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真的想摆脱我吗？这点我倒是没料到。妳以为轻而易举就能达到目的？」她把钱推开。「阿杜属于我，妳还不懂吗？他不想要知道妳的事。妳不过是他的苦力，他朝哪里吐口水，妳就卑躬屈膝往那里去，不过就是如此，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所以拿走妳可笑的钱吧，皮莉欧。几个小时后，妳就会看见我出现在中心，就在我为自己争取来的地方。谢谢妳，我自己能过去。」
从玛莲娜的表情很难辨识出她内心真正的想法，但无论如何，厌恶和猜疑始终十分明确。
在生命中的有些时候，一个错误的姿势，一个夸大的皱眉，一个轻率的笑容，都可能铸下不可预见的后果。因此，皮莉欧视而不见玛莲娜的厚颜无耻，脸上端出担忧的表情。她自己清楚阿杜对她的看法就够了。事情若要成功，一定要取得玛莲娜的信任，待会玛莲娜的世界观就会倒塌崩溃了。
她从皮包里拿出皮夹，从中抽出一叠钞票。「这些钱够妳生活几个月。我把妳的东西打包好了，行李箱就在外面走廊。妳要相信我。」
「玛莲娜，妳好好听着。我比谁都清楚阿杜对妳的感觉，我也为你们开心，这点妳必须相信我。妳自然也察觉到我很喜欢阿杜，但是多年来，我对他的感情已经转变了，而我早就对此心满意足。妳可以想像这幺多年来，我比谁都了解阿杜，但是妳没有料想到、而我现在必须迫切警告妳的，是阿杜不为人知的一面。那一面黑暗阴郁，足以吓得妳失魂落魄。」
「玛莲娜，妳出院之后，一定要赶快离开此地，动作要快，而且离厄兰越远越好。玛莲娜，这攸关妳的安全啊。」
玛莲娜粲然一笑。柔软的嘴唇，洁白过头的牙齿，高耸的颧骨，原本散发迷人魅力的特质，现在全显得倔强叛逆。「妳到底在讲什幺？」她满脸狐疑地问道。
皮莉欧放开她的手，深呼吸好几次，然后又看着眼前的病人。
「我实在很难启齿，尤其我这幺喜欢阿杜。即使如此，我还是得说。玛莲娜，妳是第三个怀了阿杜的孩子最后却流产的女人。妳可以想像他彻底垮了，但同时也火冒三丈。阿杜没有孩子，而他想要有继承人。无论如何一定要有。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一直有女人準备为他奉献一切，而他至今仍膝下无子，妳不觉得纳闷吗？妳该不会认为他可能不喜欢孩子吧？我向妳保证，他最渴望拥有的就是孩子了。而现在，他再次感觉到背叛，再次遭人抛弃。是的，妳没听错，背叛和抛弃。」
「妳在说什幺，玛莲娜，妳怎幺会有这种想法呢？发生在妳身上的事，实在太可怕了，我真的觉得非常遗憾。」她垂下头，紧闭双唇，目光移向他处，像是正聚精会神地稳住自己，彷彿她心里承受了重担，忧心忡忡。这招似乎有效了，玛莲娜露出困惑的表情。就是要这样。
皮莉欧捏捏她的手。「阿杜感觉到妳的流产开启了负面能量的深渊，他大感震惊，深深受到震撼。我从经验得知，他无法容忍这种事。」
皮莉欧紧蹙双眉。她必须举止得宜，不可表现太夸张而坏了事。
「我认为这番话应该由他亲自告诉我。」玛莲娜固执地说。
「妳想干嘛？」玛莲娜最后打破沉默说：「妳来的目的是想欣赏这一切吗？妳开心了吧？完全在妳的计画之中吗？」
皮莉欧的眼神顿时变得严厉。「玛莲娜，妳听不懂我的意思吗？那幺我必须说得更清楚一点，妳要是回到中心，阿杜会牺牲掉妳。」
皮莉欧握住她的手，但玛莲娜明显吓了一大跳，身体不自觉地产生排斥，想把手抽回来，但是皮莉欧紧握不放。
玛莲娜用手肘撑起上身，冷笑说：「牺牲我？妳想不出更好的说法了吗，皮莉欧？」
「荷鲁斯保佑。」
「他会把妳奉献给海洋，玛莲娜，就像前面两个流失他孩子的女人一样。如果妳回到厄兰，早晚会有人发现妳身体肿胀，赤裸裸地陈尸在沙滩上。」
玛莲娜别过头，脸转向墙壁。「好多了，他们昨晚成功止血了。这一、两天就可以出院。」
玛莲娜不屑地哼了一声，儘管如此，看得出来那番话打中了她，开始在她脑子里发酵。皮莉欧种下了怀疑的种子，现在就等种子发芽。
「妳觉得怎幺样？」皮莉欧问道。
「其中一个女孩克劳蒂亚在波兰海岸被发现……」皮莉欧顿住不语，彷彿得先稳住自己，才有办法继续说下去。「第二个怀了他孩子的女孩，至今尚未找到。」
皮莉欧站在玛莲娜的床脚，心里暗笑一声。这个病人期待的当然是阿杜来探望，但是她显然对他还不太了解。
玛莲娜不住地摇头，不想再听下去，但是她一言不发。
玛莲娜的脸色就和卡尔马医院妇产科的白色无菌护士服一样惨白。
「阿杜相信这样做才不会出错，这点我十分笃定。对他来说，如果女人无法实现肉体的任务，就要送回大自然的循环里。第一次发生时，他非常冷静地向我如此解释。之后我还警告过第二个女孩隆妮，但是她……她把我的话当耳边风。这种事不可以再发生，玛莲娜，拜託妳要听我的话，求求妳。」
＊ ＊ ＊
玛莲娜眉头深锁，皱纹跑了出来。她想要揉平皱纹，但皱纹已深深刻印在脸上了。
我在这里一定会过得很幸福，她油然升起这个感觉，然后迈步走向挂着「报到处／皮莉欧‧阿邦夏玛希‧杜牧兹」牌子的门。
＊ ＊ ＊
雪莉拉直身上的印花洋装，抚平上半身的皱褶，希望在格调风雅的纯净气氛中，能给人留下整齐乾净的印象。
皮莉欧结束任务，回到中心，告诉阿杜，玛莲娜逐渐复原，明后天就可以出院。
祕书室里十分繁忙，但是气氛泰然安适，穿着白衣沉思冥想的人，遵守规定，动作轻巧地缓缓走在地板上。他们友善地向雪莉点头打招呼。
可是玛莲娜没再回到中心。阿杜心烦意乱，怅然若失。为什幺没人可以告诉他，她出院后究竟上哪儿去了？他一整个星期透过各种管道四处寻找，但玛莲娜彷彿从此消失在地球上似的。
后方，一条温暖的土黄色砖石小径，延伸到几栋小屋和两栋相连的面海凉亭。一块字迹娟秀的多国语言看板，说明这里是「中心的核心之地」。
皮莉欧告诉他许多因流产而引起严重忧郁症的案例，还暗示有些女人会做出不理智的决定。阿杜听了，心灰意冷，委靡沮丧，但他毕竟是个现实主义者，最后还是接受了现状。
「人与自然超验结合中心──闪耀之殿埃巴巴」就立在一块大型搪瓷板上。
＊ ＊ ＊
从远处看，中心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好几栋相对较新的白色建筑面对海洋，有一大片落地玻璃窗，锥型屋顶开了数扇彩色玻璃窗。一切比她想像的还要庞大雄伟。屋顶上，太阳能板闪闪炫目。从街上走过来，让人感觉只要在此生活，其他的都不需要了。空气似乎盈盈闪烁，能量气场在中心上方滑移。人类工艺、异国风情与神祕符号在此嬉戏调和，创造出迷人的风采。有许多都是雪莉这辈子没看过的，连类似的东西也没见过。
一天早上，他一如往常地大清早外出，望着海洋念诵经文，皮莉欧出现在他身边。她带来热茶和湿毛巾，帮他擦汗，温柔按摩，然后一言不发，褪下他的泰式长袍，跨骑上他的身体。现在就是机会，没想到竟来得如此简单。
她在卡尔马火车站搭上公车，往伯恩霍姆岛出发，搭到最后一站，剩下的路程就靠步行。
或许是错愕唤起了阿杜的欲望，或许是她的气味，也或许是他认为有愧于她，总之，他任由自己陷入狂喜之中。
雪莉眼前清楚地浮现汪达紧张兮兮的表情。汪达心里一定想：这女人从伦敦跑来，要拿无聊事缠着她，和她大聊特聊以前的时光了。不，雪莉绝不对两人再见存有任何幻想。即使如此，她的决定也不动摇。既然汪达能踏出这一步，她雪莉当然也可以。毕竟她才是带汪达走上追寻阿杜‧阿邦夏玛希‧杜牧兹之路的人。
他达到高潮时，深深望入她的双眸，她不住震动颤抖。这不只是单纯的高潮，而更加伟大、更加特别。她回应了他的目光，目光中隐含匮乏多年后的救赎。
整趟旅程上，雪莉不断在想「人与自然超验结合中心」会拿什幺态度对待她。她毫不怀疑先前在伦敦遇见的那些人会敞开双臂接纳她，但是汪达会说什幺呢？她杳无音讯，不就是个显而易见的讯息？明摆着她们的友情只不过是种幻想罢了？
皮莉欧的经期百分之百可靠，排卵日十分固定，所以清楚自己何时特别容易受孕。没有受孕的排卵日对她来说始终是地狱，这次却是最纯粹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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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知道该向目前的生活道别了，而且是马上离开。
圣诞节前不久，她终于鼓起勇气，确认月经没来的原因。药局买来的验孕剂出现阳性反应，她差点昏过去。但她曾经读到过，女人因为渴望怀孕，身体会出现假性怀孕现象，于是她特地找医生验孕。当然，她也想知道现在怀孕必须注意什幺，毕竟她已经三十九岁了。
她这次花了三分钟不到，纸牌就一张张按照顺序排好。
她乐陶陶地离开卡尔马医院妇产科。两个月前，她才来这里探望玛莲娜。
雪莉决定，只要玩完纸牌游戏，就要认真思考出远门这件事。等到所有的牌确实都排得吻合了，接下来又涌现更具体的问题，于是她又玩起纸牌，寻求建议。她花了半个週末玩牌，终于确定自己必须走这一趟，没有可容反驳之处。目前只剩下一个关键问题：什幺时候？要等一阵子，还是立刻动身？
阿杜一定大感意外，不过她相信他也会很高兴。她早就证明自己有资格怀有他的后代。
雪莉每次面对重要的基本问题时，就会坐在铺了塑胶餐巾的餐桌旁，拿出老旧的扑克牌开始洗牌。她喜欢先玩麻烦的耐心纸牌游戏，等到牌局结束，答案也差不多出现雏形了。
她站在「中心的核心之地」门前，强迫自己先缓一下，振作精神，免得被喜悦的情绪沖昏头。她不愿意自己激动过度，面对阿杜时额抖不止，而是希望面带微笑、冷静地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他认识的是这样的她，所以应该继续保持。不管是否怀孕，皮莉欧就是皮莉欧。
那幺她有何理由办不到？接下来几天，这个问题佔据她整个脑子，让她暂时忘了自己的绝望困境。
她走过弟子所在的前厅，迈向办公室，想从办公室打电话给他，请他过来。她满怀喜悦，感觉到自己因为幸福而散发光采。
汪达离开时，身上带的钱难道比她多吗？雪莉心里有数，其实不然。还是汪达受到了邀请？不，也不是这幺回事。
但她意外发现阿杜已在她的办公室等候，面前坐着一位浓妆豔抹的女人。她脚踩平底鞋，有点紧绷的彩色洋装，遮掩不住年纪以及肥胖的身躯。
也许我该追寻汪达的脚步前去，既然她没有捎来任何音讯，一定表示她在那边过得很好。雪莉思索越久，脑海中汪达在阿杜统治的神祕岛屿上的生活，越发膨胀得如梦似幻。
「妳回来了，皮莉欧，太好了。」他笑着说，对那个女人点点头。「雪莉没有事先通知就从伦敦前来。她参加过我们伦敦的课程，很希望再加入我们。我们还有名额，对吧？」
她枯坐在家徒四壁的租屋里，房子位在伦敦最衰败没落的区域。街上橱窗装饰着浓郁的圣诞节气氛，闪亮耀眼，孩童们因为满心期待而脸颊发光。
皮莉欧点头。她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人见面，惊天动地的好消息要再等一下了，那应该不至于减损喜乐的感受。
可惜父母的想法和她不同，他们一下子就看出雪莉不只是单纯想和他们共度圣诞节和新年。
「雪莉，请把刚才告诉我的事情，再说给皮莉欧听。」
她一鼓作气，猛然拿起话筒，在电话中小心翼翼地试探说十分想念他们，希望回去看看，他们觉得如何……
雪莉嫣然一笑，问候皮莉欧，口音很重地说：「是的，我和我的朋友参加了你们伦敦的课程，你们的理论鼓舞了我们，我们两个人大受振奋。我的朋友几个月前甚至还因此前来中心这里。至少我当时是这幺以为的……但是我一直没有收到她的消息，阿杜‧阿邦夏玛希‧杜牧兹……」她停了一会，光是提到他的名字，她就羞得满脸通红。「阿杜‧阿邦夏玛希‧杜牧兹和我从前厅那儿得知她没有出现在中心，我非常惊讶。说实话，我十分担心她。」
雪莉认真考虑过回伯明罕向父母求助。虽然对一个有点超重的四十岁单身女子来说，求父母伸出援手实在丢脸，但是她已无计可施了。
阿杜一脸严肃地点头。「是的，实在很奇怪。但是，就如雪莉所说，她并未出现在此。我还清楚记得她的样子，是位容貌标緻的女性。妳说她是哪里人？」
前途黯淡，未来一片黑暗，帕可之前就说过她的生活水準一贫如洗。
雪莉点头。皮莉欧全身起了一阵冷颤。
汪达和其他人一样肤浅，这个念头战胜了雪莉的失望心情，她转而计算微薄的失业救济金和一千六百五十克朗的存款可以撑多久。
「她从牙买加来的，不过她的祖先不全是牙买加人。」
她甚至整整一个月为这个言而无信的朋友担心，不过久而久之也放弃了，就像对待其他事情一样。
阿杜抬起头。「皮莉欧，妳怎幺说？那位女士应该有写信给我们。雪莉，她的名字是？」
雪莉十分失望。对于那个满口荒谬承诺的性感西班牙人帕可‧罗培兹失望透顶，他每天送她回家，就为了跟她上床，享用她烹煮的美味食物，一个星期后，却从口袋拿出自己的婚戒，感谢她的关心照料，随后溜之大吉，不见人影。她对老闆失望透顶，他炒她鱿鱼，宁愿用资历只有三个月的新餐厅小妹。她对减重疗程失望透顶，原本承诺可以帮她减掉十公斤，到头来却是多了十公斤。她对汪达‧芬恩失望透顶，说了甜言蜜语，信誓旦旦，却一封信也没寄来。
皮莉欧早就心不在焉了。她知道名字。
二〇一三年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
她脑子里正在筹划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