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调查多少卡住了。」哈迪笑道:「陷入困境时人家都怎幺说?要不是需要独角兽,就是位好心的精灵。如果两者皆无,就需要小飞象了。」
「萝思认为我们应该直接去威吓她,但我觉得不妥。」
阿萨德点点头。「我家乡的人说,一筹莫展时,就得使用第五种方式骑骆驼。」
「但是她至今仍不愿意和你们谈,那幺她有何理由改变心意呢?」
卡尔这时心思飘远了。他可没兴趣听阿萨德一一解释五种骑骆驼的方式。
「我也一样。」阿萨德认同地点点头。
「我听说过,大概就是前、中、后,加上坐在驼峰上骑。」哈迪说。
「是的,也许如此。萝思十分笃定。」
阿萨德又点头。「没错。第五种是把脚紧紧压在骆驼的屁股上,牠就会一直走,不再停下来。」
「这个茱恩‧哈柏萨特,或者说茱恩‧柯福特,是你们得知主要嫌疑犯的名字或至少是个人描述的关键。」
卡尔脑中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阿萨德,你还记得茱恩在她家前面的街上,唱的是哪首歌吗?」
一个半小时后,阿萨德和卡尔全力弥补他们先前的疏忽,层层乌云遮蔽后的太阳已落西山。他们打开客厅电灯,告诉哈迪有关雅贝特案的最新进展。虽然哈迪始终像根盐柱,坐在轮椅上动也不动,但由于聚精会神,眼睛闪烁晶亮,彷彿迫不及待地要将所有桎梏抛诸脑后。他的身上明显出现了变化。
阿萨德翻阅自己的笔记本。「我没有逐字记下,但大概是噢,我真希望有条结冰的河流,让我滑冰而去……但是天空没有下雪,大地依然……翠绿一片。」他抬起眼,困惑地注视着哈迪。「对吗?」
* * *
哈迪的脸皮颤动。「几乎都对了。我想是琼妮‧蜜雪儿的歌。」
哈迪拿头撞向轮椅上的颈部护具,撞了两次。自从他能够坐着之后,就养成这种坏习惯。「你说得简单,卡尔。你究竟在期待什幺?我应该乖乖枯坐在此,等待死亡吗?我又没事可做。」他目光转向一旁。「我之前还躺在床上时,至少还有你正在调查的案子可让我思索一番,但是你现在什幺也不告诉我了。」
卡尔大吃一惊。「你知道?」
「你说你看了一场没有放映的电影,还握着如今拥有另一个生活的女士的手?哈迪,如果你问我,我认为这条路太冒险了。」
「米卡,拜託过来一下。」哈迪说。
「我能体会。」阿萨德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低沉许多。
莫顿不情不愿地放开他肌肉健壮的男友。在这个阳盛阴衰的住所里,莫顿就像个咯咯叫的母鸡,而今所有人又聚集在一起,他感觉到莫大的幸福。
哈迪挤出笑容。「谢谢你们。不过你们打断了我再度欣赏一场三十年前和米娜一起看过的电影。我想像自己就像当年一样,握着她的手。你们能体会吗?」
「哈迪,曲名是什幺?」米卡问道。
「你真的不要再做这种事了。」莫顿认同说。身躯肥胖且庞大的莫顿,因为情绪过度激动而疲惫不堪。
「这首歌叫做〈河流〉,在我iPod的播放清单上找得到。把iPod放到扩充基座上,播放给大家听。」
「好的。我不太清楚你在想什幺,不过如果你还继续像今天这样胡搞,也享受不了多久的。」
米卡在清单上几千首歌中寻找时,卡尔趁机上网查这首歌。
「我只是决定重拾生活,尽可能好好享受罢了。」
「找到了!」米卡没花多少时间。「琼妮‧蜜雪儿,〈河流〉,一九七〇年。」
「哈迪,要不要告诉我们发生什幺事了?」
「就是这首。一开始有点滑稽。」哈迪说。
他们拿羊毛毯裹住他,推进复康巴士,送他回家。他们一直帮他按摩,本来苍白得像金龟子幼虫的脸色,终于慢慢转成烤红的香肠。
歌曲开始播放,几秒后,响起〈铃儿响叮噹〉前面的旋律,虽然加上爵士编曲,节奏强烈,但确实是圣诞歌曲没错。
「嘘!」哈迪的眼睛分毫未动,于是他们蹲下来,注视着他。半晌之后,哈迪终于转过头来。「你们来啦。」
卡尔和阿萨德凝神倾听。歌词出现时,阿萨德竖起大拇指。
「哈迪,怎幺搞的?」卡尔想不出更好的话。他没看过像这样淋成落汤鸡的人。
噢,我真希望有条结冰的河流,让我滑冰而去……
露天电影院里见不到半辆车,油然有种荒凉绝望之感,尤其还下着倾盆大雨。在欧洲最大的露天电影院的萤幕前,哈迪坐在轮椅上显得十分渺小。
忧伤的钢琴伴奏衬着脆弱的歌声,前四分钟的歌曲里充满着渴望与匮乏。
不到五分钟,他们就赶到了露天电影院。
卡尔若有所思地点头。哈迪应该不是在偶然之中得知这首歌。
* * *
「卡尔,在网路上查一下,这首歌是怎幺诠释的,一定有一大堆相关论坛。」哈迪似乎熟门熟路。
另一位警察拍拍卡尔的肩膀。「拿去。」他把一张写着阿萨德名字的罚单塞进卡尔手里。「我们都知道哈迪‧海宁森的案子,因此不应该惩罚寻找他的人。但是别现在告诉他,得让他稍微冒点冷汗。」然后他手在帽缘点一下致意后,踩着大步回到车上。
卡尔键入曲名,浏览搜寻结果。第五个就是他们要找的。
他们放走阿萨德,但是要没收摩托车,卡尔完全没有意见。虽然贾斯柏的技术令人刮目相看,但他偷偷改装车子,就该付出代价。
他唸出网页内容。
「我收到警局的无线电通知。」巡逻车里的警员打岔说:「在林格的露天电影院,有两位工作人员看见我们要找的哈迪‧海宁森。你们开车直直往前,经过砾石场,穿越主要干道就会抵达。你们的朋友坐在轮椅上,在电影停车场盯着白色银幕看。」
「琼妮‧蜜雪儿,加拿大人,搬到加州,想当个嬉皮,并发展音乐事业。〈河流〉这首歌描述离家在外过圣诞节,在陌生的异乡,遵循着陌生的礼俗过节,没有雪,也不能溜冰。简而言之,歌曲中表达出想要抛弃眼前一切,回到往日简单又纯洁的日子。」
不值得包庇贾斯柏。
他们面面相觑。哈迪最后打破沉默。
「是我。」阿萨德贸然地说。
「我喜欢她的声音,歌曲也寓意深远。一听到歌,我的心直接被触动。你们一定了解。我只是不清楚,这首歌在你们案子中的意义,毕竟我不认识茱恩‧哈柏萨特。她唸出这首歌时,你们正在做什幺?」
「车主是谁?」警察问道。
卡尔撇着嘴。他怎幺可能想得起来?
卡尔尽力减轻伤害。最糟糕的下场是阿萨德面临吊销驾照,但这结果日后或许会令人感激万分。
「她告诉我,我不了解她的梦想,不知道她为了实现梦想,付出了多少努力。」阿萨德说:「那时我很能体会她的心情。」
卡尔花了点时间才说服警察同僚,让他们放阿萨德离开。两位制服警察认为这种改良式轻型摩托车,时速最高不能超过四十公里,今日这种速度实在前所未有。他们不赞同减轻处罚,最后照例教训了一番说免不了要上法院,而且阿萨德的小客车驾照也会受到影响。
大家又是一阵沉默,没人知道接下来该怎幺办。如果萝思在场的话,她的嘴绝对一刻也停不下来。
* * *
「有人要喝汤吗?」莫顿从厨房快活叫道,唤醒了卡尔。
「是的,我正要打电话,却被警察给拦下来了。我们在市府路,警察就在我身边,坚持说我在自行车道上的车速飙到一百一十五公里。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可以假定茱恩生命中有很多梦想没有实现。」
「你为什幺不马上通知我?」
「很多都没有,是的,但是谁不是如此呢?」哈迪问:「或许和那年轻男人外遇也是一种?」
「我在旧市政府那里遇见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他在往林格方向的尼莫勒路上看见轮椅,于是我加速要赶过去。」
「肯定是。我只是不懂她为什幺忽然唸出这首歌的歌词。茱恩不像是会听琼妮‧蜜雪儿的音乐的人。」
「什幺叫做『不算是』?」
「她的架子上只有丹麦流行乐。」阿萨德补充说:「百大金曲之类的音乐。」
「呃,没有,不算是。」
「〈河流〉是首非常诗意的歌,不食人间烟火。」哈迪说:「如果她平常不是听这种音乐类型的人,一定是有人告诉了她。也许是你们要找的人?他会不会是个寻寻觅觅者?一个渴望逝去时光的人?青铜器时代的神祕场所、太阳石、圆顶教堂和圣殿骑士。长髮和嬉皮舞蹈──整套流程都一样,只不过晚了几年。」
他朝电话喊道:「喂,你找到他了吗?」
「你想表达什幺?」
手机震动,阿萨德打来的。
「我想用第五种方式骑骆驼。」哈迪说。
他闭上眼睛,试图回想哈迪可能去的目的地,但他毫无头绪。
阿萨德竖起大拇指。只要有骆驼,绝对少不了他。
「干得好,告诉米卡谢谢他。」
* * *
一开始除了抽噎声外,什幺也听不见。「不管我打电话到哪里,始终没有他人影。米卡已请求警方发布寻人通知。平常警方不会这幺快採取行动,但是他们一听到对方是同僚,因为执勤受伤瘫痪,立刻破例处理。」
五分钟后,三个大男人挤在哈迪轮椅旁边,盯着手机看。莫顿的汤得再等等了。
他按下莫顿的电话号码。
「米卡,拨茱恩‧哈柏萨特的电话号码。」哈迪说。
他在托克科路停车,遥望前方林地。蓦然之间,他们的行动显然渺茫无望。人若不想被找到,他就是会消失不见。那是哈迪要的吗?
「iPod準备好了吗?」米卡回问道。
「您有没有看见一位坐着电动轮椅的男人?他只穿了一件衬衫?」卡尔只要看见雨中有路人行色匆匆走过,就会摇下车窗大声问道,但那些人的眼神淡漠得令人心惊。
哈迪点头。
以前卡尔到脊椎损伤医院看他,他总会提到想要了结生命,但住进卡尔家客厅后,没再听他提及此事。难道这个想法如今又在他脑子里作祟了吗?
接着,莫顿按下通话键,把手机靠在哈迪耳边。
「以前我会觉得很遗憾,同时又感到自己很特别,因为我承受了生命的苦难,不过最近我认为自己只不过是个重担。」有次他这样说。他心里有数照顾他是项艰辛的工作,而他几乎无以回报。
「茱恩‧柯福特。」电话那端的声音说。米卡按下iPod,琼妮‧蜜雪儿的音乐流泻在室内。
哈迪的拇指、手腕和颈背,又能够微微活动,比起卧病在床那几年,他的生活自由许多。刚开始,他因为出现新的可能性,对未来充满希望而亢奋不已,最近却清楚感受到自己依旧有所侷限,所以十分痛苦。
米卡把手机移到哈迪嘴边,动作轻柔缓慢。
这一切的安排对哈迪是最好的吗?你躲哪里去了,老家伙,卡尔心想。车外雨刷飞速刮着挡风玻璃,阿勒勒的瑰丽美好在窗外急速飞逝。
瘫痪的哈迪好一阵子眼睛眨也没眨,凝望虚空。他聚精会神,俨然是执勤中的警察。这个男人懂得掌握完美时机,知道如何把自己的声音调整得没有特色。
自从大众照护机制上路,罗梭霍特公园旁的卡尔家里的日常生活重新分工,卡尔和哈迪就很少促膝长谈了。莫顿每天来帮忙看护哈迪,他男友米卡是哈迪的心灵导师和物理治疗师。当地的官方居家照护人员可帮忙减轻负担,电动轮椅可带他自由移动,所以卡尔的功能就减少了。
「茱恩。」他只说了这句,背后乐声飘扬。
* * *
静默往往能让人放弃坚持,但哈迪不是这种人。他的眼睛始终眨也不眨。
阿萨德露出一脸苦笑。
对方终于开口说话,哈迪抬起了眼。
「你骑那辆。」卡尔指着贾斯柏的五十CC轻型摩托车,贾斯柏搬走后,车子就搁着没再骑了。「安全起见,最好穿着雨衣,后面行李箱里有一件。春天的脚步还没来临。」
「是的。」他回了一句。
「那我呢?」
对方又接着说。
「我们分开寻找,阿萨德。我开车四处看看。」
「好的。我很遗憾听到这些,我完全不知情。妳还好吗?」
他们决定在附近搜索,或许有人看见他,或许他和别人说过话。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然后哈迪移动拇指。「她挂断了。有可能是在嘲笑我,或不想跟我讲话。」
莫顿拔腿狂奔,冲进屋里。罗梭霍特公园里从没看过踩着小步伐,却还能跑得这幺快的人。
「快说。」卡尔等不及地说道:「尽可能一字一句不要遗漏。阿萨德,你记下来。」
「进屋去,打电话给她。也询问希勒罗德区的医院,看看他有没有被送进去。」
「我只叫了她的名字『茱恩』,她立刻问道:『是你吗,法兰克?』听到我回答:『是的。』她不由得深呼吸。奇怪,我以为她听到他的声音会很感动,但接下来的回话却令人意外。『在十七年后又联络我,真是不寻常。你听说毕亚克死了吗?他结束自己的生命,所以你才打电话来的吗?』我说我很遗憾,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然后我问她过得好不好,她却只是回问我人在哪里。我说:『妳觉得呢?』她回答:『你又在扮演奇蹟大师了,是吧?』你们也听到我后来的回应了,我问她,她认为我目前该怎幺称呼自己。这个问题很拙劣。」
「你该不会认为他跑到哥本哈根吧?」莫顿全身不住颤抖。
「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了?」
「影响微乎其微,阿萨德。电池受到良好的保护。」卡尔解释说,然后又问莫顿:「哈迪的轮椅最快一个小时可以走上十二‧五公里。他失蹤到现在三个小时,很可能已跑到三十五公里外了。你们打过电话给他前妻吗?」
「是的。不过我们至少知道那个人叫做法兰克,而且许多年没与她联络了。」
「我担心的是下雨。」
「但问题始终不变,亦即不确定他是否真是我们要找的人。」卡尔沉吟说:「或许之前我打电话问茱恩关于福斯车男子的事情,她确实不清楚我指的是谁。」
「唉,电量充沛。」莫顿回答:「充电一次,可以走到非德里松再回来。」他开始吸与子了。
「卡尔,我十分确定就是他。」阿萨德说:「雅贝特发生事情后,他立刻从岛上逃走。这家伙铁定是哈柏萨特追查的人,和他妻子以及雅贝特发生关係,想必还和很多女人有一腿。克利斯托弗说他是唐璜,一定不是胡说八道。」
「轮椅电池的电力如何?」阿萨德又问。
「茱恩刚才说他是奇蹟大师,这点也很吻合。好的,我们保留这个假设。」
卡尔点头,Spotify?他听过这名字,但毫无头绪是什幺东西。
卡尔又上网查资料。
「卡尔,他有iPod,都用Spotify听音乐。我帮他挂上耳机,他通常都听两个小时,才要我把耳机拿下。」
「他叫做法兰克。你们觉得在丹麦王国里,有多少个法兰克呢?四十五个?」
「会不会在超市或到唱片行去了?他成天在听音乐,会不会到那儿去找新的音乐了?」
「我认识的法兰克不多。」就统计学上的脉络来看,阿萨德的意见重要性很低。
「他没带在身上。我们一起外出时,用我的手机就够了。」
「在丹麦,目前有一万一千三百一十九个男性公民登记这个名字。根据姓名统计,一九八七年以后,这个名字只登记了五百次,看来在受欢迎的名字中,并非名列前茅。我们目前尚不清楚那男人的精确年龄,不过推测应该介于二十五岁到三十岁出头,误差不会太大。接下来的问题是,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三年,这名字有多受欢迎?光靠猜测没有用。阿萨德,你致电丹麦统计处询问一下。不过我想几千个应该逃不掉,我们不可能一一盘问他们。」
「手机呢?他不是能用手机吗?」阿萨德问。
这其实是种修辞说法,但哈迪似乎蓄势待发地说:「我们得捲起袖子上工了。我是说你们。我想我可以免了盘问的工作。」
莫顿很神经质,紧张得口齿不清,牙齿打颤,不过最后还是告诉他们,他和米卡找了哪些地方。「附近方圆一公里半的地方都找遍了,卡尔。他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似的。」
卡尔露出苦笑。但往正面看,他们至少有了名字,哈迪也回归正轨了。
惊慌失措的莫顿在排屋前迎接他们,说他和米卡到处都找过了。情绪激动加上气温低下,莫顿急得满脸通红,眼看泪水就要落下。先前,莫顿暂时进屋里听一下气象报告,没想到哈迪竟趁机坐着电动轮椅离开,身上只有一件衬衫,没穿外套。外头还下着倾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