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彷彿脚底生根似的靠在墙上,两人犹如置身在不同的星球。皮莉欧猛然窜出一股勃然怒气。沉默了这幺多年,现在她终于有机会谈论这事,阿杜却仍旧缄默不语。这种懦弱胆怯,不是她所期待的样子。
「你怎幺能表现得什幺都没发生过似的?你比谁都清楚内情,所以才要离开伯恩霍姆岛,不是吗?快说实话吧,阿杜!你究竟怎幺了,脸色这幺死白,到底……」
「阿杜,我对你非常失望。我已经救过你一次,没把你撞死她的事情说出去。我们离开岛上的那一天,我下定决心要保护你。你难道以为我没察觉到你经常把她挂在嘴边吗?你整整有一段时间成天只讲她的事情!你以为我不会心痛吗?后来,我从广播中听见她遭人撞飞,被抛到树上,发现时已经身亡。那是我们离开岛上的前两天。我当下立刻明白是你干的,阿杜,如果我不採取任何行动,他们一定会抓到你。整个岛上都在搜索肇事车辆,而我在那辆福斯车里发现沾血的牌子。」
他为什幺表现得毫不知情?他难道真的这幺冷酷无情吗?
「妳在讲什幺莫名其妙的话?我不明白妳为什幺要譭谤我,我根本不知道雅贝特死了。若这事属实,我觉得好心痛。此外,妳讲的牌子又是什幺?」
「雅贝特?雅贝特死了?」他呑嚥了好几次口水后,发出悲叹呻吟。
「这也要向你解释吗?那个挂在厄伦纳的牌子『穹苍』,你当初亲手绘製的牌子。现在别说你什幺都想不起来!」皮莉欧卯足力气,才让自己发出声音。
她预期他会惊慌失措,因为祕密遭人揭露而愕然震惊。没想到他反而步履蹒跚地退到墙边,彷彿双腿再也无力支撑。
「我当然记得。索伦‧穆哥尔和我把牌子拆下来时,我被螺丝给刮伤了,但是那和雅贝特有什幺关係?」
「是的,你在伯恩霍姆岛交往的那个女孩。」
阿杜果然是个伪装大师。他当真以为能够骗倒她吗?
「妳说什幺?我做了什幺?杀了──雅贝特?」
「说实话,她真的死了吗?」他又问了一次。真可悲。
「你杀了雅贝特。」她静静地说。
皮莉欧咬牙切齿、愤恨不平。她早已习以为常生命中饱受挫折与艰困的折磨。但是,眼下这一刻,他欠她一个实话。他至少能为她做到这件事。「你把牌子固定在福斯车前面,预计冲撞她时一举将她撞离路面。但别担心,我把牌子烧了,阿杜,你真该感谢我。」
她好想握住他的手,但是不敢移动身体。
就在此时,他的表情变了,从困惑迷惘变成熊熊怒火,接着又转为冰冷淡漠。「我十分错愕妳竟然如此污衊我,真令人胆战心寒。」
「皮莉欧,我到底做了什幺,和雕像又有何关係?妳该不会因此想告诉我,后悔接受我刚才的求婚吧?说实话,我完全一头雾水。」
剎那间,他冷不防地又露出灿烂的笑容。
怎幺会这样?他难道不明白她为了他牺牲自己吗?
「啊,我懂了,这是测试!妳在试验我,是种小把戏,对吧?不过,皮莉欧,木雕究竟是哪里来的?妳计画许久了吗?」他把小木雕丢在她面前的桌上。
阿杜脸上露出她从未见过的神情,她一开始想到的形容词是不快,但也可能是憎恶。
他到底有没有概念自己面对多幺危急的情况啊?
「阿杜,听好了,我会承担一切,全都结束了。让我写完自白吧,这是我唯一恳求你的事。」
「赶快走,阿杜,快离开这座岛,他们已经追来了!」她已气若游丝。
「到底什幺事情这幺重要?」他正打算绕过办公桌,皮莉欧以一个手势制止了他。
「谁追来了?」他依然满脸笑容地站着不动,彷彿对一切毫无头绪。他不相信她吗?
「阿杜,再五分钟就好。」她这次说得特别坚决。如果要拯救中心和阿杜,就必须写完自白。
她深吸一口气。「警察。木雕是两个警察拿来的,丹麦警察追捕你很多年了。他们知道是你干的。但是,我会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你赶快离开这里,不要耽搁了,反正一切都结束了。」
「皮莉欧,快点告诉我,雕像怎幺会出现在这里?这问题不难回答,它不可能从我这儿来,因为我当初拒绝收下。那家伙令人厌烦,我不希望他出现在我身边。妳为什幺要否认他来过这里?」
「什幺警察?」他现在笑不出来了。
皮莉欧如坠五里雾中。「我不知道你讲的是谁,你从来没提过这些事。」
「我还清楚记得你说为了雅贝特要留在岛上,你完全深陷在她的魅力中,而她也紧紧纠缠着你。你回到家来,已不是平常的你。即使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你也不是那副模样,所以真把我给吓到了。幸好,你终于认清这段感情和你自己希望的未来,和我们约定好的事情并不相符,与所有的一切都背道而驰。」
阿杜眉头深锁。「我对这尊小雕像的记忆历历在目,这是伯恩霍姆岛的年轻人毕亚克雕刻的。他说要把雕像送给我,因为他爱上了我。」
「对,皮莉欧,我还记得我们讨论过这件事,以及妳的嫉妒情绪。嫉妒其实是妳最大的弱点。即使如此,当初我仍旧答应妳和雅贝特分手,我也确实做到了。但是,并非是妳指控的那种方式。说实话,皮莉欧,妳对我的看法让我哑口无言、万分错愕。我一点也不认识妳了。皮莉欧,妳听好了,我从来没有杀害过任何一个人,我宁愿了结自己的生命。」
她缓缓摇头,心脏跳动逐渐加剧,供应失血过多的身体。
他的手扶着额头。她从未看过他这种模样,他似乎受到很大冲击,完全失去平衡。
「妳一定知道,因为这是他的。」
「雅贝特什幺时候出事的?」
「我不知道毕亚克是谁。」看得出来这回答让他困惑不已。
「我刚才说过了,就在我们离开前两天。」
她皱起双眉。他是什幺意思?
「简直疯了!」他扎扎实实地用力捶自己的额头。「那是我向她提出分手的第二天!她哭了,我也是。但是我向妳保证,我们分开了。事后我后悔万分。」
「毕亚克来过了吗?」他冷不防地问道。
皮莉欧全身发冷,双脚不住抽动,嘴唇直打颤。她无法集中心思了。他刚才说了什幺?他后悔了,后悔什幺?
她绽放笑顔,却耗费掉巨大的气力。「阿杜,你认得雕像?不可思议。我们待会再谈,好吗?我得赶快完成手边的工作。」
「我们从伯恩霍姆岛溜走前两天,你到哪里去了?」
她清楚感受到出血夺走了她的气力,太清楚了。皮莉欧,集中精神,慢慢说,表达清楚。
「溜走?我们才不是溜走,而是本来就没打算在岛上久留!我们在伯恩霍姆岛的计画结束了,这点妳不是不知道。」
「我认得这尊小雕像。」他缓慢地说:「妳从哪里拿到的?」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
「当时你在哪里?」
然后他拿起木雕,质问地看着皮莉欧。
「我现在怎幺还想得起来?和雅贝特分手后,我心情非常低落,大概是拿着太阳石找个地方打坐了,就像平常会做的那样。」
他的目光在桌上逡巡,发现那尊小木雕,整个人吓了一大跳,笑容冻结在脸上。他的视线在木雕和皮莉欧的双眼间来回闪烁。
「保险桿旁边有血迹,大量血迹。」
「皮莉欧,发生了什幺事吗?」他当然感觉得到事情不对劲。
「够了,到此为止!我告诉过妳,索伦撞到一只狐狸,那是狐狸的血,这点妳很清楚!」
他往前走近一步,头歪向一旁。
「没错,他是这幺主张,否则还能怎幺说?」
「你整个人精神焕发、风采迷人。」她终于挤出一丝笑容说:「再给我五分钟就可以了。」
「妳刚才说木雕是两个警察拿来的,他们要做什幺,现在人呢?」
幸好桌子挡住了地上的血。
皮莉欧闭上双眼,除了永无止尽的疲累外,她没有其他感觉。
她转过来看见光采照人的阿杜,差点因为绝望透顶而昏了过去。他一身鲜黄,穿着紧身裤和Polo衫,宛如一位拥有美好未来的年轻人。她想挤出一抹微笑,但是脸庞不听使唤。
阿杜真以为自己空口说白话,就能掩饰一切?他为什幺不赶快跑走?
她一闻到他的香水味,心里不禁一阵刺痛。她还感受得到刚才拥抱与柔情的余温,但那已成过往云烟。最悲惨的是,她满心期待的孩子永远见不到这个世界了。
皮莉欧看着萤幕,继续删掉「n」。她的身体不断流出血液,感觉时间从指尖流逝。阿杜竟然没察觉到她不对劲,实在不可思议。
阿杜随时会进来,我必须在此之前写完。皮莉欧才刚这幺想,就听到阿杜打开门的声音。
办公室里的颜色变了。这就是死亡吗?世界一下子变得明亮温暖?她的视线缓缓落在窗外,光线炫目刺眼,她不得不一直眨眼。太阳从云层后面露脸了,多美呀!
她开始删除多余的「n」。
她的眼角余光瞥见阿杜又拿起了木雕。
萤幕上,最后一个字后面出现数不尽的「n」。她的手指一定在这个字母上压了好几秒。
「是他。」他喃喃自语说:「没错,是他干的。」
皮莉欧的手指搁在键盘上,显然刚才短暂失神了。大出血削弱精力的速度,远超过她的想像。
阿杜一脸惊恐、讶然万分,不像装出来的。但是,是真的吗?「毕亚克是个大男孩,一个童子军,对我做的所有事情表现出崇高的兴趣。我让他帮忙克纳弘宜的挖掘工作。有一天,他忽然向我表达爱意,想要送我这个木雕。我当然不想收下。我告诉他,我们要启程离开,他就说都是雅贝特的错。我现在想起来了。天啊,那一点道理也没有。」
* * *
皮莉欧大为震惊,不知道该相信什幺。
但是他的拇指仍旧抵在墙壁上。
「我和雅贝特结束了,从此再也没见过她。」
他正想把头转向一旁的阿萨德,忽然听到一声惊恐的吼叫,可怕的抽气声,只见阿萨德的脸顿时变得惨白。
有那幺一会儿,皮莉欧感觉脸上有股舒适的热度,阳光这时照进了办公室。她张开嘴巴,试图稳住呼吸。那两个警察在这样的阳光照射下,一定撑不了多久。她才这幺想,颈部肌肉忽然鬆软无力,下巴垂到了胸前。她的身体现在连颤抖也无能为力了。
为什幺保险丝不会烧断?难道没有保险丝吗?卡尔努力把头往后仰,从底下观察控制所有电子接口的集流箱与边框。那女人把两条电线稳稳地夹在上面。如果他有一只手能自由活动的话就好了,只要一只手就行……
如果阿杜说的是实话,接下来怎幺办?
阿萨德,倘若真发生这种事,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我们到时候不断蠕动身体,一直到挣脱电线、线掉在地上为止。他想说这些,但是能做的只有点头。
若是一切属实,而且她也早点得知详情,就不会发生一连串可怕的事情了!
该死,别哭,他心想,泪流满面的脸孔是我们现在最不需要的。
忽然之间,她恍然领悟:事情「很可能」是真的。
卡尔想说点什幺,但是颈部肌肉依旧僵硬,绷得他吐不出半个字。一想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卡尔绝望地眼眶泛泪。
倘若阿杜没有杀人,那幺她从一开始的推测就大错特错了!她被谬误诓骗,还让别人对此付出代价。她杀了三个女人,连同雪莉在内,甚至算是四个。嫉妒侵蚀了她,误解让她失去理智。
「我的……手指要是烧焦了……」他旁边的阿萨德呻吟说:「电线……就会掉下……在我身上……如果……我……没有移开电线……可能……倒在地上。」
忽地响起一声嚎叫。是她发出来的吗?她不知道。
还有没有出路呢?他们两人紧紧绑在一起,还可能有机会挣脱吗?电线绷得很紧,可见墙壁上的吊钩十分稳固。他们俩紧偎而坐的角度,不可能让他们有空间转换姿势,甚至是鬆开身体。
阿杜显然离开了办公室,某处传来吵杂声。阿杜似乎正在喊叫。
如果阿萨德撑不住继续把手指压在金属壁上,会有何种后果?届时,他的身体会再度痉挛抽动,下场如何,他也心知肚明。现在的他并不畏惧死亡,只不过死神可能会来得十分缓慢,电流最后才会慢慢凌迟他们至死。卡尔眼前闪现电椅行刑的残酷画面,死刑犯眼睛充血,激烈地抽搐颤动。他已预先尝到痛楚的滋味,足以令他想像到大脑即将煮熟、心脏虚弱无力会是什幺感觉。
皮莉欧睁开眼睛,「n」还没删除完毕,最后一句话尚未完成。
最后一波电流在手臂和双脚引起特别强劲的抽搐。
「妳干了什幺!」她听到有人从机房里叫道,是阿杜的声音。
别惊慌,卡尔,想办法摆脱疼痛,好好利用仅有的时间。
电脑萤幕闪了几下。
* * *
她越来越瘫软无力,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
她神情温柔地望着警察带在身上的那尊小木雕,印上充满爱意的一吻后,开始动笔。
「妳这个疯子!」阿杜回到办公室,对着她大喊:「他们失去意识,但是还活着!」
没错,她要再为阿杜牺牲一次,这次付出的是自己的生命。她不打算进医院了,而是将一切写下,直到失血过多身亡为止。她要将所有罪过揽在自己身上。机房里那两人也不可能提出反证了,他们很快就会和她一样死去。为什幺,究竟为什幺他们非得要追得这幺近?
他拿了话筒,迅速按下号码。她听见「警察」和「救护车」之类的话。
还有机房里的那两个男人。等电工过两天来,就会发现尸体。如果雪莉的尸体哪天也出现,不难想像所有矛头最后将指向阿杜共谋犯罪,涉嫌重大。不行,她必须用仅存的最后力气阻止这种事情发生。皮莉欧全身又开始发抖。即使置身在芬兰酷寒阴暗的冬季,她也没这样颠抖过。
「妳现在真的让我涉有重嫌,揽下毕亚克所做的事情了。妳到底清不清楚呀!」
既然失去了一切,她还有什幺理由打电话求救?为什幺还要拯救自己?阿杜不可能再让她受孕一次,她永远无法拥有能够继承一切的孩子。那幺她还有必要活着吗?阿杜不会履行与她在柱坛上结合的承诺了。
她想要点头。阿杜这时拉开抽屉,取出里头所有现钞。「妳毁灭我的世界,将之化为灰烬。要是不让毕亚克认罪,我毕生心血将毁于一旦!」
她心灰意冷地看着电话。
她只渴望他能拥抱她,两人好好道别。在她阖眼之前,他能一直握着她的手。
皮莉欧虽然也知道流泪痛哭无济于事,但眼泪仍不由自主地落下。小时候她天真地请求母亲像疼爱其他兄弟姊妹一样的爱她后,就知道眼泪没有用,一切早已命中注定。即使命运坎坷艰困,但除了听天由命,没有其他选择。这个认知在此刻又回到她脑中。这一刻,所有事情顿时变得无足轻重。腹中的小生命自行做出决定,从现在起与她分道扬镳。生产已经开始,只不过生出的是个死胎。皮莉欧心里十分笃定。
「皮莉欧,这里妳必须负责。」说完,他转过身去。「我希望妳能做到。这段时间我有事情要解决。」
她感觉身体寒冷彻骨,止不住一直颤抖。剎那之间,体内的活动乍然静止,太安静了。剧烈跳动的脉搏、抽搐收缩的子宫、一阵阵热潮,全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这是他离去前最后一句话。
她往下一看,血流得更多了。
而她最后听见的声音是中庭里传来的绝望呼喊。
「不要!」她哀叫道,一波痉挛迫使她不得不躺回椅子上。
「起火了!」声音惊慌呼叫:「失火了……」
如果阿杜能一同前往医院,事情就会好转,她心里想着,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就在此时,腹部又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痛楚。
然后,她放弃了。
她靠在办公桌上,拿起话筒,四十五分钟后就能躺在卡尔马的医院里了,救护车抵达的速度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