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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阿萨德从卡尔肩后看着。

「不是,没人把那些画送回来给我们,我想应该是拿去展览了。」金士密夫人不无骄傲地说:「明信片在这里。」她把画推到一旁,从透明文件套中拿出三张明信片,慎重地递过来。

明信片是伦纳市集广场的风景、哈默斯胡斯碉堡,以及史诺贝克的夏日风情,有烟煻食物,海鸥飞翔高空,还有海景。看得出来,这些明信片经常被反覆地拿出来看。

「她没在画上标注日期。是在伯恩霍姆岛时画的吗?」

雅贝特用原子笔以及大写字母,简短却精确地描述她出游的情形,内容就这样,结尾都是:我很好,亲一个。

她把一叠图画纸放在地板上,慢慢翻给他们看,但是动作太慢,使他们蹲得膝盖有点负担。纯粹从技巧上来看,作品十分出色,线条柔和,轮廓鲜明。至于主题,则还不太成熟。穿着精灵服装的长腿少女,轻盈飞扬,旁边装饰一堆星星和心型图案,一看就是浪漫少女时期的作品。

金士密夫人重重叹了口气。「最后一张是她过世前三天写的。一想到这个,我就揪心。」

「这里是她的画。」

他们站起来,揉揉膝盖,谢过金士密夫人。

雅贝特绝对跟上了主流,确实和其他女孩挂在墙上的海报一样。

「金士密夫人,请容我冒昧再问一个问题,请问其他两道门后是什幺房间?」阿萨德问。没想到他竟能说得如此彬彬有礼。

「这个以前挂在墙壁上。你们看,她就和其他女孩一样。」她摊开海报,是以前的流行乐偶像歌手。

「是我们的卧室和大卫的房间。」

她搬下箱子,蹲在箱子前,卡尔和阿萨德也跟着蹲下。

卡尔愣了一下。「您没把大卫的房间改建给孙子吗?」

「这里头几乎只有衣服,但是最上面那个箱子放了其他东西,包括图画和明信片之类的。」

她一脸倦容。「大卫十八岁就离开家,住在维斯特布洛,不是什幺好地方。他二〇〇四年死后,留下许多乱七八糟的物品。他朋友把所有东西送回来,我们直接就放在房间里。」

她打开清洁工具柜,一堆纸箱简直要朝他们劈头倒下来。

「你们没有查看那些东西吗?」

她摇头。「已经改建给莎拉和本特来访时使用了,还有孙子。他们住在旬纳堡。如果来看我们的时候有地方睡,不是很好吗?雅贝特的东西我们都保存在这里。」

「没有,我们没办法。连他的东西都没办法看。」

「雅贝特的房间完全没有改变吗?」卡尔小心翼翼地问。

卡尔看着阿萨德,阿萨德点了一下头。

金士密夫人领着卡尔和阿萨德来到狭窄的走廊,走廊上有三道门。

「我知道您或许会觉得奇怪,甚至觉得不恰当,但是,可以让我们看一下那些物品吗?」

* * *

「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幺用?」

丈夫想要阻止,但又陷入沉思,愣视着地板。卡尔始终摆脱不了一种感觉,艾利‧金士密儘管态度不客气,却比他太太还要心软。

「您说过大卫和雅贝特很亲近,或许她在伯恩霍姆岛时,有和哥哥联络,所以很可能也给他写过信。」

「她写的不多,只提到了学校,以及她在那儿做了什幺。她喜欢唱歌,也很会画画。我可以把她以前的作品拿给您看。」

她的表情瞬间大变,彷彿有股痛苦的认知硬要钻进她的意识里,而她怎幺样也不允许。她真的从未想过这个可能性吗?

金士密夫人第一次自然而然地笑了出来。「是的,我们收到过几张明信片,介绍岛上的名胜古蹟。我们留下了明信片。您想看吗?」她看了丈夫一眼,似乎在寻求他的同意,但是没有得到回覆。

「我得先问问我先生。」她说,迴避了卡尔的目光。

「雅贝特从伯恩霍姆岛写过信给你们吗?明信片或是信件?毕竟她离开家超过四个星期了。也许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对吗?」

* * *

能够转换话题,他们似乎鬆了口气。而且很难拒绝一位受过教育的人。

地板和床上堆满箱子。和房子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是,这个房间内到处可见犹太信仰的蹤迹。墙壁上,用图钉固定着大卫之星和华沙犹太区里一个张惶失措男孩的海报,此外,大卫成年礼的照片裱在棕色的檯木相框里,还有他偶尔披在肩上的祈祷巾。

「金士密先生、夫人,我可否询问两位其他方面的事呢?」阿萨德这时插话说。

书桌上的小书架放了几本犹太作家的书:菲利普‧罗斯、索尔‧贝娄、艾萨克‧辛格、亚妮娜‧卡兹、皮雅‧塔笃普。一般年轻人不会收集这类书籍。不过,屋内最明显的是许多叛逆的见证,反抗郊区人的矫揉造作和家里僵化的框架:窗台上摆着「战锤」奇幻桌游的人偶,墙上贴罗斯基勒音乐节、乔治‧麦可和佛莱迪‧墨裘瑞的海报,音响设备上满是各类CD,从重金属乐团犹大祭司到接吻乐团,从澳洲摇滚乐团AC/DC、雪儿到英国另类摇滚乐团模糊。甚至还有一把鏽迹斑斑的帕朗砍刀与一把精良的武士仿刀,刀刃相交挂在墙上。大卫和他窝在扶手椅里的肥胖父亲之间的距离,不可以千里计。

金士密夫人举起两根手指交叉。「非常亲近。」然后转向她丈夫说:「艾利,你无法否认他彻底毁了。」

卡尔和阿萨德动手拆箱。才打开第一个箱子,他们眼前便浮现一个品味卓越的男人,以及他的财富:价值不斐的西装、依颜色分类的衬衫、剪裁合身的大衣,全都清洗熨烫过,就像新的一样。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商学院的证书和知名企业的聘雇合约。从各方面来看,可说是令人骄傲的儿子。

「了解。他和雅贝特亲近吗?」

他们在第三个箱子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就收在菸盒里。

「胡说八道,瑞秋(Rachel),大卫是死于爱滋病。」艾利‧金士密声音严峻。「请原谅我妻子。我们到现在还很难接受大卫的性向。」

菸盒里,大部分的明信片是一个叫做班德—克里斯的人从孟加拉、夏威夷、泰国和柏林寄来的。开头称谓都是「最亲爱的大卫多维奇」,其他除了几句温柔的话之外,基本上就是一般内容。雅贝特的明信片和写给父母的差不多,简洁普通,记录她当天做的事情。除此之外,她还会一再向哥哥强调自己有多想念他。

「没有,他无法忍受发生在雅贝特身上的事,所以就这幺凋零老去。」

「可能不会有什幺收穫。」阿萨德说,卡尔正抽出一张奥斯特拉圆顶教堂的明信片,塔顶十字架上方画了一颗红心。

「大卫没和你们住在一起吗?」

他把明信片翻过来,阅读内容。

「他是雅贝特的双胞胎哥哥。虽然只比雅贝特早出生七分钟,但是没错,他是长子。」金士密夫人又试图微笑,但不容易办到。

「阿萨德,等一下,别这幺快下定论。你听听这里写了什幺:

「您提到大卫,他是大哥吗?」卡尔问。

「哈啰,亲爱的哥哥。我们今天参观奥斯特拉圆顶教堂,一座笼罩神祕面纱的防御性教堂,也许藏了圣殿骑士的宝藏。不过最棒的是,我遇见了一个非常好的人,他对教堂的了解比售票处的人还深。而且他真的很可爱!明天他要来学校找我。下次再多写点他的事。大力亲你一下,你的雅贝特。」

夫妻俩的脸顿时亮了起来。

「天啊,卡尔,该死!日期是什幺时候?」

阿萨德微微一笑。「不是,只是受过一点教育。」

他把明信片翻来覆去,没有找到。

一家之主点了点头。「您也是犹太人吗?」他问阿萨德,似乎起了一点兴趣。

「你看得清楚邮票上的邮戳吗?」

「就是犹太新年,卡尔。」阿萨德低喃道。

很可能有个「11」,再多就看不出来了。

「吹角节?」

「不行。我们得打电话给前任校长夫妻,询问这次校外教学的日期。」

「我们有雅贝特、大卫和莎拉三个孩子,现在只剩莎拉。莎拉是位甜美的女孩。」金士密夫人挤出一抹微笑。「她在吹角节时为我们生了一个可爱的孙子,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

「卡尔,学校里一定也有人拍了照片。」

「雅贝特是老大吗?」

这点卡尔存疑。相较于今日不管置身何处,走个几步动不动就要自拍的状况,一九九七年根本是数位石器时代。

只有妻子点头。

「希望如此,或许还真有人拍到了这个可爱家伙。」

「我看得出来,这次的谈话让两位有多痛苦,但是我和同事最大的愿望,就是将害死雅贝特的人绳之以法,因此我们一开始不能排除任何假设,也不允许自己选边站,不会支持两位对令嫒生活方式的评断,也不认为哈柏萨特的看法一定正确。我希望两位能够谅解。」

他们在箱子里挖掘了半小时,没发现可用之物,没有名字,没找到描述后续发展的明信片,什幺也没有。

夫妻俩相视一眼。他们年纪其实不算老,顶多六十出头,但是看起来饱经风霜,十分苍老。他们的习惯和观念已僵化生鏽,没人能使得上力敲掉。两人对看时,情况尤其明显。他们的眼神彷彿在说:「事情不会改变。」那和他们保守生活方式造成的约束无关,而是生活遭到破坏所出现的痛苦。

「怎幺样,你们发现了什幺吗?」男主人送他们到门口时问道。

「所以当年在你们眼里,没有理由因为雅贝特忧心不安?不管是她的行为举止,或住在民众高等学校的时候?」

「我们发现您有个值得骄傲的儿子。」卡尔说。

「所以我们后来不想再见到哈柏萨特先生,因为他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她继续说:「我知道是职业使然,让他这样看待事情。可是他有时候真的非常粗鲁,甚至还背着我们,向我们的亲朋好友打探雅贝特。嗯,他打听到的消息当然不多。」

* * *

她说不出口。

他们晚了半小时才抵达史帝凡‧冯‧柯里斯多夫的工作室,幸好对方不是坚持一定要守时这种无谓小事的人。

「我们是普通的犹太家庭。」妻子接话说:「雅贝特是个好女儿,符合我们的宗教信仰。我们不认为她行为不检,我们没有办法,也不希望如此。但是那个哈柏萨特越来越过分,不断越界,就是坚持雅贝特不是处女。我一直告诉他,没人说得準这种事。雅贝特运动量大,也可能已经……」

「光!」他压下一根大把手说,机房里随即洒满灯光。这间工厂改装成的工作室,以前至少有五十个工人站在车床旁边磨铁。

「雅贝特当然有爱慕者,她是个漂亮的女孩,我不是不……知道。」丈夫说不出话来。

「了不起。」卡尔评论道,确实也是如此。

「但是也不难想像她可能和人打情骂俏。」卡尔试探道。「对十九岁的女孩来说,并非难得一见,就算是当年也一样。至少我们知道,她和某入交往,两位或许也知道了。」

「还有个了不起的名字。」阿萨德指着闪耀的日光灯下,一个製作精美的欢迎光临牌子:史帝凡‧冯‧柯里斯多夫──宇宙托邦

阿萨德轻轻摇头,动作几乎难以察觉。

「是的,如果丹麦导演拉斯‧冯‧提尔都能取人之美,我当然也行。我本名其实是史帝凡‧柯里斯多夫。那个『冯』纯粹是往脸上贴金。」

卡尔好奇地望向阿萨德,满脸问号。雅贝特并非遭人强姦,但这个年纪还可能是处女吗?他拿走阿萨德手中的笔记本,写下:「处女?」再把本子还给他。

「我说的是您工作室的名称。」

丈夫点头。「没错,他没使用这个词,但是他暗示她有男人,而那绝对不可能。」

「原来如此,那个啊,在我的世界里,一切都以『托邦』结尾。如果我记得没错,两位是为了『命运托邦』才上门的吧?」

「他没这幺说,艾利(Eli),你要公平,那男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甚至可能是因为我们女儿才了结自己的。」她顿住不语,显然是在调整情绪,放在腿上的双手惶惶不安,脖子上的领巾忽然间似乎变得很紧。

他带他们到机房最里面的角落,两盏投影机照着后墙和地板,亮如白昼。

「他暗示我们的小女孩是个婊子。」丈夫插话道。

「在这里。」柯里斯多夫从一人高的设备上拉下遮布。

「您想要知道雅贝特更多的事?」金士密夫人摇头,神情痛苦。「哈柏萨特也希望如此。是的,先是伯恩霍姆刑事警察,接着来了哈柏萨特。」

卡尔不由得嚥下一口唾沫,眼前是他这辈子看过最阴森可怕的雕塑。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或许没什幺,但熟悉雅贝特命运的人,却是难以下嚥。她双亲当年要是知道这件拙劣作品,一定与他对簿公堂。

绝对不是的,卡尔解释说,他们想对雅贝特有更完整的了解。他也十分清楚,对父母来说,谈论女儿有多难受。

「很棒,不是吗?」这个白癡甚至还沾沾自喜。

「我们还真该感谢克里斯钦‧哈柏萨特,他带给我们的苦恼比帮助还多。」先生坐在沙发上,怒声隆隆。「你们打算承袭他的作风吗?」

「您哪来这些配件?怎幺弄到资料,知道如何呈现成艺术品的?」

他们向这对夫妻简短报告最新状况、哈柏萨特自杀,以及特殊悬案组接手调查。

「事故发生时,我人正好在岛上。我在古兹耶姆有栋避暑别墅和工作室。您应该想像得到,当年人人都在讨论这起案子,报纸天天刊登相关新闻。伯恩霍姆岛上的车辆全受到盘查,我也一样。不管是否愿意,每个人多少都牵扯到此案,没人躲得掉。即使在古兹耶姆这种小地方,自卫队员也全数出动,一整个星期四处搜索,却不知道自己要找什幺。大家都一样。」

「经过这幺多年,你们还发现了新线索吗?」金士密夫人的声音虚弱无力。

卡尔目光游移在恐怖作品上,一辆把手变形的淑女自行车,两个轮子歪扭变形。钢筋焊接在车架上,像光束一样指向四面八方。每条钢筋上挂着一张纸,不是事故目击者的说法,就是已归档的类似不幸事件。

卡尔四下打量。没有那顶戴歪的小圆帽和橱柜上摆放的七臂烛台,他不会想到这里是正统的犹太家庭。不过说实话,他也没有概念所谓正统的犹太家庭应该长什幺样子。

这件作品技术不差,品味却令人不敢恭维。柯里斯多夫在自行车周围安装铁板和黄铜蚀刻,介绍各种可能的车祸意外。以陶瓷五彩缤纷地呈现渡轮临检的情形,以粗粒子的铜版画摹刻出雅贝特,大概是根据报纸上的照片製作而成。另外还浇铸出骨头部位、枝桠、树叶,以及比出防御姿态的双手。但是雅贝特笑顔如花的头部铜版祖下方,放置了一个装血的塑胶浴缸,最是丑陋噁心。

没多久,他们便见到她丈夫,打了声招呼。他身躯肥胖,裤头拉高到大肚腩上。很难看得出来雅贝特究竟遗传到谁。他坐下时一转头,小圆帽就滑到一旁。那不是应该用髮夹固定吗?

「不能用人血,真是蠢毙了。」柯里斯多夫解释说,笑声如马鸣嘶嘶。「那是经过处理的猪血,因为经过处理,才不会臭掉,闻起来甚至还有点甜。不过我偶尔会换掉血。」

一位女士来开门,眼神黯淡无光。「请进。我先生对你们的来访不是特别高兴,所以两位最好和我谈。」

卡尔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若非他公职在身,恨不得立刻把那张嘴脸浸入血中。

原来还是有人在纪念一九四五年的解放日,卡尔心想。他今早在阿勒勒看见的国旗不多。他扪心自问,就算他有旗桿,会升起国旗纪念这一天吗?

阿萨德兴致勃勃地从各种角度拍摄雕塑,卡尔凑近自行车彻底查看。廉价的自行车款,十之八九是中国製,轮胎很大,脚架也不小,把手也高。铁鏽侵蚀掉原来大部分的黄色烤漆,行李架鬆鬆地歪到一旁。

五分钟后,他们弯进一条道路,两旁独栋住宅林立。阿萨德指着一家维护良好、刷成红色的小别墅,四周围起女贞灌木篱笆,有道通往花园的木门,前院有一株垂枝桦与小径,小径上可以玩跳房子,飘扬着丹麦国旗的旗桿也没缺席。

「您做了什幺改变?当初就是这个样子吗?」

不出他所料。这对父母又要再次面临此事了。

「是的,我只是把它竖了起来,其他和发现时全都一模一样。」

「母亲哭了。」

「发现?您难道不是偷来的吗?从伦纳警局庭院偷来的?」

「嗯。你告诉他们要重启调查,他们有什幺反应?」

「不是,自行车躺在派出所前面的箱子里,和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在一起。我甚至还特地进派出所询问可否拿走。警员说我尽可安心带走,但如果因此受伤,要我自负后果。」

「约了,一个半小时后到他工作室。」他看一眼手錶。「我们还有时间,在那之前先去找雅贝特的父母亲,他们住在赫勒鲁普的狄瑟巴肯路上。」

雅贝特在她生命最后一天,坐上了这个车垫,或许还满心期待有个愉快的一天。卡尔和阿萨德没办法停止想像,当年事件经过不由自主一一浮现在眼前。

「你和那个废铁艺术家约好时间了没?」

一早醒来,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幺,其实是好事,卡尔心想。眼前的景象有说不出的哀伤,而且像那些如今在世界巡迴展览的塑化尸体一样异样可怕。

阿萨德摇头说:「没有。太多柜子,太多文件了。」

「感觉您似乎想要买这个展品。」柯里斯多夫说,脸上的笑容狡猾阴险。「我算您友情价。您觉得七万五千克朗如何?」

「阿萨德,你找到木板残片的照片了吗?」走向车库的路上,卡尔问道。

卡尔一笑,表情冷峻,吓得那家伙笑容冻结在脸上。「谢谢,眼前的问题在于我们是否有必要没收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