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没烧——”莫利低咒出声。
三个人一起冲到壁炉前,眼睛里都闪着期待的神采;蒂勒则留在原地,恭谨地旁观。壁炉前的三个人全跪了下来,七手八脚地翻那一小堆冷却了的灰烬。蒂勒清了清喉咙,眼睛眨巴了数次,快步走到房间另一侧的衣柜前,开了柜门,伸头进去。
“小心,”埃勒里大叫,“还有机会——即便没完全烧毁,也会一碰就碎……”
“我想是的,先生。”蒂勒叹了一声,“事实上,我几乎可以肯定。因为我走出房门时,瞄到他撕掉了那张字条以及装字条的信封,还把碎纸片扔进那边的壁炉里。壁炉稍早些时候也是我负责点燃的。”
五分钟之后,三个人拍了拍污黑的双手,沮丧到了极点,因为什么也没留下。
“哦,就因为这个,他才把你赶出去了,是吗?”
“烧得一干二净,”探长欲哭无泪,“真是倒霉透了,他妈的全都……”
蒂勒机灵地点点头:“是的先生,那张字条。”
“等等,”埃勒里起身,急忙又查看一番,“依我看,这些灰烬不太像纸张烧的,当然,我并不能断言……”他忽然住了口,锐利的目光看向蒂勒,蒂勒正冷静地关回衣柜门。“蒂勒,你在那边搞什么鬼?”
“可能不只这样,”他思索着,并注视着眼前的矮小男仆,“蒂勒,他忽然如此暴怒,你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没有?是不是你在他的外套口袋看到某个——呃——隐私性的东西?”
“没什么,先生,只是检查一下马尔科先生的衣柜而已。”蒂勒谨慎地回答,“我忽然想到,除了我刚刚讲的那些衣物之外,也许你们会想知道还有哪些衣服不见了。”
“这样啊。”莫利才开口,埃勒里马上打断了他。
埃勒里睁大眼睛瞪了他半晌,接着大笑起来:“蒂勒,到我这儿来,隔这么远显得太生疏了。你还发现有什么不见了吗?”
“是,先生,他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我正帮他把原来口袋中的东西放到他要穿的衣服口袋里——一些零钱,还有我提过的手表、皮夹和香烟盒,以及一些零碎东西。当然,我指的是放到他那件黑色外套里,没想到他忽然冲过来,一把就将衣服从我手中抢走,还骂我‘爱管闲事的该死家伙’。先生,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就是这样,然后他就把我赶出房间了,还生气地说穿衣服他自己会。”
“没有,先生。”蒂勒回答,神色有点狼狈。
“女人,嗯?”莫利喃喃着,似乎心思被其他事牵绊着。
“确定?”
“要命,蒂勒,可真是要命。”埃勒里仍满脸含笑,“抱歉,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才要你如此勉为其难地评价这个宝贝儿。但说真的,你的观察角度——哦,真了不起!刚刚你讲到他从浴室出来,然后呢?”
“非常确定。您知道,先生,马尔科先生的柜子里有哪些东西我一清二楚,如果您希望我来检查这个房间里的所有柜子——”
“喷香水!”法官大叫,吓坏了。
“好主意,那就来吧。”埃勒里转身,环视了房间一圈,仿佛在寻找什么一般。蒂勒——他平静的瘦小脸庞上浮起一丝满意的笑——走向雕饰华美的柜子,拉开抽屉。探长无声地踱着方步,看着他。
蒂勒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显然,他的自制力又起效了。“先生,我不该说这些的,但先生——他实在是一位很难伺候的客人,非常难伺候。以及,如果一定要我说的话,可以这么讲,他是个过于注重外表的人,他能在浴室里照镜子照十五分钟到半个小时,看完左边,再看右边,那样子啊,好像非得确定每一个毛孔都干干净净不可,或是比较右边脸颊是否比左边更迷人。而且——呃——他还喷香水。”
埃勒里和法官交换了一个眼神,什么话也没说,然后分头搜查起房间来。他们的行动无声无息,房里唯一的声响来自于蒂勒拉抽屉和关抽屉。
埃勒里一直注视着他。“你并不喜欢这位马尔科先生,是吗,蒂勒?”
“没有。”终于,蒂勒哀伤地宣布,关上柜子最底层的抽屉,“没有一样不该有的东西,也没任何东西遗失,很抱歉,先生。”
“他脸上的表情,先生,还有他衣领上的每一丝褶皱所表现出的渴望——哦,先生,我该说大部分皱褶。在他要去和某位女士见面时,他的表情举止总是这样。事实上,他还狠狠地骂了我——呃,骂我……”说到这儿,蒂勒忽然像找不到正确字眼似的,一抹奇特的神采出现在他的眼底,但一闪即逝。
“瞧你说的,好像你做错了什么一样。”埃勒里说着走向浴室,浴室门本来就开着。“好主意,蒂勒……”他走入了浴室。
“女士!”法官也叫了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连个字母都没留下,”探长阴沉地说,“真是个精明的家伙。好吧,我想这就——”
“是啊,先生,”蒂勒小声接话,“我也觉得很奇怪,不过我很自然地察觉到他可能是去和某位女士碰面的,先生,您知道——”
埃勒里打断了他,声音意外地冷酷,他们这才发现他又出现在浴室门口,表情严肃。他盯着蒂勒面无表情的脸。“蒂勒。”埃勒里的声音平板,不带任何情感。
“真怪,三更半夜的他到底想去哪儿?”莫利提高嗓门吼道,“真是打扮出门的好时间!”
“是的,先生?”矮小男仆躬身问道。
“哦不,先生,昨晚很不寻常。总而言之,先生,我帮他摆衣物时他进浴室冲了个澡,稍后穿着拖鞋和浴袍出来了,刮了胡子,梳了——”
“你说你没看内容就将字条交给了马尔科先生,这是谎话,对不对?”
“他经常这么晚了还换装吗?”
蒂勒眼中出现了某种难以言喻之色,耳根开始红了。“先生,请您再说一遍,很抱歉我没听清楚。”他平静地反问。
“当然……我不敢保证,先生,但在我看起来的确如此。”
两人四目相对了半晌,埃勒里叹道:“我该道歉,但我不得不弄清楚,昨晚马尔科把你轰出门之后,你没再回来吗?”
“他打算外出吗?”
“没有,先生。”男仆的声音依旧平静如前。
“的确怪异,先生。但马尔科先生有点与众不同,他穿衣服的品味,先生……”蒂勒忧伤地摇着他那光洁的小脑袋,“我记得他还喃喃地抱怨晚上天气真冷之类的,确实如此,先生,尤其是他让我帮忙拿出那件披肩的时候。然后——”
“你直接睡了?”
“等等,蒂勒,我一直想追问有关披肩的问题,你对他昨晚为什么披披肩可有什么想法没有?说真的,这样的装扮还真怪异。”
“是的,先生,我先回待命的小房间了,看看有没有其他客人召唤。您知道,先生,还有芒恩先生和科特先生在,此外我认为库莫尔先生也在——当时我并不知道库莫尔先生被绑架了。在发现没人需要服务之后,我就下楼回自己的房间睡了。”
“好的,先生。”蒂勒抿了抿嘴唇,眼珠滴溜溜转着,“有他的牛津灰双排扣套装,带马甲;黑色牛津鞋;附领子的白衬衫;深灰色活结领带;一套两件式内衣;黑色丝质袜子;黑色袜带;黑色的背带;一条装在外套胸前口袋里的灰色装饰用丝帕;黑毡帽;黑檀木手杖,以及专配他如此盛装打扮的黑色礼服披肩。”
“马尔科赶你走是几点的事?”
“都有些什么?”埃勒里急了,“拜托你,蒂勒,省掉优雅的修辞,我们不能陪你耗一星期,你要明白。”
“先生,我想差不多是午夜十二点。”
“等我端着威士忌苏打上来,先生,他——呃,已经选好了衣服,全摊在床铺上。”
埃勒里又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莫利和麦克林法官,两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冲你发脾气,嗯?”探长平静地说,“讲下去。”
“还有,蒂勒,我猜你看到芒恩先生、芒恩太太先后上楼回房了,是吗?”
“是那会儿没错,先生,我进房时,马尔科先生正脱下这件白上衣,脸红红的,好像有什么事让他很烦。他——哦,他还骂我‘该死,怎么这么慢吞吞的’,并要我马上替他拿一杯双份威士忌加苏打水上来。他说话时还把准备要穿的衣服摆在床上。”
“芒恩先生约八点三十分上楼,但我并未看到芒恩太太回房。”
“差不多是他打完桥牌上楼来时。”莫利探长低声道,他站在大床旁,掏着衣服的所有口袋,但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明白了。”埃勒里说着走到一旁,“两位,”他若有所失地说,“字条在这里。”
“是的,先生。”蒂勒庄严地点点头说,“您知道,先生,我还有个狐狸洞——类似餐具室的小房间——在大厅过去,西侧,我每天深夜都在那里待命,等到客人全部入睡为止。昨晚,我想是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吧,有客人按铃叫我——按钮就在床边,很容易找到,莫利探长——于是我赶忙来到马尔科先生的房间。”
第一眼,他们看到的是盥洗台边摆着剃须用具——沾着白色干肥皂沫的刷子,安全刀片,一小瓶绿色化妆水,还有一小罐刮胡膏。埃勒里竖起大拇指一比,其他人依次走了进去,发现字条摆在盖着的马桶盖上。
麦克林法官的老脸整个儿垮了。“看来我真的是老糊涂了,愚昧不明,任凭这个赤裸死亡事件把我引到迷宫里去。当然,事情一定是这样子的,没错。”
由米色碎纸片拼成——和之前在露台圆桌上看到的一模一样。每一片碎片都又脏又皱,绝大部分边缘都焦了,而且显然——从勉强拼成的长方形上的不完整处来看——极不完整。不难发现,是某人将它们从壁炉里挑了出来,再依照撕开的边缘勉强拼凑成的。
“那就说吧,”埃勒里催促道,“好人做到底。我相信昨天晚上马尔科回到房间后自己脱下了这身衣服,并且打算换一身不同的,对吧?”
此外,在马桶旁的瓷砖地板上,还有一小堆同样的米色碎纸片。
“我想我可以,先生。”蒂勒有些羞怯地低声回答,明亮的眼睛看着埃勒里。
“不用管地上的那堆,”埃勒里说,“那些是信封,而且烧得什么也看不出来了,你们看看字条上的内容吧!”
“先生们,先生们,”埃勒里咯咯地笑起来,双眼仍盯着床上的一堆衣服,“亲爱的梭伦,你还应该考虑到另一种可能,虽然听起来同样不可思议,那就是,杀死马尔科的凶手是在这个房间动的手,再脱去他的衣服,扛着尸体穿过这间空旷的大房子走到了露台上!不不,法官,正如探长所说,合理的解释应该比这个简单才是,而我猜,跟之前几桩事一样,蒂勒可以帮我们证明这一点。怎么样,蒂勒?”
“是你拼的吗?”法官问。
“疯子。”莫利也一字一句地附和,“抱歉,法官。你说我是怎么鬼迷心窍了,居然让手下上天下海地去找他的衣服?见鬼了,我居然没想到去他的房间找,这是傻瓜都能想到的事嘛!”
“我?”埃勒里耸耸肩,“我发现时就摆成这样。”
“好啦,”法官愤恨不已地说,“我们先发现这个人赤裸裸地死了,现在又找到他昨晚所穿的衣服,然后呢?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诡异至极。我相信昨晚他只是披了个鬼披肩就赤裸裸地走去露台那里了!”
莫利和法官弯下身去。尽管只剩断章残篇,但的确能辨识出是一份留言字条,没日期,没称谓,打字机打的字,可见的内容如下:
埃勒里用两根指头挑起白长裤,耸耸肩,又放手让它掉回到床上。“我应该做何感想才好呢?”
……et me on ter……ight……(-……在平台见我……今晚……)
莫利以不太情愿的尊敬眼神看着蒂勒。“好家伙,蒂勒,如果哪天你想干刑警的活儿,随时来找我。好吧,奎因先生,你做何感想?”
at l……kIt‘s v……ust……(1点……单独……必须……)
“没有,先生,除了……”蒂勒停了半晌才审慎地继续说,“口袋里应该有一块表——爱琴表,表面呈放射状,白金镶宝石的——好像不在了。还有马尔科先生的皮夹和香烟盒好像也不见了。”
see you……ne I will……e,(见你……我也将……)
“缺没缺什么?”莫利问。
too Pl……lease don‘t fa……(请……别……)
原本静静地站在门旁的矮小男仆,在刑警鲁斯稍带惊讶的注视下,快步走到麦克林法官身旁。他先弯腰仔细看了看那堆零乱的衣物,又看过鞋子,这才抬起那双充满不可思议之神采的眼睛,极其恭敬地回答:“是的,先生。”
ROSA(洛萨)
“蒂勒,你来看看,昨晚马尔科穿的是不是这一身?”老绅士问。
“洛萨!”法官惊叫,“这——这不可能啊,这绝不可能——怎么……这怎么说都绝不可能!”
“除非有谁昨天深夜偷偷来拜访过,”麦克林法官忧心忡忡地指出这点,“我实在很怀疑……”他走向前,伸长脖子看向床铺。床罩被扯起一角,这谁都看得出来,图样华丽的棉被也掀起一角——很明显是昨晚某名女佣所为,好便于客人上床入睡。然而,床上那个蓬松无比的方形大枕头看起来没人枕过,此外床上看不出有任何躺过的痕迹。棉被上随手扔着一套微皱的白色尼龙外衣裤,一件白衬衫,一个牡砺色活结领带,一套两件式内衣,一条揉成一团的手帕,以及一双白丝袜,看得出来全是穿过的衣物。靠床的地板上则摆着一双白牛皮男鞋。
“疯了,”莫利探长则嘟囔着,“全疯了,这该死的案子从头疯到尾。”
“还是光着他那两条大长腿吧。”莫利探长没好气地说,“别没事嚼舌头了,奎因先生。鲁斯问过女佣,证明今天她们还没来得及到这个房间打扫收拾,因为事发之后我们来得太快了。而之后,从清晨六点四十五分到现在,鲁斯便一直待在房间外头。也就是说,昨天晚上这房间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一切都维持着昨晚马尔科打完桥牌后的样子。”
“我不懂——有趣。”
“老戈弗里可真摆阔,不是吗?”埃勒里轻声评论,踏入室内,“可搞半天又有什么用?结果只是便宜了一个想借讨好女主人摆脱穷日子,不受欢迎的客人罢了。我说的正是这位丢人现眼的马尔科先生。住进如此华丽的房间,他一定会好好展示他有利的一面,甚至在他死后你都能看得出他身上的西班牙风情,如果他穿着长袜和内衣……”
“真残忍。”埃勒里干巴巴地说,“至少,马尔科是在这张字条的召唤下乖乖走向死亡,伸出脑袋接受死神温柔的拥抱的。”
楼下起居室的精致程度已经让三人对卧室状况有了最基本的想象和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这下,他们算见识到西班牙岬角的客房究竟讲究到何种地步了,不知情的人可能会误认为这是哪个国王的寝宫。这间卧室甚至可以说是西班牙式寝室的极致,目之所及无一不是精品——黑色的木头、锻铁及各种原色材质共同营造出古朴的氛围。巨大的四柱床上饰有王室天盖,垂挂着华丽且厚重无比的织绵。廊柱、床、写字台、椅子、衣柜,以及桌子都经过精雕细琢。房内的主照明设备高悬于头顶——由链条、雕花锻铁和玻璃组成的巨型烛灯,其上挺立着两根蜡烛。衣柜上安装着各色精美支架。一个石砌壁炉,从其外观判断,显然曾烧过与壁炉等大的巨型圆木,以供室内取暖。
“你认为这之间有因果关系?”法官问,“用这张字条来诱杀他,是吗?”
“可以想象,”莫利轻轻地说,“鲁斯,你到一边去,让我们来检查检查这位马尔科先生的窝。”他伸手扭开了门。
“这应该不难判定。”
警员懒洋洋地伸头到一扇开着的窗外吐了口痰,摇摇头。“安静得跟地狱一样,老大,好像每个人都不敢走近这里。”
“看起来确实简单。”老绅士皱了皱眉,“‘今晚一点在平台上见我。这很’……对了,对了!……‘这很重要,我必须见你’……我猜……‘必须单独见你’……接下来是什么呢……‘我也会一个人去’……最有可能是这样了。剩下的就好猜了,‘请别辜负我’。”
“有情况吗,鲁斯?”探长问道。
“这位年轻女士,”探长语带讽刺,走向房门,“我想马上找她聊聊。”接着他缓缓转过身来,“哦,我突然想起来,是谁把这些纸片拼起来的?可能是蒂勒吧,如果——”
长廊最东头,一名制服警员守在门口,门边还斜抵着把椅子。
“蒂勒讲的都是实话,”埃勒里茫然地擦拭着他的夹鼻眼镜,“这一点我敢保证。至于是不是他拼出这张字条的,我想,他不会笨到拼完就把它留在这里让人发现。他是个聪明的小家伙。不不,不用考虑他。
“很快就会再需要你的。”莫利低声道,“蒂勒,跟我们一起去马尔科的房间,我有预感,在那里我们一定能挖出更多鬼东西来!”
“换个角度来看,昨晚马尔科离开房间赴约之后,一定有人偷偷潜入这里,从壁炉灰烬中找出这些残余的碎片——我敢说昨晚壁炉的火一定很微弱,快熄了,但马尔科没留意,可以想见他是太兴奋了,满脑子都是约会的事——带到浴室,挑出信封部分扔到一旁,再小心地把字条碎片组合成这个样子。”
“谢谢您,先生,我想您真是过奖了,还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吗?”
“为什么到浴室来拼?”莫利低吼着,“这里可能大有文章。”
“也许……这解释了他为何不想继续打牌。”埃勒里不确定地说,“了不起,蒂勒!要是没有你,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办。”
埃勒里耸耸肩。“我不确定这一点是否重要,或许是希望在拼凑过程中不被打扰——以防被人打断。”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玻璃纸袋,小心翼翼地将字条碎片装进去。“探长,这份证物很重要,就先暂放在我这儿好了。”
“揉成一团放到外套口袋里了,先生。”
“字条上的署名,”麦克林法官低声说,一向秩序井然的思绪似乎有点乱了套,“也是打出来的,看来——”
“他是怎么处理那张字条的?”探长问。
埃勒里已走到浴室门边了。“蒂勒。”他亲切地叫着。
“先生,我拿着那张字条去找马尔科先生,但我看到他正在起居室里打牌——他刚从露台那边回来,这您应该记得,先生——我决定遵照信封上的指示,再找机会私下拿给他。于是,我就站在天井那里等着,最后,在一局牌的空当时间,我想,是轮他当明手吧,马尔科先生出来透透气,我马上把字条送上,他当场就打开看了。我注意到了他表情的变化,他的眼中出现一抹很奇特的笑意,之后他又重读了一遍,这次我觉得他看起来相当……”蒂勒找寻着准确的字眼,“相当困惑。但他只耸了耸肩,给了我些小费,并且——呃——警告我不得把字条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然后,他就又回去打牌了,我也回楼上待命去了,看是否有哪位客人需要送酒什么的。”
矮小男仆仍站在原地,寸步未动。他以极其恭谨的态度应道:“怎么了,先生?”
“也就是说,字条被别上去,”埃勒里喃喃道,“大致是在八点十五分到九点三十分之间。太可惜了,我们确定不了谁在什么时间曾从牌桌边走开……之后呢,蒂勒?之后你是怎么做的?”
埃勒里悠闲地走向他,掏出香烟盒,啪的一声打开,说:“来一根?”
“是的,先生,一直到九点三十分我才回去,这次我看到了那张字条。”
蒂勒似乎吓了一跳。“哦不,先生,我不可以这样!”
“之后你就离开你的房间了,是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随你吧。”埃勒里塞了根烟到嘴里。这时浴室里的另外两个人也出来了,无言地站在门边,不解地看着他。蒂勒变魔术般从身上某处拿出火柴来,擦亮,毕恭毕敬地送到埃勒里嘴边的香烟前。“谢谢,蒂勒,你知道,”埃勒里愉悦地吐出一口烟说,“到目前为止,你对这个案子的贡献颇多,真不敢想象要是没有你我们该怎么办。”
“七点三十分过后,先生,可能是七点三十五分左右。”
“谢谢您的夸奖,先生,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而已。”
“晚餐是几点结束的?”莫利问。
“确实如此。对了,家里有打字机吗?”
“我相信我知道,先生。”这名令人惊讶的矮小男仆居然立刻这么回答,“是的,先生,我的确知道,是在戈弗里太太和她的客人用完晚餐之后——大约刚过几分钟吧——我曾回过房间一趟,打开过衣柜,当时我还刷了刷柜子里的这件外套。而外套——您也许会说是鬼使神差——我也曾摊开过,当时并没有字条,否则我不可能看不到。”
蒂勒眨了一下眼说:“我想有的,先生,在图书室里。”
法官皱着眉。“我猜,你并不知道这封信大约是什么时候别在你的外套上的,蒂勒?”
“只有一台吗?”
“我摸出来的,”蒂勒庄严地回答,“先生,那个信封是家里存放备用的那种最普通的信封,上头打着几个字:‘给约翰·马尔科先生。私人。重要。今晚专人送达。’先生,就这几个字,我记得清清楚楚,其中‘今晚’这个字底下画了横杠,而且是大写。”
“是的,先生。您知道,戈弗里先生在这里过夏天时会把生意完全丢开,秘书都不带,因此几乎用不到打字机。”
“信封上?蒂勒,你可真是个奇葩,你是怎么知道信封里有字条的?我相信,你并没有拆那个信封,是不是?”
“嗯……当然啦,蒂勒,用不着我费神为你指出对你不利的地方,相信你也想到了。”
蒂勒一躬身。“好的,先生,我说下去。我当然把那张字条拿下来了——事实上,它装在一个封了口的信封中——根据信封上所写的——”
“有什么对我不利的地方吗,先生?”
“哦,这可有趣了……好,说下去,蒂勒。”
“有啊。比方说——借用戈弗里先生的说法——除了那个大发慈悲把马尔科干掉的人外,你似乎是最后一个见到他还活着的人,这实在太倒霉了。现在,除非好运转到我们这边——”
“是的,先生,在那之前,我穿的正如现在您所看到的,是这身黑色的衣服。”
“好运确实在我们这边,先生。”蒂勒恭敬地说着,轻搓着他那双小手。
“在晚上九点三十分之前,你一定不会穿上那件外套,是吗?”
“哦?”埃勒里猛地取下嘴里的烟。
“哦,当然,先生,每位客人刚到这里来时我就得让他们知道,这是我的职责。”
“您看,先生,我并不是最后一个见到马尔科先生还活着的人——我的意思是,当然,除了凶手。”蒂勒咳了一下,住了嘴,小心地垂下眼睛。
“屋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规定?”
莫利从房间另一端扑了过来。“你这气死人的小恶鬼!”他咆哮着,“要从你嘴里问出点儿东西,就跟拔牙一样,你为什么不早说——”
“是的,先生,打从我到这里工作开始就一直这样,这是戈弗里太太规定的。”
“拜托你,探长,”埃勒里低声劝道,“蒂勒和我都明白,真相的揭露必须通过某种——呃——精致的陈述。接着说,蒂勒。”
“蒂勒,这是例行性的吗?”埃勒里缓缓问道。
矮小的男仆又咳了一声,不同的是,这回的咳声里带有尴尬成分。“先生,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讲,这对我的身份而言实在太敏感了,您知道——就如同您说的——”
“只能说我也搞不懂,先生,但我可以从头讲给您听,让您自己判断。我回到房间时大约是九点三十分左右——先生,我的小房间在一楼仆人住的厢房那儿——我是直接回房的。字条用普通的大头针别着,就钉在我那件外套的前胸口袋上,我想不看见都不行,因为您知道,先生,每天晚上九点三十分,我就得换上那件外套。家里的客人上楼之后也许会要点这个那个的,我得应他们的要求送酒什么的。当然,这期间楼下的服务仍由我们的仆役长负责,所以说,您知道——”
“讲,该死的东西!”探长声如洪钟。
“马尔科!”探长正式大叫出来,“那怎么会跑到你房里去?”
“先生,就在我被马尔科先生赶出房间,准备回我的待命房间时,”蒂勒已冷静了下来,“我听见有上楼的脚步声,而我也看到她——”
“是不是很要紧或是和案件有没有关联,”矮小男仆的声音仍然很低,“很对不起,这我不敢担保,您知道,先生,那张字条不是留给我的,我之所以提起它,因为它是写给——马尔科先生的。”
“她,蒂勒?”埃勒里柔声问道,并以眼神制止莫利。
“好好,蒂勒,”法官急了,“那字条是指名留给你的吗?我猜字条上一定写着某件极要紧的事,或是跟这桩谋杀案有关的某些线索,你赶快讲,越详细越好。”
“是的先生,我看着她走上长廊,走向马尔科先生的房间,走得很急——而且没敲门。”
“是的,先生,”蒂勒低声说,“我确实看到某些——呃——您所说的蛛丝马迹,先生,可以这么说。这实在太怪异了,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没敲门,哦?”法官低声说,“也就是说,她——不管这个她是谁——正是那个从壁炉里找出字条碎片的人喽?”
“好啦,”埃勒里热切地说,“这可是大事一桩,蒂勒,你真是上帝所赐让以色列人充饥的吗哪[1]。到底是怎样的一张字条?当然,像你这么个——呃——奇葩,绝不会忽略任何我们可能感兴趣的蛛丝马迹。”
“我不这么认为,先生,”蒂勒有点懊恼地说,“因为马尔科先生当时还在更衣,而且不可能换完了,毕竟我刚走不过一分钟而已。他人仍在房间里,此外,我还听到两人吵了起来——”
蒂勒背抵着回廊墙壁,略带歉意地仰头看着他面前的三个巨人——相较于他而言。
“吵!”
“先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蒂勒露出痛苦的微笑,勉强挤出这句话,扭着身子想挣脱探长铁钳般的大手,“这样子非常痛,先生……哦,字条是昨天晚上在我房间里发现的,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出去散步之后回到房间时。”
“是的,先生,而且吵得很凶。”
“字条!”莫利已按捺不住了,他猛力摇着蒂勒的肩膀,“什么字条?你他妈的到底在讲什么鬼话?”
“我想,”埃勒里语调温柔,“蒂勒,你说过你的待命小房间在走廊另一端的尽头,也就是说,你趴在马尔科的房门边偷听了?”
“忘了那张字条,先生,”蒂勒说着垂下他那对神秘兮兮的眼睛,“刚刚才灵光一闪想起来,我真的非常抱歉,先生。”
“不,先生,是他们讲话的声音实在——实在太大了,我想不听都不行。不过他们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忘了?忘了什么?”埃勒里赶忙接口问,并一个箭步挤了上来,法官以一步之差跟着。
莫利抿着下唇,踱着方步,恶狠狠地看着蒂勒那颗光洁的小脑袋,好像恨不得有把刽子手的大斧头在手。
蒂勒看来很懊恼:“很抱歉,先生,我居然全给忘了。”
“好吧好吧,蒂勒,”埃勒里带着充满同志情谊的笑容说,“该说出这位深夜悄悄上门的客人是谁了吧?”
“哦,你怎么了,中什么邪了?”莫利不高兴地低吼。
蒂勒紧咬住嘴唇,看着探长,然后他紧绷的嘴角一松,露出一个极其惊慌的表情。“这真让人难以启齿,先生,尤其马尔科先生曾大声地吼她——我记得确切的字眼,先生,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即将说出口的话——‘你这爱管闲事的臭婊子’……”
走在莫利探长前头的矮小男仆忽然停住了脚步,以他修整良好的手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她究竟是谁?”莫利彻底爆发了,他一刻也不能再忍了。
“也许吧,但也许并不是这样,”埃勒里忽然一愣,“怎么啦,蒂勒?”
“是戈弗里太太,先生。”
“也许可以归结于某种社交企图——至少最近的社会风气确实如此。”法官提议道。
[1] 《圣经》中记载的一种天降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