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萨德缓缓转过身。
「你没事吧?」
「我查到阿杜‧阿邦夏玛希‧杜牧兹在厄兰岛的地址了。」他回道。
阿萨德站在纪念中庭的最后面,就在杀蛇人铜像前面。杀蛇人的阴茎上有个纳粹十字徽章,那是德国佔领期间,警察特意刻上去的。阿萨德看起来像张开眼睛站着睡觉似的,目光落在遥远的地方。
卡尔点了点头。这不正是至关重要的讯息吗?为什幺他们还像两袋穀物般杵着不动,毫无生气,没有热情?
* * *
「阿萨德,那到底是什幺?我们究竟怎幺了?」
卡尔封死了这个消息来源。真可惜。
「我们怎幺了吗?我没有呀,只不过工作了大半夜。」他耸耸肩说。
高登点头。
「既然这样,你干嘛站在外面?高登说你一整个早上都在办公室和中庭走来走去。」
「高登,现在给我听好。你的行为严重跨越地下室同仁相处时彼此尊重的界线,我们绝对不会监视同事的一举一动。你若是再犯一次,麻烦就大了。你听懂了吗?这次我就不追究,若还有下次,我就把你撵出去。清楚了吗?」
「卡尔,我只是累了,不过仍想保持清醒,待会才能上路。」
「他回来后,关掉Skype程式,而且立刻删除了通话记录。我刚才又查看了一次。」
卡尔觑起双眼。要问他名字的事情吗?
这个名字引发出一连串日积月累的未解问题。卡尔斜觑着阿萨德的萤幕,现在上面只有警方的标誌。
「萝思不太舒服,卡尔,所以今天不进来。我看她催眠后状况不太好。回程在计程车上,她不停发抖。要下车时,她一直前后摇晃。我刚才打了电话给她,但她没有接。」
「我不清楚。」他耸耸肩说:「就这样?没了吗?」
「好的。我自己也状况不佳,昨晚噩梦不断,而且眼前老是浮现好几年没想起的事情。」
「卡尔,你怎幺想?那个人为什幺要叫他萨伊德?」
「会过去的,卡尔,至少他是这幺告诉我的。」
又是萨伊德这个名字。
卡尔半信半疑。「萝思到底怎幺样了?」
萨伊德,放手吧。没人对缩短时间感兴趣了。对我们来说,你就像是鱼身上的一根羽毛。你要习惯。
阿萨德深吸一口气。「萝思?她只需要在家安静休息几天,一切又会回复正常。」
「口译员无法理解全部内容,不过还是尝试翻译了一些。」他把一张纸推过去给卡尔。
* * *
卡尔听着。如果这高个儿毫无困难地就能偷窥和他共用办公室的同事,那幺要打探萝思和卡尔的事情想必也不会却步。卡尔最痛恨这种事。何况,地下室里如果有人必得了解阿萨德的一切,那个人也是他。话说回来,团队里若有个爱耍心机的间谍,或许可先善加利用。晩点再来收拾高登。
「你和萝思保持联络。」卡尔对高登说:「我们要帮助她恢复健康。找到她时,问她是否需要你帮忙。还有,高登,我的意思可不是你能帮『你自己』什幺忙,懂吗?」他严肃地看着他。
「继续,高登,你再说一次。」
高登乖乖点头。「我看这个路线图,从这里到厄兰那个中心,有三百六十五公里。你们大概需要四个半小时的车程。所以若是现在出发,大概下午三点能到,休息时间也计算进去了。要不要我打电话给那个中心说你们会过去?」
高登变得有点紧张。「我想,既然我们都在上班,所以应该跟工作有关,那幺或许全部门有兴趣了解……」
人类在分配脑浆时,这个人是排在队伍的最后一个吗?
卡尔抬起头,彷彿刚从梦中醒来。「等等,你再讲一次。你偷窥自己同事的电脑?我没理解错误吧?」
「高登,这主意烂透了。你别担心,我们明天才去。阿萨德和我今天都状况不佳。」
「卡尔,虽说是阿拉伯语,不过比起叙利亚语,里面出现更多伊拉克语的用法。」
「好的。还有,伯恩霍姆警局来电,他们很推崇电视上发布的寻人启事。」
「嗯。」这家伙在讲什幺?阿萨德去庭院透透气?之前从来没出现过这种事。
「他们应该告诉罗森的。你没有告诉他们,我们找到了这个福斯布利车男吧?」
「不过,卡尔,既然遇到你了……我有些东西想给你看。我觉得阿萨德这个人不太对劲。我七点进办公室时,他的电脑开着。从办公室的状况看来,他应该整晚都在,因为有三个空杯子、吃光的花生袋和几个哈尔瓦甜点的空盒,还有你关于阿杜什幺东西的信。我想他应该在跟人视讯。我知道不应该监视自己的同事,但就是忍不住想看他的电脑萤幕。由于萤幕上都是阿拉伯语,所以我拍了萤幕快照,请总局里一个阿拉伯语的口译员帮忙看一下。」
「My God,no(老天啊,当然没有)!你把我看成什幺了?」
看来我不是今天唯一神智不清的人,卡尔心想。他眼前浮现亚伯特‧卡扎布拉坦率解释催眠副作用不大的模样。或许应该打个电话给他?
最好不要告诉他答案。
「来了,刚才还在这。他说需要点新鲜空气。我想他去庭院三次了,而现在才刚过十点。」
「伯恩霍姆的警察同僚还说,他们又开始在员工餐厅谈论这件案子,其中有个同事想起一个人,他的亲戚正是民众高等学校那个死在课堂上,遗下的一把手枪被哈柏萨特给没收的老师。总之,那个人说,死掉的老师有两把一模一样的枪。」他深深喘了一大口气。讲得冗长又累赘,一口气当然提不上来。「然后第二把手枪消失不见了,也没有出现在哈柏萨特的遗物里。」
卡尔点头。「阿萨德呢?也还没来吗?」
卡尔摇了摇头。在今日的丹麦,多一把或少一把武器,有什幺要紧呢?反正黑社会里每个黑道白癡早已拥枪自重了。
「她没有留言,说晚点再打来。对了,萝思还没到,要不要我打个电话给她?」高登语透忧心,乌青肿胀的脸庞竟还能挤出表情。
这个世界早已失心疯了。
克琳斯汀?不了,谢谢再联络,她搬回与前夫同住,抛下他那刻,一切就结束了。多诡异的想法。
卡尔的大脑也一样。
「卡尔,有个克琳斯汀打电话给你。」高登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说,他惨不忍睹的脸焕发彩虹般的色彩。
* * *
* * *
下午四点他回到家里,立刻扑到床上呼呼大睡。隔天一早醒来,状况依然糟糕,于是他打了电话给阿萨德,取消今天的行程。
他不自觉地大口吸气,忽地被燕麦片呛到。发生什幺事了?怎幺会这样?难不成他疯了吗?他的大脑短路了,还是反而激烈地猛向前冲?不管是哪种,感觉就像置身地狱。
「卡尔,一定是催眠的副作用。」阿萨德试图安慰他。「你知道,要是一直盯着骆驼的眼睛看,最后会变成斗鸡眼。」
忽然之间,又只剩下一个记忆。那天他和罗尼在北川,罗尼的爸爸正在钓鱼,他们在他背后顽皮胡闹。卡尔跳来跃去,把手假装是西洋剑,挥砍劈刺,又是踢腿、又是手刀,模仿李小龙的动作。
卡尔谢了他这项比喻,又躺回枕头上。他感觉置身五里雾中,身体的运作宛如慢动作,大脑也不遑多让。他虽然想要控制动作和思想,两者却自有其原则。他想思考雅贝特案,眼前却浮现罗尼的弟弟横冲直撞、开车到他父母农庄的情形。等他转而思索这段插曲,记忆又滚向在劫难逃的那一天,哈迪、安克尔和他出发到亚玛格岛的棚屋。他最后试图在脑中深入探究那场可怕的事件,却又遭到始料未及的情绪和害怕失去的感受淹没。忽然间,他一一看见维嘉、梦娜、莉丝贝和克琳斯汀,然后又出现了梦娜。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简直完全疯了。
他在燕麦片上洒了些白糖和可可粉,吃下第一口,味蕾经验唤起早年晨间时光的记忆,排山倒海扑来,所有感官全都乱七八糟,反向运作。咀嚼的声音在耳朵里如雷巨响,上了年纪的叔叔婶婶身上的气味彷彿还扑鼻袭来。舀起燕麦片的汤匙,把家人带到他眼前,大家默不作声,强忍着坐在早餐桌旁,没有说出口的话语飘蕩在空气中。
他听见小心翼翼的敲门声,还没来得及开口,莫顿就打开门,一手还端着早餐盘。
他说不準莫顿和哈迪有否向他道早安,他就是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想要贾斯柏上次来时留在,食物储藏室里的燕麦片。他们怎幺不把电视关小声一点,激情夸张的主持人和满嘴乏味废话的厨师,正把炒作起来的美食创作塞进嘴里。
「我完全记不起来你上次出现这副模样是什幺时候了,卡尔。」他扶卡尔坐起身,在他背后塞了几个枕头。「你不打个电话找人帮忙吗?」
他头脑混沌,不知所措,昏沉沉地走进厨房,彷彿发了高烧或只睡了一个小时。
卡尔看了一眼莫顿给他端来的早餐盘,两颗荷包蛋正瞪着他,旁边躺着两片无味的土司。他痛恨土司,莫顿根本就知道。
这时,他醒了过来。
「蛋白质,卡尔,你蛋白质严重不足,这些食物可帮你改善。」
「卡尔,阁楼里有副棺材。」贾斯柏在后面大笑,卡尔关掉手机,然后又打开,打电话给梦娜。什幺也没发生。
接下来他要做什幺?打电话求助,还是与这盘夸张的伦敦早餐百汇奋斗?接着又会端出什幺?蜂蜜牛奶?还是帮我的屁股量肛温?
「喂,哈迪。」他听到自己在外面某处低语,看见自己拿着手机,试图要他的朋友说出答案,显然迫切需要他的建议或肺腑之言。「为什幺安克尔和我要把你留在外面,哈迪?」他的头壳里嗡嗡作响,为什幺?他敢开口问吗?他真的敢全心全意地信任哈迪吗?信任──是的,但信任什幺?
「我要带哈迪到哥本哈根。」莫顿说。卡尔觉得莫顿今天的脸圆得有点怪异。「你不需要等我们。」
他把头扑倒在枕头上,尽量放鬆身心。「唵唵唵唵,唵唵唵唵。」他仰躺着,嘴里按照在展场听到的声音唵唵唸着。没想到居然有效!他应该昭告天下,应可帮许多人省下不少钱。不知不觉间,他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进入了梦魇横行肆虐的无人之境。
真让人鬆了口气。
梦魇,差不多就是这个。
* * *
他测量脉搏,还没到一分钟已超过一百下,索性不数了。脉搏跳得太剧烈,几乎就像第一次恐慌症发作。只不过这次并非恐慌症,而是别种东西,一直在他脑子里转动,怎幺样也无法摆脱。
卡尔醒来时,棉被已成了荷包蛋、土司和咖啡三角洲挥就而成的月球表面。
他手抚着胸口,呆视床头柜上的手机好半晌,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给急救中心?可是新电话号码他妈的是几号?过去几个月常听到急救中心运作不良的说法,而他现在却一点也想不起号码?身为警察,他会比一般人更清楚才是。真是丢脸!等找到电话,他早就死了。
「他妈的要命!」他接起吵醒他的手机,阿萨德打来的。
卡尔睡得深沉,甚至比平常还熟,照理来说应该神清气爽,但是醒来时,心脏却猛烈跳动,彷彿要从胸腔跳出来。
「我只想告诉你,萝思刚才来办公室了。她脸色憔悴得很吓人,但是我宁可不告诉她。她整理好最后一个柜子了。还有,伦纳警方送来了毕亚克的旧电脑,萝思正在清理硬碟。她要我告诉你,里头有许多大胆放肆的照片,男人穿着皮裤,但是臀部是空的,两片屁股全露了出来。她明天会继续处理,不过是在家里,因为我们也不在办公室。我算过了,如果你明天早上六点来接我,这样很早就能抵达那里。你有没有好一点?」
这一晚宛如地狱,隔天也没有好一点。
明天早上六点……?床上有两颗荷包蛋,咖啡还正往棉被下渗透……他有没有好一点……见鬼了,他该怎幺回答?
二〇一四年五月十三日星期二、十四日星期三、十五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