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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开往冥河的船资

“嗯,我游了好长一段,上岸后就无法抗拒这片柔软的白沙了。出什么事了,探长?你看起来有话要说。我给你留了言,你听到了吧,请你给我回个电话。时间是午后没多久,你两点半以后就一直没回办公室吗?”

“七点多了。”

莫利紧抿着嘴唇,巡视似的转过头。露台上此时只有执勤的警员,两边的岩壁四周同样没人,这片天地间空空荡荡。探长这才垂下头来,俯看着埃勒里身旁的沙子,伸手摸向鼓起的衣袋。

“几点了?”埃勒里身子一颤。海风直吹上裸露的胸脯,他这才觉得冷。

“你看看这个。”他简捷地说,手上多了个扁扁的小包裹。

莫利探长说:“这可真是睡觉的好时间啊。”

埃勒里用手背擦了擦鼻子,叹口气说:“这么快啊?”说完接过包裹。

他觉得有人在轻拍他的肩膀,于是睁开眼。莫利探长正俯身看着他。探长红光满面的脸上神情诡异,埃勒里瞬间完全清醒过来,翻身从沙滩上坐起来。太阳已快触到海平线了。

“啊?”

潮水已经涨得很高了。他把东西放在沙滩上,扑通一声钻入水里,奋力朝着海平线游去。

“很抱歉,探长,我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条泳裤,穿上帆布鞋,披了条毯子,然后下到海滩。冲看守出入口的警察颌首示意时,他想,在这个该死的案子了结之前,至少得在大西洋里畅游一次。他很确定今天没必要再守在电话总机旁了,今天不会再有其他收获了……但别人那边可能有,一会儿听听莫利探长那边的进展。

包裹是常见的褐色包装纸,用一条脏兮兮的廉价白绳子绑着。其中一面写着莫利的姓名和普恩塞特办公室的地址,水蓝色墨水,故意写成印刷体,猛一看还以为是邮局寄来的。埃勒里拆开绳子和包装纸,取出薄薄的一捆信,一小张照片,还有一小卷看起来像是影片胶卷的东西。埃勒里打开其中一个信封,撇了一眼署名,然后带着厌恶的眼神审视着那张照片,再拉出胶卷,迎着光看起来……最后,他把所有东西重新包好,交还给莫利。

埃勒里对着门干瞪眼,耸了耸肩说:“好吧,没关系,抱歉打扰你了。”说完只好走开了。

“怎么样?”莫利过了片刻才粗声问,“你看起来并不惊讶。没有引起你的兴趣吗?”

“拜托了,奎因先生,我真的很不舒服。”

“第一,我确实不惊讶;第二,我由衷地感兴趣。你有香烟吗?我忘带下来了。”莫利替他点烟时,埃勒里点点头,“探长,我打电话给你,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但我想告诉你——”

莫利口沫横飞。“你早就知道了?”

“不,”她的声音还是很不自然,“不,我不想跟你讲话,奎因先生。我——我不太舒服,请你离开吧,或许,改个时间。”

埃勒里耐心地把他窃听到的康斯特布尔太太和神秘勒索者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莫利一直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听着。“嗯,”埃勒里说完,莫利才开口道,“意思是说这只鸟,先别管他是谁,兑现了他的威胁,把这堆东西送到了我手上。但你先告诉我,奎因先生,”他直视着埃勒里的眼睛,“你怎么知道会有这通电话?”

“是的,没错。”

“我不知道,怎么说呢,多少有点凑巧。我做此推测的思考过程先略过不谈,改天我再告诉你,现在,该你跟我讲事情经过了。”

没回应。不久后才传来答话:“你是奎因先生吗?”

莫利把包裹放在他摊开的手掌上。“我出门去追查有关皮兹这个女人的线索,看起来有的可挖。我跑到马滕斯,但一无所获。一回到办公室我的一名手下就跟我说你打来过电话,我正拿起电话准备打给你——差不多一个多小时之前——信使就来啦。”

“我可以跟你聊一下吗,康斯特布尔太太?”埃勒里以最友善的声音说。

“信使?”

他敲了敲门,哭泣应声停止,接着传来康斯特布尔太太奇怪的嗓音:“谁?”

“没错,一个十九岁左右的男孩,开着一辆老福特,他说是去年花了二十块钱弄来的,小鬼头一个。我们调查了他,他绝对没问题。”

走到门厅时,一个想法猛然袭上他的心头,于是他把香烟往盛着沙的铸铁烟灰缸里一丢,转身上楼来到康斯特布尔太太房门口。他不知羞耻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先是抽抽搭搭的声音,接着转为低声哭泣。

“他是怎么拿到这个包裹的?”

埃勒里坐回去,眉头紧皱,点燃一根烟。他安静地坐了半晌,然后打了通电话到普恩塞特的莫利探长办公室,偏偏莫利的手下告诉他探长出去了,埃勒里交代他莫利一回来就让他回电。放下话筒他便离开了。

“他住在马滕斯,城里人都认识他,和寡妇老妈一起住。我们马上打电话到马滕斯警局核实,这孩子的说法得到了母亲的证实。下午三点钟左右,这小鬼和他妈两个人在家,同时听见门外传来砰的一声。出去一看,就看到了这个包裹。包裹上还粘着一张刻意掩饰笔迹的手写字条,以及十块钱纸钞。字条上的指示很简单,就是让他马上把包裹送到普恩塞特给我。于是小鬼就跳上他的老福特送来了。那十块钱对母子俩很有用。”

“抱歉,先生,”电话局回话了,“那通电话我们追踪不到,非常抱歉。”接着是一声轻脆的咔嚓声。

“他们没看见是谁把东西扔到他们家门口的?”

然后他等着,啃着指甲。“又肥又蠢的母牛”,还有“其他事”,那人明显很了解马尔科的风流韵事,并深知那些照片和文件有什么意义和用处。显然不是意外落入这人手中的,而是此人本来就涉事极深。埃勒里非常确定。过往的探案经验让他知道如何将怀疑具体化,如此一来,时机来临时,才有机会验证他的判断是对是错。同时,只要他能加快进度……

“开门出去时那家伙早溜了。”

“电话局吗?马上追踪那通电话,刚挂断的。我是警察——在戈弗里豪宅。快!”

“可惜。”埃勒里若有所思地抽着烟,注视着紫色的海面。

埃勒里立刻将手伸向总机,在他火速切断电话并拨给电话局的那一瞬间,还能清楚地听到康斯特布尔太太绝望的啜泣声。

“这还不是最糟的。”莫利低喃道。他抓起一把沙子,任由沙粒从粗大的指缝间漏下,“东西一到手,我匆匆看过后就立刻打电话找康斯特布尔太太——”

勒索者的嗓门也提高了。“等莫利探长拿到这些东西,并全部交给报社,你可能就会后悔当初为什么不乖乖拿出五千块!你这该死的、又肥又蠢的母牛!”接着是挂上电话的咔嚓声。

“什么?”埃勒里如梦初醒,香烟从他的指间滑落。

“我弄不到,真的。”女人啜泣着,“我没人可求助,我——哦,你还不明白吗?你不能去跟其他人要吗?我已经为我犯下的错付出代价了——哦,补偿了一千次——我的眼泪,我的血,还有我全部的钱。你怎么能这么冷酷,这么——这么……”

“我还能怎么做?我又不知道你在电话中听到了整个经过。我需要些信息。跟她通电话时我就觉得她的声音怪怪的,我告诉她——”

“那就想办法弄到钱!”

“可别告诉我,”埃勒里呻吟起来,“你对她说收到了这堆信和烂玩意!”

“不,求求你,求求你!”康斯特布尔太太哭叫起来,“别!我真的没办法,我没钱——”

“呃……”探长一脸悲痛,“我想我大概给了她诸如此类的暗示。当时我正忙着联络马滕斯警局那边,追查到底是谁给我寄来这堆玩意儿。于是我要她立刻开车来我的办公室聊一聊——要是我随便找个手下处理就好了。她——哦,她说她会立刻赶来。我又去打了一堆电话,忙得不可开交。再抬头时才发现已经过去将近一小时了,可那位胖妇人还没到,照理说她该到了才对。从这里开车到普恩塞特,就算开得再慢,也用不到半小时。于是我打电话过来找到一名手下,他说康斯特布尔太太没离开过宅子。因此——哦,我就来了,”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染上了一层沮丧之色,这源于良心上的不安,“我要来弄清楚,到底他妈的为什么她改了主意。”

“好吧,你这该死的女人!”即便声音含糊,埃勒里仍能听出此人真的生气了,“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我会给你个教训的。你以为我这么好糊弄吗?照片、影片,外加那份声明和那些信,我会立刻交到莫利探长手上——”

埃勒里冲着大海眨了眨眼,眼神不善;接着他抓起毯子和帆布鞋,站起身。“探长,你把这件事搞得一塌糊涂。”埃勒里穿上鞋子,披好毯子,“走吧!”

“这样也没用,他们也没什么钱,每一个人的手头都很紧。”

莫利探长听话地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子,像只小绵羊一般跟在埃勒里身后。

“那我去找你的小孩!”

他们在天井看到了乔朗姆,他正在移栽花坛的花。“看到康斯特布尔太太了吗?”埃勒里气喘吁吁地问。一路从露台快步爬上来,搞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你找不到他的,你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康斯特布尔太太哑着嗓子说。

“胖的那个?”老人摇摇头,“没。”然后便继续埋首于他的工作了。

“康斯特布尔太太,”勒索者的声音明显有些沮丧,“你还没搞清楚你所面临的状况。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告诉你!强硬拒绝是没用的。如果我去跟你丈夫联络,照样能得到钱!”

两人直奔康斯特布尔太太的房间。敲门没人应,埃勒里直接撞开了门,两人走入房间。凌乱不堪——床罩掀起,皱成一团,睡衣也揉成一团摊在地板上,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两人一言不发地对视了一眼,匆匆出了门。

“不!”她突然叫起来,“不!我绝不能找他要钱!”她声音都岔了,“求求你,你难道不知道吗?我结婚这么久了,我——我真的是个老女人了。我的小孩已经成年了,很乖的孩子。他——我丈夫要是知道这件事他会死掉的。他的身体很不好,他一直很信任我,我们的家庭生活幸福美满。我宁可——宁可死掉也不想让他知道!”

“见鬼,她跑哪儿去了?”莫利骂着,不敢迎上埃勒里的视线。

“——否则我会让你后悔莫及!你丈夫那边怎么样?两年前他刚大赚了一笔,你不能从他那里弄到些钱吗?”

“谁见鬼跑哪儿去了?”一个男低音柔声问。两人转过身,发现是麦克林法官站在走廊中央,面对着楼梯方向。

“求求你。”埃勒里听见女人悲痛地哭起来了。

“康斯特布尔太太!你看到她了吗?”埃勒里劈头就问。

“哦,这就是你的答复,对吗?”勒索者的声音像是从鼻孔里喷出来,“跟我哭穷!他拿走了一大笔钱,但你是个富婆啊,康斯特布尔太太,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榨干。我再说一遍!我要五千块,你最好乖乖给我,否则——”

“看到啦,出什么事了吗?”

“五千块!”康斯特布尔太太不哭反笑——那怪诞的笑声令埃勒里当场全身发凉,“只要五千块?可我连五千个一分的硬币都没有。他把我榨干了,该死的。我没钱了,你听到没有?一分钱也没有了!”

“应该还没,她人呢?”

“可我不是。”闷闷的声音显得很急切,“做这种事我可是有格调的,拿走我该拿的,就再也不会烦你了。我了解你的感受,我可以向你保证,收到钱我就把东西还给你。你只要照我所说的方式给我五千块,我立刻就把这堆东西寄给你。立刻,下一班邮件。”

老绅士看着两个人。“岬角的另一头,才几分钟前。我刚从那里回来,你知道,散散步,放松放松。我看到她坐在岩壁边——两脚悬空——看着海。北边岩壁,我走过去,还跟她说了几句话。可怜的人,她看起来绝望、孤单。她连头都没转过来,好像根本没听见我说话,动也不动一直看着海。我也不好打扰她——”

“他已经从我这里拿走好几千块了,”康斯特布尔太太声音嘶哑地说,“好几千块,我所有的钱。每次他都答应我……但都没给我,没给我!他骗了我,他是个大骗子——是个……”

埃勒里已经跑过走廊下楼去了。

不寻常的勒索者!埃勒里笑着想,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勒索者屈尊解释。难不成是一次虚假勒索?

他们快步登上岩壁边陡峭的石阶,埃勒里一马当先,莫利紧跟其后,再下来是老麦克林法官,板着一张脸吃力地殿后。西班牙岬角的北边同样有个平台,只是树和灌木显然比南端的稀疏多了,地上铺着一整片平整精美的青草,明显有人费心照料。爬到石阶顶端时,麦克林法官指了指上方,三人一看撒腿就跑,穿过一大丛树后景象一目了然——他们停下了。

“你最好相信!我的确有。你是怕付了钱之后我依旧不把这些东西还给你吗?听着,康斯特布尔太太——”

但没人在此。

“我知道你有,”胖妇人嗫嚅着,“它们不在这里,一定是被谁拿走了——”

“怪了,”法官说,“也许她晃到别处去了——”

敲诈者迟疑了一下,似乎吃了一惊。“什么意思——你给不了我想要的?如果你当我只是吓唬你,康斯特布尔太太,如果你怀疑我手上没这些影片和信——”

“分头找,”埃勒里匆忙下令,“我们一定得找到她。”

“我没办法……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但——”

胖妇人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埃勒里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出事了。但她终究回话了,声音悲切、心碎且绝望,埃勒里听得心头一抽,忍不住有些同情。

“照我说的做!”

“这没问题,付点钱就行了。”

天空中挂着数条紫色的带状云,天色正渐渐暗下去。

“是的,是的。”康斯特布尔太太小声应道。

三人分头在岬角北端的中央部分寻找,这里是树丛最密的部分。时而有人走到开阔处,四下扫视后又没入树林之中。

“好好听着,”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不必管我是谁,以及我是怎么弄到手的,重要的是,这些东西现在在我手上。你想拿回去,是吧?”

洛萨·戈弗里脚步蹒跚地由岬角连接处往海边走,肩上挂着高尔夫球杆袋。她累坏了,头发被海风吹得乱七八糟。

“老天啊!”康斯特布尔太太狼狈地叫道,“你到底是谁?你从哪里弄来那些东西的?那不是他的东西吗?我没——”

忽然她停下脚步,似乎瞥见远处有个发光的白色东西一闪而过,靠近崖边。她想都没想就立刻转身,躲进旁边的树丛中。她觉得孤立无援,逐渐黯淡的天空和一波波打来的浪潮让她生出附近有人的不安感。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此时此刻,我正看着手中的照片。照片中,你和某位已故男士一同躺在床上,地点是亚特兰大。当然,拍照片时他还活蹦乱跳的。照片是晚上拍的,用了闪光灯。你已经睡着了,很久之后才知道被拍了照。我还有一卷八毫米的影片,拍下了你和这个男人接吻做爱的亲热镜头。影片是去年秋天在中央公园拍的,你同样不知情。此外,我这儿还有一张签了字的声明文件,去年秋天到冬天你雇的一名女佣指证,在家人外出期间,她在你位于中央公园西侧的公寓中所看到和听到的——你和那个已经死了的男人的事。我还有六封你亲笔写的情书——”

厄尔·科特在高尔夫球场第六洞附近晃着,四下搜寻。

“交易?”康斯特布尔太太叫起来,“你——你什么意思?”

康斯特布尔太太坐在崖边的草地上,两条粗腿凌空悬着。她低垂着头,下巴几乎触到胸口,呆滞的眼睛盯着脚下。

“听好,你不认识我,也没见过我,别打主意事后追踪这通电话,也绝对不能报警。这是你我之间的一笔小交易。”

过了一会儿,她用肥胖的双手撑着崖边,蠕动着往后退。臀部磨过草丛中的碎石,她差点侧身滑倒。她缩回双脚,面对深渊站在悬崖边。

胖妇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震颤着埃勒里的耳膜,这一瞬间,她声音里的睡意全部消失了。“是!是的!你是——”

她的眼睛仍旧看向大海。

闷闷的声音说:“先别管我是谁,你一个人吗?讲话方不方便?”

面向汹涌的海,拖鞋鞋尖探出崖边约一英寸,长裙的衣角被风刮得猎猎作响。她动也不动,像生了根一样。只有衣角漫天飞舞着。她站在那儿,仿佛映在天空中的剪影。

康斯特布尔太太仍旧半梦半醒地说:“喂,喂?我是康斯特布尔太太,您是哪位?”

埃勒里·奎因第十次从林子里钻出来了,眼神忧虑且紧张。他觉得心脏在逐步往下坠,重得仿佛要掉到胃里了。他再度加快搜寻的脚步。

他缩在椅子上,仍把听筒放在耳边,专心致志地窃听起来。

上一秒,康斯特布尔太太还如木雕般站在崖边,凝望着大海,下一秒她就消失了。

转接给她!埃勒里抿紧嘴巴。此人知道这是电话总机。这正是他所期待的电话。“请您等一下。”他以公事公办的口气回答,按下标为康斯特布尔太太卧室的按钮。铃声立刻响了,但没人接,铃声又响了两次。终于,埃勒里听到金属碰撞声,然后是她的声音,沙哑且含糊不清,好像刚从睡梦中吵醒。“夫人,有您的电话。”埃勒里装模作样地说,同时接通了线路。

很难讲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举起双手,某种东西控制着她喉间的肌肉,一声沙哑的低吼划过夜空。然后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仿佛被大地吞噬。

“我找,”怪声音说,“劳拉·康斯特布尔太太,请帮我转接给她好吗?”

在半明半暗的微光中,像有某种魔法,某种可怕的魔法。就算太阳此时又从地平线下升起,海洋瞬间如雪花融化般消失不见,都不会比这更可怕。她像一阵烟一样消失了……

他凝神听着,传入耳中的声音有点怪。闷闷的,很嘶哑,好像讲话人的嘴巴里含着什么东西,或是用布遮着嘴一般。说话的腔调极不自然,造作,很显然是努力装出来的。

埃勒里拨开树丛,但立刻停下来。

“喂?”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毕恭毕敬,“这里是沃尔特·戈弗里公馆,请问找哪位?”

一个女人面朝下倒在草地上,紧贴崖边。她双手捂着脸,肩膀不停抖动着。一名穿灯笼裤的男子则站在崖边一英尺之处,手垂在身体两侧,一个装满高尔夫球杆的袋子丢在脚边。

刺耳的铃声终于响起时,埃勒里就坐在总机前,他劈手抓起听筒放到耳旁,另一手插上主机插座。

背后传来跑步声,埃勒里转过身,看到莫利探长从树丛里冲出来。

埃勒里在一楼主客厅晃悠了一个多小时,小型电话总机设置在这间客厅,能转接到屋里的每部电话。通常这个任务由一名下级男仆负责,埃勒里很快支开了他。总机上有份清晰整齐的图表,标出了每个房间的使用者姓名。现在,除了等待,什么事也不能做;埃勒里怀着未知的期许,不知疲倦地耐心等待着。一个多小时里,总机的铃声一直没响。

“你听到了吗?”莫利哑着嗓子叫道,“那声尖叫?”

时间正好是两点三十分。

“听到了。”埃勒里古怪地叹了口气。

他穿上白外套,扔掉香烟,悄无声息地下了楼。

“是谁——”莫利也看到那一男一女了,他皱起眉,瞬间摆出发狂公牛般的架势,“嘿!”他大叫道。男的没转身,女的也没抬头。

刚才见到麦克林法官时,这位脆弱的法学家正热切期盼着去西班牙岬角的另一边——高尔夫球场那边活动活动腿脚。其他人要么待在自己的房间,要么迫切地想逃离此地,装作平常的样子,想摆脱约翰·马尔科的鬼魂。刑警们四处闲逛,打发时间。埃勒里意识到这是个机会。如果他在黑暗中射出的刺能正中红心,那事情随时可能发生。

“迟了一步吗?”传来另一个颤抖的声音,麦克林法官也到了,他拍了一下埃勒里的肩膀,“出什么事啦?”

确实有其他事要思考,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又感受到了将有事发生的风吹草动。

“可怜的傻子。”埃勒里柔声说,没回答就径直朝崖边走去。

埃勒里叹息着,摇摇头,已知的事实太少。亦或事实已全部摆在眼前,只是有某个东西遮蔽了视线,让他看不清楚。他已慢慢认定,这可能是他探案生涯中遭遇到的最不幸、最讨人厌的难题了,于是他决定先不想了,把思绪转去别的地方。

莫利低头看着趴着的女人,是洛萨·戈弗里。一头蓬松金发的男人则是厄尔·科特。

他皱着眉头,一边用力踱着步,一边扯着自己的下唇。接下来便是基德船长弄错人这件事……弄错!他一直在这儿想意外,可就没想过这个笨水手做的蠢事!戴维·库莫尔误打误撞闯入凶手的杀人计划之中,也许库莫尔正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抛开他太倒霉了碰上这等烂事的表面情况,核心是他被基德船长错当成马尔科绑架了。这一意外自然打乱了计划。但是否逼得凶手仓促上阵了呢?答案仅仅是凶手不得不匆匆补救?更要命的:基德的犯错和凶手把尸体剥光这两件事之间有关联吗?

“是谁发出的那声尖叫?”

面对这个令人困扰的难题,他倒不寄望于脑袋里的灰色细胞能立即得出答案,但至少可行。赤身裸体的约翰·马尔科……这让人困惑、避不开的裸体问题。横着的路障,混乱制造者!它混淆了清晰的思路。这可能并不是凶手计划中的一环;埃勒里感觉得到,一定是这样的。只是——这意味着什么?可能意味着什么呢?

没人回答。

没错没错,他越这么想,越清楚地觉得谋杀约翰·马尔科的凶手被某种不幸的意外缠住了,但这意外到底是什么?埃勒里坐不住了,起身在房内踱起步来。

“康斯特布尔太太呢?”莫利这回的音量增大了两倍。

意外!他不禁激动起来,这极有可能就是真正答案。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事前计划得再周详,也不能保证执行起来不走样。事实上,计划越周详,出错的可能性也越高。计划要成功,关键在于计划的拟订者必须掌握实际情况的每个要点,并在执行时完美地统合。埃勒里知道,对谋杀案而言更是如此。如果某个现实环节出了事,那整个严密的计划极有可能当场崩溃。当然,计划者可以立刻加以补救,但那个错误环节已无力控制,影响也一环扣一环……此案的状况便是如此,不协调的征象混入混杂的逻辑中,使得整体构图不平衡,也把查案的人弄得一头雾水。

科特忽然一阵哆嗦,转过身来。他脸色灰白且大汗淋漓,单膝在洛萨身旁跪下,轻抚着她的黑发。“没事,洛萨,”他迟钝地说,一次又一次,“没事了,洛萨。”

一定是哪里不对。他非常确定,不是自己走了岔路,就是被某个障眼法骗了,才导致一样的结果。约翰·马尔科的死无疑是经过精心安排的,是缜密计划下的必然结果,他越来越相信定是如此。绝对没错,每个环节都显示出冷静精准的计划和——这么说吧——蓄意复仇。这正是最困扰他的地方。计划越周详越合逻辑,理应越容易看出来才对。一名会计不管面对多么错综复杂的账目,总能轻松地算出正确的数字;除非他哪里弄错了一个数字,才会导致错误的计算结果。然而,约翰·马尔科这桩谋杀案的构图却始终凌乱无序,很明显,有哪个地方不对。埃勒里此刻忽然醒悟,这回他脑子不正常的枯竭无用,并非源于凶手布置的陷阱,倒更可能来自某种意外,导致他的推论误入歧途……

埃勒里三人走到崖边,六十英尺下有个白色的东西轻柔地飘舞着;他们能看到的也只有这部分而已。埃勒里趴在地上,匍匐向前,直到整个头都探到悬崖之外。

在和屋里其他人于主餐厅用过一顿气氛紧张的早午餐后,埃勒里回到自己的房间,点燃香烟,苦苦思索这一难题。他意识到模式正离他远去。没错,他不止一次不经意地瞥到希望,但最终它们都消失不见,如同在空中飞舞挑衅的尘埃。

康斯特布尔太太四肢伸展开,躺在崖底充满泡沫的浅水中,脸孔向上,利刃般的岩石擦过她的身子指向天空。她的长发披散开来,飘在水上,双臂双腿大张着。周遭的海水全被染红了,她就像个肥牡蛎,从高处摔到了岩石上,摊开来。

埃勒里·奎因先生曾有此观点:“杜卡米尔或不知谁这么说过,犯罪,是社会之癌。这千真万确,但不够精准。因为事实上,癌是某部分有机组织失去控制,并不存在既定模式。科学家们依旧埋首实验室,试图找出可依循的模式,却不得不承认失败。尽管他们一再失败,但模式必然存在。这和探案完全一样!找出模式,你才能掌握最终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