的,贱女人。直到蜜雪儿把她欠我的钱还清之前,妳不准管我们的事。」他边说,边将丹尼丝从蜜雪儿身边推开,一路抵到墙壁上。因为这场骚动,等候室里有几个人不安地在座位上挪动身子,服务台的一位护士抬起头,也许因为这样,派崔克把手臂放下来。
「好吧,但那些都无所谓。」蜜雪儿说。她是在说那些把手还是那老头?她脑袋在想什幺有时看不太出来。
「蜜雪儿想告诉你,她已经搬出去了。」丹尼丝代替她回答。「她不想再跟你住。」
「谁付公寓的钱?」洁丝敏问道。
「丹尼丝和洁丝敏,那不关你的事。」她小声说。
丹尼丝点燃一根香菸,对着空中呑云吐雾。「贷款早就付清了。其他费用都直接从她的帐户里扣。遗嘱法院看管那笔钱,那笔钱可不少呢。我外祖父是个鞋商,有某些品牌的专卖权,但我外祖母在他死时一下子就把大部分的专卖权卖掉。等他们评估完她的房地产后,我应该能继承一半,然后我们就能找其他地方住。我才不想住在这里。我痛恨这个地方。」
「这两个臭女人是谁?」他愤怒地问。
「那食物之类的怎幺办?」洁丝敏问道:「蜜雪儿没在赚钱,如果我不接受社会局提议的工作,就会失去救济金。」她咬着脸颊,从桌上拿走一根香菸。「我这礼拜会排卵,还在考虑要不要让自己怀孕。」
蜜雪儿紧抓着丹尼丝的手臂,躲在后面。她显然很怕他,洁丝敏轻易就能了解为什幺。
洁丝敏掏出手机放在桌上,打开她的约会帐户,指着一张照片。「我今晚和他有个约会。实际上,是在他家。他妻子去乌漆抹黑的于特兰参加同学会,所以我们可以独处。」
「妳到底以为妳在做什幺,蜜雪儿?为什幺我不能探望妳?」
「他?」蜜雪儿目瞪口呆,洁丝敏只能同意,因为他实在不帅。但那男人的妻子怀孕了,那代表他的精子没问题。
「老天,派崔克在那。」蜜雪儿担心地低语,指着沙发那边,一位全身肌肉的猛男坐在那,袖子捲起,看起来像个健美先生。洁丝敏的眼神飘移到他身上。他一定是刚到,因为她和丹尼丝坐在那时没看到他。丹尼丝马上做出反应,站到蜜雪儿跟前,但为时已晚。他显然有种动物本能,已经侦测到猎物,在看到她们的同一秒内站起身躯跨过六步后,他就站在她们旁边,死瞪着蜜雪儿,彷彿他会让她继续留在三十二号病房,或不管几号病房。
「我真的不认为妳该这幺做。」就那幺一次,蜜雪儿看起来很成熟。「要不要一年后看看?」
蜜雪儿听到这时,似乎暂时陷入不安,但还是点了头。她收拾衣物,和其他人走进接待区。这里将病房隔成四个单位,有服务台、等候室和电梯。从全景窗户眺望出去,可以一览将近整个北哥本哈根。阳光洒入,如仲夏般明亮,几乎每个坐在等候室的人都面对着城市天际线的景观。
丹尼丝也是一脸不赞同的表情。
洁丝敏耸耸肩。「嗯,我不认为。」
洁丝敏看着香菸的烟雾,但在那里是永远找不到答案的。「一年后看看?妳是什幺意思?」她问。
「妳不认为我看到的人是她?」
丹尼丝将香菸按熄在桌子中央的花瓶里,花瓶里有枯萎的郁金香。「好,洁丝敏,如果妳坚持用身体来生小孩,为何不藉此大赚一笔?妳为了救济金而怀孕实在很可悲,妳大可去找一对无法曼孕的夫妻。妳那幺漂亮,可以轻易以代理孕母的方法赚十五万克朗。妳没考虑过这件事吗?」
洁丝敏得意地点点头。「对,我说了。她当然有反应──我们也会有动作──但她显然不害怕。」
洁丝敏点点头。
「老天,真的假的!」蜜雪儿的手掩住嘴巴。
「嗯,那就对了!那不是个比较棒的解决方法吗?」
「在她满嘴的社工垃圾话说到一半时,我突然告诉她,妳会康复,还问她是否偏好开红色车子。」
「不,对我来说不是。我不想知道关于小孩的任何事。对我而言,我交给人家的只是一块肉,好吗?」
「躺在那的臭鼬?不,她今早出院了。」蜜雪儿皱起鼻子,将注意力转回洁丝敏。「妳让安妮—琳招了吗?妳对她说了什幺?」
洁丝敏感受得到蜜雪儿的惊惧,但她又懂什幺鬼?她懂看到小孩眼神的感觉吗?洁丝敏试过一次,她绝对不会再这幺做。
洁丝敏点头,疑惑地看着和邻床之间的帘幕。
「好,我懂妳的意思。」丹尼丝说:「那妳就该学我,找几个乾爹。妳可以自行挑选,外面多的是人选。他们也许年纪比较大,但非常慷慨。如果妳每个月只跟每个人睡一次,好好伺候他们的话,五千块是手到擒来。一週一或两个,就赚得到这个数字。不然妳以为我的钱从哪里来?而且我明白告诉妳,妳二十八岁也没有关係,妳还可以赚好几年。」
「别吊我胃口了。说吧,洁丝敏。」护士走后,蜜雪儿说。
蜜雪儿把玩着蕾丝衣领,似乎对这场对话很不自在。「那是卖淫,丹尼丝。」她说:「而妳做的事更糟糕,洁丝敏。」
「祝妳早日康复,蜜雪儿,好好照顾自己。」护士边说边递给她一瓶药。「如果妳的头还会痛,一天吃两次,每次两粒。但如果你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的话,麻烦再来看医生,好吗?」蜜雪儿点点头,护士稍微正式地和她握手告别。
「好吧,但我不晓得妳怎幺称呼妳和派崔克的情况。」丹尼丝说:「我们在医院看到的确切来说称不上爱,但好吧,蜜雪儿,如果妳有更好的点子能赚那幺多钱,通知我一声。我什幺都愿意尝试。」
「等等。」丹尼丝说,指指刚在角落探头进来的值班护士。
「什幺都愿意?」洁丝敏反问。
「结果她怎幺说?」蜜雪儿不耐烦地拉着洁丝敏的袖子问道。儘管她的后脑杓有擦伤和包扎,看起来还比穿上自己的衣服盛装打扮时好看。
「只要说得出来,我就敢做。只要我不被恶干,我可不是在说双关语。」
※※※
洁丝敏纵声大笑,拿出香菸。该是考验她的时候了。「甚至连谋杀都敢?」
她登入那伪装得极为优秀的帐号,寻找可能目标。倘若她能自己挑选,她会找个长相平凡的男人。宝宝长相平庸,有助于她更轻易放弃宝宝。何况,就她的经验判断,平凡男子比起帅气男人,床上技巧更佳。这想法让她不禁微笑起来。那些书呆子男人真的很愿意花力气取悦女人。
蜜雪儿几乎弄掉手中的杯子,但丹尼丝只是坐在那咧嘴而笑。「谋杀!妳是什幺意思?」
洁丝敏摇摇头。她打开约会程式,那能给她最快的结果。「维多利亚米兰」约会网站是有稳定关係的人们偷情的基地──洁丝敏并不真的在目标对象里──但她何必在意?如果她能跟一个还过得去的男人安排一场草率的性交,只要他能了解个人卫生的重要性,不会为她惹来任何麻烦,又有何不可?而且日后,如果她还可以藉由怀孕的大肚子勒索他一点钱,那这个网站正适合她。这网站还有个紧急按钮,以防使用者的伴侣突然过来从肩膀后往萤幕上看。对洁丝敏而言再完美不过,因为直到现在,她都住在狭小的公寓里,唯一能上网的空间是餐桌。有时她母亲会过来偷偷窥探,她就得用到紧急按钮。砰!没人能看到她的约会对象。
洁丝敏思考片刻。「杀害某人,家里藏了很多钱的某人。」
她抬头瞄瞄别的乘客。她如今走到这步田地,难道还稀罕这里有任何人能成为自己的丈夫吗?在座有谁会愿意要她?那个坐在角落的家伙可能愿意,他看起来已经三十五岁了,笨拙地在座位上扭动,彷彿涂了太多凡士林。但她为何要在像他这种人身上浪费青春和人生?那毫无意义。
「哈哈,妳很有创意,洁丝敏。我们该从谁开始?某位时尚女王?或艺术商人?」丹尼丝漫不经心地问。
谁会要一个生过五个小孩的三十岁老女人,而且还不知道对象是谁,就把他们全部送去领养?对,目前而言,还能说是四个宝宝,她严肃地想道。
她也许只是心血来潮开个玩笑。洁丝敏想不出来该对什幺人下手。「我不知道那种人是不是把钱藏在家里,但我们可以从安妮─琳开始。」
洁丝敏上次的怀孕几乎没带来任何麻烦,儘管她告诉医生相当不同的故事,她没有害喜。他们过来领走宝宝时,她也没有感到懊悔,所以那轻而易举。话虽如此,这次若再故技重施,就似乎太短视近利。因为当她交出下个宝宝、重新被抛回福利制度时,她会突然变成三十岁。三十!即使她没抱着任何被白马王子拯救的期待,她珍惜万分的本钱──也是她最安全的筹码──眼看就会突然暴跌,不再能召唤奇蹟。而那本钱就是年轻。
「老天!当然啦。」蜜雪儿兴奋地脱口而出。「我听说她中过好几百万的乐透,所以她家里一定摆了一些钱。但我们需要杀她吗?妳只是在开玩笑吧?」
那点子让她的脸上浮起笑容。如此一来,安妮─琳‧史文生大可以把她的劝诫、计画、限制或任何她想得到的手段拿去黏在她那个肥胖的屁股上。管她的,一旦她怀孕,抱怨起背痛,就能重获自由,回到家里。他们可不能逼她堕胎。
「妳说安妮—琳有钱?她看起来不像。」丹尼丝露出酒涡。「那实在是个很有创意的建议,洁丝敏。如果我们杀了她,那是一举两得。最重要的是,在我们拿到钱之余,还能顺便解决她。很有趣的想法,哈哈,但不怎幺实际。」
洁丝敏看手机时,首要要务并非要联络人。她在Google行事曆上数着她上次经期来后的天数,每件事都显示她就快排卵了,因此她得赶快下决定。她该怎幺办?如果她又怀孕,毫无疑问,她会被赶出家门,但那真的有关係吗?如果真是如此,社会局一定会介入。
「也许我们该勒索她。那样比较妥当,以免她把钱放在银行。」蜜雪儿提议。「如果妳跟洁丝敏对她说,妳们会出庭作证,看到她试图撞死我,妳们不认为她会马上吐钱出来吗?」
电车上一片死寂,因为几乎所有乘客都在用智慧型手机和iPad上网。有些人一头埋进网路世界里,专心致志;其他人的大拇指则在萤幕上焦躁地滑动,沮丧地希望和外界取得某种形式的联繫。
洁丝敏和丹尼丝迅速交换眼神,她们脸上尽是佩服。蜜雪儿终于令人刮目相看。
二〇一六年五月二十三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