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价值的文件?”彭菲尔德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我恐怕没完全听懂你的意思,奎因先生,你指的是债券、股票这类东西吗?”
“或多或少吧。”法官补充道。
埃勒里没有立刻回答,他先对着镜片呵气,一面思索一面擦拭镜片,然后才把眼镜架到鼻子上。在埃勒里做这些事时,卢修斯·彭菲尔德一直恭敬而专注地看着他。最后,埃勒里轻轻地说:“你认得劳拉·康斯特布尔太太吗?”
“我之所以问这些,”埃勒里把玩着自己的夹鼻眼镜,轻声说,“是因为我有个想法,他也许委托了一些有价值的文件交给你保管。毕竟,就像你说的,律师和委托人之间的关系多少是受保护的。”
“康斯特布尔?康斯特布尔?我想我不认得。”
笑容隐去了,同时,得体有礼第一次从他身上消失。他似乎感觉到埃勒里的问话中隐藏着陷阱,回答之前,他认真地看了埃勒里半晌。“地产?我不知道,就像我说过的,我们的关系并不——嗯——”他停下来,似乎找不到适合的字眼。
“那约瑟夫·芒恩呢?芒恩太太呢?以前叫塞西莉亚·鲍尔,女明星。”
“他有财产吗?或者,他有地产吗?”
“哦,哦!”彭菲尔德说,“你是说现在住在戈弗里家里的那些人吗?我想我之前听过他们的名字。但不,我没那个荣幸认识他们,哈哈!”
彭菲尔德眨了眨眼。“遗嘱?我不知道,奎因先生,我没替他草拟过这样的文件,也许有其他律师替他打理,我不接这种业务。”
“马尔科的信上没提过这些人吗?”
“呃——彭菲尔德先生,告诉我,”埃勒里慢吞吞地开口。矮律师赶忙转过头,一脸警惕兼嘲弄,但笑容依然挂在脸上。“约翰·马尔科留有遗嘱吗?”
彭菲尔德抿紧红润的嘴唇,很明显,他正和心中的众多疑惑搏斗,因为他实在搞不清埃勒里究竟知道多少。他天使般的眼睛扫了埃勒里三次才回答:“我的记忆力一直糟透了,奎因先生,我实在想不起来他到底提过没有。”
探长张嘴欲言,又闭上了,他瞪着彭菲尔德,接着转身走向窗子,正努力压抑着怒气。彭菲尔德坐在原处,脸上带着期盼的忧伤笑容。
“哦。顺便问一句,马尔科业余时间有摄影的嗜好吗,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我只是好奇……”
“老天啊,老天啊,探长,没必要这么凶嘛。我真的没法为你解析马尔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很疯狂,这可怜的家伙。”
律师眨了眨眼,莫利也转过身,眉头紧皱着;只有老法官那冰冷的眼神依旧紧紧盯住矮个子律师的脸。
“马尔科在写给你的信上说的‘痛快地拿到那最后’是什么意思?”莫利咆哮起来。
“你的问题总是跳跃得很快,是不是,奎因先生?”彭菲尔德的笑容相当难堪,“照相是吗?也许有吧,我不太清楚。”
“嗯,看起来你们一直没闲着啊。”小个子律师微笑着看向莫利,眼神带着崇敬意味,“是的,这个夏天我的确和马尔科通过信,这是事实。几个月前我也确实给伦纳德——迷人的家伙——打过电话,关心了一下我委托人的事。但……”
“他没有把照片交给你保管?”
“大都会私家侦探所的戴维·伦纳德是我的老友,这一切他都写信告诉我了,明白了吗?因此,你休想用那一套保密协议混淆视听!”
“当然没有,”小个子迫不及待地回答,“当然没有。”
“你似乎知道得非常多,”彭菲尔德柔声说道,“可否说明一下。”
埃勒里瞥了一眼莫利探长。“我相信,探长,实在没理由再让彭菲尔德先生留在这儿了,很明显他——哦——帮不了我们什么。彭菲尔德先生,感谢你百忙之中费心跑来这里。”
莫利探长一拳打在桌子上,嚯地站起身。“你休想这么简单就抽身!”他吼着,“我知道这个夏天你和马尔科通信频繁;我知道你至少曾介入一桩勒索事件,在你们二人发觉事情棘手时;我知道——”
“一点儿都不麻烦。”彭菲尔德高声回答,弹指间,他的幽默感又复活了。他站起身。“还有其他事吗,探长?”
“滑稽。”麦克林法官轻声评论。
莫利绝望地粗声回答:“滚吧!”
“一目了然,”彭菲尔德低声说,“这封信是死者所写的,收信人是我。就我个人推测,信写到一半突然被暴力打断,显然是死者写信至此时忽然遭到袭击,而我是他生前最后想着的人。老天啊,老天,真令人感动。探长,真是一份贴心的礼物,感谢你让我亲眼看到这封信。我能说什么呢?我感动得无话可说。”他还真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擦了擦鼻子。
一块薄薄的表出现在彭菲尔德手里。“老天啊,老天啊,如果我想赶克罗斯利庄起飞的下班飞机,动作可得快一点了。好了,各位先生,抱歉没给你们带来什么帮助。”他和埃勒里握手,对法官鞠躬,不露痕迹地略过莫利探长,倒退着走向门口,“真高兴再见到你,麦克林法官,我一定会代您问候金西法官。还有当然啦,我会很乐意告诉奎因警官,我见到了奎因先生——”
“如何?”
他就这样说着话、笑着、躬着身,一直到房门掩去了他甜蜜又无邪的眼睛。
卢修斯·彭菲尔德先生先做惊讶状,略显抗议地微笑着,然后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副有边框的方眼镜,架上自己的鼻尖。这才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的纸,读起来。他读得非常仔细,然后放下纸,拿下眼镜,收回口袋里,靠回椅背。
“这个人,”法官语带厌恶,眼睛仍望着门,“曾说服陪审团至少一百次,使得职业杀手脱罪;他贿赂目击证人,恐吓那些诚实的证人;他控制着一些法官;他有计划地湮灭证据;他曾在一桩谋杀审判前夕,设计将年轻有为的助理地方检察官卷入一桩与下层社会恶名昭彰的女人相关的丑闻,毁了年轻人的大好前程……而你居然希冀从他口中问出东西来!”莫利的嘴唇无声地动着。“探长,我劝你忘掉此人吧,对一个正直的警察来说,这人太滑头了。就算他在某方面和马尔科之死有关联,你也绝对找不到蛛丝马迹,休想发现证据。”
莫利看着这名纽约来客,一把拉开抽屉,抓出一样东西,啪一声扔过桌子,落在矮小律师面前。“读读吧。”
莫利探长脚步沉重地走出办公室,到内勤人员办公室看他的命令是否确实执行了。卢修斯·彭菲尔德,不管是否如他所说回纽约去了,身后都跟着一条——用职业术语来说——“尾巴”。
“你用这种方式问我们这位好朋友彭菲尔德绝对问不出任何事。”法官带着冷笑说,“他能这样跟你扯好几个小时。他这一套我亲身经历很多次了,探长。我建议你直入重点。”
在开车回西班牙岬角的路上,法官忽然问:“我还是不相信,埃勒里,那个人太聪明了,不可能这么做。”
“直觉吧,我亲爱的探长。”律师一声叹息,“一个人在纽约州法庭上执行刑事审判长达三十年,不可能不培养出第六感来,类似于犯罪心理。我向你保证,没什么——”
全神贯注驾驶着杜森伯格的埃勒里闻言道:“你说谁?”彭菲尔德离去后,莫利的整个办公室就像感染了名为“无进展”的病毒一般,接下来的所有报告都是毫无收获。法医把约翰·马尔科的尸体里里外外地检查了个遍,传回报告说,关于死因他忠于原来的判断,没什么补充的;海岸警卫队不断有报告进来,沿岸的各个地方警局也陆续回报:没人发现霍利斯·韦尔林小艇的踪迹,而且自谋杀案发生当晚之后,没有船只上发现像基德船长的人,也没有戴维·库莫尔的尸体冲上岸来。一切都让人沮丧,埃勒里他们只能离去,留莫利一人生闷气。
“你怎么知道他是个蹩脚的演员,彭菲尔德,如果你们二人的关系如此纯洁无瑕的话?”
“我说的是彭菲尔德保管着那些情书的事。”法官低声说。
“劝他换条路,探长。我总是严厉地训斥他,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真的,但有一些弱点。可他就是不听,可怜的家伙,你看看他的下场。”
“哦,你原来在烦这个啊!”
“什么样的意见?”
“他太狡猾了,埃勒里,不会亲手去碰这些烫手山芋的。”
“嗯?哦,抱歉,探长,你是不是想问四月份他找我干什么?是的是的,我只是确定一下,那是一次——嗯——有关生意方面的咨询。我尽力为他提供最有用的意见。”
“刚好相反,我认为只要有机会,他会第一个冲上去紧紧抓住这些东西。”
“然后呢?”
“不不,彭菲尔德不会。他会在一旁出主意,发号施令,但绝不会亲自插手。他对马尔科的了解足够帮他控制住对方——光靠脑袋他就可以完全控制马尔科了。”
彭菲尔德双手指尖相对。“我想想看,这个嘛……哦,对,是在四月。探长,而现在他死了。哦,先生们,命运无常的又一次表现,是不是,奎因先生?一位蹩脚的演员……死了。再恰当不过了。某个杀人凶手,因为技术原因,从法律的指尖悄然逃脱了整整二十年,然而有那么一天,他一脚踩上香蕉皮,就这么摔断了脖子。这真是我们司法体系一个悲伤的注脚。”
埃勒里没搭腔。
“你最后一次见到马尔科是什么时候?”莫利吼道。
他把车停在西班牙岬角入口处的希腊式石柱对面,哈里·斯特宾斯的啤酒肚顶开了加油站办公室的大门。
埃勒里的眼睛一直没从此人变化多端的脸上移开。各部分协调一致——眼睛、嘴唇、眉毛、皮肤上的皱纹。一道阳光自窗外斜射进来,正好照在他闪亮的头顶上,看起来像有一圈光环。不简单的角色!埃勒里想,也是危险的对手。
“这不是法官吗!还有奎因先生。”斯特宾斯亲切地将手搭在杜森伯格的车门上,“昨天我看见你们的车从西班牙岬角开进又开出,是谋杀案非常棘手吧?有个警察告诉我……”
“胡说八道。”法官怒斥。
“麻烦得要命。”法官茫然地说。
“是有些发展,法官,一点点发展。”小个子男人笑道,“我怎么能抗拒时代的变迁呢?一种新的业务形式……”
“你们觉得能找到那个畜生吗?我听说发现尸体时那个马尔科全身光溜溜的。真搞不懂这世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常常说——”
“如果我想,就能了解,至少你的情况,彭菲尔德。自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以后,你似乎又发展了一些新业务,开始插手道德领域了。”
“我们住在西班牙岬角了,哈里,你不用费心再帮我们找管家了,但还是非常感谢你。”
“法官,打从您退休之后,世事变幻了很多呢。”彭菲尔德哀伤地说,“人总得过日子,不是吗?您不知道这阵子讨生活有多难哪。”
“住在戈弗里家?”斯特宾斯倒吸一口气,“老天啊!”他像着了魔一样发着愣,“呃,好吧,”他在工作裤上搓着油乎乎的手,“呃,事情真是一团糟。昨晚我刚和安妮谈起一个女人,她说——”
安静了半晌,麦克林法官说话了:“我记得你是一名刑事案件律师,彭菲尔德,怎么开始处理生意上的问题了?”
“我们很乐意听听斯特宾斯太太的意见。”埃勒里急忙打断他,“我相信那一定非常有意思,但我们还有些急事要处理,斯特宾斯先生,停下来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星期六晚上你的加油站开门到几点?”
“是啊,”彭菲尔德叹道,“真是太不幸了。”
法官不解地看看埃勒里,斯特宾斯抓了抓脑袋。“怎么了,周六我整晚都开着啊,奎因先生。星期六是我们忙碌的日子,从威兰德那边来的车子一辆接一辆的——就是往南十英里左右的一个公园,您知道。整晚不停啊。”
“但他被谋杀了!”
“你是说通宵营业?”
“这个嘛,”小个子律师遗憾地说,“探长,我想我无权告诉你。作为律师,有责任为客户保密……就算他死了——”
“正是如此,先生。星期六下午等瓦依那儿来的小伙子来替我,我就去睡一觉——我住的地方离加油站只有几百米。晚上八点钟我回来接手,然后这间老店就一直开到天亮。我的几个孩子有时会过来让我喘口气,安妮会拿着热腾腾的——”
“哪类生意?”
“我相信,斯特宾斯先生,你的和睦家庭是出了名的。请你告诉我——这里的人都知道你的加油站星期六晚上通宵营业吗?”
彭菲尔德扬起戴着两枚钻戒的肥手,随意地在空中画了一道弧。“很多方面。他——呃——常常打电话来问我各种生意上的法律问题。”
“这个嘛,先生,那边的海报上写了,我这么做已经整整十二年了。”斯特宾斯笑起来,“我想来加过油的家伙都知道。”
“哦,这是你的说法,对吧?”探长恶声恶气地说,“他都委托你哪方面的事呢?”
“嗯,那星期六晚上你在店里吗?”
“我正要解释这个,”小矮子不计较地说,“你们这些警官可真够性急的!作为律师,正如麦克林法官所说,我要为我的委托人服务。我有很多委托人——呃——业务拓展得太快,探长,使我无法像我希望的那样,尽可能审慎地选择委托人。自然,也会与约翰·马尔科这种——呃——称不上好人的家伙扯上关系。事实上,他臭名昭著。但关于这个人,我能说的真的就这些。”
“哦,那当然,我不是刚讲过吗。您看,我——”
“客气话就省了吧,彭菲尔德,”莫利冷冷地说,“你和死者之间关系不浅,我想知道详情。”
“凌晨一点左右,你出来过吗?”
“传唤?”彭菲尔德本就上挑的眉毛挑得更高了一些,“探长,这么说听起来真叫人不舒服。我想我还没被逮捕吧——哈哈?我得先和你讲清楚,你的手下告诉——”
啤酒肚老板愣了一下。“一点?呃,这个嘛……事实上,很难讲,奎因先生,星期六晚上我忙得一塌糊涂,忙得什么事都不记得了。不知道那些车子是从什么鬼地方冒出来的,只知道他们不约而同地用光了汽油。我收了一堆零钱……”
探长冷酷地说:“不然呢?这正是我把你传唤到普恩塞特来的原因。”
“你出来过吗?”
“老天啊,老天啊,这一切真叫我苦恼不堪。探长,我相信,我们的谈话——呃——正被录音,对吧?我能有什么说什么吗?”
“应该出来过。毕竟整个晚上我不停地跑进跑出。为什么问这个?”
“哦,这么说马尔科是你之前的委托人?”
埃勒里扬起手打了个响指。“你有没有留意到有人从对面西班牙岬角那头出来?”
“你的手下已经告诉我一些了,”彭菲尔德很快落座,说道,“和我之前的一名委托人有关,对吧?约翰·马尔科先生,真是桩不幸的案件啊,我在纽约的报纸上读到了他的噩耗。你看——”
“哦!”斯特宾斯机灵地看着两人,“原来如此。哦,先生,放在平常晚上我一定会注意到,我这边的灯光很亮,正好照到那两根大石柱边。但星期六晚上……”他摇了摇头,“我一直忙到凌晨三点钟左右。我的油架在里面,因此我不得不跑进跑出给人找钱……先生,这期间可能有人从西班牙岬角出来。”
“请坐吧,彭菲尔德,”莫利尽量和善地说,“我想和你谈谈。”
“你确定,”埃勒里轻声问,“你没看到有人从西班牙岬角出来?”
他躬了躬身。喜气洋洋的律师始终以敏锐、愉悦、充满笑意的眼神看着其他三人。
斯特宾斯摇摇头。“不敢确定,也许有人,说不定。”
“不会是那个埃勒里·奎因吧?”秃头矮子叫起来,将甜蜜且滑稽的眼睛移到埃勒里身上,“老天啊,老天啊,可真是荣幸哪。走这一趟可真值得。奎因先生,我和令尊非常熟,他是中央大道上最有价值的人……至于这位,法官您刚刚要介绍的,是莫利探长吧,把我从繁忙的工作中叫过来的先生?”
埃勒里叹口气。“太不幸了,我原本希望多少能确定些事。”他伸手够到手刹,想了一下,又缩回了手,“还有,戈弗里家的人通常在哪儿加油,斯特宾斯?这儿吗?”
“闲话少说,彭菲尔德,这位是埃勒里·奎因先生,你可能听说过他。我得先警告你别被他盯上。这位——”
“是的,先生,我这里也供应最高级的——”
“犀利如昔啊,我看出来了,法官,哈哈!前几天我才跟一般法庭的金西法官说——”
“哦,我只是确认一下。非常感谢你,斯特宾斯。”他松开手刹,猛一带方向盘,车头正对着那两根石柱穿过了马路。
“恐怕你退休后我无法说出类似的话。前提是你能安然退休,极有可能在那之前你就被取消律师资格了。”
“问那些问题做什么?”车子绕过公园滑行于绿阴之中时,法官开口问道。
“哈哈!你依旧是与职业风浪做斗争的海燕,我了解。打从你退休后,我逢人就说,法庭失去了最真挚的司法灵魂。”
埃勒里耸耸肩。“没什么太大意义。可惜斯特宾斯没注意,如果他注意到了,就有机会帮我们逮到一些好东西。昨天我们推测出凶手是从陆路逃跑的,那不经由这条路他还能去哪儿?除了从悬崖上跳下来,就剩主路一条路,必须经过刚才那个出口。也不可能避开公园——有这么高的铁丝网隔着,除了猫任谁也没办法。如果斯特宾斯能确定地告诉我们没人从对面出来,那我们差不多可以确信,凶手在杀完人之后——逃进了屋子里。”
“坏习惯还是不改啊。”法官干巴巴地说,无视伸到眼前的手。
“我不懂你为什么还在怀疑这个。”老先生说,“你费了这么多心神,就为了‘证明’已经认定的事实!我们不是早就确定,这是起内部作案的谋杀案了吗?”
“呃,这不是阿尔瓦·麦克林法官吗!”卢修斯·彭菲尔德一声惊呼,伸手迎了上来,“真高兴能在这儿碰到你!老天,老天啊,好多年不见啦,是不是,法官?光阴似箭哪。”
“除非有证据证实,否则你什么也不能确定。”
卢修斯·彭菲尔德先生出现在门口,看起来一点也不易碎。事实上,他是个矮胖敦实的小个子,顶着个几乎全秃了的韦伯斯特式大脑袋,灰色的胡子修得整齐干净,那双眼睛是埃勒里在人类脸上所见过的最天真无邪的。那对眼睛很大,像孩子,像天使——迷蒙的褐色眼珠散发着美好的光彩。它们快活地闪耀着,好似它们的主人一直沉浸在内心的笑话里。此外,这人身上有种狄更斯笔下人物的味道,他穿了身松垮破旧的麻质西装,颜色是橄榄绿的,颇有年代感,让他看起来气质古雅。里面是件高领衬衫,系着一条宽领带,别着马蹄形的钻石领夹。他看起来好像连只虫子都不舍得踩死。但很显然,麦克林法官对此人有不同的看法。他那张老脸上刻满了严厉的线条,两只眼睛像两方冒着寒气的冰块。
“胡说八道,你不能用数学计算生活中的事。”法官反驳,“绝大多数时候你不必有确凿的证据,就能‘知道’。”
“这间办公室的工作效率极高,托您的福……哦,你,查理,把外面那位先生带进来。还有,记住,查理,别动粗,他可是件‘易碎品’。”
“我是柯勒律治[1]所说的‘无可救药的怀疑论者’。”埃勒里不高兴地说,“我质疑一切,有时候甚至质疑自己思考出来的结果。我的思维活动始终波动不已。”他又叹了口气。
“你的意思是你把彭菲尔德弄来了?”法官吼道。
法官嗤之以鼻。杜森伯格继续前行,直到抵达戈弗里家的豪宅前,一路上两人无话。
“我知道,我知道,”莫利抢先说道,“你们想说,也许马尔科并没有将康斯特布尔、芒恩和戈弗里这三个女人的信拿来这里,而是交由彭菲尔德这家伙为他保管。”他按了一下桌上的按钮,“好,一分钟之内我们就能知道了。”
年轻的科特正信步从走廊晃向天井,一脸闷闷不乐。在他前方,两人能看到洛萨躺在折叠躺椅上,穿件短款泳衣,正在做日光浴。没看到其他人。
在莫利滔滔陈述的这段时间,埃勒里和麦克林法官数度对视。此时探长话音刚落,两人同时开口。
“嗨,”科特不抱希望地问,“有进展吗?”
“正是他。也许我对这位绅士的评价不公,但我之所以把他当坏蛋,是因为我相信,没有哪位诚实的律师会跟马尔科这个人渣纠缠不清。彭菲尔德不是因为马尔科被起诉、被审讯或有什么法律方面的难题需要律师来代理或咨询才认识的,这只鸟是为了帮马尔科洗脱丑闻才和伦纳德谈判的。西班牙人自己躲在龟壳里面。彭菲尔德主动打电话约见伦纳德,双方谈得很投机,彭菲尔德说他的一名‘客户’一直被人跟踪,觉得很困扰,可否请伦纳德高抬贵手?伦纳德看着自己的指甲说,他的一名客户因为几封信和几张照片觉得困扰。彭菲尔德立刻说:‘哦,亲爱的,这样不就解决了吗!’就这样双方友好地握了手。第二天一早,所有的信和照片都通过第一批邮件寄给了伦纳德,没有寄件人地址——只知道包裹是从公园路邮局寄来的。你们都还记得彭菲尔德的住址吧,好巧,是不是?”
“没有。”法官低喃。
“彭菲尔德!”其余两人异口同声。
“仍旧在紧急状况喽?”年轻男孩的褐色脸庞刷地暗了下来,“这事弄得我都开始焦躁起来了。我有工作在身,你们考虑过这个吗?可我不能离开这该死的地方。到处都是刑警,去他妈的,我敢发誓,其中一个今天早上甚至要跟着我进浴室,我看得出他眼睛里热切的神色……对了,奎因,几分钟前有一通找你的电话。”
“是,正规叫法是‘律师’。”莫利回答。
“找我的电话?”奎因跳出车子,老法官紧跟在他身后。一名穿制服的司机立刻跑过来,把车开走去停妥。“谁打来的?”
“哦?”
“我想是莫利探长吧……哦,伯利太太!”这时瘦小的老管家正好出现在露台上,“刚刚是不是莫利探长打电话找奎因先生?”
“我们正在调查。但糟糕的是,”探长补了一句,“和他有瓜葛的是个骗子。”
“是的,先生。奎因先生,他交待我们让您一到就立刻回电话给他。”
“老天,这可能非常非常重要。”麦克林法官叫起来。
“这就去。”埃勒里大叫着穿过天井,瞬间消失在摩尔拱廊那头。法官则缓步踱到铺石板的天井中,含含糊糊地道了声歉,在洛萨身旁坐了下来。年轻的科特背靠着天井的灰泥墙,绷着一张倔强的脸冷眼瞧着。
“呃……似乎预示着有共犯。看起来马尔科好像有帮手,但究竟是谁,两人以何种方式配合,伦纳德始终没查出来。”
“如何?”洛萨低声问。
“还有一些事?”埃勒里警觉地问。
“没什么,亲爱的。”
“伦纳德说,”莫利皱起眉头,“还有一些事,他总是追查不到。”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晒着太阳。高大健壮的约瑟夫·芒恩从屋内晃出来,身后跟着一名无所事事的刑警。芒恩只穿了条泳裤,魁伟的身体晒成深褐色。法官半闭着眼打量了此人一番。他想: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如此轻松完美地控制住自己。忽然他想起另一张脸,仿佛透过一扇脏兮兮的窗户看到几年前的一张脸。五官倒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但神情惊人地类似。那是一张穷凶极恶的罪犯的脸,一个被十几个州悬赏通缉的强奸犯、杀人犯、银行抢劫犯,诸如此类的其他罪名。一名犀利的地区检察官向愤恨不平的陪审团严厉控诉时,法官一直盯着那张脸看;后来陪审团做出决定时,他又看着那张脸;他自己宣判死刑时,还在看着那张脸。脸上的神情从头到尾始终没变过……约瑟夫·A.芒恩同样具备那样沉着自若的天赋。你甚至无法从他的眼中读出他的想法。他的眼神凛冽,总是半闭着,似乎因为他习惯凝视常人不敢直视的太阳。
“以通奸为由的勒索是最棘手的。”法官吼道,“被害人不愿声张,只想乖乖付钱消灾,这是勒索者最大的安全保障。”
“早安,法官,”芒恩嗓音低沉厚实,十分悦耳,“这真是句好话——‘早安,法官!’呃,在忙些什么呢,先生?”
“说起这些我可清楚了。”莫利眨了一下眼,“言归正传,总之,他喜欢谈论有钱有势的人,好像他天天跟他们待在一起一样;还有戛纳、蒙特卡洛和瑞士阿尔卑斯山这类有钱人常待的地方,他也装作十分了解;当然,他还不忘展示出手阔绰,我认为这一点纯粹是故弄玄虚。凭借这些,没花多长时间他便成功打入上流社会,接下去就容易了。像度假一样轻松愉快——佛罗里达、加利福尼亚海滩、百慕大。他所经之处,就像臭虫走过一般,一路留下恶臭,但总是查无实据。”
“没什么可忙的,”法官低声回答,“看这光景,芒恩先生,我敢说凶手有绝佳的机会继续销声匿迹,逃之夭夭。”
“拜伦确实是。”埃勒里说,“探长,我不得不为你喝彩,谁能想到你会对这类风流之词有如此独到的见解呢?”
“太可惜了。我确实不喜欢马尔科这人渣,但也不至于招来谋杀。我的座右铭是好好活着,让别人也好好活着。在我出生长大的地方,人们什么事都放在台面上做。”
“呃,说有也没有。伦纳德说,大概六年前,这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伦纳德判断他是西班牙人,出身自一个好家庭,但家道中落。他好像受过一流的教育,英文讲得地道得像本地人,诗文朗朗上口——雪莱、济慈、拜伦,诸如此类的爱情上瘾者……”
“阿根廷,对吗?”
“这家伙一定有些不堪的历史,”麦克林法官思索着说,“这类恶棍免不了。”
“差不多。法官,那是个了不起的国家,我一直认为自己不可能再回那儿了,从没有过这念头,但现在我搞懂了,这些大城市没什么好玩的,只要能走,我二话不说马上带着我老婆回那儿去。她在那些牛仔中,”芒恩笑起来,“肯定会大受欢迎的。”
“也就几个月,在她之前还有一长串受害者名单。伦纳德并未弄到太多资料,你们也知道——马尔科的前女友们一个个嘴巴都闭得很紧。但对伦纳德而言也够了,够他让马尔科放过他的客户。”
“你觉得芒恩太太会喜欢那样的生活吗?”法官毫不遮掩地问。
“这么说,他和康斯特布尔太太的关系在其他人之前了。嗯,早多久呢?”
笑声戛然而止。“芒恩太太她,”健壮男子说,“需要机会学着喜欢这种生活。”他点燃一根烟,接着说,“戈弗里小姐,看到你我得说句话,别把这事看得这么重,没有哪个男人值得你这样——对像你这样的女孩而言……好啦!我想我该下去游个泳了。”他友善地挥了挥健壮的手臂,悠然步向露台出口。阳光照在他古铜色的躯干上,法官和洛萨两人看着他的背影。芒恩停下来和年轻的科特说了两句,科特仍一脸忧郁地站在走道那头。芒恩耸了耸宽厚的肩,走出了露台。负责盯他梢的刑警大步跟上,打着哈欠。
“没错。伦纳德——我那位好友——曾受雇于某个家伙调查马尔科,那个鸟人觉得他的老婆和马尔科过于亲密。伦纳德可是个中好手,他把马尔科这只狐狸翻了个底朝天,吐出了所有资料和照片。当然啦,伦纳德所查的资料仅限于委托人的委托,因此我无法告诉你们马尔科是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搭上芒恩夫人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们他和康斯特布尔太太之间的事,这是当时伦纳德查出来的丑事之一。”
“他让我毛骨悚然。”洛萨打了个冷战,“这个美洲菲尔普[2]身上有种东西……”
“私人侦探,嗯?”法官若有所思地说:“听起来像某个猜疑易妒的丈夫会干的。”
埃勒里跑回天井,鞋跟踏得石板地咔咔作响。他两眼放光,瘦削的脸颊上泛着不寻常的血色。法官半坐起身。
莫利探长将一个鼓鼓的信封扔到桌上。“不完全如此。我有个好友在纽约开私家侦探所,昨天下午我就在想这个人渣马尔科,越想越觉得之前就听过这个名字,但不是通过正常渠道听到的。后来我想到了——六个月前,我到大都市纽约去了一趟,我的这个朋友曾提起过他。于是我马上发了封电报给他,事实证明我记得没错。他马上用航空邮件把这堆资料寄了过来。”
“他们发现了——”
“哦,”埃勒里问,“也就是说他有案底喽?”
“嗯?哦,莫利打电话是想告诉我们,他刚接到有关皮兹的最新报告。”
“哦,没那么难,”探长谦虚地说,“今天早晨快件寄来一堆资料。我说没那么难,是因为他之前就被调查过。”
“皮兹!”洛萨嚷着,“抓到她啦?”
“已经到手了吗?”法官惊呼,“真快啊,探长。”
“没那么精彩。戈弗里小姐,令堂的贴身女佣轻烟一般消失了。但他们发现了被她开走的车,往北五十英里左右,靠近马滕斯火车站。”
莫利起身,透过安着铁框的窗户看向外头平静无波的小镇主街。“我想,”他粗暴地说,“这事新鲜极了。那三个女人肯定在找什么。马尔科把那三个女人弄得神魂颠倒——三个期待着老式爱情故事的蠢女人。然后他开始压榨她们,越榨越多,并对她们颐指气使。老掉牙的故事。她们肯定想找什么东西……现在我百分之百地确定这一点。你们知道,我弄到了一些马尔科的资料。”
“马尔科的跑车!”
“听听你对我的动机分析得多棒啊!”埃勒里笑起来,“探长,差不多是这样的。我刚才讲的那个小故事,您有什么看法?”
“是的,扔在那儿。车子里面毫无线索,但弃置地点给了警方一点提示。”他点上一根烟,以热切的眼神看着烟头。
“你不了解这个年轻人,”法官直言不讳,“他是一头狩猎的孤狼。我敢说他闭口不谈,是因为他那天杀的逻辑推理还没转起来。那并不是数学上的‘确定性’,只是一种可能性罢了。”
“就这样?”法官说,又坐了回去。
“嗯,现在这件事可真他妈的有趣了。干得好,奎因先生,只是你为什么不事先让我知道呢?”
“这样就够了。”埃勒里轻声说,“足够给我一个最令人震惊的想法。毫不相干,而且,”他说着脸色阴沉了下来,“乱七八糟。记住我的话,法官,我们正身处复仇旋涡。”
“如果事后证明这么做不对的话。”于是埃勒里讲出昨晚都发生了什么。从他躲在花园偷听戈弗里夫妇的谈话开始,到三名女性夜访死者房间。
“什么?”
“是啊,他说了,他还说马尔科的房间像被一群野猫折腾过一番似的。这你也负全责吗?”
埃勒里说:“我们等着瞧吧!”
“千万别怪鲁斯,”埃勒里赶忙说,“探长,这件事责任全在我。他尽职尽责,没一点疏忽。”
[1]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文艺批评家。
“哦,奎因先生。”第二天一早,三人坐在普恩塞特警察局的探长办公室里——从西班牙岬角往内陆开,只有十五英里左右的车程——莫利探长吼道,“昨晚你害得鲁斯惹了大麻烦啊,今天早上他用电话向我报告过了,照理说我该把他贬成制服警员才是。”
[2] 阿根廷著名拳击手,昵称为“潘帕斯野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