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头脑冷静──她处于这种渺茫卑贱的状态,要做到这点特别困难。难道她的优点、祖先自豪的遗传,果真要在一身难看的灰色制服和没有特色的帽子底下逐渐萎缩吗?
❖Rastafari,源自于西元一九三〇年牙买加的宗教与政治运动,该教派将衣索比亚前任皇帝海尔‧塞拉西(Haile Selassie)视为救世主,而非洲人则是神选之民。教徒遵守行为和衣着规範,包括蓄长髮绺、将吸食印度大麻烟视作圣礼,不食用猪肉和贝类动物。
然而,即使处境绝望,前景堪忧,同事和客户经过身边时,汪达仍旧挺直腰桿。她必须再度找出能够突破围墙、拓展视角的自己。
日常生活偷走的生命里,往昔阴影连篇浮现,趁机逮住了她。但汪达明白在她出生之前,命运的一切道路、一切相遇,都带有更大的许诺与期待,而非只是在伦敦郊区一家公司当个卑微的警卫。她父亲总是骄傲地说,她的血管里流动着多明尼加阿拉瓦克印第安人、奈及利亚人和基督徒的血统,再掺了一点拉斯特法理教派❖的气质。母亲则哈哈大笑要汪达忘了这些,只要头脑始终保持冷静,一切就会顺利了。
彷彿是命运安排似的,她唯一的朋友,住在同一层楼的雪莉(Shirley),邀请她参加活动。如果她没理解错误的话,活动地点叫做「人与自然超验结合中心」。
* * *
雪莉是奥祕观点的狂热追随者,与人类存在相关的思想实验,她都採取开放的态度。她聆听启发灵性的音乐,热衷波里尼西亚的卡胡纳魔法预言,做决定之前,都要先问过塔罗牌。她一辈子不断依循这种变化多端的路标,说自己因此明事理,具有觉察力。汪达从不知道她觉察到了什幺,但总之没人能像雪莉这样让她开怀大笑。
汪达认为花园墙壁的后面上演着美丽的童话故事,因此游客躺在条纹躺椅上,扬起阵阵笑声,听在她耳里尽是折磨,只有她一人独自为此所苦。她越来越无法忍受旁观他人在阳光下拿花不完的钱买冰淇淋吃,而她汪达永远只能是盯着墙壁看的女人。但这显然是她的命运。
雪莉想要介绍她认识阿杜‧阿邦夏玛希‧杜牧兹(Atu Abanshamash Dumuzis),网站上说明这人是「来自斯堪地那维亚梦幻世界的纯白崇高灵魂」,如今他将带着新的学说来到伦敦。他的学说能帮助人扫除一切,彻底参悟人类生命的总体脉络与能量联结。
她一天天透过萨伏伊广场的玻璃门,盯着维多利亚堤岸花园的墙壁。
雪莉兴奋得不能自己。参加的费用不高,汪达若有意愿,她愿意帮忙付费。她强调若两个人能一起做点事,一定很棒。
韶光荏苒,汪达的脑海里逐渐只剩下一个念头:生命在外面世界活跃脉动,一切都发生在彼处,完全没有她介入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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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达在介于自由与财富之间的真空地带,看守着建筑物的祕密,却无从知悉内情。
阿杜‧阿邦夏玛希‧杜牧兹,与汪达之前在雪莉众多手册和电视上看过的精神导师不一样,他并未散发慑人的沉静,没坐在莲花座或雕工精緻的椅子上。他不说教,而且既不胖也不禁欲。阿杜是个有血有肉的真正男人。他露出一脸淘气的笑容,解释他的「人与自然超验结合的学说」如何促使一个人彻底革新,进而感觉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有能力抵御任何外来攻击,而身体这个整体又如何与宇宙融合为一。
她就这样像只笼里的狮子,在重要人士进出大楼玻璃门时,暗中窥伺。她向访客点头致意,但他们往往朝一位衣着更加得体的女士走去,对方拥有的特权在于能够收下访客证件,按下几个按钮,将访客送到商业合作伙伴那儿去。
宇宙就是阿杜‧阿邦夏玛希‧杜牧兹的咒语。他的住宅位于贝斯沃特,明亮简洁,超验中心另在他处。阿杜在自宅里行走于坐在地板上的学员之间,直视大家的眼睛,一个接着一个,看得他们面红耳赤,垂下双肩。学员们随着他的语言节奏,将幸福的感受深深吸入肺里。
她没有接受过职业训练,也无法指望任何补助,除了跑得飞快之外,也没有特殊才能。她父亲老爱开玩笑,说她跑得快却跑不远。所以,汪达能在伦敦郊区一家大型企业担任后门警卫,不啻是种救赎。事实上,这是唯一的选择,否则她就得回到牙买加的铁皮屋。在那儿,一旦超过四十岁,就逃不掉身体日益衰败的命运。
「阿邦夏玛希、阿邦夏玛希、阿邦夏玛希!」他吟诵着咒语,其他人也自动一一加入。
汪达的经济状况于是又回到了零。
汪达闭眼複诵了一会儿咒语后,竟感觉自己的方向感以及回到现实的愿望消失了。
麦坎伦把汪达带到伦敦市郊罗福德区一间窄小的连栋屋,她待在那里简直无聊得要命。一天,麦坎伦摔断了脚骨,不得不认清现实,因此他卖掉房子,还提出离婚协议。他认为自己未来应当享有一定的生活品质,因此得找一位能够恰当供养他所需的女士。
「睁开眼睛,看着我。」阿杜忽然朝着每个学员大声喊道:「阿邦夏玛希、阿邦夏玛希!」他张开双手,黄色棉袍的袖子如天使翅膀般晃动。「我看见你了。」他低声说:「我第一次看见你,而你很美丽。你的灵魂向我招手,我看见你已经準备好了。」
汪达喜欢白种男人。他们绝对称不上是最性感的,不,根本无法这幺说。牙买加男人拥有多国籍的热情,这点白种人就逊色多了。但是,白种男人永远清楚自己是谁,更重要的是,他们明白自己希望成就的生活目标。在他们身上找得到安全感与未来,而那绝不存在于蒂沃利乐园,也不在汪达从小生长的西金斯顿区贫民窟里。汪达曾日日生活在毒品交易与街头枪战中,因此未多加思考,毫不犹豫就接受了麦坎伦的求婚。
接着,他漫步在他们之间,对每一个人说:「你很美丽。」
她顺其自然地与麦坎伦暧昧调情,最后他终于把汪达带回了英国。
他走到汪达面前,静静站了好一会儿,接着垂下目光,望着她的双眸。
汪达闻言一笑,麦坎伦的视线落在她洁白无瑕的牙齿上。她十分熟悉这个问题,虽然玛琳‧奥蒂至少大她二十岁,但将两人相比,仍是种恭维。因为牙买加多年来的短跑选手玛琳,美得宛若女神。
「妳很美丽,妳很美丽。」他对她说了两次。「做妳自己,不要听我的话。听妳自己的呼吸,听进妳的灵魂深处,把自己交给它。」
「您是玛琳‧奥蒂吗?」训练一结束,麦坎伦立刻问她。
汪达感觉体内升起一股莫名的暖流,彷彿像一种亢奋狂喜。阿杜的话语如同等候已久的领悟,或者说是一种确信,深深嵌在她的内心里。她再度张开双眼,皮肤如烈火般灼热,双手不停颤抖,内在是如此空虚却又充盈满溢。她满心喜悦,完完全全是种狂喜。这个人只凭着语言,就让她达到高潮。她现在的感受,光是「感激」也不足以形容。
体态成熟后,汪达心里即明白别人对她的看法,因此她学会像羚羊般在跑道上飞驰。
他低垂着头经过她面前,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几分钟后又走回来,掌心放在她的额头前。
一次训练中,他第一次看见了她。汪达那双肌肉发达的长腿首先映入他眼帘,她飞奔在跑道上,阳光照耀下,肌肤散发黄金般的光泽。他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冷静下来,我的花儿。」他低声呢喃:「妳已度过第一趟空虚时刻的重生之旅,现在妳已做好準备了。」
于是,三月到九月的炙热阳光下,麦坎伦在焦黄一片的草地上挥汗如雨。他这辈子还没流过这幺多汗。
汪达登时失去了知觉。
汪达‧芬恩(Wanda Phinn)之前嫁给了一位英国板球运动员。他当初到牙买加,满心抱负地要把一身本领教给黑人,带他们参加板球比赛,赢得击球局。克里斯‧麦坎伦比起大部分一身洁白的运动员,更为成熟稳健,因此获聘六个月。希望在他的调教之下,牙买加国家队的成绩能至少提高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