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我真希望有条结冰的河流,让我滑冰而去。」她听起来好似在唱歌。「但是天空没有下雪,大地依然翠绿一片……❖」感觉她还想继续逃遁在思绪里,却戛然而止。她的表情又变了,脸上再度映射出对黑色捲毛陌生人的怒气。
过了一会儿,她又恢复镇定,再次指向阿萨德。
摘自加拿大音乐家琼妮‧蜜雪儿(Joni Mitchell)〈河流〉一曲,主要表达对孩子的思念之情。
卡尔这时才第一次察觉到她是个女人。一个超过六十岁的女人,历经折磨困苦,生活没有得到满足;一个受到藐视的女人,亲手消除掉一大段生命历程,但情感仍被囚禁于其中,身体却无动于衷地继续老化。不过几秒之间,她看起来宛如不断空转似的,停滞不前。卡尔出于自身经验,非常了解这种状态,每次他都希望自己就此埋藏在里面。
「所以,与我梦想有关的事,闭上你的狗嘴!」她两手一垂。「为什幺我没有亲自去找我儿子,只是打电话告诉他父亲的事……你真的想知道吗?」
她伫立在薄暮笼罩的街道,整个人忽然间彷彿全被抽空,变得非常缓慢。
阿萨德点头。
她又转向阿萨德。「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你自以为懂得我的梦想,其实你根本毫无头绪。我为自己的梦想做了多大的努力,你知道个屁!」
「你看──这正是我不告诉你的原因。」
出乎意料,她竟放开了手。「好,那就没有什幺好说的了。」她用手臂抹去脸上的泪水。「我前夫完全被她迷住。打从发现她那天起,他便停止存在于我们的世界,变成了殭尸。我情何以堪?他令我打从心底厌恶。还有问题吗?」
她一步步横越街道,眼里尽是轻视。「你们现在可以滚了,别认为下次我还会让你们进门。」
她抓住萝思的手臂。「妳知道雅贝特的事吗?」萝思点头。
* * *
然后她转向卡尔和萝思,泪水滑过脸庞,但是表情始终僵硬严峻。「没有克里斯钦,我们过得很开心。我从何知道毕亚克为什幺写这些字,那是因为他有忧郁症。」她停顿下来,察觉到自己口误。「他生前有忧郁症。」改正后,她的嘴唇又开始颤抖。
他们坐在旅馆餐厅里,萝思的电脑就放在面前的桌上。夜色已沉,他们决定明天再去找利斯德市民之家的负责人。首要之务是先收集问题、整理资料与印象。在同一天得知儿子和前夫的死讯,却没有完全失控的茱恩,始终纠缠在他们心头。
「我告诉你答案,你这个混帐!」她边叫边跑过来,朝阿萨德吐口水。「我就让你知道,因为毕亚克没有什幺事需要向我道歉!」
「她为什幺提到河流,想在河面上溜冰?」阿萨德问:「有没有资料显示她待过百合窝?」
就在这个时候,茱恩猛力推开大门,力道之强,使门砰地撞到墙壁。
「阿萨德,是杜鹃窝❖。」萝思纠正他说:「就你今天的表现来看,你也是从那出来的。」
「到底怎幺回事?」萝思问。阿萨德沉默不语。
❖意指精神病院。源自于一九七五年上映的美国经典电影《飞越杜鹃窝》(One Flew Over the Cuckoo's Nest)。
「你内心深处是不是有想要告诉我们的心事,阿萨德?」卡尔的声音忽然满是关怀。「一定有事。否则你怎幺会出现这种举止?」
「是吗?可是这招有用,对吧?报告上有她什幺资料?」
他们站在停靠在对街的车子旁边,卡尔和萝思不可思议地看着阿萨德。
「她在游乐园工作好几年,那地方以前叫做布蓝德高游乐园,现在改成约伯兰主题乐园。这能看出什幺苗头?冬季时则在好几个餐厅做过服务生。看不出有较长的空白时期,指出她曾经精神状态不正常。」
但是萝思朝她点头,表示:没错,的确如此。卡尔赶紧把阿萨德拉到屋外去。
「我们到利斯德搜查哈柏萨特的房子,再到市民之家了解状况,或许会碰到愿意告诉我们更多哈柏萨特家事情的人。不过,这也要等到明天才能行动。现在要不要先看一下DVD?」卡尔望向萝思,继续说:「妳确定要一起看吗,萝思?」
这时,茱恩霍地直起身子。听到遗书,她显然受到很大的惊吓。她紧握拳头,朝阿萨德咆哮:「说谎,胡说八道!是你自己编造的!」
萝思一脸困惑。「为什幺不看?你也知道我上过警察学校,早就看过尸体的照片了。」
现在换卡尔拉住阿萨德的衣袖。他不住地摇头说:「他妈的,阿萨德,你到底怎幺回事?够了,来,我们离开这里!」
「嗯,是没错。但这影片实况转播一个男人朝自己脑袋开一枪,无法与学校的训练相提并论。」
「您在抱怨吗?我看过比这里更糟的房子,茱恩。我知道有人为了能拥有一个摇摇欲坠的屋顶,或者给冰箱找些噁心的垃圾食物放进去而断手断脚。还有人为了您身上的衣服或桌上的半包菸而牺牲生命。我答覆您的问题:不,我不认为您梦想过这样的生活,但是,谁不是为了自己的梦想在奋斗?我认为害您孤坐在此,害您的儿子装在尸袋里,需要负责的不是只有克里斯钦‧哈柏萨特,绝对不是这幺回事。例如,您的儿子为什幺在遗书里写着『对不起,父亲』,而不是向您道歉?」
「我的看法也一样,萝思。」阿萨德补充说:「要小心,第一次看这类画面,很容易噁心孕吐唷。」
阿萨德甩掉萝思的手,走向茱恩。他的声音也同样颤抖,真不像他。
卡尔听了不禁摇头。对阿萨德来说,显然有些字比其他的还困难。「阿萨德,那叫做『噁心欲吐』。萝思,没错,会非常不舒服。」
「怎幺样?您不想还是无法回答我?」她仇恨满盈,龇牙咧嘴地问道。
如果他以为萝思已经用光抗议词彙,那耳朵听到的骂不绝口的话语,绝对让他承认自己的错误。想要保护她脆弱灵魂的所有举动,犹如水中捞月,这点他会永远记住。
阿萨德摸着自己泛着藏青色的下巴,大概在克制自己不要回应她的侮辱吧。
于是他按下「播放」键。
「你为什幺想知道,你……你……」她压抑怒气,声音不住颤抖。「关你什幺事?那个烂人毁掉的是你的生活吗?你自己看看四周!你难道以为当初那位时髦的哈柏萨特下跪向我求婚,我之所以答应他,是因为想要过这样的日子吗?」
「根据内容贫乏的报告来看,影片是由哈柏萨特一个熟人拍摄的,他就住在同一条街上,距离哈柏萨特家几栋房子。」卡尔说明着。「岛上的人都知道他叫做山姆大叔。就我所知,他用的是哈柏萨特的摄影机,刚开始几分钟还不太熟悉如何使用陌生机器。」
茱恩恶狠狠地瞪着阿萨德,看得出来她极力控制自己,才没有扑上来掐住他的脖子。
果然没错。镜头摇晃,拍摄出来的空间模糊难辨,画面又快速闪动,就像拉斯‧冯‧提尔(Lars von Trier)导演的逗马电影,对容易晕船的人来说是项挑战。
这时,萝思先卡尔一步抓住阿萨德的手臂。老天,这家伙哪根筋不对劲?同理心通常并不属于他的脆弱面呀。
镜头里的市民之家没有挤满人。根据宾客名单,市民协会主席与市民之家管理者都在场,两位女士显然负责安排活动的大致框架。除此之外,还有警察局长、地方警察工会代表、毕肯达警官、邻居山姆大叔、一位来自内克瑟的退休教堂司事、超市的前店长,以及某个看不清楚又很快离席的人。
「不好意思,我们离开之前,我可以再问您一些事吗?」他开口说:「为什幺您不亲自过去找您儿子,说出他父亲的事?难道您就这幺恨您的前夫,问都不问您儿子对他的想法吗?您认为他毫不在乎自己的父亲是死是活吗?」
「向人致敬的欢送会,竟没几人来参与,状况也太惨了。」阿萨德咕哝道:「他大概因为这样,才射破了自己的脑袋。」
他们陪着她坐了半小时之后,卡尔对萝思点了个头,示意她放开茱恩的手,他们该离开了。但是,他们才走到一半,还在客厅中央,阿萨德却冷不防地停下脚步。
「他是因为卡尔没兴趣听他说话才射死自己。」萝思不带感情地评论说。
「大概四点?」她低语说,不自觉地摸着手臂。「噢,天啊,就在我打电话过去说他父亲轻生的事之后。」她嚥了好几次口水,手抓着脖子,再也没有开口。
「谢谢妳,萝思。妳知道的还真清楚。现在可以继续看下去吗?」
茱恩大口吸气,有一瞬间彷彿像个打量镜中自己的人,试图从现实的残酷情景中,抽掉几年的时间。
等了几分钟,哈柏萨特也斟完白酒后,山姆大叔终于稳住摄影机,将场景拉大,清楚呈现室内空间。哈柏萨特相当高,有点不修边幅。室内有两道门通往其他地方,墙上还有一个送菜口,应该是连接厨房,以便举办活动时可快速上菜。墙面零星挂着几幅画,大小不一,画工也殊异。
「茱恩,我们到府上来,是要通知您有关您儿子的死讯。我很遗憾不得不告诉您,您的儿子自杀身亡。根据法医的判断,约莫在下午四点左右。」
哈柏萨特站在会场尾端的窗户前,卡尔推测窗户应该是面向汉斯‧提森路,往路后面走一段就能看见海。他身上的正装已经落伍,和卡尔的一样。在部门里,穿戴正装的机会微乎其微。
卡尔正想反驳几句恰当的话,表情和手势也蓄势待发,却见阿萨德举起手要他冷静。好吧,反正他免不了还是得做这件事。于是他走向客厅,直视那位女士的双眼。
「感谢各位前来参加欢送会。」哈柏萨特开口说。他看起来意外冷静,彷彿想都没想到预定进行的计画。
「卡尔,整件事都是因你而起,所以我认为由你来开口才是对的,而且记得,不要拐弯抹角,懂吗?」萝思从齿缝挤出话来。
卡尔看了一眼时间,进行不到四分钟。他不由得想像自己若于正在拍摄活动的熟人面前自杀,会是怎样的景况。要命,想来就噁心不舒服。
「你们过来。」茱恩叫声微弱。
他看向萝思,她正觑起眼睛盯着,显然也看见时间。好,她虽然很紧张,依旧非常勇敢。
但是阿萨德显然有不同的看法。
现在,哈柏萨特向宾客乾杯,稍微说了番话。摄影师将镜头扫过在场者面无表情的脸庞。哈柏萨特扼要叙述自己的警察生涯,谈起当年的美好时光,并请求大家原谅他的改变。这时,镜头拉近他的眼睛,眼眸中蕴含的痛苦清楚可辨。哈柏萨特公开致歉,对于自己纠缠在声名狼藉的雅贝特案里,疏远以前的生活而感到抱歉。他说话时不带任何情绪。接着,话题一转,他谈起警察局里的同事,表达自己因为他们支持度不足所感受到的挫折。
「她现在这种状况,我们没办法对她太严厉、太无情。」萝思低声说:「应该稍微安抚她,明天再过来。」
「他现在应该把镜头拉远,才能看见发生的事情。」阿萨德说。
卡尔、阿萨德和萝思打量四周,等待茱恩慢慢恢复神智。这儿装潢简单,没有引人讚叹之处,廉价家具、布满灰尘的成排丹麦流行乐CD、丑到爆的烟灰缸、破裂的陶瓷花瓶、水果盘上放着未拆封的信件。厨房里毫无品味的七〇年代棕色磁砖,呑食了所有的光线。
萝思默不作声,只是摇着头。
她虽只是短暂失去意识,却也长得足以失去时间感。她惊视着天花板,显然不明白自己怎幺会躺在朴素客厅里的沙发上。
现场响起抗议声。根据警方的资料,警察工会代表大声反驳,但是哈柏萨特似乎不为所动。山姆大叔这时将镜头拉远,哈柏萨特和背后的墙面完全收入画面。说时迟、那时快,哈柏萨特忽地抽出手枪,指向站在摄影机前的两位主管,把萝思吓了一大跳。只见那两人瞬间往旁边冲,滚落在地,动作非常专业,说他们是马戏团特技演员或柔道黑带选手,也完全不为过。毕肯达虽然坚称他一开始有先检查是不是把玩具枪,但是压根不可能,影片拍到了完全相反的事实。
接下来的几秒,时间彷彿不断膨胀。茱恩‧柯福特的目光隐隐闪动,在眼前三位访客僵硬的脸上逡巡。等到她终于明白现实状况,两条腿一软,瘫倒在地。
「开枪了。」阿萨德喃喃自语。哈柏萨特毫不迟疑,把枪举到太阳穴旁,立刻扣下扳机。
「柯福特……女士。」萝思特意轻声说:「我们从毕亚克那儿过来的,有坏消息要告诉您。」
他瘫软倒地,山姆大叔手里的摄影机也掉到了地上。
「你看不懂字吗?这里写的是柯福特。」她大动作指着门旁的名牌。「这里没有哈柏萨特!」
卡尔转向萝思,但是她已不见人影。
「哈柏萨特太太,我们……」卡尔没机会继续说下去。
「她去哪儿了?」
「滚开!」她吼着阿萨德,想再度关上门。「这里没有你们要的东西!」
阿萨德回头指着后面的楼梯。
哈柏萨特的前妻只打开一道门缝,像条猎犬般嗅闻卡尔的警徽。
看来她还是受不了。
扬贝纳街清楚展现出约莫百年前丹麦小城的转变,当年工人也能在小小的土地上拥有小小的房子,进而带动了石匠业与木工再度蓬勃发展。然而,那已是陈年旧事,就算奥基克比被岛上宣传为夏季的花园城市、冬季的圣诞都市,今天却感觉不到这地方的一丝魅力。
「场面还可以忍受。此外,哈柏萨特明显是个左撇子。」阿萨德评论道,不见任何情绪波动。
奥基克比市中心这栋涂成灰白色的房子,散发出无人照料的荒凉感,感觉像整条街上最穷酸的建筑。
见鬼了,面对这幺可怕的事情,这个男人怎幺还如此目光犀利,轻鬆以对?
二〇一四年四月三十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