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谷家门口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身上穿着脏兮兮的和服。又窄又黑的家里不像有人的样子。
樋口绕到了细谷家。夹在一条小小的水路和旁边工厂长长的围墙之间,有一片几乎被挤扁的住宅,细谷家就在其中。低矮的房顶上铺着的金属波浪板以及几乎要破成碎片的墙板都是仿佛黑土一样的颜色。
“你哥哥——”
樋口离开了小窗口,用不甘心的眼神扫视了周围一圈,慢慢走回自动三轮车那儿。
女孩依然坐在门槛上,抬头看向他。
“这一带有警察。”
“你哥哥不在?”
“臭小子,我肯定要把他找出来。”
“我哥哥?”
则子也只微微动了动嘴唇小声说。看来办公室里有别人在。
“是啊。”
“你走吧。”
“不在。”
樋口低语道。
“去哪儿了?”
“那小子看来是跑了——直接跑了。”
“不知道。”
则子默默抬起头。
女孩抿着嘴摇摇头。
他叫了一声。
“今天回来过吗?”
“喂——”
“没。”
樋口先去了电影院前面,他在附近停下车,走到售票处,在小窗口前弯下腰:
“昨天呢?”
中午过后,樋口把书架搬到自动三轮车上,绑上好几圈绳子之后出发了。
女孩又摇了摇头。
樋口回到了柜子那边。
“你爸呢?”
“不为什么啊,我比较适合在外面跑。”
“去上班了。”
“你去也行,不过为什么?”
“妈妈呢?”
父亲看了看书架,又看了看儿子的脸。
“妈妈也去上班了。”
“我帮你去送吧,下午。”
“谁来过?”
他用眼神示意靠墙放着的刚做好的大书架。
“不认识的叔叔来过。”
“那个,要送过去吧?”
“哥哥已经不在了?”
“怎么了?”
“哥哥工作很忙,不回家。”
父亲马上走了过来,以窥探的眼神看着儿子的脸。
女孩抬头定定地看着樋口。
“爸。”
“——这样啊。”
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手头的工作,走向工作小屋的门口。
樋口背对女孩离开了。刚走出几步——
小屋里响起电锯的声音。樋口用砂纸打磨柜子的木质边沿,他的眼睛没放在柜子上,而是望向更远的某个地方。
“哥哥。”女孩叫道。
樋口露出像孩子一样的愤懑表情。
樋口回过头。
“是他们非要怀疑我的,我怎么知道。”
“哥哥,要走了吗?”
父亲走进了工作间。
“嗯——”
“你给我注意点儿,别让警察怀疑上你。”
“再见。”
“问咱们这儿有没有自动三轮车,我回答说生意上用,就这么多,他们就走了。”
“再见。”
“然后——”
樋口对紧紧抿着嘴目送他离去的女孩轻轻挥了挥手。
“就是刚才说的啊,本来就是真的嘛。”
细谷工作过的运输店在练马区那边。樋口把书架送到老主顾手上之后,开着空车去了练马区。
“你怎么回答警察的?”
那家运输店位于私铁车站附近,店门前的玻璃门对着夕阳大开着,带着沙尘的风刮进室内。樋口把车停在门前,站到了店内伤痕累累的厚重木头柜台前。
“稍微闲逛了一会儿。”
“细谷来了没有?”
“只是这样的话你回来挺晚啊。”
在土间[2]往自行车脚蹬的轴上注油的男人抬起头来。他的手很大,长长的脸,脸颊皮肤干涩,一双细细的眼睛仿佛带着敌意。
“我想去看电影,就到了电影院前,可是放的电影没什么意思就回来了。”
“细谷?你是细谷的朋友吗?”
樋口向父亲的方向瞄了一眼。
“是的。”
“你去哪儿了?”
“我把那小子辞了。真是个不靠谱的家伙。昨天好像又把我们店的三轮开走了。”
“还问我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没开回来吗?”
“就这样?”
“今天早上放在店门口了。”
“说像是小混混干的,问我有没有头绪。我就跟他们说‘我不知道,抓人是你们的工作’。”
“就是说回来过啊。”
“那警察说什么了?”
男人又一次缓缓地把樋口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这你去问警察啊。”
“你在找那小子?”
“那为什么要来找你?”
“我是在找他。”
“昨天晚上,仲町的电影院被人抢了。”
“我不知道。鬼知道那小子的事儿。”
樋口露出不知该不该回答的表情。
男人缓缓摇摇头。
“警察来问你什么?”父亲又问道。
“他今天确实来过吧。”
樋口没转头看父亲,而是原地蹲下来,开始用砂纸打磨柜子。
“应该吧,我是没见到。本来我也不想见到那小子……”樋口从店里出来,刚跨上三轮车,对面就开过来另一辆空的三轮车。三轮车减速停在了他的旁边,似乎是昨天晚上细谷用的那辆。开车的是一个脸颊像女生一样圆润泛红的年轻男子。
“没怎么啊。”
“你认识细谷吗?”樋口双手握着车把问道。
父亲站在工作小屋的入口叫他。那干枯的满是皱纹的脸上戴着黑色粗框眼镜。
男人瞅了瞅樋口。
“怎么了?”
“你说细谷啊。”
两个警察仍然带着怀有敌意的冷漠表情,从樋口身体两旁离开,向外面马路的方向走去。樋口把手插在裤兜里,目送两个人的背影。
男人声音又高语速又快。
5
“他本来在这儿。”
樋口走到河边,靠在仓库的墙上等。河对面的光亮映在水面上,被开过去的汽船划碎了,河上的巨大铁桥上,车灯不间断地在流动,所有声音都很遥远,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被丢下了,他甚至觉得在对面的世界,所有人都红着眼在追他。他害怕走出去,只能继续等,可是细谷没有出现。
“不是不来了吗?”
在电车道路上走了一会儿,他听见了警车的警笛声。两个人约好的地方是大川端成排仓库间的空地。他像是被追赶一般走到了那个地方,可细谷的自动三轮还没到。
“是倒是,你今天没看到他?”
其中一个女生叫起来。樋口回头看向电影院,检票的两名女生刚出来往这边走,他连忙往电车道路的方向走去。
“没看到。”
“他开车逃走了。”
樋口发动了引擎。车刚起步,男人突然又高声说道:
黑暗中,自动三轮车的发动机打着了火。车身微微一摇,突然像是蹦起来一样往另一边开去。
“车站对面有家叫妮娜的咖啡店,你去那儿看看,那小子经常调戏那儿的女生。”
两个人往细谷逃走的方向走去。樋口跟在她们后面。
樋口点了点头。
“小偷吧,蒙着脸呢。”
车站周边是商店街。下班归来的人被车站成团吐出来之后,就会从商店街穿过。录像带店、女装店、蔬菜店、乌冬店、水果店、书店……这些能满足商店街对面大片住宅区的居民基本需要的店铺杂乱无序地排开。
“怎么了?”
蔬菜店及鱼店的前面站着几个穿着白色围裙的女人。樋口把车紧挨电线杆停下,进了贴着深褐色墙板的咖啡店。
两个女生望着逃走的细谷说。
店里除了几张小桌子、靠里的柜台及柜台旁边的电视机,就只有柜台内站着的两个女服务员,没有一个客人。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搞什么,那人——”
“欢迎光临。”
小窗口对面传来男人喘息的声音。
樋口在柜台前坐下,长发垂在身后的女人倒了一杯水放到他面前。
“一一〇——一一〇——”
“给我一杯咖啡——今天细谷没来吗?”
等依然蒙着脸的细谷从玄关冲出来的时候,他也束手无措,只是眼睁睁看着。他想让细谷知道自己在这儿,可是他没办法让细谷注意到他。细谷向放着自动三轮的那条路跑去。
长发女人看向盘着头发的女人,盘发女人回答:
樋口就站着两个女生身后,他已经察觉到里面发生了什么。计划已经完全乱套了,他也完全没法去思考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处理是最妥善的。他只是惊慌地听女生劈头盖脸气势汹汹的怒骂。
“你认识细谷?”
细谷用双手把钱塞进袋子里,接着一边把袋子往裤兜里塞一边站了起来。
“嗯。”
没人回答。
“今天还没来呢。”
“喂,你们才是,在干什么呢?”
“会来吗?”
女生扯着嗓子怒道。
“他说今天会来,不过那人说的话不能当真。”
“你干什么?”
“他什么时候说他会来的?”
细谷再次抓了一把硬币朝小窗口扔了过去。
“昨天啊,还说下次放假要带我们去哪儿玩儿呢。真傻——那人丢了工作吧?”
“浑蛋,拿走——”
“那今天有可能来?”
“你那儿连五百都没有吧。怎么了?你认真点儿啊。”
“谁知道呢。”
细谷数不下去了。他不耐烦地随手抓起一把硬币,扔到了柜台上。则子按住那些硬币,在小窗口前数了数。从外边能看到她的动作。
长发女人走到唱片机前换唱片,然后随着音乐轻轻晃动身体,呆呆地看着外边。盘发女人盯着烧开了的水壶。
“浑蛋——”
“是嘛,他说要带你们去玩儿啊。”
外面女生的声音在催促,感觉比之前更近了一些。
樋口撇撇嘴笑了。女人像是注意到什么,睁圆了眼睛看向他,然后露出嘲讽的表情。
“喂,怎么回事,干什么呢?”
“真不要脸。”
则子用冷静、似乎略带负气的声音答道。细谷正想把手伸进袋子里,把已经装进去的钱拿出来,可伸到一半又放弃了,转而要去数还留在钱箱里的钱。
“也不知道他说什么呢,明明又没钱,穷光蛋一个。”
“九百日元。”
女人把黑色液体倒进杯子。樋口从放在柜台旁边的杂志堆里扯出一本老周刊。站在唱片机旁的女人仍然呆呆地看着前方,微微晃动身体。对她而言,做什么都是一样的,但比什么都不做要稍微好点儿。
细谷哑着声音问。
过了快一个小时,店里只来了几个客人。
“多少?”
“他没来啊。”
外边的女人发出尖锐的声音。听声音,那个女生似乎正在低头从小窗口往里看。
樋口回头看向门口。
“怎么不找钱啊?刚才我给了一千吧。”
“是啊。”
他低骂了一声。
女人用不以为意的声音回答。樋口从椅子上下来。外边已经黑了,他跨上三轮车打开了车灯。
“浑蛋——”
车站附近有铁路道口,过了道口,路斜向分成左右两条。樋口一边咣当咣当通过道口,一边看着左手边通往车站前的路。在他的自动三轮后方,一辆公交车开上了道口。
细谷抬起焦躁的眼睛。他不能把右手高举的扳手放下来。既要看着经理,又要用左手往纸袋里装钱,这并不是轻松的活。
樋口看到一个从车站方向走过来的男人的黑色身影,他在过完道口的地方刹住了车。公交车按了按喇叭,前方走来的男人在三轮车前抬起了头,好像透过车灯边看边放慢了脚步。樋口停下车的同时,男人也站住了。
“什么?”
“细谷。”樋口叫道。
则子对着细谷说。
细谷像是这才注意到是他,慌忙跑到车头右边,公交车又按了一下喇叭。
“那个,找钱——”
“喂,你小子,要逃吗?”
窗口递进来一张千元纸币,细谷边往纸袋里装钱,边瞅着则子。则子撕下两张票递出窗口。
樋口往右一打方向盘追上细谷,但是角度不足以拐进右边那条路,车差点儿撞上前面的石墙。细谷已经跑到了右边,樋口停下车跳下来。
“好啦。给我两张。”
樋口跑了两三步到细谷面前。
“有什么啊,刚才吃荞麦面的时候不是你出的嘛。来,让开,有打折,两个人一百对吧?”
“你小子是打算直接跑路是不是?”
“可小雅不是不太想看嘛,让你出钱多不好意思啊。”
樋口又说了一次,细谷默不作声。公交车又一次按响喇叭。
细谷小声对则子命令道,然后从裤袋里掏出准备好的纸袋,只用左手开始往里面装钱。
樋口低下身子,朝细谷的腹部猛撞过去。细谷用右手按住外套口袋,樋口左手一拳打在细谷下巴上,细谷倒在石墙上。樋口骑到他身上,细谷更加按紧了外套口袋。
“卖票。”
两个人正在纠缠,身后从公交车上下来的司机边骂边走了过来:
细谷从柜台下面拿出装钱的箱子放在地上。
“喂,把路让开!公交车还在道口上停着呢。”
小窗口外边的两个女生似乎在争。钱还没拿出来。
细谷的后脑似乎撞到了石墙,他的动作变得迟缓。樋口把手伸进了他的外套口袋。
“都说不用——”
这时,道口传来喊叫的声音。电车仿佛切割铁片般的刹车声逼近,公交车司机回头往后看。樋口松开细谷站了起来,细谷也站起身来。就在呆立的他们面前,向车站开去的电车碾轧铁轨发出刺耳的轰鸣,以相对缓慢却又无法完全停下的速度向道口轧过来。一阵沉闷而响亮,仿若空洞却带来莫名恐怖的声音后,公交车弹了起来,横向撞上旁边立着枕木的栅栏。电车轧了过去,又继续前冲了一会儿才停住。
“别啊,没事的。”
公交车里的灯光没有消失,车里迸发出惊叫声,能看到人们动作慌张的身影。司机以一种滑稽的姿势,身体摇摇晃晃地跑向公交车。樋口回头看向细谷,细谷表情呆滞地看着樋口。
“不用啦,我出。”
樋口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手里拿着纸袋,他跳上了自动三轮,没有人阻止他。三轮车蹦起来,打着晃蹿了出去。
从小窗口传来年轻女性的声音。则子一惊转了过去。
6
“哎,给我两张票。”
樋口把自动三轮停在家门前,穿过旁边的小巷走向工作间。他把纸袋塞进了工作小屋后堆积的木材下面。
经理喘息着张开了口,但从他眼睛里浮现出的神色并不能确定他是否听明白了细谷说的话。
他从后门进了家,坐在起居室的父亲眼镜反着光。
“听好了,事已至此,老老实实听话才聪明。”
“你到哪儿瞎晃悠去了,一直到现在才回来?”
则子没有马上行动。细谷把左臂深深插到经理的腋下,把他拉了过来,经理勉强以双脚撑地,斜靠在细谷身上被拖了过去,他们就这样来到则子身边。细谷把手臂从经理身上拿开,经理趴在地上,撑起上半身,第一次看向细谷。细谷举起扳手:
“东西送过去了。”
“小姐,你懂的,把钱拿过来。”
樋口坐到矮桌前。
细谷抓着男人的左手臂把他拉起来。男人萎靡不振,但倒不像昏过去了。细谷转向女生,则子站在那儿瞪大了眼睛。两个人的距离有四米左右。细谷犹豫了,他要走到窗口取钱,可是从这个男人旁边离开心里也没底。
“浑蛋,胡扯什么!没跟你说送没送到,到那儿你要花几个小时啊?”
“老实点儿。你要是不老实就要你命。”
樋口没说话。
细谷用包着毛巾的扳手向男人耳边砸过去的时候,男人也只是微微张了张嘴,左手只不过像是客气一下般微微抬了一下,他低叫一声,就弄翻了椅子跌落到桌下了。
“你还没吃饭吧?”母亲问。
奇怪的是,女人没回头看细谷,男人也一直没抬头,直到细谷走近,距离缩短了一半他才发现。而当看到细谷时,男人的表情不是惊恐,而是疑惑。细谷心想:人的表情居然可以这么迟钝。
“没,真饿了。那车最近零件有点儿松。”
细谷顺着楼梯一路走到底,一站到明亮处马上一眼扫过整个房间,那是个比想象中更窄小更脏乱的房间。细谷正面角落里有一个女人背对他坐着,那儿应该就是售票窗口内侧的位置,他右手边的墙上有一扇门,看起来是通往玄关大厅的出入口,左手方向并排摆着三张老旧的木办公桌,桌子上放着各种杂物,乱糟糟的。其中一张桌子前有一个男人冲着自己这边坐着。男人瘦弱而且脸色不太好,戴着眼镜,把一本不知是什么的杂志摊开在面前的桌子上,侧坐在椅子上看。
“你出去玩儿的时候,不许开车出去。”
细谷把扳手举在身前开始下楼梯。他的脸色很沉着,就像为了保卫正义的男人不得不前往战场一样。
父亲像是无可奈何地说。樋口从母亲手里接过饭碗。
细谷准备好之后,再一次窥探了一下楼梯下方的动静,可是完全摸不着头绪。若径直走下楼梯,在最后两三阶楼梯的时候左转,就能直接进办公室,那之间看来没有门。就算穿着橡胶底的鞋,下楼梯的脚步声也会让办公室里的人听到,到了最后几阶楼梯无可避免会被看到,事先也无法知道房间里的人在什么位置。
“知道了。”他回答道。
4
他还没吃完饭,正面的玻璃门就开了。
两个人好像商量不出结果来。樋口怒火中烧的眼睛盯着她们。
“晚上好。樋口利男在吗?”
“不过——后面的我不想看啊。”
“在。”
“到十二号为止啊,今天是最后一场了。”
母亲回答。
一个人说。
“我是警察……”
“开头好像挺有意思,可开头已经过了一半多了吧?”
樋口手里的饭碗掉到了矮桌上。父亲和母亲的眼睛同时看向儿子。
两个女生穿的都是裤子,上身一个穿着毛衣,另一个穿着半长大衣,看打扮像是这附近的人。她们在售票处旁边挂着照片的窗前停下了脚步,手牵手看着照片开始聊天,其中一个人走到小窗口那边,似乎是看了看上映时间表,又走了回来。
“能跟我们来一趟吗?”
他真的生气了。
白色纸拉门的另一边传来温和的声音。
(看吧——看啊!)
“请问——有什么事吗?”
当两个女生溜达走过,在电影院前停下脚步时,他心想的是——
母亲冲着拉门问道。
(那小子在搞什么啊——)
“我是交警队的。今天在练马区A车站的道口发生了交通事故——”
因此他们决定就按细谷进入办公室之后的几分钟内,不会有人过来买票考虑。但这当然不能保证。樋口感觉万一发生那么不走运的事情,责任在自己身上。因此现在没有人,却迟迟不见窗口给出信号,让他分外焦急。他渐渐对细谷产生了怨气。
樋口的脸上微微露出放心的神色。他放下了筷子:
计划是这样制订的,这其中最不保险的一点就是从细谷闯入办公室到抢了钱交给樋口为止,这段时间会不会有人靠近那个小窗口。据则子说,现在正在上映的两部连放电影不怎么受欢迎,来看的人不太多,特别是过了晚上八点很少会有人来。
“这就来。我正吃饭呢。”
要是有人追出来,那肯定会去追抢了钱的细谷。而樋口这边,除了则子应该没人注意到。这时樋口就可以开着三轮车去说好的地方,两个人会在那儿碰头。如果中途细谷不走运被抓住,只要身上没有钱,大概能装疯卖傻混过去;如果细谷未能到达他们说好的地方,樋口就先拿着钱。他们是这样计划的。通过小窗口两人把钱易手,这对樋口来说是计划中最得意的步骤。用自动三轮车也是为了能尽快离开现场,但除此之外,还因为他觉得用某种交通工具极速逃跑,是结束这出戏所必需的。从细谷以前工作的公司偷偷开出自动三轮车来,则是细谷坚持说想这么做的。
“那我让他们等等。”拉门那边的声音说道。
要是事儿已经办了,细谷应该会先从小窗口给出信号。他们说好细谷闯进办公室,制服经理,拿到钱的时候会把手从小窗口伸出来一下。樋口收到这个信号,就会去小窗口前。细谷把钱用纸包好,从小窗口递给樋口,然后从玄关冲出来,逃向跟电车道路相反的方向。拿着钱的樋口则去自动三轮车那儿。
樋口喝了一口茶。
细谷进去五分钟之后,按理说应该就已经开始办事了。樋口没有手表,以前父母给他买的,还有忘了什么时候在公园从一对年轻情侣那儿抢来的,都已经不在他手里了。五分钟的时间有多长,他没有准确的概念,但不管怎么说,细谷进去之后都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他凝视着售票处的小窗口,那儿摆着一块钟,但从他的位置看不清表针。
“是细谷那小子说出来了,真是头蠢货。”
再接下来他从外套的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条白色毛巾,又从裤腰带上拔出一把粗扳手。他用毛巾裹住扳手,拿在右手里。为什么要用毛巾裹住扳手?这并没有特别明确的理由,但像这样做各种准备工作的过程似乎让他感到自豪并能保持冷静。
樋口嘟囔了一句,大声对着拉门说:
他从外套口袋里扯出一顶帽檐儿很长的深蓝色帽子戴上,用双手把帽檐儿压低。接着他拿出一块像是黑色领巾的布,折成三角形把鼻子以下盖住,系在后脑勺上。
“那什么,可能我也有错,但是公交车司机傻乎乎的,那时候只要稍微倒一下车,重新打一下方向盘就能过去的。可那家伙啊,慢吞吞地跑下车来,那家伙也不知道会有电车来吧。”“这些我们正在调查。吃完饭请你过来一下。”
门的另一边直接就是被墙壁包围的又窄又陡的楼梯。他闪身进去关上了门。楼梯下面很明亮,看来是直接通向办公室的,奇怪的是听不到一点动静。
警察的声音变得有些不耐烦。
墙上有一扇门,门正中贴着一张纸,上面用油彩笔写着“工作人员专用”。他前后看了看,抓住了门把手,挺直身体紧紧靠在门上,然后轻轻转动门把手,微微拉了一下门,打开了一条细缝。他下巴微微向前,眼睛向下扫视,用凝滞而没有表情的视线望过去,他觉得这好像是某个电影中的场景。
“哦,这就来。”
他向走廊尽头走去,墙上贴着照片及海报,他抿着嘴缓缓吸气,双臂向外张开,微微弯曲。他似乎有种自己已经成为电影画面中的人物的心情,一切都能按计划顺利进行吗?
樋口站起来低头看向母亲。
细谷身子一弹从长凳子上站了起来。借着站起来的力道,他的双脚脚尖并在一起轻快地蹦了一下。他穿的篮球鞋很软,没发出声音。
“没什么大事,就是小小的违章停车。”
所有准备都做好了,这些都是成功的保证。至少樋口是这样想的。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干成,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是他勇敢地计划出来的一件事。为什么计划这件事?因为他需要钱,而世上没人会给他那么多钱,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双亲什么都没说,只是抬头看着儿子。樋口在后门穿上鞋出去了。等脚步声走远,母亲抬头埋怨地瞅着父亲。
电影院的对面,房屋之间有条如缝隙般的窄巷子。几乎在细谷进入电影院的同时,樋口藏身到了小巷里,看向售票处的小窗口。时不时有人或车通过遮住他的视线,但是没人进电影院。那条路是从电车道路[1]转进来的,但除了路口附近和电影院前面之外,路面并不明亮,而电影院的转角有一条跟电车道路平行的路,那条路更为昏暗。一辆自动三轮车在那条路上紧紧挨着贴金属波浪板的电影院外墙停着,那是细谷从他以前上班的运输店偷偷开出来的。
“他爸——”
从观众席那边传来断断续续的音乐声,感觉好像是格外没有意义的噪声一样。细谷脖子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
“应该没什么大事儿。”
她们根本没转过来看细谷的脸。细谷抖着肩膀沿旁边的楼梯慢慢爬上二楼。二楼观众席后方的走廊上没有一个人影,靠墙摆着三张长凳。细谷两手依然插在裤袋里,像昏厥倒下一样坐到长凳上,叉开两腿伸直。
父亲向下看去。
“这就是人啊。可我该怎么办呢,这鞋,唉,是不是有点儿怪……”
“那孩子干了什么呢?”
“我真是吓到了,到今天为止我都没想到那个人是那样的人……”
“就是什么违章,警察不也说是交警吗?总不能是交警来查抢劫吧……”
检票的女生有两个人,一个坐在椅子上,另一个站在她旁边,两个人正在说话。
“抢劫,你说什么呢……”
七点最后一场电影开始了。到了八点,基本已经没有观众入场了。细谷在八点买了一张票。买票的时候他从小窗口往里张望,可则子低着头没看他。从他的位置看不到玄关内侧检票女生的位置。
“没、没什么……”
3
“他爸,你是在想电影院的事儿吗?”
樋口的眼里闪着光。他们在行人稀少的人行道上微微向前倾着身子,像是被什么催促着一般快步走远了。
“哎呀,来人说自己是警察的时候我是吓了一跳。不过如果就是个违反交规,那就还好吧。”
“没事的,肯定不会。等钱到手了咱俩去泡温泉吧,大玩儿一场,那就太棒啦。”
“这可真是——”
“我什么都不知道,可别连累我啊。”
母亲低下了头。黄色的灯光落在她鼓鼓囊囊裹着围裙的肩膀上。
樋口双手插进裤袋里,抖着外套下面的肩膀往前走。
7
“不会有问题的——肯定不会。”
过了半夜,樋口才从警察局回来。刚过了桥,一个黑影从旁边一间屋子里闪出来。
“你要被抓了我可不管。”
“喂。”
“我那个朋友啊比我能干多了,他的拳头可厉害了。你们经理肯定会吓得缩成一团。”
樋口停下脚步,拉开戒备的架势。
等开始播广告,两个人站了起来,则子付了钱。离开荞麦面店后,樋口轻快地说:
“你小子——”
两个人吃完荞麦面,喝了汤。则子从手提包里拿出烟,二人点上了烟。樋口叼着烟看向电视,上面正在播古装历史剧。樋口的眼睛马上被吸引过去了,则子也回头看过去。两个人就这么看了一阵子电视。
“喂,别再打了,没必要打架吧。”
“哦哦。有这么多够了。”
细谷低声说。
“三四万吧。”
“你胡说什么呢,我不会信你了。”
“那当然要看能弄到多少钱了。一般能有多少?”
“等等啊,我们两个打起来可不妙。警察问了什么?他们没问你为什么跟我在道口打架吗?”
“能给我多少?”
“问了。”
“事成你也有份。”
樋口戒备的身体放松下来。
则子没出声。
“你怎么回答的?”
“不会连累你的,你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别嚷嚷就行了。只要你做到这点,之后都会顺利的,当然你也别提我的事儿——”
“我也没办法。”
“可千万别连累到我啊。”
樋口的声音变得不太自信。
“刚才啊,等你的时候,我想了不少,然后想到一特妙的主意,绝对的。”
“我说很早之前借给你的手表你没还给我,不知道给了谁。”
则子默不作声地吃着荞麦面,看起来好像已经半是答应了。樋口微笑着把脸凑得更近。
“真没办法。”
“让我朋友干。因为他们认得我的脸。”
细谷不高兴地说。
“是你干吗?”
“本来你就没还我啊。”
“那没问题。”
“是倒是,可没办法啊,在你之前我也被问了为什么打架。”
“嗯。”
“你怎么说的?”
“就是那几个女生吧。”
“我啊,我说我搞上了你的女人。”
“基本上是。不过可能会有人进来哦。”
“我的女人?你什么时候搞上的?”
“这个嘛……比现在早一个小时吧。在票钱最后被放进保险箱之前。这个时间只有你和经理在吧?”
“我才不会搞你的女人呢,就是这么一说。”
“大概什么时候啊?”
“你个笨蛋!这种事儿找女人来一查不就知道了。”
“只有经理吗?”
“所以啊,你给你女人说一下,对好口供啊。”
“经理在啊。”
“真糟糕!我只说了手表的事儿。”
则子仍是一副无法赞同的表情。
“真糟糕啊。”
“没事的,不会连累你的。你只要别大声嚷嚷,假装害怕,老老实实把钱交出来就行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寂静的黑暗包围着他们。
“我可不想被牵连。”
“怎么办?喂——”
樋口意图让则子放心。
樋口开口道。
“以前啊,恐吓过一对男女,勒索过。不过没搞到多少钱。”
“下次再问,就说因为手表和女人两个原因吧。”
则子也边吃边问。
“这不错,你也是明天去吧?”
“你干过那事儿吗?”
“是啊,说要现场取证。在差不多同样时间,跟警察一起坐我家的自动三轮过去。我觉得交通事故的事儿也没办法。而且啊,恐怕不全是我的错,公交车司机也有错。我打算好好道歉,别惹交警不高兴。”
樋口边吃边说。
“有人受伤吗?”
“真没事的。”
“好像有两三个人受伤了。交警发了好大的脾气,说就是我不计后果乱停车,让毫无关系的人受了重伤,还问我到底打算怎么办。他那么说又有什么用嘛,我又不是故意那么做的。”
则子皱起眉。小伙子端来了荞麦面。两个人沉默地倒上调味料,掰开一次性筷子,出音吸溜着荞麦面。有一会儿彼此什么都没说。
“你不该逃走的。”
“这可不行。”
“我不是没想到你会说出来嘛。”
“就是你们电影院啊。”
“那有什么办法,又不可能跟不认识的人突然打起来。”
“我是受害人?到底要去抢哪儿?”
“你明天也要去参加现场取证吧?”
“不是,不是让你一起。你是受害人,只要这么蒙过去就行。”
“是倒是。真糟糕——在电影院我让人看到了,不太想跟警察打交道。”
“不会吧,我也要一起?”
“对方是交警,没事的。”
“我们商量过了,没事的。只要你别出差错。”
“也没那么简单。本来我还有你就都让人盯上了。”
等了一会儿,则子才怀疑地扬起视线。
“那要怎么办?”
“能行吗?”
“不说这个,先把钱的事儿解决了吧。钱放哪儿了?”
樋口的手指在桌子上搓着,他看着自己的手,表情显得很迷茫。那是对并未考虑清楚事情善恶而事情却自然演变成了这样,令其不得不有所觉悟的表情。
“钱在。”
“就是抢劫。”
两个人向前走去。
“干一票?”
从樋口家旁边走过,绕到后面,他们在那儿借着月光数钱。一个人只能分到一万五千日元。
“我有个朋友。我跟那小子商量着想干一票。”
“没想到这么少。”细谷说。
则子的目光垂落到桌面上,微微点了几下头。一副大概猜到了他要说什么的表情。
“不是你偷藏起来了?”樋口说。
“哦?”
“你别胡说。”
“来钱的事儿。”
“算了。就这样吧,不吵了。”
“什么事儿啊?”
“好。”
“但不会给你惹麻烦。”
“明天怎么办?”
樋口笑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哎,我好好想想。”
“不过不是什么好事儿。”
“要是逃的话,反而会更糟糕。”
则子双肘支在桌子上。
细谷放轻脚步,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樋口正要回家,看见父亲站在门口。
“哦?”
“你在干什么?怎么了?”
“有事儿跟你商量。”
“什么事儿也没有,明天要去现场取证。跟细谷商量了一下,还要把三轮车带过去,真是倒霉。”
点了荞麦面之后,樋口把脸凑到则子面前说道:
8
路上还有几家店亮着灯,两个人进了其中一家。荞麦面店里人不多,客人和一个站在挂帘边上的小伙子在看电视。
郊外的私铁道口发生的交通事故和老街电影院的抢劫案,负责办案的警察局不同,距离也离得很远。交通事故是一起清晰明了的案子,处置起来很简单。两件事并未马上被关联到一起。
“好呢。”
抢劫案因现场几乎没有任何线索,刑警推想是那一带的小混混干的,挨个去查名单上的人。他们要查到细谷头上,还得需要几天时间。
“要不要去吃荞麦面?”
刑警到他家的时候,细谷不在家,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之后去细谷工作的运输店,才知道他已经被解雇了。与此同时,警方也知道了抢劫案那天晚上搬运公司的自动三轮被擅自开了出去。刑警兴高采烈地把这件事报告给了股长。这时股长想起了交通事故一案,他马上打电话向经手的交警询问详细经过。
她和樋口并排往前走。
“好像是个挺大的事故。”
“好冷啊。”
放下电话,股长这样说。
则子走到他身旁。
“轻重伤员共五名,有一人在医院死亡。造成此次事故的就是那个细谷和他朋友,一个叫樋口的。问过他们本人,说是因为手表和女人的事儿,樋口对细谷怀恨在心,到处找细谷。正好樋口骑着自动三轮刚过道口的时候碰到了细谷。这个叫樋口的是个莽撞的家伙,明知道后面有辆公交车,却突然把三轮车停在那儿跟细谷争执起来。不巧的是这时电车开过来,撞到了公交车的后半截。第二天现场取证的结果显示,公交车司机当时从车上下来了,如果他没下来,大可以倒车或者打方向盘,并非不能避免事故的发生。结果公交车司机也被认定有工作上的过失,不过这个樋口也是个无耻之人。
“啊,你来了啊?”
“道口事故虽然这样了结也行,可现在听了你的报告,我觉得应该重新看看这两个人了……”
走近她后,樋口压低了声音,用算得上温柔的口气叫住她。
股长边说边从桌子抽屉里拿出记录调查结果的纸张开始翻看,上面写着受调查者的个人信息。
“喂——”
“这个叫樋口的也调查过了,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是电影院的人很熟悉这个人,说他的体形明显跟强盗不一样。”
装饰着照片的四方形窗口里,灯光已经熄灭,在出入口的灯光下,只有电影院门前是明亮的。则子穿着红色的粗线编织毛衣,从门前的明亮走入黑暗的马路。就在快到有轨电车旁的道路上时,一个黑色身影面对她站着。
股长粗粗的手指按在纸上。
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瘦瘦的经理答道。
“在道口打架那天就是抢劫案发生的第二天,总觉得有点问题。”
“辛苦了。”
股长抬头看着刑警。
“我先走了。”她说。
“会不会是共犯关系呢?”
则子连钱箱一起把票钱放到经理面前。
小个子的年轻刑警这样说。
2
“不知道细谷去了哪儿这点也很可疑,总之关于细谷的事儿需要找樋口问问。樋口应该在家,你去查一下。”
过了一会儿,两个年轻人分开,离开了风吹过的桥。
“我这就去查。”
樋口的脸颊绽开笑意。细谷也跟着笑了。两个人纯净的笑容向彼此展示了自己的决心。
年轻刑警来到了樋口家。那是傍晚时分,樋口不在家。他母亲说他去了电影院,刑警也就去了电影院。
“没问题。是个好苗子。”
让电影院广播找人,可樋口没出来。刑警决定等,他一直守在电影院直到最后一场演完,他觉得自己应该没看漏从电影院里出来的人,不过他只见过樋口的照片。刑警之后又去了樋口家,樋口还是没回来。刑警着急了,却还是在樋口家附近等了一会儿。这一带到了晚上几乎没人经过,太黑了也看不清东西,只有从大川端那边不断传来河上来往汽船忙碌的声音。
“那女生没问题吗?”
刑警放弃了,决定回去。过桥时,已经习惯了黑暗的他发现在桥头有一个黑色物体倒在地上。他走过去想帮忙,马上发现那是一具尸体。天色又黑,刑警也没见过樋口,因此他没想到尸体可能是樋口。他没马上联系就在旁边的樋口家,而是跑到了最近的派出所。
“今天晚上我就去找那女生跟她提一下吧。”
很快,深夜的街道上就展开了严密的搜查。
“五万六千日元呢。不少钱啊。”
樋口被杀害的时间是在尸体被警察发现前的一两个小时。他的后脑有一块拳头大小的凹陷,那应该是致命伤,此外身体上没有打斗过的痕迹或特殊外伤。聚集到现场的刑警把附近找了一圈,没发现任何类似凶器或遗留物品的东西。
“算两百人吧,四场就八百人吧?一人七十日元,那就是多少?”
很快就确认了被害人是樋口利男。他的双亲穿着睡衣,分别披着大外套和披肩赶到了现场。对这突然降临的不幸,两个人彻底陷入了迷茫。警方未能从父母口中问出太多的信息。
“两百人左右?”
搜查一课课长半夜被电话叫醒,赶到了现场。辖区警察局的警察首先报告的是被害人樋口和细谷文平之间的关系、在练马发生的道口事故,还有附近电影院发生的抢劫案。警方开始考虑这些事件相互之间是否有某种关联。
“那电影院一场收七十日元,一天换四场对吧。一场有多少人去看呢?电影院也不是特别大。”
一课课长频频点头,之后回头看向股长,耳语般对他说:
“干也行,钱有多少?”
“跟前天晚上大久保的杀人案有相似之处呢。”
樋口问道。
“呃。”
“你干不干?”
股长露出他还没想到这一层的表情。
细谷眯起眼睛看着樋口。那像是在确认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可行,同时也是为了说服自己下决心。
“致命伤极为相似,这稍看一下就知道,也是用什么重物击打后脑造成的。另外是晚上行凶,而且都是在被害人家附近,埋伏在被害人一个人回家的路上。前天那案子是在防护栏下面的隧道,今晚则在桥头。凶手知道被害人肯定会经过那里而事先埋伏好,不觉得这很相似吗?”
“女生那边我去说。进里面的是你,因为我的脸他们认识。”
“课长认为两件案子是有关系的?”
“这样啊……能行吗?”
“不,倒也不是。只是突然有这种感觉而已。”
“所以啊,要让女生帮我们啊。”
课长对这件事没有再说什么。
樋口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缓缓说:
现场勘查该做的都做完了,一行人收队回到辖区警察局,由课长主持开了个调查会议。因为被害人是警方名单中登记在册的小混混,所以大部分人倾向于这是小混混之间的怨恨等引发的犯罪。当前把查找仍不知踪迹的细谷作为重点,电影院的抢劫案也要重新审视。
“女生会喊的。”
但是,关于在现场课长突然嘀咕的跟水道公团的职员被杀案的关联,在这次会议上什么也没提到。恐怕除了课长之外,大概没人会这么想,课长也没在会上就此事做任何发言。
“所以要想办法对付办公室里的人,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家伙,找准落单的时候给他来一下就行了。”
9
“不是有人吗?”
久野刑警和田岛刑警仍然分在一组,负责走访户塚的人际关系。天气已经基本不太冷了,正好适合走走路,可工作达不到想要的进度。
“那倒是啊,必须得进办公室里。”
佐佐木的死愈加能肯定是自认无望的自杀。而这跟户塚的死之间看上去好像有什么关系。尽管又努力了两天,两件事之间始终横着一块如同灰色迷雾般的空间,一点也无法缩小。
“从窗口拿不到吧。”
由于佐佐木的死,贪污方面的调查彻底搁浅,这直接缩小了户塚案的调查范围。也就是说,要查明户塚的人际关系,特别是与厂商的关系,刑警们凭直觉盯上了一两家有那么一点儿可能的厂商,可未能掌握任何足够打入厂商内部的资料。
“紧挨着售票处有个小办公室,办公室里总是有一个或两个男的。一进门的地方有两个检票的女生站着,不过她们基本不去办公室那边。要进办公室,只能从一楼入口的大厅那边进去,或者二楼的走廊旁边有一个能直接通往办公室的楼梯。钱放在售票处柜台的下边,装在箱子里。等一天的工作全都结束后就会有员工清算当天的销售额,然后放到办公室的保险柜里,第二天存进银行。钱一旦被放进保险柜就没戏了,不过在那之前是放在那个女生面前的,很简单。”
跟厂商的关系不明确,户塚也没有交往密切的朋友或熟人。他老家是东北的,从那边没发现可能跟厂商有关系的事实。
樋口像是被老师提问的学生一样,一脸极为认真的表情,边想边说:
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户塚从机关旁边的咖啡店出来,到出现在理发店之间的空白时段尚未填上。
“跟你说啊,我常去那儿,所以大致都知道。”
即使这样,久野他们还是好不容易查明,户塚好像偶尔会去距银座后街不远的一家酒吧,并且确定那家酒吧位于桥旁。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的事儿了。
“哦?能行得通吗?”
久野找到惠子,说出户塚的事,惠子的表情一下变了。但是在那之前,她轻松得好像早就忘了户塚这个人了似的。
“就是刚说的电影院啊,等快关门的时候去,把一天的票钱搞到手。”
“有个叫户塚的,是水道公团的职员,他经常来这里吧。你也知道,那个人前天晚上被杀了吧?”
细谷疑惑地努起嘴看着樋口的脸。
久野和田岛并排站在吧台前看着惠子。惠子略低着头,下唇微微突出,一副正在接受责骂的表情。
“在哪儿啊?”
“我知道。”
“倒不至于去抢,可那个的话我觉得能干。钱嘛,应该能弄个一两万日元。”
“他很早以前经常来这里吧?”
“喂,你不是要去抢吧?”
“是。大概从两年前起,他时不时会来,但不那么经常。”
樋口沉默下来,像是在思考什么。
“主要跟什么人来?”
“抢劫?没啊。”
“一个人来的时候比较多。”
“你干过抢劫吗?”
“一个人?总是一个人?有时会跟别人一起来吧?”
“什么啊。”
“嗯。”
樋口眼里突然冒出光,叫了一声。
“知道是什么人吗?”
“喂。”
惠子摊开双手放在吧台上,表情黯淡下来。
两个人互看一眼,笑了。
“有一次我看到他跟一个叫股长的人一起来。”
“下次我带你一起去。”
“大概什么时候?”
“你搞得还真不错。”
“一个多月前吧。”
“她在仲町的电影院上班,我随时都可以免费去看电影。”
“都说了什么?”
细谷半边脸颊挤出一个笑。
“不记得了。”
“那到底是哪儿来的女人?”
惠子露出不胜打扰的表情。正好有别的客人进来,看准客人坐下的时机,惠子倒上一杯水端到了客人面前。
“不过我们约好等到了春天,一起去泡温泉。”
久野和田岛微微对视一眼,喝了口姜汁啤酒。过了一会儿,惠子又回到了两人面前。
“你想得倒是轻松,真让人没办法。”
“那位经常在别的地方吃完饭之后一个人到这里来。可就算来了,最多也只说些无聊的话。”
樋口露出一个腻乎乎的笑。
“他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的?”
“那女人很可爱的。”
久野像是在做最后的请求般问道。惠子顿了一会儿说:
“这我可真不知道。”
“他被杀的那天。”
“有啊。”
她答道。
“嘁,你有女人吗?”
两名刑警眼睛一下亮了。
“想跟女人一起去泡温泉啊。”
“也是一个人吗?”
“你要来干吗?”
“嗯,是一个人。不过他并没有进店里来。”
“钱我也想要啊。”
“那他来干什么了?”
樋口歪了歪头说:
“来请我吃饭。”
“五千日元左右。我老子跟人借的钱。”
惠子像是在边想边说,一点一点地回答。她当然并不是特别积极想配合刑警的问话,但是只要没有对自己特别不利的事情,看来也不像会故意隐瞒什么。
“要多少?”
“然后你跟他一起去了?”
“总之需要钱。”
“嗯。不过只有我一个人去吃饭。”
细谷握拳打在掌心。
“户塚怎么了?”
“要怎么办才好呢?”过了一会儿樋口说。
“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两个年轻人并肩望着水面发了一会儿呆。隔着河道是成排的呈土色的老旧木造房屋和涂着灰色水泥的大仓库,沿河道往前转左就到了大河边上。两个人所在的桥上时不时有卡车或自动三轮车通过。
“这话我不明白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那些。”
久野探身向前。
“那你要怎么办?”
“他好像约好了厂商的人在什么地方碰面。不过他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过后被人问到,他想说那时候自己一个人在餐厅吃饭。所以他叫我替他在餐厅吃饭。”
“不行啊,我啊,手笨,倒不是特笨,但干不了家具店工匠的活儿。”
“他跟你是在餐厅前分开的?”
“就算这样,帮你老爸干不也挺好嘛。”
“嗯。”
“因为没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你倒是不错。工厂那边你不干了吧?”
久野不抱希望地问。
樋口嘟囔着。
“一点儿都不知道。”
“是吗——真来气。”
两名刑警互看一眼,有些失望,然后问了惠子吃饭的餐厅名字就出来了。
“我家里啊,我老子不干正事,就靠我干活。你说我偷汽油不也是因为家里要用钱嘛。”
“要是能知道他打算去见谁的话……”
细谷皱起了眉,做出一副如同成年人般若有所思的表情,可看起来像是幼稚的演技。樋口默默地点头。
久野恨恨地说。两名刑警并肩走在夜路上。
“我被运输店辞了会很麻烦。”
“田岛,你觉得户塚跟刚才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
细谷盯着水面,做出扔东西的动作。像是在回应他一般,一阵风过来吹皱了水面。
“不好说,感觉不像有多深的关系。那女的也没有多难过的表情。”
“晚上用三轮车装着拿到我认识的一个小子那儿去倒空,然后又拿回来,还回去了。浑蛋。”
“我也觉得跟女人有关的可能性比较小,还是跟厂商有关吧?要是能抓到个线索就好了。”
“你把汽油拿到哪儿去了?”
刑警们的前方,几处霓虹灯冷冷地闪烁着。
“是啊。那汽油罐不是一次买个四五桶,然后倒进便携的加油器里用嘛,等空了就换新的对吧。我想拿走其中一桶不会被发现的,结果好像让人知道了。”
次日清早,一课课长来到了户塚案的搜查本部,他从主任警部口中听了之后的情况,说起了昨晚发生在深川的樋口被杀一事。
“汽油?”
警部好像还没听说这件事。
“偷了一桶……好像被发现了。”
“又发生了一起案子啊。”
“什么啊?”
“嗯。”
“事情有点儿不太妙。”
课长点头,然后加了一句:
樋口像是责备般眯起眼睛瞅着细谷。而细谷浮现出一个虚张声势、厚着脸皮的微笑:
“总觉得作案手法相似。”
“怎么会被辞了啊?”
“你的意思是?”
细谷停下了脚步,靠在桥的铁栏杆上。
“难道不是吗?虽然还没找到凶器,但不管是伤口的形状还是位置,在我看来几乎是一样的。而且等在被害人晚上回家的路上,这点也很相似。一个是在桥头里,一个是在桥头,在这种窄路里埋伏也是相同的。”
樋口把毛刷放进装着涂料的大碗里,站了起来。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穿过窄巷,来到对面的马路上,然后从马路走到河道上的桥。
“让你这么一说倒也是。不过如果两案的凶手是同一个人,那他是杀人狂吗?恐怕被害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吧?”
“不能在这儿说,到那边去。”
警部用短短的手指摸着自己头发略稀、又圆又小的脑袋。
“被辞了啊,为什么?”
“大概是吧。”
樋口手里仍拿着毛刷,窥探着对方的脸。细谷用右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课长白净端正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担忧之色,仍是一副无法释然的表情。他的视线移到警部的圆脸上问道:
“怎么了?”
“两个被害人相互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吧。”
“很糟糕啊。”细谷说。
“难道不是这样吗?”
细谷走到樋口身旁,脸上的微笑消失了,表情变得阴沉凝重,然后突然散发出如同杀性大起的野兽般的气息。他在樋口身边并排蹲下。
“但是我们还未能证实这一点。”
“嗯——”
“唉,倒也是啊。”
“嘿,怎么了?”
“是不是有证实的价值呢?”
细谷看到樋口后,露出一丝高兴的笑容停下了脚步。樋口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警部的视线对上课长的,说道:
“嘿——”
“试试吧。”
这时,一个年轻人穿过房子之间的狭窄小巷走到了空地。他穿着褪了色的深蓝牛仔裤、褐色外套,额头上的头发向前支棱着,脸被太阳晒得黑黑的,鼻子扁平。他的身形比樋口魁梧,年龄看起来似乎也稍微大一点儿。
警部往房间里扫了一眼,正好这时久野和田岛还留在屋里。他们坐在稍远的地方,正在商讨今天的工作内容,可等课长开始说起昨晚的案子时,就侧耳在听这边的谈话了。两个人说的话完完全全听在了久野二人的耳中,所以等警部看向久野时,久野像是被拉了一把似的站了起来,走到警部跟前。
从空地旁边的工作间传来电锯切割木板的声音和正在组装家具的木槌的声音,那是樋口的父亲和一个木匠在工作。
注释:
樋口利男在家后面那块对着河道的空地上,给刚做好的桌子刷涂料。他手上的动作显得不太利索,但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风太冷。他脸露稚气,睫毛很长,正眯着眼睛盯着毛刷的毛尖。
[1]指中间架设着电车运行轨道的路。
太阳柔和而温暖,风却依然很冷。风时不时拂过河道里浑浊的水面,吹出无数褶皱。
[2]日本传统建筑中与屋外连接、供人进出之处。与地面同高,因此比其他生活空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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