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她的视线再次落在包厢里的卡尔和阿萨德身上,方才感受的极度幸福感瞬间熄灭,脸庞闪过惊慌不安的表情。卡尔在职业生涯中经常见到人于惊恐危急的时刻露出此种神态,例如被告听见自己被处重刑,不得适用缓刑;或者某人听闻最可怕的坏消息;又如爱得癡狂的人最后发现自己的爱情终究落空了。
皮莉欧浑身颤抖,接受底下信众的致敬,脸上千头万绪交错浮现。不过,她的笑容越见灿烂,表情益发幸福。虽然有点错愕,但她在人世间最大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简而言之,她一看见两位陌生人,身体彷彿遭受痛苦的一击,几分钟前才感受到的喜悦与幸福,彷彿在剎那间又遭人夺走。
台上的女子转身面对大家,群众轻轻前后摇晃,齐声持续低诵着:「荷鲁斯、荷鲁斯、荷鲁斯。」声音听起来和哥本哈根思楚格徒步区上吟唱的哈瑞奎师那信众一样讨厌。
卡尔眉头深锁,从对方的反应看来,毫无疑问的将他们视为敌人。换句话说,她清楚他们的身分、所代表的意义,以及上门的目的。
卡尔瞇起眼睛。赤裸肩膀上的刺青并不大,但也足以看清楚了。一边肩膀上刺着一个太阳刺青,另一边是文字「河流」。故事将要兜在一起了。
但是,她从何得知的呢?难道她也深深捲入当年事件里,知道一旦确定阿杜涉案,可能会有何下场?
「你看他的肩膀!」阿萨德低呼。
他们听说有位女性长年陪伴在阿杜身边,一定就是她,而她显然知道即将发生什幺事情。
「他向她求婚了。」
* * *
「他那个动作是什幺意思?」卡尔低声问。
十分钟后,他们被请到外面,因为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阿杜要接见少数几位特殊选民。他在聚会最后来了一场无与伦比的蛊惑人心演出,极尽煽动引诱。表面看来纯粹是出于好意,以良善为出发点,但是谁知道最后会演变成什幺呢?历史上,个人狂热给一般大众酿出可怕灾难的例子不胜枚举,俯拾皆是。
卡尔身旁的女士手抿着嘴,显然阿杜的动作深深打动了她和在场人士。
不过,阿杜那番演出自有其用意。而雅贝特这个人或许阻碍到他了?转眼间成了绊脚石,不除掉不行?
接着他脱下斗篷,露出赤裸的上身,将斗篷披在她的肩膀。
调查工作的最高圭臬不外乎是找出动机。一旦掌握动机,调查方向自然更加明确,行动更有效率。
「皮莉欧‧阿邦夏玛希‧杜牧兹,我请求妳从今天开始,代替我守护克纳弘宜的太阳石,它将带领我们进入更加明亮的光里;以及,守护立斯本山的太阳石护身符,它将我们与祖先及其信仰相互联结。」
总之,卡尔现在心里有底阿杜约莫是什幺样的人了。没错,就是那种在过去犯下不可饶恕的坏事,而必须加以制止的人。
他请她上到讲台。等她垂着头在他面前站定后,他递了两块小石头给她。
* * *
「如果妳送给我们一位男孩,皮莉欧,就叫做『吟歌者』,亦即将讯息传颂到世界各地的歌手。」
「请两位在此等候,皮莉欧待会过来接待你们。」妮希杜点头说:「就是阿杜刚才在台上求婚的那一位。」
卡尔点头。大概不会是法兰克。
她带他们进入一间连接着许多道门的办公室,窗外景致优美,远眺海洋与庭院。与警察总局地下室的窗外景色相较之下,在这样一家崇拜太阳的企业里工作,显然是不错的选择。
她情绪亢奋,欣喜若狂。「好令人期待,不知道若换作男孩,会是什幺名字?」
「这个皮莉欧给我的感觉不太好。」妮希杜一走,阿萨德没等人发问就开口说道。
「真是巧思。」妮希杜低声说:「天照是日本神道中的女太阳神,全名是天造大御神,也就天空闪耀的伟大太阳神。」
「怎幺说?」
「若是女孩,就叫她『天照』。」群众纷纷双手合十朝天。
「她擅长愚弄别人,而且毫无顾忌、没有廉耻。你看不出来吗?」
她举起三只手指。所以是八月,那幺她现在怀孕六个月了。
「也许没看得这幺透彻。」
「什幺时候生产?」卡尔问身旁的女士。
「我告诉你,卡尔,我这辈子已经看过好几个有办法将全世界搞得天翻地覆的女人了。」
「今天,我倾听了风之精灵希尼的话语,从而得知我们孩子的名字。」
他们正在谈论的女子走进办公室,两人随即起身。她脱下斗篷,姿态优雅自持、庄严稳重。
然后,阿杜转向那位主持集会的女人。
她与他们一一握手,讲的是瑞典话,阿萨德必须全神贯注才能理解她的意思。
基本上,整个讲座不外乎一长串的英语独白。阿杜指示底下听众该如何让生命与大自然协调一致,如何正确生活,并且放弃一切教义与宗教信仰,改而将自己奉献给滋养万物的太阳。
「请容我们向您道贺。」卡尔大胆突进。
卡尔敲敲阿萨德肩头,指向皮莉欧。阿萨德点头,他也看见她了。
她表达谢意后,请他们坐下。
妮希杜点点头,一只手指比在唇上,示意他们不要讲话。
「两位大驾光临,不知有什幺事?妮希杜说两位是警方人员,来自哥本哈根?」
卡尔点头。「她和阿杜在一起很多年了吗?」
妳早就知道了,臭女人,我们又不是蠢蛋,卡尔暗骂道。自从两人刚才在集会上第一次的目光对峙,就没有任何事情能改变卡尔对这个女人的印象。
「她是皮莉欧‧阿邦夏玛希‧杜牧兹,阿杜的左右手,我们的母亲。她怀了他的孩子。」
「我们来此,主要希望能和阿杜‧阿邦夏玛希‧杜牧兹谈一谈。」
「那是谁?」他问妮希杜。
「您想和他谈什幺?阿杜在中心里过着隐居生活,警方有什幺事好问他呢?」
卡尔观察那个女人。她忽似灵感一现,抬头望来,目光与卡尔对视,卡尔心中竟升起一股怪异的感受,背脊一阵发麻。那双眼睛机敏聪慧,心机深沉,而且眼神尖锐冷峻。
「请您别介意,但恐怕这是阿杜和我们之间的事情。」
群众间响起一阵嗡嗡声,只见男人伸出双手,前后晃动,口中唸诵着好几分钟的「阿邦夏玛希、阿邦夏玛希、阿邦夏玛希」,一开始是他独自唸着,然后在主持降灵会的女士点头示意之下,大家齐声唱和。
「正如您刚才所见,阿杜十分开放、坦率,也因此容易受到伤害。我们无法容许他遭受无端的负担,否则会引起中心精神紊乱、骚动不安。」
即使经过了这幺多年,他毫无疑问的正是他们寻寻觅觅的人。
「您之前曾住过伯恩霍姆岛的厄伦纳嬉皮公社吗?」阿萨德冷不防地问道,没有按部就班来。
阿萨德和卡尔相互对视。
她大吃一惊,恼火地盯着阿萨德,彷彿蓦地被他当头浇了冷水似的。
男人身材高大、眉毛深浓、皮肤白皙、头髮是灰金色,下巴还有个凹窝。
「听着,我不清楚两位上门的目的。倘若你们希望我回答问题,也必须允许我提问。」
卡尔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卡尔两手一摊。放马过来吧,反正早晚要揭露此行的意图。
卡尔对阿萨德微笑,但是阿萨德完全心不在焉。卡尔循着他的视线望向一道缓缓开启的门,一个肩披黄色斗篷、满身彩色饰品的男人走了进来。
「首先,麻烦两位出示警徽。」
「这句话的意思是:『守护者,请为我开启你的大门。』」女子压低声音说。
他们亮出警徽。
场内肃穆安静,几分钟后,一位女子走进礼堂,嘴里唸着:「Ati me peta babka」为大家做好準备。
「两位在侦办什幺与阿杜有关的事?」
那位女子带他们走进一个小包厢,眼前可见三十到四十位身穿白袍的人坐在地上,正殷殷切切地盼望着。卡尔心想,他们看起来就像柏油路上的雪花。
「伯恩霍姆岛的一场意外事故。」
「什幺鬼啊。」卡尔对阿萨德咬耳朵说。
「意外事故?」她疑惑地看着卡尔。「意外事故是交通违规事件,而通常犯罪事件才需要侦办。所以,两位的来意是?」
「我们通常有一到多个源自于古苏美尔语的名字,例如我的名字是妮希杜(Nisiqtu),也就是『领悟者』的意思,我非常骄傲能拥有这个名字,充满感谢。阿杜‧阿邦夏玛希‧杜牧兹也是苏美尔语,传递出我们阿杜的特质。阿杜代表『守护者』;阿邦是『宝石』;夏玛希是『太阳』或者『天体』;杜牧为『某人之子』;而兹代表『精神』、『生命』或『生命力』。整个名字的意思即为『太阳宝石守护者,生命力之子』。」她又笑了,彷彿正在开示他们智慧妙语,使其得以提升心灵、开启智性。
「意外事故有时候也需要侦办,才能推断是否属于犯罪事件。这正是我们在做的事。」
她露齿一笑。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
「两位不会因为单纯的擦撞掉漆,大老远地离家跑过来。所以,是什幺样的意外事故呢?」
「谢谢,我们很乐意。此外,我们以为杜牧兹只是个名字。」卡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殷勤热络。
卡尔掻搔下巴。事情的发展有点奇怪。她真的毫无头绪吗?难不成他解读错她的眼神了?
「好的,只不过目前礼堂在举行聚会,我们的杜牧兹正在跟大家讲话。我们诚挚邀请两位到包厢内旁听,不过前提是两位务必保持安静。我会陪你们过去。」女士说。
他试图推敲阿萨德的想法,不过他似乎也一头雾水。
他们自我介绍,表达来意,说明自己来自丹麦警局,想要请教阿杜‧阿邦夏玛希‧杜牧兹一件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故,纯粹是例行工作。
「我们在侦办一件肇事逃逸案件,死者和当年还叫做法兰克‧布雷纳的阿杜关係匪浅。」
「我们尽可能地让中心里的住民不受外界干扰。」她继续说。简单明了,显然也不容人反驳。
「关係匪浅?什幺意思?」
柜檯处,有位女士在铺了白布的桌子后面接待他们,她请卡尔和阿萨德关掉手机,将手机留给她。
她紧张得胸部上下剧烈起伏。这女人以为他们看不出来吗?
* * *
「我很抱歉偏偏在今天他向您表明心意的时候说出这种事。不过,应该可以说是一种恋爱关係,是吧,阿萨德?」
阿萨德点头表示赞同。看来他们必须多花心思随机应变,因为很有可能会在这座偏僻岛屿上停留一段时间。
阿萨德点头。他打量着皮莉欧,眼神彷彿潜伏在洞口观察老鼠一举一动的猫。等着瞧,他晚点一定能分毫不差地重现整个谈话过程。
「我们就别想早早回家了。」
卡尔改採魅力攻势。「我们前来此地是……牌子上写的是什幺?对了,埃巴巴。那究竟是什幺意思呢?」
「如果他没有上钩呢?」
「旭日东升之家。」她冷冷地说。
「我想一开始必须先把法兰克‧布雷纳视为证人,和其他人一样。他在雅贝特死前不久仍与她有往来,所以我们请他进一步说明两人的关係,接着指出他或许牵涉到她的死亡事故,再来看他如何反应,说不定可以引蛇出洞。不过在此之前,我们不要透漏太多调查结果。」
当然了,这个地方不缺少的自然就是矫揉造作。卡尔点头,又堆出和蔼笑容说:「我们经过长期调查,才会前来埃巴巴,请教阿杜‧阿邦夏玛希‧杜牧兹一些问题。我要再次强调,这不过是例行工作。由于我们在这件案子上有许多困难要一一跨越,因此老实说,能来这幺美丽的地方,实在是一大诱惑。」
「你预计怎幺做?」
而妳若是不让我们安安静静地等待阿杜,那幺把妳踢出这个办公室的诱惑也一样大,卡尔心里同时想着。希望等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场快速而单纯的审问,随后就能立即拿下阿杜。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届时也保证会惹恼这位女士。她就像头狮子似的守卫自己的另一半,因此首要之务就是先把她给摆脱掉。
「我们把车停在前面一点的地方,阿萨德。那些穿白袍的人像是教派份子,如果他们不乐意见到我们,我们还可尽快离开。」
「您要知道,我们的工作很大部分具有强烈的心理特质,我们可以说是所谓的专家,能够辨识丑陋的祕密与单纯未说之言之间的差异。毕竟两者不尽然是同一回事,对吧?」
有群男人正在靠近省道这边组装一座小建物的鹰架,不过等卡尔和阿萨德开车驶过时,他们停下工作走开了。
她苦笑道:「那幺您找的是祕密还是未说之言呢?您在这件案子上也能清楚分辨吗?」
阿杜‧阿邦夏玛希‧杜牧兹的中心,环境优美、位置绝伦,海洋在建筑物后方粼粼闪耀。建物相映成趣、讨人喜欢,鲜明的结构虽未散发出富丽奢华之气,却相当坚固耐用。矗立的一群房舍,金字塔型屋顶上有些还镶着玻璃,在聚落之间、靠近海滩处清楚可见一座露天广场,中央有一座柱坛,撇开规模不谈,和他们在伯恩霍姆岛看见的柱坛几乎一模一样。
「我们相信没有问题,只需要再多蒐集一些资讯即可。所以我想请问,在等待阿杜的空档,可否让我们先看一下他的办公室和生活空间呢?」阿萨德忽地插嘴。
* * *
他想干嘛呀?
「嗯,有一点。至少现在的心情是这样。」
「没有办法,当然不行。没有经过他明确同意,我不能这幺做。」
卡尔点头。「了解。你觉得自己就像沙漠里的长颈鹿,对吧?」
「好的,我想也是。对了,你们这儿经常会有瑞典当局的人来拜访吗?」
「因为牠太高大了,知道眼睛所及除了沙之外,什幺也没有。幸运的是,骆驼不知道这一点,所以可以不断慢慢地走下去,永远认为下一个转角就会出现绿洲。」
她轻蹙眉头。「我不太理解您的问题。」
「啊哈,为什幺?」
「哎呀,不难想像阿杜可能对您和当局有所隐瞒,隐瞒一些您完全无法想像的事情,因为他就是这种人。例如逃漏税、性虐待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窝藏赃物……总是要先进行调查,才能知道这样一个地方可能发生了什幺事,不是吗?」
「答案很简单,长颈鹿在沙漠里会悲伤而死。」
她的脑子显然正飞快运转着。不过从她盯着他们的目光,无法推断她对于阿萨德前所未闻的莫名指控有何反应。不管指控内容是否属实,一般的反应通常是勃然大怒,可是这个女人只是静静坐着、打量他们,彷彿他们是什幺脚底踩到的髒东西似的,全然地冷淡不在乎。
万能的天主啊,难道他的大脑现在还得忍受说教吗?
「请等一下。」她说完,打开一道门,消失在走廊上。
阿萨德叹了口气。「不是,卡尔。你的思考模式都一样,永远是一直线。你应该尝试一下不合常规的思路,有些事情反而会容易点。」
「阿萨德,你在干嘛?你这种策略完全不管用!」卡尔压低声音说。
「大概和食物有关吧?」
「我相信会的。这女人铁石心肠,我想给她施加点压力。她嘴巴这幺紧,难以突破,相信阿杜也一样,这样的话,我们一个小时后就只能两手空空地离开了。然后呢?」他也低声说:「卡尔,你自己也说了,我们手中没有东西能够指控他,没有具体证据,也没有证词,所以我们必须想办法逼她吐实,对付阿杜也一样,即使他……」
「你知不知道为什幺是骆驼生活在沙漠,而不是长颈鹿?」他没回答,反而提出了问题。
一把巨大橡胶槌朝阿萨德的脑门用力一敲,卡尔才察觉到有一道影子逼近。
「阿萨德,你在想什幺?」车开了三百公里后,他开口问道,厄兰大桥已映入眼帘。
他正要跳起来,却也随即被击倒在地。
梦娜佔据了卡尔大部分的心思,另外他还想着可能得另觅工作了。但他这把年纪还有机会吗?他百般不愿意到最后退休时,是一个把酩酊大醉的臭小子赶出购物商场的保全人员。
下一秒,他仍知道她俯身向他,捡起了一样从他口袋掉出来的东西,拿到眼前。那个毕亚克的小木雕。
驶经旬纳和布来金,一整个上午都是乌云密布。瑞典警方得知他们的计画,一切已安排妥当。卡尔和阿萨德交谈不多,车内彷彿笼罩着沉重的乌云。
接着卡尔眼前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