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她笑了,“从来没有,探长。我是我们家的雄蜂,什么都不会做。”
“你替令尊打过字吗?”
莫利没辙了。他把方头雪茄放在烟灰缸上,故作随意地问:“哦,这么说你不会打字喽?”
“一天大概在这儿待一个钟头吧。”她好奇地看着探长。
“抱歉,奎因先生,这是要干什么?你们发现了什么新线索吗?什么——”她忽然坐直身子,把跷着的腿放下去,湛蓝的双眼闪着不解的神采。
“他常用这里吗,这间凹室?”莫利冷冷地问。
埃勒里摊手说道:“这是莫利探长的特权,戈弗里小姐,他有优先发问的权力。”
“谁都会。”洛萨接过埃勒里递来的一根烟,舒服地坐在皮质长沙发椅上,“怎么对我爸这么感兴趣呢,探长?”
“失陪一下。”莫利探长忽然奔出图书室。
“但他会打字吧?”
洛萨靠坐回去,抽着烟。她茫然凝视天花板时,埃勒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被晒成褐色的颈部。他带着几分笑意研究着她,这女孩是个天生的好演员,光看外表,似乎只是个冷静、自制,再正常不过的年轻女孩罢了。然而,她的喉咙里有一根筋,跳动着,像被囚禁了,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
“非常少,他讨厌写信,谈生意时大都依靠那边那部电话。那部电话可直通他在纽约的办公室。”
埃勒里拖着脚步走到书桌后,坐上旋转椅,这才意识到自己累坏了,全身的骨头都疲惫不堪。事情远未结束,而他已经疲惫不堪。但他只是叹了口气,取下夹鼻眼睛仔细擦拭起来,好让手上有事忙着。洛萨斜眼瞄他,头仍然昂着。
“他自己打字吗?”莫利处心积虑地问。
“奎因先生,你知道吗?”她轻声说,“摘下眼镜时你几乎称得上英俊。”
洛萨被问得一愣。“打字机?我不——哦,在那儿。”她领着两人来到角落,那里摆着一张书桌、一台打字机和一个档案柜。“这里是爸爸的‘办公室’——可以这么称呼。他在西班牙岬角有生意上的事要处理时,就会到这儿来。”
“呃?哦,我当然知道。正因如此我才戴眼镜,好避开意图不轨的女士。可怜的约翰·马尔科正是欠缺这样的自我防御。”他继续擦着眼镜。
然而,莫利探长豪放的灵魂可对室内装潢没什么兴趣,他那双冷峻的小眼睛四下扫了一遍,便粗声问道:“打字机在哪儿?”
洛萨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很轻。“你知道,我听过你的大名,我想大部分人都听过,只是你不像我原先想的那么吓人。被你抓获的凶手数不胜数,对吧?”
她领着两人走过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房间,来到一间精致的书房。屋里充满书籍特有的香气,埃勒里不禁景仰地深呼吸起来。和其他地方一样,这间书房也是西班牙式样,辅以摩洛哥风味。天花板挑得极高,日影迟迟,光阴幽邃,置身其间一如置身于最富盛名的图书馆中。它的格局极其巧妙,座位彼此隔绝,仿佛自处一隅,安然埋身于四壁图书之中。
“我不能否认,这是血液里流淌着的,毫无疑问。每当有犯罪靠近,我体内便会产生某种化学变化,迅速到达沸点。无关弗洛伊德的那些理论,仅仅是我身体里的理性思维作祟。但我高中时几何课却不及格!真搞不明白,我喜欢矛盾、孤立的个体发生冲突,特别是以暴力形式呈现出来。马尔科遇害这件事就具备此类特质,它无疑让我着迷。”埃勒里的双手在书桌上忙碌着。洛萨偷看了一眼,是个半透明的信封,装着一堆碎纸片。“举例来说,他光着身子被杀,这是我前所未见的,我敢说要解开它需要些高级的推算能力。”
“带我们到令尊的书房吧。”
埃勒里清楚地注意到洛萨的神经在剧烈地跳动着。她的双肩微微颤抖了一下。“这——这太可怕了。”她压低嗓子说道。
“你什么意思?”
“不,只是很有意思。你知道,我们不能让情绪影响到工作,得完全分割开来。”他没再说下去,转而专注于手上的事。她看到他从口袋中摸出个奇怪的小盒子,打开,里头是一个小巧的刷子和一小瓶灰色粉末,然后,他将那堆碎纸片放到一起,洒上粉末,再极轻柔又极熟练地用小刷子拂开粉末。埃勒里吹着口哨,调子哀伤,不厌其烦地把每张纸片翻过来,重复刚才那一系列动作。似乎有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从小盒子里又拿出一个小巧的放大镜,借着书桌上的灯,仔细观察起其中一张纸片,但她看到他摇了摇头。
蒂勒领着法官离开后,莫利探长说:“戈弗里小姐,如此照顾完法官之后,是不是也该照顾照顾我了。”
“你在干什么?”她突然问道。
“就该这样。”洛萨态度坚定地说,“蒂勒!”矮小的男仆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带法官到东边的蓝室去,奎因先生住隔壁那间,我已经交代过伯利太太了。”
“不是什么新奇事儿,只是找找看有没有指纹。”埃勒里继续吹着口哨,把小玻璃瓶和小刷子收进盒子里,重新装进口袋,并伸手拿起桌上的糨糊罐,“既然进来了,我相信令尊应该不会介意。”他在抽屉里翻找着,终于取出一张空白的草纸,然后把那堆碎纸片如拼图般粘在草纸上。
麦克林法官抚着下巴,眨着疲惫的双眼。“车子里还有一些食物……好吧,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是——”
“随时有人伺候确实要好一些。”探长若有所思地说,“这主意好,法官,去吧,你这个老饭桶。”
他突然严肃起来。“我们得等莫利探长回来再说吧。”他放开手上的纸,站起来,“现在,戈弗里小姐,为了澄清我一个古怪的小想法,请允许我握握你的手。”
“太周到了。”埃勒里愉快地接下话头,“戈弗里小姐,你心眼真好,我还没心力去想这些事,起码在吃完饭之前没有。亲爱的梭伦,你看起来的确累坏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莫利和我吧。”
“握我的手?!”她站起来,两目圆睁。
“这个嘛——”老绅士开口想争辩一番。
“是的。”埃勒里柔声回答,紧挨着她也坐上皮沙发,抓起她僵硬的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上,“对侦探的例行工作而言,这样的乐事真是极其难得。这是双柔软、健康且非常动人的手——好,这是华生医生的看法。该换福尔摩斯了。请放松些。”她惊愕得忘了抽回自己的手。埃勒里俯下身,让她手心向上,仔仔细细地查看指尖柔软的皮肤。接着,他将她的手翻过来,检查她的指甲,并用自己的指尖轻拂过她的指甲表面。“嗯,虽然不能断言,但至少不会说谎。”
“我已经派了一辆车,”洛萨头稍稍一昂,“去小屋一趟——还有警官护送——把你们的行李带到这里。你看,你们两位就住我们家吧。”
她缩了一下,急忙抽回自己的手,眼中闪过一抹惊恐之色。
“好主意,我的孩子,”法官柔声细语地说,“如果你能找辆车把我送回小屋那边……我想你不会介意吧,埃勒里,我实在有点——”
“奎因先生,你到底在乱说些什么?”
洛萨·戈弗里走了进来,三人急忙起身。她换了短裤,露着半截腿,富有弹性的棕色皮肤暴露在外,唯有太阳穴上未退的伤痕让人想起昨晚发生于韦尔林小屋的事。
埃勒里叹了口气,点着一根烟。“这么快就把手抽回去啦,这再一次证明人生中的美好时光总是短暂……好了好了,戈弗里小姐,请不要理会我的神经质,我只是想让自已相信你的坦诚罢了。”
“那为什么不去睡呢,法官?”一个冷冷的声音传自摩尔式拱廊。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骗子?”洛萨喘着粗气。
法官放下咖啡杯打断了警探的话。“我想先打个盹儿。”
“请别这么想。知道吗,人的行为——大多数时候——会在人身上留下可见的印记。贝尔医生如此教导柯南·道尔,道尔则据此创造了福尔摩斯,这正是福尔摩斯举世闻名的演绎法的主要依据。打字会使指尖的皮肤变硬,且女性打字员通常会把指甲修短,然而你的指尖,请容许我引述简单的诗文来形容,柔软得如同小鸟的胸脯。你的指甲也留得远比一般的女性要长。当然,吹毛求疵地说,这也不能证明什么,你也可能偶尔打打字,不过这给了我一个绝好的机会,让我能握着你的手。”
莫利咕哝一声。“那你对那张字条——”
“别麻烦啦。”莫利探长接过话头走进了书房,极其友善地冲洛萨点了点头,“我年轻时就把这招用滥啦,奎因先生,这位年轻小姐没问题。”
“老天垂怜,不止一个点,探长。这件麻烦事起码有半打切入点。让我愤怒的是,我觉得这些切入点没一个是对的。”
“尽管良心总让我们显得软弱。”埃勒里说,清楚地感觉到脸颊热了起来,“我却从未怀疑过其价值,探长。”
“你找到切入点了吗?”
洛萨站了起来,脸色凝重。“我仍有嫌疑——在出了那么多事的情况下?”
埃勒里咽下最后一大口食物,他把餐具推到一旁,发出酒足饭饱的满意叹息。“法官,中国人的社交礼仪是对的,此时,只有一个尊贵的饱嗝,才能赞颂伯利太太这番盛宴……不,探长,你错了,如果你在这件案子上栽了跟斗,那也是我和法官这对超强组合的失败。事实上,这并非全世界最无趣的谜题,你看裸体男子留下的字条……”
“我亲爱的小姐,”莫利露齿一笑,“在被证明清白之前,每一样事物、每一个人都值得怀疑。但现在你清白了,那张字条不是你打的。”
“对你们俩来说算不了什么,”莫利边说边对付着眼前的奥地利馅饼,“不过是帮帮忙,即便我把这个案子搞砸了,也对你们毫无影响。为什么总有人自己跑去送死?”
洛萨笑了起来,很绝望地笑。“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字条?”
午餐期间——招待王侯级的膳食,由年迈但能干的伯利太太总管,在撒拉逊风格的“小”餐厅中进行——莫利探长简直是“郁郁寡欢”四个字的活人招牌。但低落的情绪丝毫不妨碍他对美食的大举进攻,只不过不太能控制音量。他时而皱眉,时而吞咽,每喝一口咖啡就发出一声响亮的叹息。数名在旁伺候的仆人都清清楚楚地接收到了叹息所携带的信息,机警地保持着行动的悄无声息。只有埃勒里和法官两人全心全意地把菜当菜对待,这两人真的饿坏了,在填饱肚子之前,连死亡都得等等再说。
埃勒里和探长交换了一下眼色。埃勒里站了起来,顺手抓过书桌上的那张草纸,他在马尔科的浴室里找到的碎纸片都粘在上面。他默默地将纸递给女孩,女孩一脸迷惑,皱着眉头读着,在看到署名时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哦,太棒了。”莫利停下来歇口气时,埃勒里温柔地慨叹,“细致、有针对性的攻击。现在,探长,想必你舒服多了吧,那我们不妨考虑接受伯利太太的热情邀请,也满足一下我们动物性方面的渴求?”
“为什么……这不是我写的!谁——”
“我不会就这样认输的。”莫利吼道,“这——”接下来,探长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席即兴演说,分析了约翰·马尔科的个性、习惯、脾气,以及可能有过的经历等。其合理、透彻的分析及想象力让麦克林法官相当惊讶,也让埃勒里双眼圆睁,对警探另眼相待。
“我刚刚去验证了你的话,”莫利说,笑容已隐去,“你的确不会打字,千真万确。奎因先生——她真的不会。当然,她可以用一根手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敲出这张字条,然而,这张字条打得非常均匀,说明是由某个惯用打字机的人打的。此外,加上绑架事件,以及昨晚一直被绑在韦尔林小屋这一事实,我想,你绝对是清白的。这一点再明白不过。”
“就这样啦。”埃勒里说,“探长,她还没完全崩溃,你选择的发问时机不对。这个女人尽管智力不足,但性格坚毅,我试着警告你了。”
洛萨坐回长沙发。“没有指纹。”埃勒里对莫利说,“无法辨识。只有烧焦的痕迹。”
她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看得出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离开这个房间让她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我——我完全搞不懂。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甚至看不懂这是什么。”
然后探长说:“好吧,先到此为止吧。”
“这是一张字条,”埃勒里耐心地解释给她听,“昨天晚上很晚才辗转送交到马尔科手中,就像你看到的,它假借了你的名字——我们把缺字的部分补上了——约马尔科凌晨一点整在露台碰面。”他走回书桌,掀开打字机套子,夹了张同样的米色纸到滚筒上,然后飞快地敲起键盘来。
三人试图从她的语气中判断,她说的话有几分属实,又隐瞒了什么,以及她最深的情感。
在书房昏暗的灯光下,女孩的脸更显得苍白。“也就是说,是这张字条,”她低语道,“把他引入了死亡?我——我不相信!”
“我告诉你,我没有!”她猛然起身,“我——我不想再忍受你们了,先生们,目前为止我讲的句句是实话。我太——太伤心了,没力气跟踪他,甚至连看他的精力都没有。原因我不能说——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直接上了床,然后再也没见过他。”
埃勒里从打字机上取下纸,和粘着碎纸片的那张并排放在书桌上,莫利脚步沉重地走到他身后,两人凝神比对着两张纸上的字。埃勒里刚打的字,和原先那张上面的一模一样。
莫利探长哼了一声,插嘴道:“你也没想过跟着他瞧瞧吗?”
“完全一样。”埃勒里低声说,拿出放大镜,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比对,“嗯,确切无误,探长。你看看大写字母I,注意右下方颜色渐淡,这是因为这个字母的金属杆有点磨损;还有字母T的右上部分,同样缺了一角;事实上,连色带的浓度看起来都完全一样。还有e和o,也有一样的污损。”他把放大镜递给莫利,莫利也研究了半天,满意地点点头,说:“是的,是这台打字机,绝对没错。不管是谁打的,这家伙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用这台打字机打的。”
“没有!”她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他没说,但他看起来很不耐烦,好像有个约会……跟什么人。”
埃勒里默默盖好打字机,收好工具盒。莫利踱来踱去,眼中闪着寒光,忽然,他灵光一闪,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洛萨则拉着脸,颓然坐在长沙发上。莫利再次回来时,马上兴奋地哑着嗓子说:“我刚才去确认这台打字机有没有被搬离过这间屋子,老天,果真没有,我们至少又有点收获了。”
“嗯,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换衣服呢,戈弗里太太,或告诉你他要去哪儿?”
埃勒里说:“已有的证据全部指向凶手是屋子里的某个人,探长。可能是任何一个人。没错,这个发现再次加强了这个指向。我想,它也对我的某个论点有益……戈弗里小姐,这种专业的讨论你应该不爱听吧?”
“没有!”
“我想听得很!”洛萨的湛蓝双眼闪闪发光,“我想一句不漏地听,即便真和家里的某个人有关——不管原因为何,谋杀都是最卑劣的。拜托你们谈下去,我希望也能帮点忙。”
埃勒里点点头。“你没开门出来看一眼吗?”
“你知道,你可能会因此伤到自己。”埃勒里语气温柔,洛萨却抿紧了嘴巴,神情更加坚毅,“好吧。现在我们都知道些什么?我们姑且称谋杀嫌疑人为X,X雇人去绑架约翰·马尔科,交待那人用船载他出海,在海上宰了他,并把尸体扔到海里。然而,这名他雇佣的杀手,也就是那个身材庞大的基德船长,愚蠢地错把你舅舅戴维·库莫尔当成了约翰·马尔科。至于你会一起遭到绑架,纯粹是无辜牵连。戈弗里小姐,只因为X告诉基德说马尔科和你在一起,而把你也绑去韦尔林小屋,只是怕你声张出去,破坏他们的计划。然后,在基德把你舅舅弄上韦尔林的小艇之前,他打了通电话向X汇报……从所有迹象看来,电话是打到这栋房子里来的。基德告诉X,他逮到‘马尔科’了,至此为止,X的计划似乎都在顺利进行。”
“没有。”她的身子颤抖着,不受控制似的抽动了一下,“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就在刚进门的一刹那——我听见了关门的声音。我想应该是他——出门了。”
“说下去。”
“你看见他离开了吗?”
“但基德实在太蠢了,”埃勒里继续说道,“蠢到把X的计划给毁了。就在基德来电后没一会儿,X先生马上被一个晴天霹雳当头罩下:就在这栋房子里,他居然和那个应该已经死掉、尸体被扔到外海的人面对面!电光石火之间,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要稍加打探或仅仅是四下观察,很容易就会发现基德船长错绑了戴维·库莫尔,马尔科仍好端端地活着,库莫尔则差不多确定死了——很抱歉,戈弗里小姐——X这下完全傻了,他没办法联络那个笨蛋基德。然而这并未打消X除掉马尔科的企图,很明显,那一刻他渴望杀掉马尔科的程度丝毫不逊于拟订这一整套计划之时。”
“不,我——我先出去了,回了我房间。”
“可怜……好可怜的戴维。”洛萨哭了起来。
“你们一起离开的吗?”
探长低吼着问:“然后呢?”
“哦……是的,他正调整领带,并穿上外套。”
“X是个极其狂妄也聪明绝顶的犯罪者。”埃勒里一本正经地往下讲,“他的行动无一不显示出这样的特质,如果我对他的所有行动解释得不离谱的话。他很快从目睹马尔科还活着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并迅速草拟新的杀人计划。他知道你,戈弗里小姐,那时还被监禁在韦尔林的小屋中无法脱身,除非有人为你松绑;他也知道——请原谅我这么说——有你署名的字条比任何东西都能诱马尔科入瓮。因此,他潜入书房,打好字条,署上你的名字,约马尔科凌晨一点整到一个无人之处碰面,然后,他去到蒂勒房中,把字条别在蒂勒的外套上,指示纸条务必准时送达。”
“你离开时他都穿戴整齐了吗?”
“为何找蒂勒?”莫利低声问。
“我——是的,都摆在床上。”
“蒂勒的房间在一楼,容易潜入,而他必然也考虑过直接送到马尔科的卧室风险太高了。这是个相当周密的杀人计划,的确也很成功。马尔科在凌晨一点乖乖赴约,凶手下到露台,发现他果然如约送死,便先从背后实施重击,再勒死他……”埃勒里停了下来,某种困惑的古怪神情浮上他的脸。
“你注意到他的帽子、手杖和披肩了吗?”
“还剥光了他的衣服,”莫利语带讥讽,“这是最诡异之处,也正是这一点让我们不知所措。诡异至极,这是为什么?”
“是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关节,“昨天我进来时他刚换好长裤,深灰色的。我们……谈话时,他继续穿衣服,一件双排扣的牛津灰外套,我记得还搭配了同色系的饰物。白衬衫——哦,我就记得这些。”
埃勒里站起来,开始在书桌前来回地走,眉头痛苦地紧皱着。“是,是,你讲得对,探长,不管我们从哪里出发,最终还是会一头撞上这个问题,除非我们知道凶手为什么脱光马尔科的衣服,否则案情还是突破不了,这是拼图中唯一不能落下的一片。”
“那他穿着什么?戈弗里太太,你也许不情愿谈论你的个人私事,但昨晚他的服装问题对这起案子而言至关重要,你没理由隐瞒信息。他的白色套装——就是他昨晚穿的那套——是不是像现在这样摆在床上?”
不知道为什么,洛萨越哭越伤心,堪称结实的肩膀一直颤动不已。
这回她有点难以启齿。“没,我的意思是——还没完全穿好。”
“怎么啦?”埃勒里关心地问。
埃勒里再次叹息。“呃——戈弗里太太,你昨晚进来时,马尔科穿好衣服了吗?”
“我——我真没想到,”她抽抽搭搭地说,“有人居然恨我到把我扯进……”
“超过四十五分钟,嗯?”莫利恶狠狠地说,阴郁地喷出一口烟,一脸沮丧;戈弗里太太则静静地坐在椅子前端。
埃勒里忍不住笑起来,洛萨惊讶得顾不上哭了。
“我是十二点五十分离开的。”
“好了,戈弗里小姐,这你可弄错了,事情完全不是这样子。表面上看来,我也承认,似乎有人想将谋杀的罪名栽到你头上——那张把马尔科诱上死路的字条上署着你的名字。但只要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他用难听的话骂你,是不是?”痛苦之色出现在她的眼中,但她依旧紧抿双唇。“好吧,戈弗里太太,那你总可以说说你在这儿待了多久吧?你和他一起待了多久?”
洛萨热切地仰视着埃勒里,仍旧抽泣着。
戈弗里太太没出声。
“你看,X根本不可能把谋杀罪名栽赃到你头上,他很清楚你拥有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你被绑在韦尔林的小屋里一整夜,再加上那一通神秘的电话,通知年轻人科特你人在哪里。至于那张字条,凶手也许希望马尔科看完之后会毁掉,你的名字自然也跟着无人知晓,你不可能被牵扯进来;就算马尔科没把字条毁掉,X深知你有不在场证明,加上你不会打字的事实,那特意以打字来署名就明显是伪造。即使警方发现字条的署名纯属伪造,也完全不会威胁到X的安全,而在此之前,马尔科早已如愿被他杀掉了。不不,戈弗里小姐,我想X为你考虑的远比为库莫尔和马尔科考虑的多多了。”
莫利猛吸一口气,把一根方头雪茄塞到嘴里,擦亮一根火柴,他正想尽办法稳住自己。“好吧,你不想讲这些,但你和他吵了一架,是不是?”
洛萨咬着手帕的一角,静静地消化这一长段推论。
“当然,谁会没事承认这种事,探长。”她双手紧握成拳,关节都发白了。
“我想的确像你所说的那样。”良久她低声说道,但马上又仰起头来古怪地瞅着埃勒里,“但奎因先生,你为什么称X为‘他’呢?”
“而且你今天早上撒谎了,你告诉我你早早上床睡了!你说你最后一次见到马尔科是他离开桥牌桌时!”
“为什么称X为‘他’呢?”埃勒里茫然地复述了一次,“只是顺口吧,我想。”
“你说我潜入,探长?”
“你完全不知情,对吧,戈弗里小姐?”莫利插嘴问。
莫利咽了口口水,极力压抑愤怒。“你拒绝告诉我为何三更半夜潜入一个男人的卧房吗?”
“是的,”说话时她仍看着埃勒里,接着她垂下眼帘,“我完全不知情。”
“是吗?那我真是太不小心了。”
埃勒里站起来,取下夹鼻眼镜并揉了揉眼。“好啦,”他疲倦地说,“至少我们又有了些收获,是凶手打的这张字条,而且由于打字机没被人带出房外,这张字条必然是在这间书房里打的。是你们引狼入室的,戈弗里小姐,这听起来可不好玩。”
探长凶暴地说:“你没敲门就闯进去了!”他似乎才发现自己已丧失了主动权。
秃头刑警出现在门边。“探长,老头有话想对你说。还有,戈弗里吵得我们耳朵都要聋了。”
她的声音依旧冰冷。“那是我的私事,探长。”
莫利显然没弄懂。“谁?哪个老头?”
她说话的口气让莫利猛然一惊。他抽出手帕,不知所措地擦了擦脖子后面,并瞥了一眼埃勒里。埃勒里耸了耸肩。“好吧,那昨晚你来这里做什么?”莫利缓缓问道。
“那个园丁,叫乔朗姆,他说有很重要的事——”
“不,”她冷冷地回应,“我没那么想。是蒂勒说的吧?他当时一定在待命的小房间里,我把这个给忘了。”
“乔朗姆!”莫利惊骇地重复了一遍,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一般,“带他进来,乔!”
“这就对了,”探长低声说,“戈弗里太太,这么做就对了,你不该期望这种事能瞒得住——”
然而先进门的却是沃尔特·戈弗里,还穿着他那件脏工作服,破破烂烂的墨西哥帽搭在头上,膝盖上沾满泥土,指甲里也塞满了泥,蛇一样的双眼锐利地刺向埃勒里和探长两人。发现自己的女儿也在场时,他似乎微微一愣,接着便把头转向房门。
莫利的双肩饶有意味地一抖,仿佛在说“我这策略如何”。埃勒里以同情又好笑的眼光看着莫利的宽背。莫利并未留意到戈弗里太太眼神和唇部线条的变化——斯特拉·戈弗里已从灵魂深处找到了新的防御力量。
“进来吧,乔朗姆,没人会咬你。”他的语气相当温柔——埃勒里觉得他对妻子和女儿说话时都没这么温柔。老人脚步蹒跚地进了门,每走一步就会从破烂不堪的鞋子上掉一些土。靠近看此人的皮肤要比远观时有意思多了,颜色仿若岩石,数百道皱纹纵横交错。抓着帽子的双手很大,且青筋毕露,像个活着的木乃伊。
她抬起头,两行眼泪混着脂粉流下,岁月的线条突然显现在她眼睛和嘴巴周围。但那嘴巴依旧透着坚毅,而且她此刻的表情也不像再也忍受不了,不吐不快的样子。“太好了,”她的声音相当坚定,“既然你全都了解了,我也不想否认。是的,昨天晚上我在这儿——就我们两个,在一起。”
“探长,乔朗姆想起一些事,”百万富翁直截了当地说,“他跟我讲了,虽说你能不能破案我一点也不关心,这你很清楚,但我想你应该知道。”
埃勒里被烟呛着了,虚伪的家伙!埃勒里想着,心里早笑出了声。
“我很清楚你的意思。”莫利说,绷紧双唇,“乔朗姆,如果你有什么有意思的话要说,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此时,莫利探长的样子有了明显的转变,露出一副充满父爱的同情神色。“好啦好啦,”他低声说着,语气仿佛裹了糖浆,并轻拍斯特拉·戈弗里瘦削的肩,“我知道这很难,的确不容易,尤其是面对不认识的人。但奎因先生、麦克林法官和我并不算外人,戈弗里太太,从某种程度上说,你可以把我们看作神职人员,不是一般的外人。我们同样懂得在听完你的自白后如何保守秘密。为什么你不——说出来会好过些。”他不停地拍着她的肩膀。
老园丁耸了耸骨瘦如柴的肩膀。“我不喜欢四处跑。我只管自己的事,我就是这样的人。”
法官喟叹一声,从窗边走了回来。
“哦,好吧。说吧。”
埃勒里斜坐在约翰·马尔科的大床上,大声地叹起气来,此刻他真的是又饥又困;麦克林法官则背着手踱到窗边。海很蓝,很漂亮,他想,对某些人而言,只要每天都能看到如此美丽的大海就够幸福的了。冬天这里的景致一定十分壮观,海潮一波一波拍打着岩壁,浪花吟唱,海风刮起的水汽轻拂过脸颊……他眯起眼,一名衣衫褴褛的老者出现在下方,从法官所在之处看下去,那人显得矮小、佝偻,且忙碌。是乔朗姆,在他的花园里敲敲打打;跟着冒出圆桶般的沃尔特·戈弗里,戴一顶破破烂烂的麦秆帽。这个男人太像一个又肥又脏的杂工了!法官想着……戈弗里把手搭在乔朗姆的肩上,橡皮似的厚唇一开一合。乔朗姆仰起头,微微一笑,又继续除草。麦克林法官觉得这两个人关系非同一般,某种同志情谊,这感觉令他有些困扰……矮胖的百万富翁跪了下去,仔细地欣赏着一朵盛开的花。这画面真是讽刺,法官想,很明显,沃尔特·戈弗里关心庭园里的花远胜过关心家里的人,某人却想从他眼皮子底下把他最宝贵的一朵花偷走。
乔朗姆抚着有一些稀疏灰胡子的下巴。“我根本不想讲,是戈弗里先生认为我该讲,反正没人问我;我跟自己说:‘我为什么要讲?’问问题不是你们的工作吗?”他充满敌意地看着莫利山雨欲来的脸,“我看到他们在露台。”
又一道防御崩塌,她抬起头看着他,嘴巴大张着,面如死灰。“我——”她把脸埋到双手之中,突然哭了起来。
“看到谁?”埃勒里扑上来问,“什么时候?”
莫利探长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昨天午夜时分,你到这个房间——马尔科的卧房——做什么,戈弗里太太?”
“告诉这位先生,乔朗姆。”戈弗里的口气仍旧温柔。
“丑事?”她支支吾吾地说,接着他们眼看着她的防卫甲冑缓缓卸下来,深埋在内心的苦痛随之缓缓浮现出来。
“好的,先生。”老人恭敬地回答,“昨晚我看到马尔科在露台上,和那个叫……皮兹的女人,他们——”
“你讲了一大箩筐谎话!”莫利火了,“你怕丑事被揭露,你怕你先生知道了以后会——”
“皮兹!”探长叫起来,“戈弗里太太的贴身女佣,对吗?”
“我讲的句句是实话。”她低声说道。
“是啊,就是她。”乔朗姆掏出一条蓝手帕,无所顾忌地擦了擦鼻子,“皮兹,最没礼貌的那个。像个老母鸡,就爱咕咕叫!我跟你说,她真是最低等的人。知道吗,我当时一点也不惊讶,听到她说——”
“是你不想懂!你们这些人真以为丢一大堆前言不搭后语的证词就能敷衍了事吗?”
“等一下,”埃勒里耐着性子说,“乔朗姆,我们先弄清楚,你说你昨晚看到马尔科先生和皮兹在露台上,很好,那时候是几点?”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戈弗里太太又木然地重复了一次,“你是在恐吓我吗?”
乔朗姆抓了抓一只脏兮兮的耳朵,机灵地说:“我没办法准确地告诉你是几点几分,我没带表,大概是凌晨一点钟左右吧,也许晚一点儿。我当时正从小路下露台,一眼就看到啦——”
“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莫利在她面前踱着步,双手比画着,“你们这些人知道所面临的是怎样的状况吗?在攸关生死的命案中,个人的小麻烦有什么可顾虑的?这是谋杀,戈弗里太太——谋杀!”他停下脚步,双手抓住她所坐的椅子的扶手,俯身看着她,“在本州,犯下谋杀罪的人是要坐电椅的。戈弗里太太,谋杀,m-u-r-d-e-r,现在你懂了吗?”
“乔朗姆兼任夜间守卫。”戈弗里解释道,“不是他的分内职责,但他总是保持警惕。”
“哦,”她顿了一下,“探长,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月亮照得露台很亮,”老人接着说,“马尔科先生坐在桌边,背对着我,穿得像个男明星——”
“戈弗里太太,”探长冷酷地说,“你为什么不老实点儿?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实情?”
“他穿披肩了吗,乔朗姆?”埃勒里急切地问。
“这是要干吗?”她低语着坐下来,嘴唇似乎很干,不时用舌尖舔着。
“是的,先生,我看见他穿着那种玩意儿。当时我感觉就像……就像我有次看歌剧,里面的演员穿的那种。”他兀自咯咯笑了起来,“皮兹,她就和他站在一起,穿着女佣制服。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脸,看起来很悲伤。我刚下去的时候听到了类似扇耳光的声音,接着就看到她站在那儿,一脸痛苦,你们明白吧。我就对我自己讲,我说:‘瞧啊,乔朗姆,又是一对狗男女!’我还听到她说话,很生气。‘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说话,马尔科先生,我可是个有尊严的女性!’接着她就爬上台阶朝我这边来了,脚步匆忙,我便躲到阴影里面去了。那个马尔科先生,他还坐在那里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对付女人实在有一手。我还曾看到他纠缠泰茜,就是那个在厨房帮忙的女仆。但这个叫皮兹的女孩子是自己送上门的,真奇怪……”
高大黝黑的女主人一瞬间僵在当场,除了那双敏锐的眼睛飘忽不定地巡视过整个卧室。她眯着眼,依次看向床上那堆男子衣物、抽屉、衣柜……莫利探长恶狠狠地盯着她,令她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探长丢给鲁斯一个眼色,然后用力关上门,推过一把椅子,让她坐下来。
洛萨紧握着双手,跑出了书房。
“我想没有了,先生。”蒂勒说,样子有点可怜兮兮的。然后他弓着身子从戈弗里太太身边走过,很快就消失了。
“找皮兹来。”莫利简短地对守在门边的刑警下达了命令。
“没事了,除非你还藏着什么没说出来。”
戈弗里和乔朗姆走了,这位百万富翁像一个骄傲的牧羊人,带领着他的园丁。莫利探长夸张地摊开双手,说:“情况更复杂了,又出来一个该死的女佣!”
男仆躬身道:“没事了吗,先生?”
“不见得更复杂,如果乔朗姆说的时间可信,我们刚刚的推论就仍然成立。法医说马尔科死于一点到一点半之间,这个叫皮兹的女人和他在一起纠缠的时间正好在此区间内,而乔朗姆亲眼看着她离开了。”
“看来,”埃勒里苦着脸说,“伯利太太,我们的美好午餐只好稍后再说了。我看出当局不可通融的强硬一面了。也许你能去告诉厨师一声,让他把菜热着。”伯利太太有点不知所措地笑了笑,告退下去。“也谢谢你了,蒂勒,不用我再说一次要是没有你我们可怎么办了吧。”
“好吧,我们很快就能弄明白皮兹和谋杀有没有关系。”莫利跌坐在椅子上,伸了伸肥硕的双腿,“老天,我快累死了!你也一定累坏了。”
“我得和你谈谈——不,奎因先生,我得依我的方式来。戈弗里太太——”
埃勒里悲哀地笑着。“千万别提这个,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麦克林法官正躺在某处痛痛快快地打着鼾。我看我必须赶紧躺下来歇一会儿,不然脑子里一定一团糨糊。”埃勒里艰辛地坐下来,“对了,这张谋杀字条给你。你们的检察官一定会认为这张纸价值连城——当这件案子被正式搬上法庭时。”
“我没有要走啊,”她说,眉毛一抬,“我只是想说——”
莫利小心地接过粘着碎纸片的草纸,两人面对面坐着,全身放松,脑子完全停歇下来。图书室里很安静,如同喧闹罪恶的世界里的一方净土。埃勒里的眼皮开始沉重起来。
“你先留步,戈弗里太太。”高大黝黑的女主人刚迈开步子,莫利就出声叫住了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让两人清醒过来,探长转过身,严阵以待。来的是他派去找人的刑警,跟在后头的却是戈弗里太太。
“我,先生?”伯利太太的眼睛睁得大如铜铃,“哦不,先生,我只是见过马尔科先生而已,我实在不——”
“怎么回事,乔?女佣呢?”
“的确很可怕,我想,你是不是能为我们提供一些帮助呢?”
“找不到她,”刑警气喘吁吁,“戈弗里太太说——”
“哦,是的,先生,真可怕!”
两人全站了起来。“她不见了,啊?”埃勒里轻声说,“我记得你今早好像跟令千金提起过与此有关的事,戈弗里太太。”
“乐意之至,伯利太太,乐意之至!对了,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是啊,”戈弗里太太黝黑的脸上忧心忡忡,“实际上,在我上楼请你们下来用餐之前,皮兹不见了这事还挂在我心头,后来全给忘了,”她抬起纤细的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想这应该不重要——”
一个羞怯的声音接口道:“是的,夫人。”一位拘谨而矮小的老太太从女主人身后露出脸来。“劳驾各位先生跟我到小餐厅去,其他客人——”
“你认为不重要!”探长跳着脚吼道,“你们觉得所有事都不重要!乔朗姆知情不报,你什么都不肯讲,每个人都……她人在哪儿?你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候?看在老天的分上,你舌头没了吗,戈弗里太太?”
“这位是伯利太太,我们的管家。”斯特拉·戈弗里平静地说,说完让到一旁。
“别吼,拜托,”戈弗里太太冷静地说,“我可不是你的仆人。如果你能控制住情绪,探长,我很乐意把我知道的部分讲出来。首先,今天所有人都难过至极,因此我没特别留意这样一桩小事;其次,我每天早晨游完泳更完衣,去吃早餐时才会去找皮兹,而今早发生了那么多事……你也知道……我都还没来得及回房间,就——就发现了尸体,我这才去叫她。好像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我则晕头转向,被其他事弄得手忙脚乱,就把这事放一边了。另一名女佣服侍我,这一整天,我会时不时想到好像没看到她……”
“您真是太善解人意,太周到了。”埃勒里笑着,戳了戳莫利,“说实在的,麦克林法官和我一直空着肚子呢,打从昨天晚餐到现在,我们滴水未进。”
“她睡在哪儿?”莫利充满怨恨地问。
“戈弗里太太——”莫利率先开口,语调诡异。
“一楼仆人住的那一侧。”
她居然还能想到午餐一事!麦克林法官不自然地咽了口口水,转过脸去。埃勒里则自言自语起来,仿佛门外站着的是麦克白夫人——如此想着,他径自笑了起来。
“你去那里找过吗?”探长对那名刑警吼道。
她冷冷地说:“对不起,打扰了,先生们。我让厨师准备了午餐,你们一定饿了。不介意的话,请你们跟随伯利太太……”
“当然,头儿。”刑警吓了一跳,“我们没想到——她不见了。全收拾干净了,带着所有衣服、包裹,什么都带走了。我们怎么可能想到——”
她已恢复常态。脸上扑了粉,手帕也换了新的。几位颇具男性气概的男士此时都对眼前的女人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眼前的女人是造物主的杰作,美丽如昔,优雅、富裕,拥有皇族般的高贵,理所当然傲立于社会层级的顶端位置。你看她如此冷静、自制,很难想象她会身陷丑闻的泥淖,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蠢事,很难想象她纤弱的双臂曾被暴力对待过。她的本质完美无暇,她的身体、面孔和举止,都显得纯洁而超然。
“如果她是在我们的监视下跑掉的,”莫利咬牙切齿地说,“我就收回你们的警徽,你们所有人的。”
斯特拉·戈弗里出现在走廊上。突然面对刚刚品头论足过一番的对象,所有人都面带愧疚地看着她,只有蒂勒一人低头看地板。
“好了,好了,探长,”埃勒里皱起眉头,“这也并非不可理解,不是每个人每个地方都有警员守着。戈弗里太太,昨天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
刑警鲁斯开门进来,带着同情的神色匆匆报告:“开饭了,老大。”
“在我回到自己的卧室后,我刚——刚——”
“我认为恋情对所有女人而言,都是一生中无法磨灭的珍贵记忆,”埃勒里柔声回答,“却只是男人生命中的一小段插曲罢了。处于如此情境的女性,我敢说,绝对有可能以死相拼。在这桩命案中,我的看法可能是错的,但——”
“刚离开马尔科的卧室。是的,我懂,在那之后呢?”
“我同意,”莫利利落地说,“他们之间必然有什么,但你是否认为她——”
“平常她都替我铺床,帮我梳头。我按铃叫她,但半天不见她来。”
埃勒里叹口气。“猜测他人的隐私真是个邪恶的习惯,可一位可怜的侦探还能怎么办?我亲爱的纯真先生,我们不能在真相面前闭上眼睛啊。戈弗里太太三更半夜潜入马尔科的房间,不敲门,这不应是女主人的待客之道,无论她对自家这间西班牙式客房有多强的占有欲。而她进去不到半晌,马尔科就扯开喉咙用宾客不宜的难听话骂她,这显然也非寻常的为客之道……是是,拉罗什富科[1]讲得好,我们多爱女主人一分,也愈恨她一分。马尔科必定曾和可爱的斯特拉有过一段激情,才有可能发出昨晚的那一番痛骂。”
“这很不寻常吗?”
麦克林法官愁眉不展。“你该不会想说,马尔科和戈弗里太太——”
“是的,后来她出现了,说她病了,问我可不可以休息。她的脸很红,双眼充血。当然,我让她立刻回去休息。”
埃勒里从床上站起身,双手交握。“我就知道一位资深警探绝对能直抵事件核心!”他轻笑出声,“是的,是的,探长,我的意思正是这样。蒂勒,你的分类还少了一种,一种曾有情感但日久生厌的男人。这种男人——小报和诗里称之为‘情人’——被所谓的‘神圣激情’滋养,过了一段时日后又觉得索然无味。悲哀啊!然后恶言相向的狰狞日子就来了。”
“一堆谎话。”探长咆哮道,“她离开你房间时几点?”
探长怒吼出声:“如果你的意思是,这家伙和戈弗里太太有奸情,那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直接说出来?”
“我不知道确切时间,一点左右吧,我猜。”
“是的,先生,”蒂勒嗫嚅着,“但我实在——”
埃勒里轻声问:“还有,戈弗里太太,这名女佣在你这儿工作多久了?”
“马上就好,探长,”埃勒里叫住他,“这可不是没用的瞎扯。”莫利闻声停下脚步,缓缓回身。“蒂勒,到目前为止,你做得棒极了。我们现在正与一位名为约翰·马尔科的先生进行哲学上的对话。通过简单的分析,我们发现他不属于上述两种类别。根据我们对死者的了解,他与憎恶女性者是完全相反的一类人,当然也不是昨晚被他狠狠辱骂的那位女士的丈夫。然而他确实咒骂了她,看出不对劲的地方了吗?”
“不是太久,上一名女佣今年春天忽然辞职,没过多久皮兹就来了。”
法官忍不住大笑出声,莫利探长则无奈地摊开双手,盯着埃勒里,踱向房门。
莫利暴躁地说:“我猜你也一定不知道她溜到哪里去了。全是好消息——”
“太棒了!”埃勒里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真是太棒了!你听见没有,法官?憎恶女性者和丈夫,非常好,蒂勒,这几乎是哲人的隽言,哦不,奉圣乔治之名,我收回这句话,不是几乎,这就是哲人的隽言——”
一名长相凶恶的制服警员站在门廊,报告道:“科克南副队长派我来报告,探长,车库里的一辆黄色敞篷车不见了,他正在查那个叫乔朗姆的男人和两名司机。”
“恐怕,”男仆哀伤地说,“先生,现实中很少有心如铁石般冷酷的人。大部分都表现在外。或许该这么说,先生,会侮辱女性的男人大体分两大类,一种是根深蒂固地憎恶女性,另一种是——丈夫。”
“黄色敞篷车!”斯特拉·戈弗里倒吸一口气,“什么,那是约翰·马尔科的车!”
“哦,”埃勒里立刻制止,“这段从略,蒂勒,我们还是谈谈现实人生吧。”
莫利布满血丝的双眼猛然睁大,接着冲站在一旁的刑警吼道:“很好,那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像个木乃伊?动起来!去追那辆车!那个叫皮兹的肯定是夜里偷跑的,赶快去查啊,大笨蛋!”
“哦,是的,先生!我还读过好几本您的小说,先生,您——”
埃勒里叹了口气。“戈弗里太太,你说你的上一任女佣是忽然辞职的?就你所知,她为什么突然离开?”
“就让我们在有生之年稍稍约束一下自己吧。蒂勒,我猜你一定是个推理小说迷。”
“哦,我不知道,”黝黑的妇人回答,“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她是个好女孩,我给她的待遇也很丰厚。平常她总是一副很喜欢这份工作的样子,但——她就是走了,没说为什么。”
“是的,先生。辱骂,暴力……”
莫利吼道:“没准她是个共产党员!”
“哦,冷硬外表下有一颗高贵敏感的心,是吗?”
“哈哈,”埃勒里说,“你是通过介绍所聘到这名体弱多病的皮兹小姐的,对吗,戈弗里太太?”
“哦,先生,”蒂勒又谨慎地咳了一声,低声回答,“那种——哦——达希尔·哈米特小说里的男人吧。”
“不是这样的,是有人介绍过来的,我——”戈弗里太太忽然住嘴,连一直在房里踱来踱去的莫利也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她。
“蒂勒,”埃勒里眼中闪过一道光,“已有充分的证据表明,你对人性及其欲望有着超凡的洞察力,”他舒服地躺在约翰·马尔科的大床上,双臂还枕在脑后,“那么,怎样一种男性会如此辱骂女性呢?”
“有人介绍的,”埃勒里说,“戈弗里太太,那这位好心的朋友是谁呢?”
“看在老天的分上,”莫利沮丧地说,“你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啊,奎因先生。我实在不愿意这样一直打断你,但天哪——这可是谋杀调查,不是茶话会!说吧,快说吧!”
她咬着自己的手背,低声道:“真是奇怪,我记得……是约翰·马尔科介绍的,他说他认识一个女孩,想找份工作——”
“他们谈论的话题如婴儿般天真无邪。”埃勒里叹了口气,“亲爱的梭伦,你真该多花点时间在家事法庭上,少介入一般审讯。”
“清楚明白,”埃勒里干巴巴地说,“有尊严的女性,是不是,探长?嗯,这么说来,露台上那一幕可能是给乔朗姆演的一出戏,不是吗?……好吧,先生,在您继续指挥大军料理这桩海滨疑案时,能否容我告退小憩一会儿。戈弗里太太,可否请你找个人领路,引我到令嫒好心为我这疲惫之躯准备的休憩之处呢?”
“什么意思?”麦克林法官愤恨不平地问,“你的意思是,马尔科恶言相向的对象是戈弗里太太?”
[1] 十七世纪的法国古典作家。
“巨大进展,”埃勒里·奎因做梦般地说,“探长,我们直抵爆炸核心了,我得再次感谢蒂勒的无所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