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指阿萨德的公事包,要他拿出布利厢型车男子的照片给对方看。
「没有,没有,基本上他们相当亲切,人很平和,只有其中几个脑子不太正常。」
「这个呢?您认得出来吗?」阿萨德问。
「不过,他们没有劝人信教,或者在本地引起不快吗?」
「唉,那个警察每次也都拿出这张照片。我说过,那些人有辆类似的货卡,但是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其实我没有真正瞧过那些人一眼。」
「是啊,他们在大门上方还挂了个大招牌,我想写的是『穹苍』吧。」
「啊,当时您没有在附近慢跑吗?」
「很有趣。」
「该死,当然没有。您以为我为什幺非得现在跑呢?」
「不清楚,反正就是垃圾。」他的脸庞忽然发亮。「就像印第安人一样。」
无论如何,他们还是从马拉松男身上挖出了一点讯息。没错,车牌是黑色的,而且车身两旁上方确实有道曲线。不过,没有其他引人注意之处,没有凹痕、擦伤或诸如此类的东西。是的,大概有九至十个年轻人住在这里,男女各有四、五个。然后有一天,他们全都离开了。就这样。从此以后,房东只租给德国人,因为他们口袋里比较有钱。
「有意思。什幺样的符号呢?」
「您还记得那些人约莫何时离开的吗?差不多是雅贝特‧金士密遇害时吗?」
「是的,他们在身体上画满符号,吟诵单一的曲调,像天主教徒似的。有人说他们尊奉日耳曼新异教信仰,但是我们这里的人发现,他们不过是在做蠢事罢了,就像许多观光客一样。」
「我是不太清楚,因为我常外出旅行,那个时候也是。我是个生物化学家,专长是酵素,当时到格罗宁根进行学术研究。如果两位有兴趣了解的话,是与太白粉製作有关。」他笑道。
「神祕不可思议?」
阿萨德眼睛登时瞪得老大。「太白粉?那可是非常实用的东西。例如骆驼受到鞍伤的话,就……」
「双手上举,迎向太阳走。晚上在营火旁跳来跳去,有时候甚至全裸,而且神祕不可思议。」他露出意义不明的笑容。
「谢谢,阿萨德。我想现在受伤骆驼的故事并不重要。」卡尔转向男人。「那个房东呢?至少他一定知道那些人何时离开的吧?」
「例如什幺?」
「他?他住在岛上另一边,根本不清楚。重点是,他拿到租金,就不会去烦那些人。」
「因为那是一群嬉皮,奇装异服,五颜六色,还留长髮,甚至做出奇怪的举动,跟这里格格不入。」
他报上名字后,给自己加油打气一下,又气喘吁吁地跑开了。
「为何这幺说?」
「我们现在应该深入研究之前的调查档案和哈柏萨特的搜查结果,一定还有很多需要研读的地方,而不是到处乱闯,找人问话。」
「我们不知道被那个斯瓦纳克来的警察问过几百遍了。」对方说:「没错,大概有半年左右的时间,这里住了一群年轻人。以前的房东只要能收到钱,根本不管事。」
* * *
卡尔指向荒凉的地产,向他解释来龙去脉。
茱恩‧哈柏萨特的姊姊住的施诺伦巴肯疗养院,就像座有着大片耀眼玻璃和纯灰刷泥墙壁架构的崭新地狱。从外表看,像企业谘询中心或高级私人医美诊所,怎幺样也不像个迈向生命终站的地方。
「您想知道什幺?」
「卡琳‧柯福特有点迟缓。」疗养院护理人员在领他们到房间的路上说:「很遗憾,老年癡呆和阿兹海默交相作用,使得她病情更加恶化。不过,只要你们扣紧主题,她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刻。」
「我猜想您应该熟悉这地区的事情。」
茱恩‧哈柏萨特的姊姊蜷缩在扶手椅上,笑容似乎冻结在脸庞,手臂和双手不断动着,彷彿正在指挥看不见的交响乐团。
阿萨德放声大笑。吶,至少有两个人欣赏这个幽默。
「我让你们独处,免得转移她的注意力。」护理人员笑着离开。
「不,我住在汉堡。我显然离家太远了,应该不要这幺晚了还右转。」
他们在卡琳‧柯福特对面的狭长沙发坐下,等待她的目光从自己转移到他们身上。
「您住在附近吗?」卡尔问。
「卡琳,我们想和您谈谈克里斯钦‧哈柏萨特和他的调查工作。」卡尔终于开口说。
居然不到六十岁?太神奇了。他们最好尽快打发他上路跑步。
她点了一下头,但随即又恍神,一直瞪着自己叉开的手指。好半晌后,才又看向卡尔和阿萨德,似乎清醒了一点。
「唉,六十岁之前,必须要注意保持体态。」对方的口音浓重,说起话来彷彿患有哮喘似的。
「因为……毕亚克。」她忽地清楚说道。
「先生,您真是精力充沛,矫健如飞。」卡尔估量着对方的年纪和对运动的虚荣心说。
卡尔和阿萨德对视一眼,看来会拖很久了。
他似乎不打算停下来,大概是料到之后很难再活动起来。但在最后一秒,还是决定停下脚步。他双手叉腰,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恢复正常,可以接受他们的讚赏。
「是的,毕亚克已经离开我们了,的确如此。不过,我们今天不是为他而来,而是想谈谈克里斯钦。」
没多久,有个至少七十五岁的老人穿着短裤,踩着他自己或许会称之为慢跑的步伐,慢慢晃悠过来。
「毕亚克是我外甥,他踢足球。」她打断说:「不,他根本没玩。那叫什幺?」
「也许那个人可以告诉我们一些事。」卡尔指着小径上一个逐渐接近的小点。
「我们知道毕亚克,令妹茱恩和您曾经住在一起。」阿萨德滑到沙发前缘,靠近她说:「那时候茱恩和克里斯钦离婚,茱恩和另一个男人见面。你们当时住在一起,很多年前了,您还记得吗?」
卡尔摇摇头,很难想像这里竟曾经是嬉皮公社。
她的额头泛起皱纹,忧心忡忡。「嗯,茱恩,她很生我的气。」
「好诡异的地方。卡尔,现在要怎幺办?」阿萨德下车时问道。
「生您的气?让她更气愤的人不是克里斯钦吗?」现在连卡尔也把屁股往前挪。
厄伦纳路似乎永无止尽,他们好不容易终于看见野生保护区的看板,底下有个小一点的路牌,指向奥勒河小径。那是条死路,路底矗立着荒凉的房舍和穀仓,以及一小片草地。
她失神了好几次,眼神望向窗外,双手轻轻颤动,头微微上下晃动,彷彿在和自己对话。半晌之后,额头上的皱纹消失,身体也回复稳定。
不过,他还是软下心肠,要卡尔仔细留意,找到前往奥勒河的小路。那条路从厄伦纳路岔出去,就在国家野生保护区的看板对面,他们应该不会错过,因为看板上画着一只鸟,以及不太和善的讯息:「禁止进入」。
「卡琳,您还记得茱恩是否责怪过克里斯钦的调查活动吗?」
这里的人显然很早就吃晚餐,因为拉夫纳被打断用餐,接起电话时声音不太开心,抱怨说他们没有导航吗?难道他们不会用?
她转过来,眼神灵活,无疑听见了这个问题,但是没有答案。
「试试看。你不是有他的手机号码?记得开扩音。」
「毕亚克死了,他死了。」她一再重複这句话,手又开始乱动。
「快要六点了,他一定不在派出所。」
阿萨德和卡尔对视一眼。要从她身上套出重要答案,似乎有点冒险鲁莽。卡尔打了个暗号,要阿萨德拿出布利厢型车男子的照片。
卡尔摇头说:「打电话给尤拿斯‧拉夫纳,他知道我们该上哪儿去。」
「您听过茱恩或者克里斯钦提到照片中的男人吗?」卡尔问道。这句话宛如爆裂物。
「卡尔,这里的树木太浓密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呀?」
「就是留长髮的时髦男士。」阿萨德补充说。
车程比他们想像的还要远,虽然离日落至少还有一个半小时,但是影子逐渐变长,四周色彩也显得苍白许多。
她困惑地看着他们两人。「毕亚克留长髮,一直是长髮,就像这个人一样。」她说。
* * *
「是的,这个人。有人提过他的事情吗?」卡尔尝试扣住主题。
「当然,但问题在于他调查得是否够详细。他留给我们这幺多的线索,要我们去调查放大照片上的那个男人,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希望能够综览全局,想像我们追查的对象究竟是什幺样的人。因为说实话,到目前为止,我仍旧一头雾水,阿萨德。」
她努力聚焦在他手指比的地方,但是什幺事也没发生。
「你不认为哈柏萨特已经尽全力朝这方面调查了吗?」
「卡琳,您想起来那人叫什幺名字吗?是诺亚吗?」
「是的,但是我觉得应该先到厄伦纳去看看,也许还有人记得那些嬉皮。」
她头一抬,张嘴大笑。「诺亚!你们知道吗,诺亚身边有一堆动物哟!」
「欸,我们是不是开错方向啦?茱恩姊姊的疗养院不是应该在另一边吗?在伦纳?」
卡尔看着阿萨德。「我想就到此为止吧,你觉得呢?」
卡尔耸了耸肩。但他想像自己应该可以。
他的助手认命地摇着头。现在还真是讲骆驼笑话的好时机。
「这幺多年后,达尔毕居然能想起布利车后面没有车窗,你不觉得奇怪吗?而英格还记得白色条纹、黑色车牌以及车旁的曲线?你有办法吗?」
* * *
「我认为现在比较重要的问题是,雅贝特究竟是谁?只要了解她更多背景,就能得到答案。英格‧达尔毕这个女人确实暴躁固执,但是说的话合情合理,我很难怀疑她涉及此案。还有达尔毕,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说他是笨蛋一个,只敢在户外抽菸,从来没胆子反抗老婆。他会有足够动力因为一时冲动而犯下谋杀案吗?我十分怀疑。」
「好,我们打电话给茱恩,开门见山就提到照片那个男人,顶多就是她把电话挂了。」
卡尔回答之前,接连换了几次档。
阿萨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脚搁在仪表板上。
「卡尔,你怎幺想?达尔毕摆脱嫌疑了吗?」
「她百分之百会挂电话。我们要不直接过去,把照片拿给她看?来个奇袭?」
* * *
卡尔蹙起眉头。要返回奥基克比吗?那还不如呑钉子算了。他拨打茱恩‧哈柏萨特的号码,耳边立刻响起能够震碎玻璃的声音。
好的,黑色车牌。不知道这个讯息可以带来什幺进展,但至少知道车子是一九七六年以前出厂的。
「茱恩,很抱歉又来电打扰。我一点也不想纠缠您,不过我们刚离开令姊的疗养院,应该要跟您打声招呼。您知道的,我们和她聊了过去的时光,因此我们希望询问您几个问题,有关您认识的一位年轻长髮男子,他在岛上开一辆浅蓝色福斯布利厢型车。」
他摇摇头。
「谁说他是我的熟人?」她咆哮道:「难道是我姊姊?你看不出来我姊姊糊涂了,脑筋不灵活了吗?」
「或者只是髒污。」她看向自己的先生。「你有印象吗,克利斯托弗?」
卡尔觑起眼。他还得习惯茱恩不留情面的说话方式。
「一条曲线?」
「嗯,确实不容易忽略。不过,我显然没有表达清楚。我对您和那个男人交往的事情不感兴趣,而是想了解您是否知道他的姓名,名字显然很短,有点像圣经人名。他住在厄伦纳一处嬉皮公社,应该来自哥本哈根。您有印象吗?」
「也许有什幺引人侧目的大凹痕或擦伤、车牌顔色、车窗帘子等等?任何不寻常的东西?」她又露出微笑。「车子后面没有窗户,车牌颜色是旧式的黑底白字,旁边还有一条黑色曲线,彷彿是从车顶画下来的。此外,车轮上有白色的东西,铝圈外缘有道宽条纹。但是我没有把握,也可能是我在街上看过的其他车辆。」
「你威胁逼迫卡琳了吗?你倒是说说看还有什幺招?我才刚失去儿子耶!他妈的你现在少用电话恫吓我!」
「细节?我只有远远从后面看过那辆车罢了。」
卡尔倏地瞪大眼睛。现在的她真不像一位悲伤的母亲。「我了解您的心情,茱恩。不过,打电话难道不比直接请您到派出所接受审问还要好吗?我们迫切需要这个男人的资料,而您是可能听过他的人之一。我们有张照片……」
「您能回想起一些细节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男人。那一定是你从克里斯钦的纸张中发现的废物吧。」谈话就此结束。
她看了一眼。「照片上什幺也认不出来。唉,至少顔色和款式是一样的。」
「怎幺样?」阿萨德问。
「这一辆吗?」阿萨德把那张停车场照片递到她面前。
卡尔嚥下一口唾沫。「什幺也没问到,完全无法突破她的心防。即使有,她也有所误会,或者全部搞混了。她完全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知道,只知道他可能来自哥本哈根附近,绝对不是伯恩霍姆人,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他也不是犹太人。除此之外,还有我和克利斯托弗都提到的那辆福斯厢型车。」
阿萨德疲惫地注视着他。「我们现在要过去,直接把照片递给她看吗?」
「所以您不知道跟这个人有关的其他讯息吗?确定?」
卡尔摇头。那样做也无济于事。茱恩明确表达了不合作意愿,卡琳时常恍神,毕亚克自然也帮不上忙。他们不用指望克里斯钦‧哈柏萨特家哀伤的家属能够提供任何协助了。
她莫名其妙地笑了。
「现在怎幺办?」
「没有概念。大概像辛萨拉宾萨鹿兹基之类的疯狂名字吧。」
「你到利斯德去帮萝思。」卡尔忽地笑说:「我今晚恐怕得留在伦纳,研究档案资料。」他拿起阿萨德的公事包,把车钥匙递给他,想到晚上没人打扰,一脸畅快。「你可以在旅馆放我下车,放假去了。」
「那其他名字呢?」卡尔不愿就此打退堂鼓。
不到几秒,卡尔深深懊悔刚才把钥匙交给阿萨德。
「不是,我想都不在这些名字里。我刚才说过了,我没有兴趣再去回想这件事。」
难以置信竟有驾驶人能在如此短的路段中多次超车!
「洛特、赛姆、诺亚、艾利、杰德、阿萨。」阿萨德连珠炮似的说出一堆名字。拜託,怎幺回事?一个回教徒脱口背诵这些名字怎能如此行云流水?
* * *
「不是,更奇怪一点。但说实话,我没有兴趣去回想。」
密集研究毕肯达警官留给他们的资料后,出现了一些空白和问号。部分原因在于二〇〇二年之后,资料没有继续更新,另外是蓄意谋杀的这个假设并未引起办案人员重视。或许是警方政策的关係?若是归类为谋杀案,警方无法置之不理,轻易结案。另一个可能性是,警方从未真正彻底分析过事发经过。
「很短?例如亚当吗?」
但出现这幺多问号的原因,也可能异常平凡:或许是哈柏萨特施加的压力,反而揠苗助长;也说不定哈柏萨特冥顽不灵,所以同事拒绝了他。
「没办法。我只记得名字很长,唸起来让人精神错乱。第一个名字比其他的还短,有点像是圣经里的名字。」
卡尔暗自点头。谋杀案不是伯恩霍姆这类岛屿的日常风景,没有成立机动专案小组处理此案。谁该在本地不太机敏的调查人员心中插下怀疑的种子呢?难道是哈柏萨特吗?
「一点也想不起来吗?」
几乎没有。
「这个问题,哈柏萨特当年出没在学校调查时,至少刨根问底问过我十遍了。之前我们早把所知一切告诉伦纳警方,但是哈柏萨特就是想亲耳再听一次。我说过雅贝特提过一次那男人的名字,因为她觉得很有异国风情。但是,我当年记不起来,现在怎幺可能办得到?」
卡尔从档案读到,伦纳警方集中于调查肇事逃逸。然而没人追查涉案车辆,遑论驾车司机了。哈柏萨特执拗不懈,耗费惊人的时间持续追蹤,才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个方向。但是谁能说他就是对的呢?
「英格,我询问过您先生是否知道雅贝特生前交往的校外男子姓名。您知道他吗?」
卡尔埋首档案几个小时后,萝思和阿萨德回到旅馆,他的自由时间就此结束。
卡尔望向英格的丈夫,他蜷缩在沙发上,目光低垂。雅贝特究竟施展了什幺样的魅力,散发出什幺样的气质与性感,让身边的人在她过世几十年后,依然遭受情绪上的折磨?
阿萨德明显精疲力竭,劈头就倒在自己睡的那半边床,不到两分钟,即嘴巴大张,息肉震颤,鼾声锯碎岛上其余林地。房间里随意摆放的一切全都吱吱嘎嘎、乒乒乓乓。
英格毫不隐瞒地说这就是她痛苦的来源。不是雅贝特抢了她的男人,而是她的男人自愿俯首称臣。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件事竟然到现在仍旧折磨着她,而时间已过去将近二十年了!
萝思也变得不爱说话,只想赶快睡觉。其他事情显然得等到哈柏萨特的遗物搬进警察总局后再说了。
于是谣言四起,说她习惯只消手指一弹,想要什幺都可信手拈来。但是那完全不对,英格特别强调说。雅贝特根本不需要弹什幺手指,那些男人早已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
卡尔在震动电钻旁躺下时,不由得羡慕起萝思。虽然他手痒难耐,仍然坚强拦住自己,免得把枕头压在阿萨德脸上。
雅贝特眼神晶亮地描述慑人心魄的热吻、某个男生炙热的气息和身上的味道时,压根不会想到她口中的男子,很可能是从别的女孩手中抢来的。
他心烦意乱,东张西望,目光最后落在迷你冰箱上。
例如,她会说:「你们不觉得尼尔斯挺帅的吗?」如果班上有个女孩因此唉声叹气,显然这次牵扯到了她的对象。
两瓶啤酒和约莫十小瓶左右的烧酒,终于让他的耳膜清静下来。
一开始,大家都喜欢雅贝特。她慷慨大方,喜欢拥抱,与女孩子也相处愉快,但是后来情况变了。她把快乐建筑在同样渴慕学校某些男生的女孩痛苦上,导致一切逐渐走样。不是说她意图不轨,而是单纯思虑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