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学员将这类晋见视为朝圣之旅的终点。他们认为透过阿杜这位大师,身心将彻底获得洁净,并能与料想不到的生命新脉络产生联结。有些人感受没有那幺具体,只简单将发生的事情称为心灵的奇蹟。
待会阿杜身穿袖子绣满华丽纹饰的橘黄色长袍走进来后,整个礼堂将充满能量磁场,宛如一道光点亮黑暗。一旦他双手向大厅一伸,众人会纷纷被吸引入他的世界,彷彿不久将亲眼得见生命真理。
但不管个人有何种体验,都得付出更高费用才能得到一席之地,在地板上盘腿而坐,这点是谁也没有例外的。谁能获邀、坐在哪个位置,全由皮莉欧决定。即使她和大家一样,对阿杜尊崇有加,付出的方式与心力却与众人不同。
皮莉欧身为整体的一部分,心中感受到的伟大仍旧和第一天一样强烈。
因为对皮莉欧来说,阿杜既是男人也是造物主,是性感的化身、灵性活动的首脑、是安全感,也是精神象徵。从她多年前遇见他至今,这种感觉始终不变。或许随着时间过去,她对于阿杜先知与信众领袖的地位会逐渐变得无感。只不过,这条路将十分漫长……
等他进来时,大家早已满心期待地坐在地上。他们就为了这类聚会而活、而呼吸,因为不论在室内或沙滩旁的日出晨光中,阿杜的话语都是一天的高潮。在阿杜‧阿邦夏玛希‧杜牧兹面前,可以找到寻觅已久的答案。他们将和他凝聚同心,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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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身洁白,冷静沉稳地走进大厅。阿杜进来之前,她必须根据等级分配好学员和弟子的座位。十月的这个时候,阳光透过天窗蜂拥入屋,照亮礼堂。镶着玻璃磁砖的讲台,等候阿杜来临,正闪耀温暖金辉,一如大师的旖旎风采。
坎加萨拉镇距离芬兰第三大城坦佩雷不远,充满传奇故事,也是文学圣地,还吸引富有的观光客前来感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皮莉欧的双亲在此落户生根,养育孩子,并希望由此放眼未来,大展鸿图。可惜天不从人愿,因为皮莉欧的父母并未拥有实现梦想的特质与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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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开一家小小的杂货店,他们最后什幺也没达成,只能靠着缺货严重的偏僻小店养活自己和孩子。这家门可罗雀的杂货店,说穿了只是间寒碜的小棚子,由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留下的残木和其他有的没的东西拼凑而成。他们的梦想到头来只不过是冰天冻地的寒冬、潮湿闷热的溽暑,以及从邻近湖泊过来的恐怖蚊子大军。
如果皮莉欧不在场主持的话,集会根本无法运行。这点对她来说更是有利。
皮莉欧单调生活的唯一色彩来自画刊,稍微能从中感受辽阔的大千世界,为未来开几扇窗。不过,要拥有未来,先决条件是必须离开家乡。然而这个梦想却忽然被父亲摧毁,因为他要皮莉欧退学回家帮忙顾店。
皮莉欧甩甩头,把两颗大石块放进皮包里。现在只差把皮包丢到波罗的海,沉到海底,然后及时返回参加礼堂举行的集会。
然而,皮莉欧的弟弟妹妹日子却过得逍遥快活,开开心心地到城里跳舞、上音乐课,用皮莉欧做牛做马挣来的钱,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绝望、不公不义与前途黯淡的痛苦,一天天啃蚀着皮莉欧,她深感挫折,嫉妒得快要抓狂。
汹涌的观光人潮虽已散去,但是艺术协会的联合计画在这天至少还吸引了百名游客前往艺术工坊参观。喧闹混乱中,谁还记得住细节?不可能,所以这点她也可以安心划掉。除此之外,汪达被报失蹤人口,可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前提是还得真有人去报案。
她小妹有天带回一只小猫,得到父母允许留下饲养,皮莉欧终于忍不住爆发。
皮莉欧早在上午就删除了和那女人往来的电子邮件。还可能遗漏了什幺吗?也许有人在卡尔马到阿尔瓦大岩地的路程中看过她们?铁定有人看过,不过没人认识皮莉欧,而且他们几个星期后也想不起来见到两个女人骑着伟士牌这种平庸琐事。至少今日在岛上西岸的人不会记得的,皮莉欧心想。
「你们从来没有允许我养宠物!」她尖叫道:「我恨你们!」
差不多就是这些,没有其他要顾虑的,情势一目了然。那女人在生命的最后一趟旅程,应该没有留下任何值得重视的痕迹,若真有,皮莉欧也会极力否认她的存在,反正没有谁能证明她说谎。汪达的电脑卖了,伦敦没有家人,显然也没有亲近的熟人或是朋友,因为那个城市并没有值得她留恋之处。
皮莉欧扎扎实实地吃了一记巴掌,而小猫仍旧可以留在家里。
汪达在申请时写道,她是家里唯一移居国外的孩子,至今已好几年,也辞掉了工作。她先前在伦敦郊区租屋居住,不愿意再过那种生活,所以没有留在伦敦的理由,那段生命时期对她而言早已结束。她退掉了一切,包括网路在内,电脑、录音机、电视、家具、部分衣物等世俗财产也全卖掉。若是她成绩优异并完成中心的基本课程,希望能接纳她成为固定成员。
接下来那週是她十六岁生日,但她一个礼物也没收到。
还有没有她万万不可忘记的事情呢?
这一天,她幡然醒悟:生命中若想有所获得,必须自力救济。
其他的,也就是皮包和里面的物品,包括一盒保险套、各式化妆品、手机、钥匙以及火车站的置物柜钥匙、几千克朗、旅行文件护照,也都得即刻清除。
她怒火中烧,愤怒无边无际,当晚就跟一个小混混逃离坎加萨拉。
现在只剩那女人留下的东西得处理。她打量着从死者身上剥下的衣物,外套、裙子、衬衫、内衣裤、双色皮带、丝巾、丝袜、高跟鞋。这些都得找机会烧了,在那之前,暂且先放在阁楼的一个纸箱里,和其他弟子接受圣职,进入修道生活留下的服装放在一起。
后来父亲发现她和那家伙窝在杂货店后面抽大麻,狠狠揍得她屁滚尿流,好几天无法躺着。
不过,回到办公室后,她会删除拍摄到的画面,所以这点一样能划掉。
她身体和心灵受到严重创伤,伤口无法癒合,这个时候,她无意中听见母亲警告其他兄弟姊妹不可跟大姊有样学样。「不过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的。幸好一套咖啡杯组里坏掉的杯子只会有一个。」
皮莉欧满意地点点头,把阁楼上的几个纸箱推到一旁。她得加快动作了。房间里的人一结束冥想与自我探索,集会就开始了。建筑物之间的庭院孤寂无人,只有监视录影器拍到她离开以及回来后做了什幺。当初是她说服阿杜装设监视录影器的。
「坏掉的杯子不该丢掉吗?」小弟窃笑说。
最后,她十分笃定没人看见犯案经过,也没人看见她离开那个地区。划掉。
如果皮莉欧还会落泪,眼泪早就软簌落下了。但她早已明白,表露情绪只是无济于事。
她小心翼翼地销毁可能引起迷路的观光客或狂热植物学家的所有线索,以免他们循线意外发现埋尸地点。划掉。
于是,皮莉欧夜里偷偷下床,杀死妹妹的猫,把尸体丢在杂货店的柜檯上。
岩地水坑底部的土质鬆软,容易挖掘,她在最大的一个水坑挖了很深的洞,即使是倾盆大雨,也不容易露出尸体。这点也没问题,划掉。
然后拿走钱箱里她认为是家人骗取她辛勤工作赚来的部分现金,其他的钱则搁在路边,留给路人。最后背起侧肩包,离开她誓言永远不再返回的家,走时故意未将大门关上。
她有十足把握,就算那女人赤裸的尸体被人发现,也不会是现在,因为弃尸地点十分偏僻。所以这点可以划掉了。
她有段时间和两个英国人以及几个来自赫尔辛基的疯狂艺术家,在城市另一边租屋合住。这些人年纪都比她大,生活放浪不羁,当地居民完全无法接受,年轻的皮莉欧于是很快成为城里流言蜚语的主角。
皮莉欧闭上双眼,在内心播放案发现场的画面。
这些怪胎朋友教导她欣赏北极光在星空下幻化万千的炫目表演,在宁静的湖泊旁醉飮自酿酒,沉溺在放纵的性爱里。即使当时她生活愉快,仍旧心生哀伤,从此失去纯真无辜的童年,永远不再复返。
最后两个小时过得惊心动魄,混乱至极。这种状况下很容易出错。她要是遗忘了某物,或者忽略了什幺事,必须及时改正过来。
最后由于青少年事务局收到邻居太多抱怨信,决定採取必要行动,涉入管理这群年轻人。不过他们来得太慢,皮莉欧早已溜之大吉,临走还把大家共同的钱箱洗劫一空。
一道光线穿透阁楼窗户,她感觉获得释放,不禁心怀感激,感谢天命赐恩。她蓄满全新的能量后,把发生的事情又仔细想过一遍。
皮莉欧口袋里揣着一笔小财富,怀着在哥本哈根转角就能遇到幸福的盲目信念,来到了斯堪地那维亚半岛最浪漫的城市。
她又唸了一次咒语,脉搏逐渐安稳,她终于鬆了口气。
她在一处青年之家待了几个月,交往形形色色的男人,像样、不像样的都有。短短时间内,她尝遍各种毒品,有吸的,也有喝的。
她低下头,闭起双眼,把脸埋在双手里,缓慢地深深吐纳。她不过是阻止汪达在中心里散发负面能量罢了,应该不可能做错。
一天,她和两个领头的女孩激烈争吵可以与谁上床,没多久就被扫地出门,流落街头,乞讨零钱,要人赏酒喝。过了约莫一个月居无定所的生活后,遇见了一位年纪较大,但拥有自己的房子的男人。他亲切和善,笑容可掬,名字叫做法兰克。法兰克告诉她,生命最强大的驱力不是性爱,也不是酒精,而是敬奉灵性,将之提升到下一个境界。这番话听起来很不寻常,却也不见得不是拉她脱离泥沼的机会,因此她听了他的话。
「荷鲁斯,为一处女所生。」她爬在通向阁楼的梯子上,声调单一唸诵着:「是十二位随从的指引,在第三天复活,请帮助我摆脱紧张焦虑。」她又唸了两次,仍没发挥安抚功效。皮莉欧惊恐万分,前两次并未出现这种情形。怎幺办?她惊魂未定,恶魔掌控着主导权,她该怎幺继续下去?难道她并非如同往常一样採取公正恰当的行动吗?汪达不是来毁坏她和阿杜共同建立的一切吗?但为什幺她的手指仍旧颤抖不止呢?
他的话很简单,重点在于致力于培养意识,身体才能摆脱世俗的欲求。灵性与冥想是开启自由与幸福的钥匙。
因此她迫切要求自己赶快恢复平静。
所以有何不可呢?她不会再遭人殴打,一觉醒来也不会痛恨自己,头顶上也没有爬来爬去的生物。
棘手的是,阿杜对于这类灵性失衡十分敏锐,能感受到她不对劲。
皮莉欧变得坚强,逐渐能与自己好好相处,而他们探索心灵的尝试与能量也日渐複杂。白天,他们在市府广场的汉堡王工作,穿戴着奇形怪状的帽子和制服,一身油烟味,趁空档时间把速食塞进嘴里填饱肚子──他们必须如此生活。其他时间则用来增强意识,包括练习预知能力、瑜伽、星座、塔罗牌。当时他们几乎尝试了所有神祕主义的範畴。
为什幺汪达要故意忽略一切,冥顽不灵,硬要闯入她的世界?为什幺这个女人要挑战她这个中心的大祭司?不,没有问题的,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方式可以阻止汪达。只不过,皮莉欧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她内心的宁静遭到破坏,精神失去平衡。
皮莉欧爱慕法兰克,但为了不妨碍心灵发展,并尽可能善用一切既有能量,他们从未有过肌肤之亲。一天,法兰克感觉到行星、精神力学与未来转到另一个方向,便离开了现有道路,另闢蹊径。
一个小时前,她第三次杀了人,这种事不容易摆脱。她的手肘火红滚烫,心脏剧烈跳动。皮莉欧,冷静下来,仔细思考,将自己切割出来,妳办得到的。放大範围来看,今天发生的事情根本无关紧要。
「我已做好準备,要从另一个女人身上感受我自己的躯体。」他说。不过,他只把这种转变保留给自己,皮莉欧被迫要容忍现实。话说回来,她只心繫法兰克,有什幺理由和其他人上床?
皮莉欧努力恢复冷静,在名为「觉察之屋」的粉红色建筑里清洗裤子,也将靴子、铲子和伟士牌沖刷乾净。中心将这个部分改建成马廄,保留给情绪低落、受业力拖累而愁云惨雾的学员使用。抚摸小马柔软的嘴巴,呼吸马粪和新鲜稻草的气味,能够提振他们的情绪。平常这里有很多活儿要做,刷洗马匹,清洁马廄。不过这时候学员各自待在房间里冥想,所以皮莉欧确定自己不会受到打扰。
总而言之,法兰克的思想改变,为他转变成阿杜‧阿邦夏玛希‧杜牧兹奠定基础。同时,皮莉欧的功能也产生变化,成了一位为其效劳的女祭司皮莉欧‧阿邦夏玛希‧杜牧兹。和其他许多身分相较之下,祭司虽然很吸引人,她却也感受到有所侷限。
二〇一三年十月
这种不平衡,让皮莉欧倍感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