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先生,”蒂勒嗫嚅地说,“不是我想听,是您和马尔科先生实在吵得太大声了。”
“你居然还偷听,你这该死的东西,”年轻的科特大怒,“偷听的小人。”
“那你不会赶快走开吗,你这该死的小人。”
“是的,先生,他们在——哦——在吵架,先生。”
“我怕你们发现——”
“他们两人在谈话吗?你听见他们在谈些什么了吗?”
“别理他,蒂勒,”探长粗声夺回发言权,“告诉我,他们两个人在吵些什么?”
“先生,我想是九点过几分钟。”
“关于洛萨小姐,先生。”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洛萨!”戈弗里太太叫出声来,然后嚯地一转身,惊骇的双眼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女儿。洛萨的脸涨得通红。
“是的,先生,是科特先生和马尔科先生。”
“好吧好吧,”年轻的科特见大势已去,“反正现在也瞒不住了,这个好管闲事的可恶矮子什么都供出来了。没错,我是把那个该死的男人大骂了一顿,狠狠地大骂了一顿!我警告他,如果敢把他那肮脏的爪子伸向洛萨一次,我就——”
“你发现有人在那儿,是不是?”
“你就怎样?”见科特警惕地住了嘴,莫利立刻追问。
蒂勒似乎被问得一愣:“啊,什么?哦,先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很喜欢那个地方,很舒服的一个地方,我根本没想到会在那里碰到谁。先生,应该这么说吧,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
“我想,”蒂勒小声地说,“科特先生曾提到要好好修理他之类的。”
“去干什么?”莫利警觉地问。
“哦,”莫利掩不住失望之色,“科特,你说马尔科曾骚扰戈弗里小姐,是吗?”
“是的,先生,乔朗姆先生有一栋自己的小木屋。昨晚,戈弗里太太和客人打起桥牌,我就像平常一样,又跑去乔朗姆先生那里。我们聊了一会儿,然后我就一个人出来散步。我记得我一路散步到露台那儿——”
“洛萨,”戈弗里太太低声问,“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指的是园丁吗?”
“哦,你们真是讨厌,你们这些人!”洛萨哭叫出声,人也跳了起来,“尤其是你,你这个可恶到极点的科特先生,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你讲一句话!你有什么权力——去跟约翰吵架……是的,跟约翰……说关于我的事?他根本没骚扰过我!任何——我们之间的任何事都是我乐意的,我心甘情愿的,你要搞清楚!”
“我有个习惯,”他从头细说,“先生,每天晚饭后,我喜欢到外头散散步、透口气。平常,这个时间客人们会聚在一起。有其他仆人服侍,因此,我总有一小时左右的空当。有时我会漫步到乔朗姆的小木屋那儿去抽抽烟什么的……”
“洛萨,”年轻人可怜兮兮地说,“我只是——”
矮个子男仆郑重地清了清嗓子,便连珠炮似的开口了,杏仁状的双眼始终盯着墙上那两支交叉摆放的撒拉逊长箭。
“别跟我讲话!”她湛蓝的眼睛此刻满是愤恨和轻蔑。她昂着头,一副凛然不可冒犯之状,“如果你们想知道,你们所有人——是的,也包括你,妈妈——约翰跟我求过婚,要我嫁给他!”
“哦不,他没被解雇,”莫利说,“在这桩谋杀案没破之前不可以解雇他。蒂勒,说说看,科特先生和马尔科先生怎么了?”
“马——”戈弗里太太快昏倒了,“跟你——”
“好的,主人。”
洛萨毫不犹豫地讲下去:“我呢——事实上,我接受了,并没有啰里啰唆地讲一大堆,而是——”
“蒂勒,”斯特拉·戈弗里喃喃地说,“你被解雇了。”
这时,最不寻常的事发生了,康斯特布尔太太把她的椅子拉到前面,以沙哑的嗓音叫了起来——这是打从早上见面以来,警探首次听见她开口。“啊,恶魔,狡猾狠毒且无情的恶魔,我早就看出来了,戈弗里太太,你瞎了眼!如果说我有个女儿——他施展了他所有的魔法——”她陡然打住,整个人像冻住了一般僵在那里。
小矮子清晰地说:“我能告诉您昨天晚上有关科特先生和马尔科先生的事情,先生,您知道——”
某种恐惧之色悄悄爬进洛萨的眼中,洛萨的母亲则一手掩着嘴,直直地盯着她那高大黝黑的女儿,仿佛是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她一般。
厄尔·科特远远地看了此人一眼,转身走到一旁,褐色的手似乎有点紧张地拂着满头金发;戈弗里太太则摸索着身上的手帕。
年轻的科特一脸死灰,但仍不失尊严地说:“探长,我相信戈弗里小姐并不明白她自己的处境,我想还是由我来讲好了,反正要是我不说,蒂勒也会说——毕竟他一直躲在露台附近,听到了我们的整个争吵……争吵之中,马尔科告诉我刚刚戈弗里小姐所讲的事:他是星期五向她求婚的,而她答应了,他十分确信自己的所有计划已全然实现,下个星期,他们两人便要离开这里,到别处正式结婚。”讲到这里,他畏怯地顿了顿。
莫利以期盼的眼神打量着他:“好吧,你可以讲刚刚想讲的话了。”
洛萨期期艾艾地说:“我没有——他不该——”
“不是的,先生,戈弗里先生从不用私人仆役,是戈弗里太太聘用我来服侍到西班牙岬角来的宾客的。”
“他还说,”科特平复了一下情绪,说下去,“他不怕我把这事告诉戈弗里先生、戈弗里太太,甚至告诉全世界。他们彼此相爱,谁也休想阻止他们。此外,他又说,他说什么洛萨都会听他的,而我只是个乱搅和的年轻小鬼,说我自不量力,说我什么事也不懂。他讲了一大堆诸如此类的难听话,是不是这样的,蒂勒?”
“服侍戈弗里先生的吗?”
“完全正确,科特先生。”蒂勒低声回答。
“我是这里的一名仆役,先生。”
“我想,我是真的把他给惹恼了,他和平常完全不一样,不仅暴躁极了,而且什么话都直接讲出来。看他那么激动,我也气疯了,所以我赶快跑开了。我想,要是我再在那儿多待一分钟,一定会宰了他。”
“你究竟是谁?”
洛萨忽然一甩脑袋,二话不说地举步穿过房间,向门口走去。莫利看着她,并未出言阻止。
小矮子闻言迟疑了一下。莫利的声音平板无情:“到这边来,蒂勒。”戈弗里只好耸耸肩,跌坐到房间角落处一张饰有巨大纹章的椅子里。小矮子踩着无声的步子走上前来。
“结婚,”康斯特布尔太太冷冷地说,“他想得美。”就这么短短的一句评论。
“蒂勒,我可警告过你。”百万富翁出言恫吓。
“好吧!”莫利缩了缩肩膀,“真是一次不错的吵架。言归正传,之后你就和马尔科回来打牌了,是吗?”
“等等,先别走。”莫利急忙喊住他,“戈弗里先生,请别干扰我们办案,对此我们将万分感激。”
“我不知道马尔科去干什么了,”年轻人轻声讲着话,眼睛看向门那边,“我又在附近晃了好一会儿,气成那副德性,不好立刻回来见屋里优雅的伙伴。在游荡中我还想着找洛萨,后来觉得有些冷,就回屋里来了,那时大约是十点三十分。再看见马尔科时是在牌桌上,他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黑衣小矮子带着万分歉意地应了声:“是,戈弗里先生。”转身便待离去,然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彩。
“你看到的是怎样的,蒂勒?”莫利向蒂勒求证。
“蒂勒!回你该回的地方去!”沃尔特·戈弗里暴怒地吼着,握着两个大拳头向黑衣矮子逼去,“谁叫你自作聪明跑来献宝的?这里还轮不到你讲话!”
蒂勒掩嘴咳了一声。“科特先生由小路跑开了,就跟他讲的一样,先生,好一会儿之后,才听到他走回屋子台阶时的脚步声;马尔科先生则在露台那儿待了好一会儿,先是生气地喃喃自语,接着我看到他——先生,当时露台的灯开着,他把衣服抚平(是的,先生,他穿着白色的衣服),顺了顺头发,调整了一下领带,还认真地扮出个笑脸,然后把灯关掉走了。他直接回了屋子,我记得是这样子的,没错,先生。”
“你是谁?”探长厉声发问。
“他确实直接走回屋子了吗?你有没有跟在他后面?”
“抱歉,先生,但我想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一个轻柔愉悦的男声从稍远处传来,众人闻声转过身去,凝视着声音的来源。是一个小个子男人,穿着一身剪裁合身的黑衣服,相当谦恭、相当自制地半躬身站在那里。他是个肤色白皙的小矮子,手脚又细又短,但五官长得给人一种不真实感——淡色皮肤,修长的眼睛,似乎有些东方人血统。而偏偏他开口吐出的是极流畅的正统英语,且身上的衣服样式也是典型的伦敦保守风格。“欧亚混血的后裔。”埃勒里暗自下了这样的评论。
“我——是的,先生。”
“这个嘛……”
“蒂勒,你真是个不寻常的观察者。”埃勒里和蔼地一笑,仍未把盯着蒂勒的眼睛移开,“也是个天生的了不起的描述者。对了,这里由谁负责接电话?”
“你是在马尔科退出牌局之前回到起居室的吗?”
“通常是下级仆人,先生。总机是在一间大厅里,我相信——”
年轻人淡褐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样。“哦,我就在这附近四下乱走,喊了洛萨好几次,但没找到她。”
莫利在埃勒里耳边说道:“我已经派人去询问接电话的仆人和其他所有仆人有关昨天晚上基德的那通电话了,奇怪的是,没人有印象那段时间有电话打进来。但这也不代表什么,不是有人撒谎,就是有人真的忘了。”
“科特,你都去了哪些地方?”莫利逼问道。
“还有一种可能,接电话的人算好时间等在总机旁。”埃勒里平静地说,“没事了,谢谢你,蒂勒。”
“哦,是这样子的,没错——记忆力良好,马尔科先生也常常这么说我。”
“好的,先生。谢谢您,先生。”蒂勒瞟了埃勒里一眼,便转头走了。不过那匆匆一瞥似乎又让他瞧见了什么。
“你的记忆力真棒啊,芒恩太太。”莫利粗声道。
“我希望,”从房间角落传来沃尔特·戈弗里酸溜溜的声音,他坐在椅子上,宛如端坐在王座之上,“斯特拉,亲爱的,你对你一手导演的这出戏感到满意。”说完,他站起身,如同追随他的女儿一般走出了起居室。而他的弦外之音并未引发任何人——甚至包括被指名道姓的戈弗里太太,她正处于羞辱加痛苦的顶峰——跳出来理论一番。
“他让戈弗里太太替他打几把,跟大家说了声失陪,就走到外面的露台上去了。”
被莫利称之为山姆的刑警从外面的露台冲了进来,附在莫利探长的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莫利面无表情地点着头,向埃勒里和麦克林法官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麦克林法官木雕般站在房间角落已经相当长一段时间了——然后领头走了出去。
“就在科特先生走后几分钟。”芒恩太太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拂了拂头发,并刻意摆出一个看似颇具风情,实际紧张无比的媚笑。
现场立刻活跃了起来,仿佛电源开关被扭开了一般。约瑟夫·芒恩无声地动动右脚,并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个比较接近人类的表情爬上了康斯特布尔太太怪物般的脸上,她肥厚的肩膀也跟着抖动起来;芒恩太太拿出一块白麻布手帕,拭了下她那神采凌厉的眼睛;科特则脚步蹒跚地寻到一张矮凳坐下,并仰头灌下一大杯酒……蒂勒转身准备退下。
“那他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埃勒里柔和的问话声穿透这死寂。
“抱歉,蒂勒。”埃勒里语气愉悦地叫住他。蒂勒愣了一下,很奇怪,埃勒里的这声好像又把电源给切断了一般。“像你这样一个拥有如此了不起的观察能力的人实在不该闲置不用,我们很可能马上就得借助你这份非凡的才能……各位先生、女士,我很抱歉意外介入这起不幸的事件中,请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奎因,至于我左边这位,是麦克林法官——”
死亡般的寂静瞬间把所有人都包裹起来。
“是谁允许你们俩闯进来的?”乔·芒恩打断他的话,厉言相向,魁梧的身子跟着站起,“屋里有一个条子还不够吗?”
在场诸位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但谁也不说话。最后还是芒恩太太打破了沉默,以她金属般冰冷高亢的声音说:“不,还有……马尔科先生他也离开过。”
“我正准备跟各位解释这一点呢。”埃勒里耐心地说,“承蒙莫利探长看得上,他希望我们以——呃——以顾问的身份参与这桩案件的调查。鉴于这样的身份,我觉得有必要问一两个——我相信是……很迫切的问题。就由你开始吧,芒恩先生,毕竟你看起来最有话说。你昨晚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
“也就是说,只有科特先生一个人离开过起居室,且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是吗?”
芒恩在回答之前冷冷地注视了埃勒里半晌,他漆黑的眼珠宛若西班牙岬角的岩块,任凭浪涛拍打仍屹立不动。芒恩回答:“大概十一点三十分左右。”
“哦,很长一段时间。”这位退休女演员尖声回答。
“不是说牌局到十二点十五分才结束吗?”
“科特先生离开了大约多长时间呢?”埃勒里问,但没人回答。“多久,芒恩太太?”
“最后半小时我没参与,我先回房间睡觉了。”
“洛萨,亲爱的。”戈弗里太太无助地插嘴,想打圆场。
“我记起来了。”奎因又平静地问,“戈弗里太太,刚刚你为什么说马尔科先生是第一个离开房间的人?”
“我一直以为你是勇敢无畏的男子汉,可现在——”
“哦,我不知道,我不是什么事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不可能的……”
“昨天晚上你照顾好自己了吗?”科特阴沉地反击,“那可真是照顾自己的好法子——”
“可以理解,但我们希望得到真实可信的答复。戈弗里太太,毕竟你的记忆力可靠与否,很可能关系重大……芒恩先生,你上楼时,马尔科仍在这个房间里打牌吗?”
“我自己照顾得了自己。”洛萨冷冷地说,连脸都没转过来。
“正是如此。”
“哦——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科特绷着脸,似乎正低声诅咒着,“我去找洛萨——找戈弗里小姐了。”洛萨的背一紧,呼吸声清晰可闻。“晚餐后没多久,她就和她舅舅两个人不知道去哪儿了,而且一直没回来,我不知道——”
“他后来上楼时你有没有见到他,或听见声音?”
“你去了哪里?”
芒恩没好气地说:“他又没跟在我屁股后面上楼。”
这个年轻小伙子两耳通红,愤怒地回答:“我去哪里有什么关系?我离开时马尔科人还好好地坐在牌桌上。”
“请回答我的问题,”埃勒里面不改色地逼问,“有吗?”
“哦,他走开了,真的?”探长问,“科特先生,那你到哪儿去了?”
“没有,我说过我倒头就睡了,没听见任何动静。”
“没错。”芒恩立刻接口,“是这样的,没错,我差点给忘了,塞西莉亚。”他那张赤褐色的脸宛如桃木雕成的,“我接手之后,科特走开了。”
“你呢,芒恩太太?”
“我记得,科特先生曾经要戈弗里太太跟他换个手——应该是九点左右。戈弗里太太拒绝了,戈弗里太太说,如果科特先生不想打,可以找芒恩先生接手。”
这个漂亮的女人尖叫起来:“我真搞不懂我们为什么要回答这些没完没了的狗屎问题,乔!”她的声音十分刺耳。
芒恩太太漂亮且线条坚毅的脸孔刹那间有了生气,白金色的头发在从窗外射入的阳光拂照下熠熠发亮。
“闭嘴,塞西莉亚。”芒恩冷冷地说,“奎因,我刚爬上床芒恩太太就上楼来了,我们俩睡一个房间。”
戈弗里太太稍稍歪了歪头,说:“我——我不记得了。”
“这我知道。”埃勒里微微一笑,“好了,芒恩先生,我猜你认识马尔科有一段时间了吧?”
“打牌的四个人一晚上都没换过吗?还是说有谁替换过谁?”
“你可以这么猜,但对你没什么好处。伙计,你这回大错特错了,我来此地之前,可从未见过这个一脸女人相的家伙。”芒恩毫不在意地耸了一下宽厚的肩膀,“认不认识他没什么关系吧。在里约,他这种吃软饭的在白人圈里绝对混不开。而且事实上,”他冷冷地一笑,“我根本不涉足这种无聊的社交场合,只有这一回——纯粹基于对戈弗里太太的信任与敬重。只要有机会,塞西莉亚和我巴不得赶紧走人,你说是不是,小可爱?”
她的神色有点恍惚。“哦,我想不是这样的。说起来,整个晚上每个人都多多少少离开过一会儿吧,但谁也不会特别去留意——”
“嗯,越快越好,乔。”芒恩太太热切地回应,但有点不安地瞥了戈弗里太太一眼。
“抱歉,探长,我可否打断一下。”莫利耸耸肩,埃勒里带着友善的笑容面向在场诸人,说,“戈弗里太太,从牌局开始到结束,这期间你们每个人都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没离开过吗?”
“呃——当然喽,你是先认识戈弗里太太的,对吧?”
每个人都匆忙地点着头,除了沃尔特·戈弗里,他小而丑的脸上隐隐带着几许嘲讽。
高大男子再次耸了耸肩。“不,四五个月前我刚从阿根廷回来,在纽约认识了芒恩太太,我们一拍即合,你知道。在那儿我们叫了一大群人一起庆贺,反正这类场合哪里都一样,你一嘴我一舌的,于是我们被邀请到西班牙岬角来做客,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听起来很可笑是吧,但就是这样的!如今我不再像以前那样那么怕和这类的贵族人士打交道了。”
“是这样的吗,各位?”
戈弗里太太的手停在半空中,一个无助且惊恐的手势,仿佛随时准备制止芒恩说出任何危险的话语来。芒恩警觉地眯起黑眼睛,看看她。“怎么了?我说了什么不当的话吗?”
“我想——是的,他是一个人,没错。”
“你的意思是,”埃勒里倾身向前,温柔地问,“在你接受邀请,到戈弗里太太家度过一段夏日时光之前,你从未见过、也未听说过戈弗里太太这个人,是吗?”
“他是一个人上楼的?”
芒恩抚着他褐色的大下巴。“这你可得问问戈弗里太太本人。”他粗鲁地回了一句,就坐下了。
她垂下眼睑:“什么——结束了啊,就这样。马尔科先生是第一个离开的,他——他在牌局快结束的时候似乎有点烦躁,最后一盘刚结束,他就起身跟大家道晚安,上楼回他的房间去了。其他人——”
“我……”斯特拉·戈弗里哽咽着开了口,她的鼻翼翕动着,似乎已濒临崩溃的边缘,“我——我经常邀请……邀请有意思的客人到家里来,奎因先生。芒——芒恩先生,就我从报纸上所读到的,似乎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而且我……在芒恩太太还是百老汇的塞西莉亚·鲍尔时,就看过她演的戏……”
“然后呢?”
“没错,”芒恩太太点头表示同意,并扮出个愉快的笑脸,“我演过不少戏。作为演艺人员,曾应邀到很多很棒的地方。”
“芒恩太太和科特先生一组,”斯特拉·戈弗里低声说,“对战康斯特布尔太太和马尔科先生。本来芒恩先生、我女儿、我哥哥戴维和我打算另开一桌,但因为洛萨和戴维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和芒恩先生只好在一旁观战。昨天晚餐之后大家曾各自散开一小会儿,后来又聚在庭院里,之后我们回到起居室——就是这个房间——开始打牌,时间大概是八点左右。哦——应该说八点刚过不久,一直玩到午夜,准确地说,大概是差一刻十二点吧。就是这样的,探长。”
麦克林法官蹒跚向前,利落地接口问:“那你呢,康斯特布尔太太?你是戈弗里太太的老友了吧?”
“嗯,这才像话!都谁打桥牌了?”
这名肥胖的妇人两眼圆睁,刚刚的惊惧之色重又溜回到她的眼中;戈弗里太太则发出微弱的喘气声,仿佛就快支撑不住了。
戈弗里太太努力扮一个笑脸说:“我们——我们一起打桥牌。”
“是——是的。”戈弗里太太低吟着,牙齿撞得格格作响,“哦,我认得康斯特布尔太太——”
一阵令人难受的寂静,莫利的双眼四下搜寻着。“好了,好了,”他耐着性子说,“别紧张,别害怕,我只是想知道他被谋害之前的确切行踪罢了。”
“嗯……好些年了。”康斯特布尔太太沙哑的嗓音中夹杂着喘气声,巨大的胸脯沉重地起伏着,如同汹涌的波涛。
埃勒里眼见莫利的一双大手用力绞着都要痉挛了,脖子上青筋突现,然而,他只是别过头,镇静地问:“谁是最后见到马尔科的人?”
埃勒里和麦克林法官交换了一下眼色,此时莫利探长从庭院走了进来,沉重的生皮短靴在磨光了的地板上敲得当当响。
“就算我十点三十分之后见过马尔科,你觉得我会老实承认吗?”百万富翁扯着他身上的工作服,就像个满头大汗的小工,接着,他笑了起来,“老兄,你这是在浪费时间。”
“真是的,”他不开心地咒骂着,带着沉重的呼吸声,“马尔科的衣物真是见鬼了,不知被弄到哪儿去了,我的手下潜水找了半天,沿岸一带,岩壁底下,整个西班牙岬角。此外他们还地毯式地搜索了每一寸土地、每一寸公路及周遭的公园,全部干干净净,无影无踪,就是这样。”他使劲地咬着下嘴唇,仿佛对手下的报告极为不满。“还有,他们还彻彻底底地清理了两座海水浴场——公用的那两座,分别在西班牙岬角两边,当然也包括韦尔林所有的每一寸地面,想着或许能在这些私人场所有些收获,谁敢打包票呢。然而,除了一堆报纸、餐盒、脚印等没用的玩意儿之外,啥也没有,我实在难以理解。”
“什么?”探长喘着粗气。
“真是古怪得很。”麦克林法官喃喃道。
戈弗里先生看着探长说:“你这个笨蛋。”
“看来我们只能这么办了。”莫利探长强有力的下颌动了动,“在如此高级的地方或许有点煞风景,但事情逼得我非这么做不可,那些劳什子衣物肯定藏在哪里,而我怎么知道没有藏在这个屋子里的某个地方呢?”
“也就是说,你最后看见马尔科是昨晚的十点三十分?”
“这个屋子?”
“沃尔特!”斯特拉·戈弗里痛苦地叫了起来,但马上紧咬住嘴唇。年轻的洛萨不忍地别过脸,黝黑的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色;芒恩夫妇看起来也极不自在,高大的芒恩先生嘟囔着什么;只有康斯特布尔太太不为所动。
“是的,”莫利耸耸肩,“我已下令开始搜寻。屋子有后门,我的一干手下已从那里上到楼上,正在搜索每间卧室。我们不会放过乔朗姆的小屋、车库、浴室和外围的每一幢建筑,我交待他们,发现任何不对劲的东西一概报上来。”
戈弗里温和地说:“探长,他们不是我的客人,是我夫人的,我们最好先把这一点弄清楚。待会儿你问他们的时候就会发现,我和他们一点点瓜葛都没有,我尽我所能与他们保持距离。”
“其他方向没有进展?”埃勒里茫然地问。
莫利质疑道:“把一屋子客人丢在一旁?”
“完全没有。没有基德船长和戴维·库莫尔的任何音讯,那艘船就像蒸发了一样,海岸警卫队已出动全部小艇全力搜寻,本地的大部分警员也全动起来了。刚刚我赶走了一大群记者,有这些家伙在,你绝对不得安宁,因此我下狠心把他们全撵走了……现在,我唯一寄予厚望的,是那个住在纽约市、名叫彭菲尔德的人。”
“十点三十分。”
“你打算怎么办?”
“你是几点上床的?”
“我派了一个最得力的手下去处理,我授给他一定的权力,如果情况需要,他甚至可考虑把他从纽约拎过来。”
百万富翁那双如蛇般的眼睛更加冷酷了。“床上,睡觉。”
“如果是我认识的彭菲尔德,这么做绝对行不通。”麦克林法官冷酷地断言,“他是个狡猾至极的律师,探长,惯于行走于法律边缘的灰色地带。除非他自己愿意,不然你那手下绝不可能把他弄来。当然,如果他认为这符合他的计划或判断,并可省去一堆麻烦,那他也可能乖乖地跟来。关于这件事,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交给全能的上帝。”
“今天凌晨一点,你人在哪里?”
“哦,他妈的。”莫利探长骂了一句,“我们上去看看马尔科的卧室吧。”
“荒唐至极!我整个夏天跟这家伙说过的话不超过三个字,我讨厌这个人,而且并不介意别人知道我讨厌他。当然,我从不涉足戈弗里太太的社交圈子——”
“你来带路,蒂勒,”埃勒里说,并冲这个矮小的男仆笑了一下,“我想其他人最好先留在这里。”
“你和他有生意往来吗?”莫利不为所动。
“先生,我?”矮小男仆低声问道,抬着他那浓密短小的眉毛。
“你说什么!”戈弗里生气了。
“是的,当然。”
“你和他有生意上的往来吗?”
埃勒里和麦克林法官跟着蒂勒,蒂勒则跟着怏怏不乐的莫利探长,四人鱼贯出了起居室,把一堆化石般的呆板面孔丢在身后。他们穿过回廊,来到一处宽阔的楼梯,然后在蒂勒的颌首示意之下,埃勒里和麦克林法官两人朝探长一躬身,探长领头上了楼。
“探长,在社交场上我认识的人很少。”百万富翁冷冷地说,“我相信戈弗里太太是在城里的某个宴会上结识他的,可能曾经跟我介绍过。”
“哦……”麦克林法官抬起脚前叹了一声,这时这一老一少才同时察觉到,他们已经一整夜没睡觉,累得脚都软了,现在还得打起精神爬这段楼梯。
“在戈弗里太太邀请他来此之前你就认识他吗?”
埃勒里抿抿嘴唇,眨了眨因缺乏睡眠而有点充血的双眼。“真是不寻常啊,”埃勒里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我认为,这整桩案件的本质极其简单。”
“没错,是与我无关。”
“如果你指的是芒恩夫妻和康斯特布尔太太……”
“别管戈弗里太太跟我说了什么,请你只回答问题就好。”
“你觉得这些人怎么样?”
戈弗里古怪地扫了他老婆紧绷的脸一眼说:“是戈弗里太太这么告诉你的吗?”他看起来真的很意外。
“对于他们的性格,我了解得还不够。至于芒恩,今天早上洛萨所讲,加上刚刚我自己所观察到的,应该是个危险人物。他性格外向,自大且天不怕地不怕,而且很明显他习惯于身处暴力环境。但除此之外我们对他一无所知。而他老婆……”法官叹了口气,“一个再典型不过的女人。而我担心的是,尽管她已典型到乏味的地步,但也可能藏着不可预料之处。这个女人冷酷、廉价、唯利是图。毫无疑问,她选择嫁给芒恩与其说为他所迷,不如说是被他那一大堆财富所迷,她自然有可能背着丈夫玩些招蜂引蝶的游戏……至于康斯特布尔太太,至少对我而言,还是迷雾一片。我完全搞不明白她。”
“没错,这正是我要做的——开始,”莫利的笑容里带着些敌意,“很奇怪,最难的往往是让涉入一桩谋杀案的人明白这真的一点也不好玩,他们总是不肯相信。戈弗里先生,你好像最有意见,那我们就由你开头好了。我问你,被害人,也就是约翰·马尔科,整个夏天都泡在这里据说跟你完全无关,这是真的吗?”
“不明白?”
戈弗里顿了一下:“不会有人挡你的,”他不悦地说,“不必先来这样的开场白,要开始就开始吧!”
“很显然,她来自中上层阶级,很显然有个大家庭,也许结了婚,是个贤妻良母。且不管洛萨·戈弗里跟我们说的,我猜她的年纪应该超过四十了。孩子,我认为我们该找她好好谈谈,她看起来实在有点不对劲……”
“我们马上就去检查他的房间。”莫利继续说着,眼神透露出他正心烦意乱,“好啦,大伙儿,听着,这是在执行公务,我不管你们都是何方神圣,多么悲痛欲绝,或有一肚子苦水要吐,我们严明公正的州郡政府机构完全一视同仁,包括你在内,戈弗里先生。”矮胖的富豪以愠怒的眼神盯着莫利,但莫利没理他,“我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谁也休想挡我的去路,这样说够清楚了吗?”
“她也是典型的美国女人里的一种。”埃勒里语气平稳地补充,“是那种你会在巴黎的林荫道咖啡馆中看到的,对邻座年轻健壮的帅哥猛抛媚眼的女人。”
他们走进的房间是一个相当宽敞的西班牙式起居室,感觉仿佛从乡下农庄一步跨入中世纪的卡斯蒂尔王国[2]一般。人已到齐——康斯特布尔太太,在朦胧的天光中她显得越发苍白,原本就透着恐惧的眼睛小心地眨巴着;芒恩夫妻是两尊不言不笑的雕像;戈弗里太太紧张地拉扯着自己的手帕;还有洛萨,她身后是郁郁寡欢的厄尔·科特,以及沃尔特·戈弗里——此人仍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像个地位低贱的肥胖杂工,极不协调地踩过精美的地垫。很显然,约翰·马尔科仍像一片乌云般笼罩在所有人的头上。
“我倒没往这方面想。”法官喃喃道,“但奉圣乔治之名,你说得对。那么,你觉得她和马尔科之间会不会……”
“进来吧,两位,”莫利探长烦躁地说,“我们还有一堆活儿等着干呢。”
埃勒里说:“这是幢诡异的屋子,里头有一些诡异的人,其中最诡异的是,居然会同时出现芒恩夫妻和康斯特布尔太太这几个人。”
“而且,”埃勒里顿了一下,伸手摸着一块红、黄、绿三色的鲜艳瓷砖,“我很好奇,生活在如此浓郁的撒拉逊[1]气氛中——再加上火热的西班牙风味——会不会对北欧人的性格产生影响。但显然,蜡烛之光照不亮已死之火,我们这里就有一个标准的西方女性,康斯特布尔太太,她……”
“这么说你也察觉出来了,”法官说得很轻但语速很快,“她说谎——他们全都在说谎。”
“我常常很好奇,”老绅士没好气地说,“你晚上是怎么睡着的——有这么多刁钻古怪的念头在脑子里。”
“当然,”埃勒里耸耸肩,停下来点了根烟,“答案一定会非常有意思。”埃勒里喷出一口烟,继续道,“一旦我们查出戈弗里太太为什么会邀请这三个奇奇怪怪的客人来避暑……”说着话,他们已走到楼梯的最上层,立于一道宽阔而安静的回廊之中。“以及为什么,”埃勒里继续说着,带着一丝怪异的语气。踩上厚重的地毯时,他看了一眼走在前面数米远处的蒂勒那窄小的后背,“这三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居然问也不问就接受了邀请,住到了这幢屋子里来。”
“光看外表,你实在看不出我们地方土豪竟如此痴迷东方艺术。”埃勒里说,“很显然,他是刻意要建筑师造出这么一幢带有摩尔风味的西班牙宅第来的,这颇像弗洛伊德。”
[1] 撒拉逊原指从今天的叙利亚到沙特阿拉伯之间的沙漠牧民,广义上则指中古时代所有的阿拉伯人。
他们发现整个庭院空无一人,只有两名看起来无聊到极点的值班警员。二人继续尾随着莫利探长,走过一道插满彩旗、颇具异国情调的摩尔式拱廊,由此进入另一个小拱廊,墙上有传统阿拉伯式的蔓藤花纹,底部护墙板则是上了釉的彩瓷。
[2] 西班牙古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