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下班的时候也……”
“现在吗?”
“这样啊。可以啊。”
佐佐木的声音带着迟疑,有些低。
户塚看了看佐佐木的脸。佐佐木的眼睛带着走投无路的悲伤神色,可被户塚一看,他立刻垂下了眼睛。
“今天我有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跟平时相比,户塚和佐佐木之间说的话少了。沉默的原因似乎主要在于佐佐木,但户塚觉得也有自己的原因。
“今天啊——好像有一个出差检查吧,倒也不一定非得今天。”
户塚害怕这别扭的沉默会让佐佐木察觉到自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关于自己筹谋寄出的信,户塚不知道股长和课长之间谈了什么。关于信是谁写的,他们很可能在某种程度的讨论之上做了推测。
户塚不看佐佐木,用手摸着脸,然后摆出一副思考的表情,像是故意想让人着急。
户塚想要打破这别扭的沉默,但总是不太成功。他心浮气躁地抽了不少烟,工作几乎没进展。
“户塚,今天要出去吗?”他问。
山村课长从早上就没来。户塚想找人问问课长去哪儿了,结果也没问到。
等户塚终于把资料在桌面上摊开,佐佐木叠起报纸放进了抽屉里。
一天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户塚上班的时候,佐佐木股长果然已经坐在他的位子上了,正低头专心读着报纸。户塚坐到他面前,他也没抬头。他脸颊上干巴巴的皮肤呈现发白的颜色。户塚沉默着吐出一口烟。
到了下班的时间,佐佐木股长马上收拾准备离开。
6
“户塚,你知道什么地方便宜又安静吗?”
佐佐木弯弯腰掏出烟。山村课长仍在埋头看着什么资料。
他用只有户塚能听见的声音说。
“哦,辛苦了。”
“我想想。小泉怎么样?”
户塚对佐佐木打个招呼后站了起来。
“那是T钢管总去的地方吧?”
“我先走了。”
“嗯。”
房间里的人如同退潮后的沙子般少了,四周安静下来。
“那不行。”
佐佐木应声道,开始收拾桌面。从一排桌子靠边的年轻人开始,不断有人先站起来离开办公室。而身为领导的股长及课长基本都慢条斯理,看起来就像他们做的是非常重要的工作一样。
佐佐木的目光罕见地挑剔起来。
“哦。”
“为什么啊?”
“有点儿事要跟你谈谈,你留一下。”
户塚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抗拒地反问。
夹杂在各种声音中,课长叫道。户塚几乎和佐佐木同时看了过去。
“你啊,那还不是因为现在正是困难的时候嘛。”
“佐佐木。”
“我结账还不行吗?”
等到了下班时间,大房间里突然热闹起来。其中有人像是累坏了般举高手臂伸展着,有人把手中的铅笔“啪”的一声扔在桌子上,有人打开或关上抽屉。这是办公室里最有活力的时间,可也只不过是非常短暂的时间。
“行倒是行。不过呀,今天晚上还是算了吧。”
户塚一这样说,佐佐木像是突然回过味来,露出胆怯的表情。他视线转回到资料上,又开始用红色铅笔追逐数字。
佐佐木语气不太高兴地把话说死了。户塚没吱声。两个人离开了办公室。
“是嘛。”
佐佐木把户塚带到了车站附近小巷里的一家小饭馆,他好像经常来这里。他们进了小饭馆,跟老板娘说几句话,进了靠里的一间三帖[2]大的房间。
“是不是应该更慎重点儿决定呢,在这个关头?”
坐到一张小矮桌前,用服务员拿来的毛巾擦过脸后,佐佐木第一次看着户塚的脸笑了。那是一个像松了一口气,却又说不上哪儿带着犹豫不决的轻笑。酒上来之后,佐佐木给户塚的杯子里倒上。
户塚含糊地回应。佐佐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仿佛想说提升T钢管级别这事儿也不应该有异议啊。
“这家饭馆就是这样,进的食材都是精挑细选的。”
“嗯啊——”
佐佐木边说边把筷子伸向盘子里的生海胆。
公团将承包或供货的厂商划分为ABC三个级别,指名投标及缔结合同的时候,根据金额从不同的级别中选择厂商。除了一流的制造商以外,跟公团合作的中小企业都是从C级别开始,随着实绩慢慢提高,逐次升为B、A。级别的评定在内部的会议上决定,而在会议中以验收课的意见为重。T钢管约五年前开始跟公团合作,供应给排水的水管及水泵等,同时也承包工程。而在这期间T钢管的资本金翻了三倍。
“我很早之前就常来这里了,又便宜,用自己的钱就能喝上酒。”
“已经可以把T钢管放到A级了吧。”
户塚一声不吭地喝光了杯子里的酒。他不知道佐佐木会用怎样的方式把话说到正题上。
“哦,不错嘛。”
“户塚你多大来着?”
“T钢管交来的高压管好像没一个不合格的。”
“二十七。”
佐佐木股长嘀咕着。待户塚看向他,他说:
“真年轻啊——”
“成绩很不错呢。”
佐佐木感慨地说道。
户塚再次看向课长,此时山村正把那白色的信封对半折起塞进裤兜,然后如平常一样在桌子上摊开了其他资料。他已经不再往户塚那边看了,而是以一个几乎用肩膀覆盖住桌面的倾斜角度,往一份又一份资料上用力地盖章。
“我还有两年就退休了。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是不会理解这种心情的。”
没多久,那双眼睛突然转向户塚的方向。户塚迅速收回目光,落到桌子上的资料上。佐佐木正摊开交货物品的检查调查书,用红笔指着上面的琐碎数字一条一条看。
“大概会舍不得吧?”
从户塚的位置没法确认那是哪个信封,但山村读着便笺纸,眼睛如同被文字牢牢吸引住了。
“哎,舍不得是舍不得。不过不实际体会也不会明白那种舍不得的心情的。这个世界像一条大河在流淌,我就像被河流拍打到岸上的枯木,被留在了原地。我很清楚自己的人生就要在那里终结。我不知道除了舍不得还有什么表达方式,不过这种舍不得的感觉跟普通的那种舍不得不一样,比如被女朋友甩了那种……”
过了一会儿,山村回到自己的位子,户塚望向他那边。山村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信件,一封一封看看背面又放到旁边。而拿起其中一封的时候,他的动作停住了。之后他草草看了一遍剩下的信件,把那封信撕开了。
佐佐木不断给户塚倒酒,自己也不停地喝着。
信件里有一封是惠子的字迹,写着“管理部验收课长山村进收”的字样。
“不知道你有没有被女生甩过,估计那也很寂寞。可那只不过是被一个人丢下的寂寞,而临近人生终点的寂寞更为糟糕。不是谁丢下自己走了,而是自己背对着大家离开——不到那个时候是不会明白的。”
“嗯。”
户塚沉默地听佐佐木说话。他自己没什么可说的。
“好了?”
“我还有两年退休。希望能别出什么大的差错干到退休,这是现在的我唯一也是最大的愿望。这你也明白吧?”
户塚嘴上边说边迅速把信件翻了一遍,又马上塞回给女职员。
“嗯。”
“看看有没有跟我有关的信。”
户塚看了看佐佐木的脸。佐佐木皮肤松弛的颈部附近有点儿红了,但是他应该还没醉。
课长不在位子上。
“我是这么期盼的。”
“是给课长的哦。”
佐佐木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沉默了一阵子。
“让我看一下。”
外厅传来其他客人和女人们不着边际闲聊的声音。被贴着墙纸的墙壁和日久发红的拉扇门隔开的这三帖大的房间里,沉淀着酒精酸涩的沉重空气。
负责分发下午信件的女职员从户塚身后走过,要去课长位子的时候,户塚伸手拦住了她。
“昨天下班的时候课长把我叫了过去。”
到了下午。
佐佐木仿佛自暴自弃般吐出一句。户塚缓缓抬起仿佛被阴影覆盖的眼睛。
户塚把装订成册的资料在桌子上摊开看了起来。
“是为了T钢管的事儿。有人中伤T钢管和我的关系,传到了课长耳中。”
“没有?这样,那就好……嗯,就这样。告诉野村我还会再联系他的,好的好的……”
佐佐木看着户塚的眼睛。
户塚突然压低了声音。
“当然了,身为课长,到现在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问题是,这件事是从外部传到课长耳朵里的。”
“喂,我是户塚。对,野村在吗?哦?还没来。怎么了?哦?嗯……算了。顺便问一下你们那边没出什么事儿吧。”
“从哪儿传来的?”
户塚用有些夸张的手势拿起话筒,转动拨号盘。
“不知道。”
佐佐木一副刚睡醒的表情,马上站起来走到课长的座位前。报纸依然摊开在桌面上。
“用什么方式?”
“佐佐木。”
“这也不知道,课长不说。不过课长也说了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你有头绪没有?”
放下茶杯,他一边从放待处理文件的箱子里拿出资料,一边叫了一声:
户塚别过脸。他的样子不像在回避佐佐木的视线,而像在思考什么,一脸沉静。
山村课长来上班了。他背对墙壁,一坐到桌前,马上就有女职员端来了茶水。山村小心地取下杯盖,慢慢啜着茶。身为课长的他也是老员工了。他面容端正,皮肤有光泽,穿着也很合体,看上去是个无可挑剔的男人。
“会不会是跟T钢管竞争的同行?”
佐佐木视线落在报纸上,但看起来不像在读报纸上的文字。
他用沉着的声音问道。
“M工业好像被查了不少。听说警察要彻底调查。”
“课长也是这么看的。但就算是这样,也还是很麻烦。这个时候外面到处传这些话是非常麻烦的事情。”
佐佐木没作声,但不快的情绪浮现在了脸上。
“是啊。”
“不过芝田被查是因为M工业的事儿吧。”
“老实说,T钢管对我这样的人也没做什么特别大不了的事儿。反而是课长有什么事儿。我这样的,只不过是逢年过节拿到点儿跟大家差不多的,因此也没有给他们行什么特别的方便。验收的实际工作基本也都交给你们了,对吧?”
佐佐木的目光像是在沉思。
“啊,是倒是。但是股长收到了礼品券之类的东西吧。”
“果然是这样啊……”
“嗯,但那只不过是跟百货店的购物券差不多的东西,实际上在百货店跟商品券一样使用。我马上在百货店买了东西,所以跟收了东西差不多。”
“哎,合同课的朋友说的。不过好像不是被羁押了。”
佐佐木的语速有点儿变快了。
“谁跟你说的?”
“但是不知道警察会怎么看。”
他视线落在烟头上,嘴里小声说。佐佐木从报纸上抬起头,没马上应声,而是扫了一眼别的座位。户塚对面的位子没人。
“你怎么处理的?”
“合同课的芝田被叫走了吧,你知道吗?”
“我换成现金喝酒用了。”
户塚坐到他旁边的桌子前,佐佐木微微抬眼,视线又马上落回报纸上。户塚拧了拧身子凑近股长那边,点着烟,喷出一口烟后说:
“这件事该怎么办呢?没什么办法能事先把这事儿抹掉吗?课长叫我必须这么做。”
户塚的科室在五楼,他顶着睡眠不足的眼睛进了办公室。大部分人已经来上班了。佐佐木也把早报摊在桌上,皱着眉专心地看着。
“只是T钢管吗?”
5
“就是啊。出问题的好像只有这一件事,所以我想你要是能尽力帮我一把的话总有办法解决的。怎么样?”
户塚把烟放进口袋,站了起来。
佐佐木面前酒杯里的酒已经冷了。他圆圆的小眼睛里认真的神色愈加浓厚。户塚有些困惑,一脸不知如何是好地把酒杯送到嘴边。
“好了,走吧。现在用当天到达的快件寄出去,也许傍晚就能收到了。”
“股长虽然这么说,但我觉得不仅仅是T钢管。”
惠子把盘子里剩下的苹果塞进嘴里。
“什么意思?”
“知道了啦——这苹果你不吃?能给我吗?”
佐佐木探身问道:
“我也跟佐佐木股长没多大不同。干到退休,能干到课长就算出人头地了。时不时跟厂商喝酒,借点儿零花钱而已。没跟那些高层一样给国家造成麻烦。”
“首先不应该是M工业吗?M工业已经因为××厅的关系被检举了。顺着这条线芝田才会被叫走了不是吗?这才是现实的问题吧?”
“你别摆出那么吓人的表情……”
佐佐木沉思着不作声。户塚的话里含着对佐佐木和M工业关系的怀疑。佐佐木没有马上对此反驳,也就是默认了。
“可我怎么办?”
“课长一直在担心T钢管那边的事儿,才会对股长那么说的吧?”
“你这么说的话,那在信里提到佐佐木挺不好的吧。”
户塚一边连连发问,一边偷偷观察佐佐木沉下去的脸色。佐佐木默默点了点头。
“耗了一辈子都没当上多大的官,也没干出多了不起的事儿。上头那帮人干得更狠更大手笔。比如说他们决定了一个要用除了某一流制造商谁都做不出来的涡轮或变压器的项目,或者说计划建设大堤坝或运河,这些工作自然而然会落到某几家固定的厂商手里。要动用好几亿的资金。要是不在机关干了,就会平调到那些厂商担任要职——而且也不至于要搞出什么会被警察翻出老底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儿。”
“这可能是我的恶意猜疑,但课长就他个人而言担心的是T钢管那边,就是说他认为M工业那边暂时是安全的吧?所以才担心火会不会烧到T钢管身上吧?”
户塚脸上呈现怒意。
佐佐木歪了歪头,像是才意识到一个重大的问题。
“说什么屁话,明明你自己也那么说了。”
“会吗?哎呀,很可能会。其实你可能不知道,T钢管的总经理跟课长是同学,最开始跟公团合作的时候也是找课长谈过的。”
惠子浮现出一个浅笑。
“坦率地说,股长跟M工业的交往有多深?”
“不是很可怜吗?”
“这个嘛——”
户塚露出极为不快的表情,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佐佐木有些吞吞吐吐。
“那就等那个人自杀吗?”
“唉,跟T钢管的交往差不多,并没什么特别的。真的。”
“那人是以前的工业专科学校出来的,一步一步才干到现在这样。他已经升不上去了,既不懂好好玩乐,也不知道女人,只对钱有兴趣。他马上就要退休了,离职金和慰问金是他唯一的依靠。他那人没胆子,给T钢管做事,也就盂兰盆节和年底能拿到一万日元左右。就这样他也觉得自己干的事了不得。万一受到惩戒免职,一切的一切都成了一场空。只要想到这点,他可能就会想到自杀。就算他想自杀,也没什么不自然的……”
“但是××部的职员被检举也是因为逢年过节收的顶多两三万的东西哦。”
“知道啊。一个小个子、额头发秃的老头。”
佐佐木看着户塚的脸。他那双眼里浮现出像是恼火和愤恨的光芒,但正一点一点转变成悲伤和哀诉的神色。
“那个佐佐木股长你知道吧?忘了以前什么时候带他去过你们店里。”
“你说要怎么办才好?”
户塚咬住门牙,用拿烟那只手的大拇指按着门牙,看着惠子的脸:
最后他这样说。
“我啊——”
“我跟你说,除了老婆,我还有三个孩子,两个还在上学。要是周围的人知道父亲因为这种事儿被警察带走,孩子们要怎么办?那么悲惨的事情我没法想象。你说趁现在的话,还能想想办法吧。”
“真可怜。就算课长没事了,那你会怎么样?”
“M工业那边我不太清楚。”
“哎,比如说找个借口让他辞职,或者调走,然后想办法把一切都归咎到股长身上。”
户塚脸色淡漠地垂下眼睛。而佐佐木紧盯着他的眼睛。
“搞什么呢?”
“没那回事儿吧。你不应该也知道嘛——”
“这是一个铺垫,会怎么样到时看情况。课长大概知道芝田被警察叫去了,心里应该挺担心。我不知道课长跟M工业有没有关系,不过估计跟T钢管肯定有关系。我也不太清楚M工业那边,但很了解T钢管他们。这样一来,如果佐佐木被检举了,那T钢管一事也会摆上明面,所以我在信里这么写。如果我看得准,这应该是课长的痛脚。课长会着慌,他必须做些什么,大概会叫佐佐木来谈话。哪怕到了那个时候,他大概还以为自己做的事下属不知道,所以他不会提自己的事儿。我想他大概会说‘你没问题吧?万一出什么差错要怎么办’。然后这家伙终于有了危险,也许会搞什么动作。”
佐佐木的眼里交织着愤怒和哀求,压低声音说话的嘴角肌肉僵硬地颤抖着。
“可你寄这封信又要干什么啊?”
“倒不是一点儿都不清楚。唉,不管怎么说,尽可能减少事实比较好吧,以防发生万一的情况……”
“姑且先这样吧。接下来在信封上写我们机关的地址名称,管理部验收课长山村进阁下收。”
“也就是说?”
惠子放下钢笔,户塚伸手取过便笺纸重新读了一遍。
“之前有过M式水泥块的事儿吧?”
“忠告……哦。”
“那不是你说可以的吗?”
“为了不让事态发展至此地步,事先充分敲打佐佐木股长,并且准备好一定的善后措施,这是在下的警告——仅此而已。不,等等,不是警告,是忠告——这么写。”
“开什么玩笑。是股长叫我那么做,我才做的。”
“而佐佐木股长不仅仅和M工业,还跟T钢管也有密切的联系。事实上他凭着在交货资材的检查上睁只眼闭只眼,从这两家厂商收取了大额钱财。当局会查到芝田股长,等于预告了不久就会查到佐佐木股长身上。如果佐佐木股长的事情曝光,那么您及贵课员工一行的名誉都会受损,并惹上极大的是非。
户塚像是刻意地用冷酷的语气说道。M工业制造销售水泥产品,其中一样产品是用在河流及灌溉水路的护岸上的M式水泥块。且不说是不是有特别功用,总之那是专利产品,在公共事业中被大量使用。
惠子看上去写得乐在其中。户塚慢慢说下去:
“但是,那我这边也算检验过了……”
“亦有相同关系——啊,这话好生硬,一点儿都不像你说出来的。”
“不好说,也就检验了全部的五分之一吧。”
“对对。芝田股长跟M工业之间的关系可能受到怀疑。当局盯上的目标可以说是正中靶心,可跟M工业有关系的不止芝田股长一个人,贵课的佐佐木股长亦有相同关系。”
“五分之一?”
“警察似乎要求合同课的芝田股长出面协助调查?”
“是啊。在东京的工厂生产的只是五分之一,剩下的都是在群马当地用不怎么样的设备生产的,而且也压根儿不知道在工厂生产的五分之一到底是不是送到了现场。目前使用的基本都是在现场便宜生产的吧,这些完全没检查,可股长在验收调查书上盖了章。”
户塚点上了一根烟。
“那不是一回事儿。”
“你说慢点儿啊。”
佐佐木努努嘴。
“现已查到了贵公团[1]。就在下所知,几天前警察似乎要求合同课的芝田股长出面协助调查……”
“那是因为运输时损坏或者现场稍微有点儿不够,这些凑不成整数,才在当地采购而已。”
“相当严,然后呢?”
“一开始对外是这么说的。但M工业这点事儿是做得出来的,要说我们不知道也说不通吧。总之只检查了五分之一这事儿很糟糕。”
“不会写的字你就写假名。”
“那就说全都是我们自己生产的怎么样?”
户塚伸出手指在桌沿上写。
“这些只要调查对方工厂内部的票据,或从运输方面入手就能查明。”
“三点水,之后这么写。”
“那说我们去了现场检查怎么样?”
“那个污染的污我不会写啊。”
“那也不行啊。在现场生产的和我们这边工厂生产好送过去的,价格的构成内容会不一样。合同上的价钱是在我们这边有大型设备的工厂生产出来送到现场的价格。M工业为了赚取这中间的差价才那么干的吧?”
“贪心的贪和污染的污。”
佐佐木苦涩地喝干已经冷了的酒,又机械性地往杯子里倒满。
“等等,等等,贪污两个字怎么写啊?”
“那要怎么办?”
“最近对××部的贪污案,当局的追查相当严……”
“想办法尽可能让股长不受牵连如何?”
“前略——然后呢?”
佐佐木沉默着用询问的视线看着户塚的脸。
惠子取下了钢笔的笔帽。
“幸好付款好像还没完成,所以在这期间想想办法。报表应该还在流转中,没交到会计课。等会计课长盖了章,拿到出纳局长的盖章就完了。在会计课长看到之前,把我们这边交上去的验收调查书拿出来,然后换成实实在在写着只检查了五分之一的报表。这样的话,至少可以说我们这边没有不正当的行为,是没留意这点盖了章传出去的负责人的错。也就是大家都是无意犯的错误,没有恶意。”
“前略?”
“那能顺利拦下报表吗,还不让人发现?”
“别用那种语气说话。听好,拿起笔来——一开始要写‘前略’吧。”
“这可以找会计课的女职员帮忙。我能跟负责接收报表的说上话。”
惠子点上烟,发热的眼睛瞅着户塚。
“那就能拿回来了吗?”
“写什么嘛?”
“这个嘛,就只能到时再看情况了。总之叫人知会一声,之后总有办法的。”
“课长认识我的字,我写的话他会看出来。女人的字虽然也不太妙,不过反正他迟早会知道这是找人代写的。”
“但是那女职员不就知道我们做了什么吗?如果不能弄得天衣无缝……”
等用完餐,户塚收拾好桌面,递给惠子一支钢笔,然后自己走到壁龛的装饰柱边靠着说道:
“也许会一定程度察觉到,但比起一目了然的证据要好得多吧。”
“你先吃完再说。”
佐佐木无力地点头。
“要写什么?”
“来,酒都冷透了。再喝几杯。”
“写给我们课长。”
他给户塚的杯子里倒上了酒。
“写给谁?”
“然后T钢管的事儿也请你多帮忙了。”
“信啊。”
“好。但是只要股长这条线不浮出水面,大概不用担心厂商先被检举。”
“写什么啊?”
“唉,但是考虑到万一啊。要是T钢管的事儿拿到明面上来,对你应该也是很大的麻烦。”
“吃完之后帮我写封信。”
“我知道——”
女服务员拿来了便笺纸和信封,户塚把这些放到了惠子面前。
户塚脸上呈现出不高兴的表情。
“是啊。咖啡的量也很足呢。”
“总之拜托了。我还有两年就能平安退休了,在那之前无论如何都不想出事——真是的,太傻了。这事儿拜托你了。就这样。”
“水果新鲜,量又多,这就是不错的。”
佐佐木双手垂到桌面下,低下了头。他因酒醉而湿润的眼睛看起来像在哭泣。户塚像是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移开了视线。
惠子边剥煮鸡蛋的壳边说。
7
“这就是很不错的早餐?”
那之后过了几天。
早饭送来了,有吐司、咖啡及水果。户塚向女服务员要了便笺纸和信封。
佐佐木每天都会问户塚:
等惠子终于出来了,户塚随后进了浴室。
“那件事儿还没有消息吗?”
“难为我邀请你,你居然没有一点儿热情——我真不该来。”户塚目光投向浴室的方向,但什么也没说。
“还没。”
户塚打开一扇防雨板,盘腿坐在被子上,苦涩地抽着烟。
一听户塚这样回答,佐佐木就心事重重地点点头:
“水温可好了,你不泡泡?很舒服哦。”
“不会已经付完款了吧。”
惠子不情愿地起来,进了浴室。里面传来放热水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说:
“没事,后来我看了看会计课的接收单。比起这个,T钢管那边比较麻烦。”
户塚下了床,掀开被子。惠子裹着编织浴衣的圆润身体滚到了一边。盖着防雨板、拉上窗帘的房间里很昏暗。
“怎么了?”
“我要上班了。”
“平时总过来的一个叫野村的不在了,怎么都联系不上。很难往深了谈。”
惠子在被子里发出娇嗔。
“是不干了吗?”
“八点?开什么玩笑,让我再睡会儿。”
“谁知道呢,但是眼下那边好像还没事。”
“喂,已经八点多了。”
“总之你多注意。”
惠子默默地翻了个身。
但是其中也有不好的消息,那就是合同课的芝田股长被捕了。
“喂,醒醒。”
这个消息就像一片乌云在整个机关内扩散。等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之后,却谁都不提了。大家好像都在等着下次又会出什么事一样,笼罩在沉重紧张的气氛下。
户塚点亮台灯,拿起放在枕边的手表,推了推惠子的侧腰:
任谁都能一眼看出,佐佐木股长的脸色消沉苍白。
4
“喂,那事儿还没消息啊。如果直接被警察没收了就麻烦了……”
她像是撒娇般低喃。
佐佐木抬头看着户塚,就像他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呆呆地想什么呢?”
到了那天下午,户塚悄悄对佐佐木耳语道:
惠子终于吃完了橘子,她身子一转对着户塚,耸耸肩,伸手放到了他的浴衣衣襟上:
“刚才会计课的女职员联系我了。今晚留下来别走。”
户塚沉默地看着墙,墙上映着床头灯水蓝色灯罩的颜色。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户塚掏出烟点上。
户塚的眼睛闪着尖锐的光,脸颊的皮肤抽动着,如同干枯了一般。佐佐木像个孩子一样点头问:
“佐佐木会不会自杀呢,不是经常听说贪污案的某某人自杀嘛。像佐佐木那样胆子小又老实的人很可能会出人意料地死掉呢。”
“要怎么办?”
“大概吧。”
“今天晚上把调查书替换出来。明天会计课长会过目。”“替换的验收调查书呢?”
“那样的话会跟你联系上的线就算断了吧?”
“我来做。”
“嗯。”
“课长的盖章怎么办?”
“那可不行。像你这样的人一来,客人就全都跑了。话说回来啊——佐佐木要是自杀了就好了呢。”
“这没办法,请股长代为盖章。日期就写课长出差不在的那天。”
“要是丢了工作,我要干什么呢。惠子让你们店招我当员工吧。”
“这样行吗?”
“事情挺不顺的呢。”
“总比现在要强。”
惠子吃着橘子,像是明白了什么。
佐佐木又一次点头。
“是嘛——”
那之后佐佐木被课长叫了过去,课长又进了部长的房间。过了一会儿佐佐木哭丧着脸回来了。
“我跟M工业没关系。”
“怎么了?部长说了什么?”
“你没有吧?”
户塚问道。
“因为他和M工业有关系。”
“不,部长不在。其实很过分……”
“那现在有直接危险的只是佐佐木?”
“什么事?”
“那人什么都知道。上头那伙人比我们干得高明得多。今年元旦去课长家做客,发现他不仅有整套高尔夫装备,电视就不说了,还有音响。而且还有两个孩子在上学。光靠课长的工资可付不起这些。”
“课长说:‘要是我们课出了什么事那都是你的责任。我只在你盖了章送过来的报表上盖过章,因为我信任你。’课长想要推卸责任。”
“佐佐木也知道上头的人干的事儿吧?”
“高层的人都这样。大概课长跟T钢管的总经理深入谈过了。”
“干了啊。”
“但是,这太过分了……”
“上头的人没干?”
佐佐木的脸颊苍白,瘦小的身体因激动而颤抖。他掏出烟,烟盒的银锡纸发出嚓嚓的声音。
“肯定完蛋啊。我做了什么股长一清二楚,只是假装没看见而已。那是只老狐狸,厂商要是被查了那边大概也会出来……”
到了下班的时候,户塚把做好的验收调查书放在了佐佐木的桌子上。
“如果佐佐木被检举了,你肯定完蛋?”
“我先回去一下。”他故作轻松地低声对佐佐木耳语说,“等天黑了我再回来。请打开安全楼梯的窗户。让人看到就不妙了,我会从安全楼梯上来。”
“不是我想做才变成这样的,是所有事情搅和在一起才会变成这样。就算不是我,换个人站在我的立场,也会做同样的事。事情本来就会这么发展,不是为了我才变成这样的。上面的人,厂商的人那边,大家都是为了活下去才变成这样的。”
佐佐木流露出悲伤的眼神,抬头看着户塚点点头。仅仅是替换验收调查书,这点事没必要非得佐佐木在场,户塚一个人也能做到。可关于户塚让佐佐木也留下来这点,佐佐木好像没产生一丝疑问。他这个时候似乎已经无法自己主动去想什么或采取什么行动了。
惠子用留着长指甲的细细的手指仔细地剥开橘子。
户塚离开机关,去了附近常去的一家咖啡店。在那儿他喝了一杯咖啡,跟一个相识的女孩子闲聊了一会儿。
“可你已经做了很多事了啊,没办法嘛。”
离开咖啡店的时候,黄昏仿如薄而浑浊的烟雾一般从街道上渗透出来。他去了桥下的一家酒吧,两个女生正在店里打扫。惠子从铺着薄石板的狭窄壁龛由里往外扫,看到户塚站在店门前,她抬起头:
“这一来要是有个万一,我这辈子就完了。谁能救救我……我身无长物,要是不干公务员就完了啊。”
“欢迎。今天很早啊。”
然而户塚似乎也对惠子能多专心地听他说话不抱什么希望。他的视线投向天花板的一角。
“有事儿找你。”
一躺到床上户塚就把脸转向惠子,开始说起自己身陷怎样的情况。那是一种热切的说话方式。惠子趴着,下巴搁在枕头上,她把装在袋子里带过来的橘子的皮剥掉,一口一口地吃着。也不知道她的注意力主要是在橘子上,还是在户塚说的话上。
户塚给惠子使了个眼色,自己走到了门外的路边。惠子跟着他出来了。
那之后他邀请惠子,两个人一起乘坐出租车进了涩谷附近的一家酒店。房间是很新的日式房间。
“怎么了啊?”
户塚很有耐性地一直待到打烊。
“吃饭了没有?”
“今天晚上我想找个人陪。”户塚这样说。
“吃了啊。”
惠子没说话,在柜台上摆上一杯威士忌和一杯水。
“几点吃的?”
“没跟人去过。只是知道。”
“一个小时前。”
“和谁去过?”
“还能吃得下吧。”
“有个地儿提供的免费早饭很不错。”
“你要请我?”
惠子不出声,看着户塚的脸笑了。
“对。”
“那明天的早饭我请你。”
“那等我肚子再饿一点儿。”
“早吃了。说什么呢。”
“不,必须现在。”
“晚饭吃了没?”
惠子疑惑地看着户塚。
“什么啊?”
“让那个女生干,你马上跟我走。反正天刚黑也不忙吧。”
户塚压低声音探身叫了一声。
“老板娘来了又要抱怨了。”
“差不多吧。喂——”
“那有什么关系。陪我一下。”
“我们是为了听人抱怨才在这儿的?”
“有什么理由吗?”
“是啊。要是不抱怨,谁会来你们这店呢。阴森森的,又小又潮湿。不就是为了让人抱怨的吗——你们也是。”
“总之你跟我来。”
“我看也是。你总是在抱怨。”
“那,你等一下啊——”
“净是些无聊的事儿。”
惠子转身进入店里,一边往身上套着一件绿色的毛衣,一边走了出来。
惠子揶揄地笑了。她颧骨略高,细长的眼睛总是仿佛疲惫般不怎么转动。
两个人肩并肩过了桥。桥对面繁华街的小巷里已经点上了灯。
“又有什么无聊的事儿了?”
“去哪儿?”
户塚手肘支在柜台上,不耐烦地揉着脖子。
“哪儿都行。”
“嗯。”
“我不太饿。”
“你好像没什么精神哦。”
“要是不想吃的话,那就能吃多少吃多少。”
“什么怎么了?”
“感觉好奇怪。”
“怎么了?”惠子来到他面前,用手背撑着小小的下巴问道。
“你什么都别说。而且是你一个人去,我不去。”
昏暗窄小的店内,柜台的前面和后面同样狭窄。户塚侧着身从两三个客人背后穿过,坐到了靠里的椅子上。
惠子似乎埋怨地看着户塚。
他的走路方式看起来既像有某种目的,又像没有。转过两个弯是一座桥,过了桥有一栋建筑物,门前摆着一个带红色灯的招牌。他用肩膀顶开门,走了进去。
“我一个人去吃?”
这条路上随处可见面向大马路而建的大楼的背面。这些楼房都黑着灯,在安静地沉睡。而楼与楼之间,有一些咖啡厅或酒吧立着小小的不显眼的招牌。户塚略显飘忽的脚步用力踏在地上,仿佛在默默忍受着什么,用尽全身力气走着。
“对。”
他没回头看老板娘,脸上呈现出如同把自己封闭在壳里般阴暗的拒绝表情。他穿上鞋,充耳不闻背后老板娘说话的声音,走到了店外。
“傻不傻啊。算了,我回去了。”
户塚往信封里看去,里面放着一张竖着对折的五千日元纸币。他连信封一起塞进了口袋。
“你一个人找一家店进去吃晚饭。”
“什么?‘今天有急事不得已先行离去,非常抱歉。之后的事情请多照顾’——哼,什么请多照顾。”
户塚的声音没有起伏,似乎在刻意控制声线。他看起来并不在乎惠子的意愿,用一种仿佛在问“你到底在抱怨什么”的沉静目光盯着惠子的脸。
户塚接过信封,眼睛里忽地浮现出仿佛恢复了清醒的光芒。信封里放着一张便笺纸。
过了一会儿,惠子把视线从户塚身上移开,默默地往前走去。而户塚也开始四下打量,像是在寻找合适的饭店。
“什么?”
两个人沉默地在小巷里走了一会儿,时不时路过能用餐的饭店。每次户塚都往里看上几眼,好像在根据某种标准选择饭店。走着走着,在十字路口的转角处有一家相对较大,而且似乎挺有品位的饭店。透过玻璃窗户,能看见里面摆着铺有白色桌布的桌子。
“这是野村先生让我交给您的。”
户塚停下了脚步。
老板娘站起来追上户塚,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
“这里?”
“等一下,等一下——”
“我现在要去跟厂商的人见面,那人有重要问题。但是之后被人问起来的时候,我想说这时我自己一个人在这家店里吃饭。”
户塚脚步踉跄地离开靠着的柱子,向玄关方向走去。
“我是替身?”
“好了,我要走了。”
户塚点了点头。
“已经十点半了。”
“为什么要替身?”
“我就是这么真诚。跟野村那种无赖不是一回事儿。我是个真诚的、有前途的单身汉。老板娘,几点了?”
“因为需要饭店的小票。你记住吃了什么,尽量点些不引人注意的、普通的菜。”
“因为户塚先生每次喝了酒都会睡着……”
户塚递给惠子一张一千日元的纸钞,然后就像是已经忘记了惠子,或者说心思被别的事情夺走了一样,大步走开了。惠子目送户塚的背影离开,推开了饭店的门。
“嘁,我也没喝多少,那小子把我灌倒就开溜了。”
户塚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了机关。他在离机关还有些距离的地方下车,走近机关大楼的后门。公团所在的大楼是老旧的租赁楼。这一带混杂着大大小小的楼房和木造建筑,可办公室居多,到了晚上安静而黑暗。
老板娘像是在安抚他,每次停顿话尾声调都微微上扬。
公团所在的楼呈コ字形,中间有一块空地,对着中庭设有安全楼梯。要进入中庭,要通过旁边的员工出入口,可晚上那儿应该锁上了,必须叫门卫来开门。楼旁有一块当成停车场的空地,停车场和楼的中庭之间只有一面高约一米八的水泥板墙。停车场的入口没有门。
“这个啊,野村先生说今天晚上家里有事儿必须赶回去。而且户塚先生睡得很熟,他说要先走就回去了。”
户塚缓缓走进停车场,向水泥板墙走去。停车场里停着两三辆车。他用手一撑墙,一口气跳了上去。翻过墙跳进中庭后,他直接在原地蹲了下来。沉寂的黑暗包围着他的身体。这时他调节着呼吸,一边让心情平静下来,一边再次思考自己的计划。
“没跟你说醒不醒的。野村怎么回事儿?那家伙真是岂有此理!”
他至今为止没杀过人,杀人好像是一件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想都没想过的遥远的事情。但是现在他想,人被逼到绝路、竟能轻易生出杀人的想法。这给了他一种奇妙的心安感,同时有种仿佛迷失了什么的茫然。
矮胖的老板娘眯起眼睛笑着说:“醒了啊?”
户塚认为佐佐木迟早会接受调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如果佐佐木被调查,自己的事也会全都见光,这是显而易见的。所以,他无论如何都必须将事态控制在佐佐木那边。要做到这点,让佐佐木消失是最为稳妥的方法。户塚在产生杀掉佐佐木的念头之后,无数次在内心对自己说必须要杀他的理由,或者更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试图说服自己。这样的立场很奇妙。如果他有勇气更深地挖掘自己的内心,也许能找到一个尚未彻底接受杀人想法的自己。
他靠在柜台入口的柱子上。
但是他付诸行动了,事情进展基本都很顺利。佐佐木遭到了课长的问责。
“喂,野村走了吗?”
他怕极了芝田股长会被逮捕。那是个胆小鬼,就算他跳楼自杀,肯定任谁都能接受他的动机。
他一把掀开盖在身上的毛毯站起来,离开房间到走廊上,往柜台走去。
应该有人注意到今晚佐佐木一个人留到了很晚,没有其他任何人在场。独自苦恼的佐佐木处决了自己,课长对当天问罪佐佐木一事应该会心有内疚吧。但是他也会安心的。而报纸上会登出贪污案中常见的“下级职员自杀”的报道。
“浑蛋——”
光这样也许就够了。只要不怀疑死因,应该没人会追查。但是计划杀人的人,不得不更深入去考虑事情的方方面面。户塚想到了自己被问不在场证明时该怎么做。
户塚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桌子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不见野村的身影。他的脸色呈现酒醒后的苍白,只有眼睛发红浑浊。
因为他单身,所以在外边吃饭。他偶尔会在市内的餐厅里奢侈一次。离开机关,在咖啡店待了三十分钟。女店员大概会隐隐约约记得他吧,就算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也没关系。
3
他在那家饭店吃饭的事,恐怕警察要两三天或者更久之后才会问到。饭店的人不会记住每天那么多的客人,留下记录的只有付款的小票。小票上写着桌号、菜名、人数还有金额,但是不会写客人的性别和年龄,也不会写客人在餐厅里的时间,不过按小票的顺序也许能大概推测出来。
户塚身体倒向一边,伸手抓起直通柜台的电话。野村茫然的视线投向他,像是在远远眺望什么一般。
仅这些就足够了。户塚说的跟小票上写的一致,只要没有矛盾的地方,警察估计也只能相信。而且警察怎么会想到那天或许有另一个人在那张桌上点了那些菜呢?只要不留下任何其他不利的证据,他就比任何人都安全。
“好吧,那叫几个女人来。今天一天快憋坏了。先放松一下心情,今晚喝个够。”
户塚抬头看向安全楼梯。沿着熄了灯的大楼墙壁,那被搭建在一起的铁架子勾勒出一个く字形通向上面。五楼窗口的灯也熄灭了。户塚想象着佐佐木在那儿屏着呼吸,等着他到来的身影。
“好。”
户塚脱下鞋,单手拎着。安全楼梯的第一段对着他。脚底感受着铁的冰凉,他屏住了呼吸,开始轻手轻脚地爬楼梯。
他说。
8
“来,喝一杯。”
到了三楼的转角平台,他背对着大楼望向远方。眼前是零星点缀着各色灯光的夜景,天空隐隐渗着浑浊的黄色。夜空下,一处处灯光仿佛象征着一个个在生活中挣扎的人。户塚感觉自己被远远隔绝在那些生活之外。围着他的铁楼梯冷硬而不怀好意,包裹他的黑暗带着敌意默然不语。
野村嘴上这么说着,声音里似乎带着厌烦,或者分神在想别的什么事。户塚不满地看着野村。
他爬到了五楼。铁楼梯继续向上延伸,出入口的门当然是锁着的,但是转角平台边上的那扇上下推拉式窗户正如事先说好的那样是开着的。转角平台边上的扶手高度正好跟窗户前方的边沿一样,所以要从窗户爬进去,就要踩在扶手上,向扶手外边的窗户方向探出去。
“嗯,我明白。”
但是窗台的高度跟扶手几乎一样,所以一只脚踩在扶手上,身体稍微探出一点儿伸出手,就能抓住窗户的内侧。这样一来就可以用爬的姿势进入窗户。
“我担心的不只是我自己的事儿。我想的是怎样才能不让大家难做。”
回程要稍微麻烦一点儿。要是身体轻巧的人,也许可以蹲在窗台上,身体探到外边,一口气跳到转角平台上。但是若做不到这样,就只能和进来的时候正好相反,头留在窗台内,把脚伸出去,够向扶手的方向,一点点挪动身体往外爬。
野村说。
要是有人先爬下去,那就可以从背后帮助后爬的那个人。但是他应该也可以在对方的身体几乎完全探出窗外的时候,抬起他的脚将他推到扶手外边,轻而易举让对方的身体掉下去。
“那当然是。”
“股长。”
户塚眼角泛红,视线锐利起来,像是有些生气。
户塚压着声音,从打开的窗户对着室内的黑暗叫道。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应答。
“野村啊,你因为自己没事儿就放心了,这可要不得。要是公司倒了你也不好办吧。”
“股长。”
户塚伸出双手在面前交握住给野村看。
他略微提高声音又叫了一次,但是寂静仿佛因此又加深了一层。
“可能你是吧。你又不是负责人。不过你上头的课长还有总经理可是这个哎。”
他把鞋子放下,踩上了扶手。扶手是用圆铁管做的。踩在扶手上的脚用力,身体弹起,手伸向窗台。就在这一瞬间,身体的平衡变得不稳,踩在扶手上的脚腕左右晃动。他的心脏一下缩紧了,但手还是抓住了窗台内侧。
“我知道。没什么可害怕的。我这边是光明正大的。”
跳到房间内,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房间里没有一处亮着灯,白色墙体上并排着显白的方形窗户。透过窗户,能看到几处闪烁的霓虹灯。窗户和户塚之间摆着黑色的桌子,上面放着各种资料。那看起来像是一头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蜷缩着的野兽。
“但要是有个万一,事情就麻烦了。”
他走向自己的桌子。
“那些事儿从现在就开始战战兢兢的也没用啊。先打起精神喝两杯吧。”
“股长——”
“你说没事,野村,你能保证吗?你不也没有被警察调查的经验吗?”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扩散,像被吸收掉一般消失了。他走到自己的桌旁,旁边佐佐木的股长专用转椅上面坐着空虚的黑暗。他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桌子上一如平常收拾得很是整洁。他用手撑在桌子上看了看,离开之前他交给佐佐木那份要替换的验收调查书不在桌子上。
野村低喃道。
“怪了。”他想打破寂静,出声低喃道。
“没事的。”
他盯着眼前的黑暗,感觉似乎被什么蒙住了眼睛。
“我觉得吧,佐佐木那边可能会搞出不少东西来。毕竟对方是警察。”
户塚觉得困惑。佐佐木也许自己调换了文件。或者说相反,也许他放弃这么做,回去了。窗户之所以开着,可能是在等户塚来,也可能是中途改变了主意,忘了关上窗户。
户塚沉思起来,拿起啤酒瓶给野村的杯子里倒上,也给自己添满。
会不会是等得太久,在哪儿打盹儿呢。可佐佐木应该不是那么心宽的人。
“但是啊……”
户塚站了起来,开始四下走动。他没有很明确的想法,只是下意识地在找佐佐木。一层楼的空间除了部长办公室及仓库和洗手间等,几乎大部分都是没有隔段的一个大房间,随处都有成排摆放的储物柜和书架,这些成了课室或部门之间的分界线。他在这些东西之间走动,像个安静的影子。
“我会做到万无一失的。”
调换验收调查书这件事,并不是今天晚上最大的目的。对他而言,这件事就算跟M工业没有直接的复杂关系,但是可以防止佐佐木被检举,在这个意义上,间接是件好事。可要是没有他白天做好的那些文件,在这黑暗中他也没法重新做一份。
“希望你们好好商量,姑且先采取些措施,比如烧掉有可能成为不利证据的资料之类的。如果你做过什么记录,那东西也希望你烧掉。”
听到下面有人上楼的脚步声,户塚在黑暗中站住了。那脚步声有力而沉稳,佐佐木不会给人这种感觉。
“是啊。”
来人爬完楼梯,挨着楼梯间的门被打开,手电筒圆圆的光圈无声在脚边晃动着。户塚终于明白过来,这是值夜保安来巡视。
“就是说这个。这点上希望你们能尽量周全点儿。要是搞成那样,对你们公司而言也是事关兴衰的生死关头啊。”
他本能地当场蹲了下来,下一秒就听到咔擦一声,房间里的电灯一齐亮了。他感觉那光亮就像瀑布般击打在他身上,自己仿佛赤身裸体一样。
“哦,不过我们这边就算有个万一,也不会做出给大家带来麻烦的事儿的。”
但幸运的是值夜保安和他之间有好几排桌子,户塚蹲着的身影应该不会落在保安眼里。值夜保安开始往房间里面走去。户塚竖起耳朵听着。脚步声大步横穿过房间,好像往安全楼梯那边走过去了。
“他说××部有位股长被抓了,顶多就是两万或三万的事儿。”
等脚步声停下,响起了关上上下推拉式窗户的声音,和咔嚓一声上锁的声音。
“嗯,那是……”
“怪了。”
“你们的销售课长经常来哦。”
户塚听见上了年纪的保安声音沙哑的自言自语,然后是值夜保安向来时的方向走去的脚步声。房间里的灯熄灭,脚步声往楼上走去了。
“我想没什么大事。我和那位没多少接触。”
户塚在黑暗中站了起来。找佐佐木似乎没什么意义了。如果他在的话,值夜保安应该能看到他。不管是对值夜保安还是对户塚,难以想象佐佐木有什么理由要藏起来。佐佐木肯定已经不在这里了,户塚这样想。
“我们的股长要是被查到了,那可不光是M工业的事儿。那老头胆子很小,只要稍微吓他一下,估计就全招了。你们也干了不少吧?那个人……”
户塚走向安全楼梯的方向,打开值夜保安锁上的窗锁,静静地把窗户推了上去。他能听见值夜保安在楼上的水泥地面上走动的脚步声。户塚翻过窗户,脚先伸出去够到安全楼梯的转角平台,等扶手的铁管到了腹部时,他考虑到值夜保安会再转回来看一次的情况,从外边用手指抠住窗户的边沿,拉了下来。
野村像是想掩饰内心的冲动,露出一丝浅笑看着桌面。
做完这些,他用手摸索着找到鞋子夹在腋下,下了楼梯。他感觉到一种无以名状的空虚感。原本必须要抓住佐佐木,下决心杀掉他的焦虑和不必杀人便可收场的安心,这两种感觉奇妙地交织在一起。
“是嘛。”
等下到二楼的时候,他看到下方有一个小小的白色物件。仔细一看,那白色的物体像是某样东西的一部分。上楼梯的时候往上看是看不到的。最后一段楼梯中途没有转角平台,直接到了地面。他略显急促地走完这段楼梯,绕到楼梯背面,走近从上面看到的那东西。
“是啊。我们的股长也跟M工业关系相当密切。这些我都知道。”
等走到距那东西几步远的地方,他发现那是一个人,同时也察觉到了那人是谁。他停下脚步凝视着。
“佐佐木?”
佐佐木股长瘦小的身体趴在地上,上衣卷了起来,腿弯成了正常人做不到的角度。发秃的前额对着侧面,看起来发白。
“就是他。倒不是被羁押了,不过警视厅好像还在继续进行秘密调查。都查到芝田了,我这儿的股长也危险了。”
户塚渐渐理解了事情是怎么回事。佐佐木自杀了。户塚坚信佐佐木要是自杀没有人会觉得奇怪,看来佐佐木本人也不觉得奇怪。他被逼到了这个地步。今天芝田股长被捕对他大概是个很大的冲击吧。而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静静等着户塚,他肯定翻来覆去想了很多事情。
“是芝田吗?”
自己要是被捕……家人、生活……如泡沫般消失的工作和退休金……
“尽管有问题的是××部,不过其实我们这边跟M工业也有关系。他们的外交方式太出风头,结果发展下来就成这样了。昨天,我们合同课有位股长被警视厅叫去问话了。”
他为了户塚去打开窗户。大概是在看到下方的黑暗时,他受到了死神的邀请。
“嗯,报纸上登了,两三天前。和××部的股长一起……”野村也放下了杯子,双手垂放到桌子下面。
尽管不是自己下手达到所期待的目的,户塚的心情却变得极为沉重。他丢下佐佐木的尸体,翻过墙,急急走向地铁站。一种仿佛是自己犯下了罪行、正从现场逃离的心情挥之不去。
“M工业被检举的事儿你知道吧?”
坐上明亮的地铁,他感到灯光十分刺眼。他担忧自己的脸会不会被认识自己的人看到。他本想着亲手杀死佐佐木之后,其死亡被人看作自杀是很自然的。但是现在看到佐佐木自杀了,他又害怕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不是他干的。如果在地铁上有认识的人看到他,他觉得自己肯定会被当作凶手。
过了一会儿,户塚对老板娘这样说。等老板娘离开,户塚望着还剩半杯的啤酒,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挑开了话题:
在国电站下车,走进从商店街通往自己住的出租房的阴暗小路时,他终于稍微恢复了一点平静。沿途有他常去的一家理发店。他一个月大概会去理一次发。今天距离上次去还不到三个星期,可也没有办法。要让第三者对自己回来的时刻留下清晰的印象,他认为这是很自然的好办法。
“小智,不好意思,你能回避一下吗?”
他进了那家理发店,等从里面出来已经快八点了。刚剃过的脖子凉飕飕的。他完全平静了下来,觉得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佐佐木股长一死,拍打过来的浪大概就会平静下来吧。他逃进了安全的港口。他脚步轻快,但突然想起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的黑暗中,佐佐木那张成了小小的白点的脸,他又像胃里被塞进了什么沉重的东西般,在黑暗中皱起了眉头。
他小声说着,机械式地把酒杯送到嘴边。户塚沉默地点了点头。之后两个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地边喝边动筷子。
他走到宽阔的大马路上。这条路一边是住宅区,另一边是某处公共建筑,既没什么行人,也很黑。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根电线杆,上面的路灯亮着微弱的光。
“请——”
这条路呈向下的缓坡,走下去就会穿过国营电车防护栏下方的桥洞。他向着那暗穴般的桥洞走去。正在他走入黑暗中时,有一个人从对面走了出来。他没怎么太在意那个人。但是就在跟对方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的后脑感到一阵撕裂般的冲击。
户塚瞥了一眼正在往桌子上摆餐具的老板娘。老板娘往二人的杯子里倒好啤酒后,野村把酒杯举到眼前。
户塚失去了意识,身体直接朝前方倒下。他一动不动的后脑再次受了一下重击。击打者盯着户塚的脸看了一会儿。最终那身影如风般消失在黑暗中。
“嗯,是啊。”
在户塚摊开的身体上方,电车重重的车轮激烈击打着铁轨开了过去。
“是嘛。你不是说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吗?”
9
“唉,这事儿要慢慢说。”
快到半夜的时候,骑着自行车从防护栏下方桥洞经过的电报送报员发现了户塚的尸体。在那之前应该不是没人经过,但经过的人大概以为是个醉汉,或者对别人的命运漠不关心。
野村大睁着眼睛,似乎很疑惑。一张晒得黝黑、不太有活力的长脸探到户塚面前。脏兮兮的全是褶皱的衬衫衣领上挂着一条细细的深蓝色旧领带。他用关节粗大的手指抽出一根烟,在桌子上砰砰敲了起来。
受害人的身份很快就查明了,可关于他出现在那儿之前的行踪及嫌疑人的排查等工作,直到天亮也没有什么进展。
“发生什么事了?”
但是天亮之后,警方对户塚的行踪有了一定程度的掌握,同时在现场附近的搜查仍在继续。关于杀人动机,推测很可能是打架或打劫。
野村把一个旧手提包和可能是刚在百货店买的一个大箱子放到房间的角落后,在户塚面前坐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盒放在桌子上问道:
然而没多久,警方的搜查本部收到佐佐木股长自杀的消息,这一来,户塚的死似乎增添了复杂的因素。留在搜查本部房间里的刑警们集中到一起,听一课课长说明佐佐木股长的案件情况。
“让你久等了。”
“尸体天亮时被发现,是值夜的保安在中庭安全楼梯的下面发现的。另外保安昨晚六点四十分左右在楼里巡查的时候,发现尸体正上方的五楼窗户是开着的,他关上了。但是当时他没觉得可疑,也没往下看。就算往下看了,大概太黑了也看不见吧。跟现场勘查后掌握的事情放在一起看,佐佐木股长大概是在保安巡逻前一个小时左右自杀的。而且发现了遗书,据说是放在桌子抽屉里的。从现场情形判断死者有很大可能是自认无望而自杀。”
他一根烟还没抽完,隔扇就打开了。
“动机是什么?”
户塚沉着冷静的目光落在了对面褐色的土墙上,吐出一口烟。
一个刑警问道。
老板娘端着毛巾出去了。
“问题就在这儿。接下来是跟户塚这边的关系。”
“野村先生应该马上就到,请您稍等。”
课长的视线扫过众人的脸。
“差不多吧,有不少事儿。”
“佐佐木股长,刚才也说了,是水道公团管理部验收课第一股的股长,户塚是他的下属。”
“您还是那么忙吗?”
刑警们看着课长,同时睁大了眼睛。
户塚用热毛巾慢慢擦了擦脸,然后把毛巾扔回托盘上。
“是偶然吗——也许可能是偶然。各位应该也听说了,针对这个公团,二课的人两个月前就在秘密调查。昨天早上,合同课的一个股长因受贿嫌疑被捕。而就在当天晚上,验收课的股长自杀,职员被杀。具体的我还不太了解,不过那验收课好像也是检查给公团交货的一个部门,跟厂商应该很有关系。”
“算了,等野村来了再上。”
“这一来不管怎么说,户塚被杀是在佐佐木股长死了之后吧。”
“马上为您上菜吗?”
一个刑警问道。
夕阳从地板边上的小窗户照进房间的角落,榻榻米的表面十分冷。
“是在之后。算下来至少也是一个小时之后。再来看看已经查明的户塚的行踪。五点下班后过了一会儿,他出现在附近的一家咖啡厅,五点四十分左右离开咖啡厅。之后的就不知道了。七点左右他去了常去的理发店,说今天晚上在银座后街一个人大玩了一场。他是单身,肯定在外用餐,估计是在某家餐馆吃了晚饭。他说是一个人,所以应该没有同伴。现在正在排查那一带的餐厅,但还不知道他在哪儿吃的饭。理发用了四十五分钟左右。户塚去的时候店里没别的客人,马上就轮到他了,所以他大概是七点四十分或五十分离开了理发店。如果他直接去了被杀害的现场,那也不过是两三分钟的事。
户塚答道。
“而佐佐木股长那边,按最晚也就是六点四十分来算,这之间最少也有一个小时的空当。”
“是啊。”
“这是谋杀吧。”
“天气暖和多了呢。”
“被害人的内袋钱包里放着三千多元现金,而且还戴着瑞士制造的格外高档的手表,可那些没被抢走,这么看应该不是抢劫。”
户塚背靠壁龛的粗柱子坐下,伸直腿,点了一根烟。老板娘端着热毛巾和茶水进来了。
“如果是谋杀的话,凶手应该是在防护栏下面的桥洞里等着吧。那儿又黑,又是被害人肯定会经过的地方。可就算是如此,被害人在某处吃饭,顺道去了趟理发店,如果这段时间一直在原地等着……虽说那儿行人不多,但也不是没人经过。”
“应该马上就会过来。”
“等了多久,这可不知道哦。”
老板娘打开了小房间的隔扇。
“如果是有计划的行凶,大概不是一直傻等,而是一定程度知道被害人的行踪,做事很有效率。即便这样也应该不能连被害人去了理发店都事先想到。”
“是的,来过了。”
那位刑警微微侧着头思考。
“野村来过电话了吧?”
“那凶器方面怎么样?有什么……”
店里还很安静。他跟着老板娘,顺着一尘不染的走廊往里面走去。
另一个刑警问道。
说着用下巴指了指出租车。
“应该就是坚硬的钝器。加上刚才物证课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说发现被害人的后脑上附着有一根细纤维,是红色的棉线。由此推测是用红色棉布包住某样金属或石头之类的凶器,用力打击被害人。而那棉布纤维似乎非常陈旧。”
“麻烦你了。”
“这需要了解一下二课那边秘密调查的情况。”
银座的小巷里,在一家外观不怎么起眼的饭店前,户塚下了车。他对迎出来的老板娘说: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得跟二课合作。佐佐木股长还有户塚都处于怎样的立场呢?佐佐木恐怕因为一些相当说不清的问题而忧虑重重。户塚不知是不是也有那方面的关系。是不是有人害怕佐佐木被检举,或者户塚被逮捕?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要是被逮捕了,事态可能会如何发展——”
2
课长一通话说完,房间里的刑警们也出去了。
来到出租车乘车点,导乘员打开了车门。一个拿着行李的中年女人奔过来推开户塚坐上了车。户塚安静地让开身子,坐上了下一辆车。
久野是本部的老刑警,田岛是S局一个体格健壮的年轻刑警。他们两个人一组负责走访调查户塚的人际关系。二人并肩走出了警察局的大门。
他看起来对迎面走来的众人都漠不关心。在大众之中,他的职权没有任何用途,而在职权没有任何用途的地方,他就会丧失兴趣。
“久野你怎么看,户塚被杀跟公团贪污的事有没有关系?”田岛率直地问道。他眼里冒着信赖的光,好像久野什么都知道。比田岛略矮一点的久野紧紧抿着厚厚的嘴唇,眯起眼睛,视线投向远处,沉默了一会儿。
户塚放下话筒,也不往周围看一眼,换上一副平静而愁苦的表情,双手插进长外套的口袋里走开了。他逆着人潮向车站外边走去。
“听课长的口气,他好像觉得跟贪污有关系呢。”
“哦,那什么,现在想见个面。啊?不,有点事儿想深入谈一谈。那当然是可能会出大问题的事儿……不,很紧急……哦?你说什么?这可愁人了。是家里有人得了急病……嗯……那样的话,野村,希望你抽点时间出来。啊?那当然是工作上的事儿啦。不是叫你出来玩儿的。当然了,你那边要是无所谓的话,那不管也行。不过我想难做的是你那边哦。所以说啊,一起商量一下嘛——不能在电话里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我想这会影响你们买卖的。现在你们也做大了,不过我们每个月给的几千万的活儿要是丢了怎么办啊。要是说你们不在乎我们的话,那也行……你说是吧……唉,说起来,这次你给我们交货的铸铁管还没验收呢。交货期是这个月二十号,只剩正好一周的时间了。要怎么办?嗯,所以说啊,也有这事儿,总之像这种事儿必须跟你聊聊。要是突然让你们总经理出面,大家都会为难吧?啊……嗯。那好吧。我去你那儿等你。嗯,嗯……”
“这事儿谁知道呢。”
电话那边换了人。户塚压低了声音说道:
“从你的经验产生的直觉来判断呢?”
“野村在吗?”
“我说你啊,直觉既有准的时候也有不准的时候。人们大多数只记住了准的时候而已。”
说完他仔细听了一下,像是在确认对方的反应。
久野的说话方式很缓慢。
“喂,我是户塚。”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这次的案子很棘手呢。”
等呼叫声停下,传来对方应答的声音,他说:
“红线啊。”
他还不到三十岁,但眼中的神色比实际年纪看上去老多了,透着不容掉以轻心的冰冷。他薄薄的嘴唇发黑,缺乏光泽的脸颊凹陷,几乎贴着骨头。那整体看上去宁静的面孔述说着他至今为止从未在自由的地方、按自己的意愿工作过,而仅仅是隐身在巨大的组织中,每天都在调查他人做的工作。
久野喃喃自语了一句,田岛马上做出了反应:
户塚把握在手里的带着体温的十日元硬币投进投币孔,转动拨号盘。等呼叫声响起,他呼出一口气,目光投向眼前来往的人群。
“跟女人有关吧。虽说这年头男人也会穿红衣服,但据说那根线有年头了,可能是女人的物件。不过凶手恐怕不会是女人,而是跟女人有什么关系吧。受害人又年轻,可以往这个方向考虑。”
一个穿着黄色毛衣,白皙的脸颊圆嘟嘟的女孩放下了话筒。话筒马上被另一只手抓了起来。女孩从人群间穿过,离开了柜台。
“哎,差不多走吧。”
“……哎,你真的快点来啊。快受不了你了,老是迟到……嗯,嗯……没那回事儿……那我先过去了哦……真烦人……又说那种话……嗯……瞎说什么呢,我没事。反而是你……那我就在入口等你哦,可不许再让我等太久……”
久野盯着前方,以惯常的步伐向前走去。两名刑警来到马路上,淹没在人群之中,再也分辨不清。
人潮带着一种独特的嘈杂,以及仿佛怀有什么共同目的却又说不清是什么的气场。汇集而来的人流从车站两边涌入房檐下。在那角落里建有一个四方形的小房子,柜台上摆着好几部红色电话机。旁边围着的人跟电话机的数量几乎相同。
注释:
下班的人群就像是受到良好训练的动物一样,从四面八方的人行道横穿斑马线,向车站巨大的水泥房檐下汇集。
[1]公团是指日本政府或地方公共团体出资组建的经营特定公共事业的法人。
白天的时间变得长了一些。
[2]日本计量单位,一帖等于一点六二平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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