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西班牙披肩之谜 > 第四章 时光如潮水般逝去

第四章 时光如潮水般逝去

“最后一封大概什么时候?”莫利发问。

三个人交换了个眼色。

“四五天前吧,信封上的商标有‘法律咨询顾问’几个字,就在名字下头。”

这次她真的是吓了一跳,两眼圆睁。“没错,是这个名字和这个住址。我想,总数应该是三封,不是两封,每隔两到三个星期收到一封。”

“律师!”麦克林法官低喃道,“奉圣乔治之名,我早该知道的……那个地址……”他忽然住了口,眼睑垂下,似乎有意不说。

“寄件人和寄件地址是不是,”埃勒里绷着脸问,“纽约市公园路十一号的卢修斯·彭菲尔德?”

“你们想问的是不是都问完了呢?”戈弗里太太再次起身,有点难以启齿地问道,“我得去照顾洛萨——”

“我想,这方面我帮得上忙。”戈弗里太太继续以冷淡的腔调回答,但身子又乖乖坐了回去,“我不得不看,你知道,因为我得负责分信……那些马尔科的信,就我所记得的,全部来自同一个地点。信封都是最常见的商业用信封,角落处有一模一样的公司商标。”

“好吧,”探长酸溜溜地说,“反正不管要追上天堂还是追下地狱,这件案子我都要追查到底。戈弗里太太,我对你的回答并不满意,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认为你实在是个非常蠢的女人。一开始就说实话,最终你才不会后悔……山姆!你带戈弗里太太回屋去——完完整整的。”

“没错没错,那些信,”埃勒里帮腔道,“的确非常要紧。”

斯特拉·戈弗里带着不安且困惑的神色匆匆扫了一遍三个人。然后,她抿起嘴唇,甩了甩黝黑却漂亮的脑袋,跟着探长的手下走上了露台的石阶。

“坐下,”莫利探长打断她,“我们掉到无意义的争论中去了。抱歉,法官,这不是起有关赌牌的案子。现在你听好,戈弗里太太,有关刚刚说到的那些信,你知道是谁寄的吗?”

三人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

“麦克林法官,你的用字遣词恐怕不怎么高尚。我输了些,芒恩太太也输了些——”

莫利说道:“她知道的肯定比她表现出来的多得多。天哪,要是人们肯实话实说,这事儿会变得多简单啊!”

“很抱歉,”法官不为所动,仍咬住不放,“谁是牌桌上最严重的受害者?”

“一开始就说实话,最终你才不会后悔。”埃勒里若有所思地复述了一遍,“多朴素但多智慧的话,法官你说是不是?”他笑了笑,“探长,这话虽残酷,却对极了,可以收入巴雷特语录。现在这个女人脆弱得很,只要在正确的地方再加几分压力……”

“呃——法官,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追问这些!”戈弗里太太语气冷酷起来,声调也跟着拉高了,“真的,这绝对是不可原谅的指桑骂槐,你认为我——”

“这就是左撇子。”莫利疲惫地说,“到这里来,左撇子,见过麦克林法官和奎因先生,奎因先生想知道这一带的潮汐问题。你们找到那些劳什子没有?”

“在我的圈子里,这已经算高的了。”老绅士和蔼地一笑,“我相信马尔科一直是赢家?”

左撇子是个精悍的小个子,走起路来左摇右晃的。红头发,红脸庞,红手红脚,一脸雀斑。“还没有,老大,他们现在搜到高尔夫球场去了,另一组则刚刚从巴勒姆那儿下来……两位先生,很高兴见到你们,你们想知道关于潮汐的哪些问题呢?”

“哦不,一点儿也不高,有时仅半分钱而已,通常是五分钱。”

“差不多全部。”埃勒里说,“坐下吧,左撇子,抽烟吗?好,我们言归正传,你了解这一带的水文情况很长一段时日了,是吗?”

法官仍彬彬有礼地说:“你们的赌注很高吧?”

“够久了,先生,我出生在离这儿不到三英里的地方。”

戈弗里太太抬起眼,说:“该怎么说呢——很棒很棒,麦克林法官,就像我刚说的,他是我们所有人之中最厉害的。”

“好极了!这一带的潮汐现象是否相当变幻不定?”

“容我问一句,”法官轻柔地插话,“哦——马尔科先生的桥牌究竟打得有多好呢?”老绅士本人也打得一手好牌。

“变幻不定?那是因为不了解才这么说,尤其是那些被潮水起落弄得慌里慌张的人,实际上,”左撇子咧嘴一笑,“对真正了解的人而言,简单明了得很。”

“我——我并……并没有这么讲。”

“左撇子,那我问你,这个海湾的潮汐情形如何?”

“也就是说,马尔科之所以出现在你家,是因为戈弗里小姐的缘故,是不是这样的,戈弗里太太?”

“哦,”笑容隐去了。“我想我了解你的意思了,先生,这的确是较唬人的一个地方。在这里,岩壁夹成的形态比较特殊,由于它的开口窄小,于是潮汐起落看起来就有点无常,有点捉摸不定。”

她的眼睛生气地眨动着,但很快就停了下来,眼皮也跟着垂了下来。“哦,那当然,那当然,洛萨——我女儿非常喜欢他。”

“你可不可能告诉我,比方说随便哪一天的潮汐涨退时刻吗?”

“当然,”埃勒里又笑了起来,“更别提他的个人魅力了。在周末以女性为主的聚会中,他无疑是不可替代的宝贵资产。没错,绝对是这样,这里的聚会原本很乏味。因此,戈弗里太太,你为这个长夏精心找来这个人见人爱的大珍宝,他是否也真的不辱使命呢?”

左撇子郑重其事地伸手到大口袋中,掏出一本页角卷折的小册子来。“没问题,先生,我曾在此地参与过海岸测绘工作,对这处海湾了如指掌。你说哪一天?”

“还有,他打起网球就像个职业球员——你知道,在岬角的另一边,我们有好几块草地球场,还有九个洞的高尔夫球场……他还会弹钢琴,又是桥牌高手,你知道——”

埃勒里看着自己的香烟,若有所思地说:“昨晚。”

“如此说来,他的国籍和你们这个避暑之地的名字还真是绝配,真是绝配。哦,对了,你接着说——”

左撇子快速翻着小册子,麦克林法官的眼睛眯了起来,询问般地看向埃勒里,但埃勒里却像一头栽进自己的好梦一般,只顾着兴高采烈地探究潮水涌上来时边界何在。

“我——我想是吧,至少有西班牙血统。”

“找到了,”左撇子说,“这里,昨天早上——”

“西班牙歌?马尔科?”埃勒里思索着说,“也许……戈弗里太太,马尔科是西班牙人?”

“左撇子,我们从昨晚开始。”

她双手交叉。“他……他在闲谈中提到喜欢海,而且还没决定夏天去哪里度假……我——我们都很喜欢他,和他相处得很愉快。他的西班牙歌唱得很好听——”

“好的,先生,昨晚的涨潮时间是十二时六分。”

“你怎么会想到邀请他来家里做客?”莫利粗声问。

“午夜刚过不久。”埃勒里思索着说,“然后潮水就开始退了……那下一次涨潮在何时?”

“对不起,你是说……”她的眼睛迅速地眨了眨,“哦,还算了解,是的,我——在过去这几个星期的相处之中,我了解了他的很多事,我是今年初春跟他在城里认识的。”

左撇子再次咧嘴一笑:“先生,现在不正在涨吗?最高点出现在今天中午十二时十五分。”

“哦,一个怎么都不肯走的客人!那么,你对他一定很了解,是不是?”

“那从昨晚算起,潮水落到最低是什么时候?”

“哦……整个夏天。”

“今天早晨六时一分。”

“那他在这里总共住了多久呢?”麦克林法官有礼貌地问,“戈弗里太太?”

“我了解了,左撇子,再告诉我一件事,一般情况下,这处海湾的潮退起来有多快?”

“信?”这个问题让她想了一会儿,但埃勒里觉得这个问题似乎也让她松了口气,“探长,仔细回想起来,是有,但并不多。你知道,每回邮差送信来,伯利太太,我的管家,就会全部拿给我,由我分发,然后再由伯利太太送到各个房间去——给家人或住在家里的客人。正因为这样,我——我才知道马尔科先生他——”她突然卡住了,“只收到过两三封信,住在我家期间。”

左撇子抓抓脑袋:“要看哪个季节了,奎因先生,就跟其他任何地方一样。但这里的潮水的确退得更快,你知道,是这两片岩壁搞的鬼,潮水就像被吸走了一样,转眼间就露出一大片海滩来。”

“那马尔科在此地期间,常收到信吗?”

“哦,也就是说,在涨潮和退潮时,这里海滩的宽度有极明显的不同了?”

“百分之百确定。探长,在西班牙岬角,不可能有什么不速之客。”此时,她的举手投足间又恢复了威严,“至于那些闲荡者,乔朗姆一直看得很紧,如果曾经有人上门,我不会不知道的。”

“这是当然的,先生,你可以看出来,这片海滩其实是个斜坡,还相当陡,因此,在春季某些高潮时刻,潮水可能一直涌到露台通往沙滩的这段石阶的第三级。也就是说,高低潮的垂直落差会达到九英尺到十英尺左右。”

“好吧,此外你确定没人上门来找过马尔科?”

“那还真是差挺多的。”

斯特拉·戈弗里垂下眼睛。“没有……我的意思是,我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

“是的,先生,比此地任何地方的落差都大,但还比不上某些地方,比方说缅因州的东港,那里的垂直落差可达十八英尺!更可怕是芬迪湾,居然有四十五英尺——我想,这才叫小巫见大巫,还有——”

“也没发生过任何争吵,马尔科跟随便哪个人?”

“可以了、可以了,我完全相信。看来你真的是无所不知,至少在我们所谈的海洋动态学一事上。也许你还能进一步告诉我们,左撇子,”埃勒里柔声说,“今天凌晨一点左右,此处海滩露出水面的宽度大概是多少?”

“一个都没有。”

一直到此刻,麦克林法官和莫利探长才总算明白埃勒里为何如此关注潮汐问题。法官长腿一转,也开始看向那片起伏柔和的海洋。

“一个都没有?”

左撇子住了嘴,认真地盯着海湾看,接着他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没有。”

“哦,先生,”最终他开了口,“这得考虑一大堆因素,我尽可能算得精确一些。依据每年潮水最高时沙滩约露出两英尺这个事实,我认为,今天凌晨一点海滩的宽度至少有十八英尺,也许有十九英尺左右吧。我跟你讲过,这里的潮水退得极快,到一点三十分左右我想已经超过三十英尺了,这片海湾真他妈的诡异透了。”

“除了现在这几位之外,你家还来过其他客人吗——我指的是过去的几个星期之中?”

埃勒里用力拍着左撇子的肩膀。“了不起!左撇子,这样就可以了,非常非常谢谢你,你帮我们澄清了非常重要的一点。”

“就我所知,至少到今天为止,探长,”她语气平板地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当然,我得声明,并不是每件事我都知道。”

“先生,很高兴有机会帮上忙。老大,还有什么吩咐吗?”

莫利压住脾气,眯着眼看着她。“当然,我并没说你这样做了,但一定出过什么事,戈弗里太太,好端端的不会忽然跑出个谋杀案来。”

莫利沉默地摇摇头,这名探员便退下去了。

她猛地站了起来。“拜托,探长,这太蠢了吧,我可不随便探听我家客人的隐私。”

“然后呢?”过了好一会儿,莫利问。

“好吧!”莫利无名火起,“你完全知道我的意思,这里有谁跟他结过梁子?哪个人有理由把他干掉呢?”

埃勒里起身,踩着石阶走向海滩,在最后一级处停了下来。“探长,我个人归纳了一下,发现要上到这个露台只有两种方式,其一是从上头的小路进来,其二是从下头的海湾上来。”

她抬眼看着探长的眼睛,这一刻,她的眼神突然空洞无物。“嗯什么,探长?”

“当然!这谁都看得出来。”

“嗯?”

“我喜欢凡事有确证。现在——”

“呃……是我。”

“我最不喜欢没事斗嘴,”麦克林法官低声道,“然而可否容我指出,还有露台两侧陡峭的岩壁,我的孩子。”

“是你邀请马尔科来的,还是你丈夫?”

“但这岩壁高达四十英尺以上,”埃勒里反驳道,“难道你想说,有人从四十英尺高的岩壁顶端跳下来,直接跳到露台上,或者到海滩,然后再到这里不成?”

“我?”

“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这世界上还存在诸如绳索一类的东西,可以让人下到——”

莫利探长将手举到嘴的上方,做了个奇怪的手势。“你看,戈弗里太太,我们没必要在这事上兜圈子,一个人在这里被杀了,此人是你的客人,我想,不会有人拿杀人来调剂周末活动。你对这桩谋杀案知道些什么?”

“上头没有能绑绳子的地方,”莫利不客气地打断道,“上头两百米之内没任何树木或凸起的石块可利用。”

“典型的享乐主义。”埃勒里微微一笑,“我完全能理解你所说的。毕竟昨天晚上并未下雨,所以我才好奇天气的事。”

“但是,”法官小小地抵抗了一下,“若有个共犯负责在上头拉着绳子呢?”

“哦,这个啊。”她冷冷地甩了甩头,“当然,我最喜欢雨天的海了,很温暖而且……而且它敲击着你的皮肤。”

“哦,拜托,”埃勒里不耐烦地说,“现在反倒是你成了诡辩者,亲爱的梭伦。当然,我也考虑过这一种可能性,但你想,有路和石阶可走,世上怎么会有人舍弃不用,而采取这么弯弯曲曲累死人的方法?你也知道,这里没有守卫,而且岩壁在夜间的阴影又能提供如此完美的遮蔽。”

“你是否每天早上六点半左右一定下水游泳,风雨无阻?”

“但会有声音,小路是砾石铺的。”

“我听不懂你的问题。”她愣了一下,低声说。

“确实,但如果有人顺着绳子从高四十英尺的岩壁上爬下来,那他发出的声音比之前者只会更大。而对他所选定的受害者而言,比起踩石子路的脚步声,攀岩所发出的声音只会更容易起疑,更容易警觉。”

尽管悲痛至极,然而这个生育了洛萨的身体,仍掩不住年轻和青春的活力,很难相信她已经有了个那么大的女儿。埃勒里注视着她苗条的腰身曲线。“对了,戈弗里太太,你这个游泳的习惯,是否——呃——受天气影响呢?”

“如果脚步声出自正常的人而不是那个基德船长。”法官解嘲地一笑,“我亲爱的孩子,你绝对是对的,这点我绝不怀疑。事实上,我只是想弄清楚,这不是你自己一说再说的吗?任何情况都必须考虑在内。”

“嗯。”探长应了一声。四周静了下来,她呆坐着,使劲儿扯着那条泪湿的手帕。

埃勒里让步般地嘟囔着:“好吧,很对,让我们言归正传,有两条途径可到我们所在的露台这里——上头的小路和下头的海湾。而我们如今弄清楚了,今天凌晨一时,坐在露台上的约翰·马尔科还好端端地活着,这是从他自己的证词里知道的——就写在那封给那个叫彭菲尔德的信的最开头。他在今天凌晨一点写信一事丝毫没有疑义,他还清楚地留了日期。”

“天啊,没有!”她哭叫起来,“我——我当场吓死了,怎么可能有人——”她再次颤抖,“我大叫起来,乔朗姆马上跑过来——乔朗姆是我先生雇的工人,什么事都做——叫过之后我大概就昏过去了,接下来我所记得的便是,你们各位出现在我们家——哦,我的意思是警察就来了。”

“没错。”莫利额首称是。

“你碰过什么东西吗——现场的任何东西?”埃勒里厉声发问。

“好,就算考虑到他的手表或许不准,但手表不准怎么说也不会差到半个小时以上,毕竟,我们所看到的一切迹象都一致表明情况不致如此。法医也推断了死者断气的时间,他是瞬间毙命的,时间不出凌晨一点到一点三十分之间。到此为止,经我们反复论证,大致可如此断言。”埃勒里停了下来,环顾了一下眼前平静的小沙滩。

“不,哦不,我不知道,我去敲他的房门,没人应,我以为他先到海边去了。我——我不知道他整夜都不在家,昨天晚上我睡得比较早,因此——”她停了下来,眼中又蒙上一层薄雾,“我不太舒服,总之,比平常早了些,因此,我并不知道洛萨和戴维两人失踪了的事。我下到露台,接着我——我看到他,他披着披肩坐在圆桌边,背对着我。我跟他说:早安。诸如此类的招呼,但他没转过身来。”说到这里,她害怕得全身一颤,“我走到他身旁,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像有什么力量要我回头……”她发着抖,住了嘴。

“然而这又怎样?”探长粗声问。

“当时,你已经知道令兄失踪了,是吗?”埃勒里低声问。

“很清楚,他是想搞清谋杀发生的确切时刻,”法官低声解释,“继续,埃勒里。”

“戴维和我一向在七点钟以前下去游泳。我喜欢海,戴维他,哦,他更是游泳健将,游起来就像一条鱼。我们家里只有我们俩是这样的,我丈夫讨厌水,洛萨则一直不会游泳,因为她小时候被水吓到过——差一点儿淹死,从此就死也不肯学。”她像在做梦一般,好像冥冥中有股力量,引导她说出这番不相干的话。她的声音一岔。“今天早上我一个人走下来——”

“好,如果马尔科来到这里,在凌晨一点左右,活着,那杀他的人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埃勒里边问,边对老绅士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他的解释,“这是个关乎生死的大问题。但我们肯定能找到正确的途径去逼近谜底。我们已掌握了马尔科的证词,那是绝对可信的,说明他是一个人到露台上来的。”

“戈弗里太太,他还活着,至少目前还没有不好的消息。”

“等等!”莫利打断了他,“别一下子跳到这里,说说看,你为什么能这样断定?”

“平常我们总是一起下去,”她又哭起来了,“戴维他——他生前——”

“为什么?他自己讲的啊——还不止一次,从他的那封信上看!”

“怎么了,戈弗里太太?”莫利探长急切地追问。

“你得指出来给我看,哪里这么说过。”莫利顽抗不动。

“哦。”她眯着眼,仰头冲着太阳,流露出一种此生再无依恋的神态,“是的,没错,我保持这习惯好多年了。我一向起得早,我不能理解那些赖在床上十点十一点还不肯起来的女人。”她有点失神,很明显思绪早已飞到别处去了,但很快,痛苦和清醒再次回到她的声音中,“我兄弟和我——”

埃勒里叹口气。“他不是写他终于有‘几分钟独处的时光’吗?很清楚,如果当时有人在身边,他绝不会这么写。事实上,他还宣称他在等某人来,在这一点上,唯一存在争议的是,如果能证明这封信是伪造的,以上的推论才可能无效。然而,你已经讲得很清楚了,依笔迹断定,这封信确实出自马尔科之手无误。我也极乐于接受你的观点,因为这样有助于证明我的论点:如果马尔科在凌晨一点仍活着,且一人独自坐在露台上,那就表示谋杀他的凶手在那一刻尚未出现。”

“是今天早晨六点三十分吗,戈弗里太太?”埃勒里低声问道,好像刚刚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这时莫利探长忽然开始注视远处,埃勒里住了嘴。此时,从岩壁的夹缝中可以看到一艘大型划艇的船首,船上满满的全是人,船的两侧还拖着奇形怪状的器材,半浸在湛蓝的海水之中——这是负责在西班牙岬角沿岸执行打捞任务的人,试图找到约翰·马尔科消失的衣物。

“不,哦,老天爷,我不,”她低声道,“我什么也不希望,我——我很高兴他……”说到这里,她放下掩着脸的双手,眼中流露出恐惧。“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急切地说,“我很难过——”

“我们的潮汐专家,”埃勒里继续说,但目光仍锁在那艘划艇上,“告诉我们,在凌晨一点,海滩的宽度约在十八英尺左右。而我刚刚已经说明了,那时马尔科仍好端端地活着。”

麦克林法官冷冷地问:“你真的希望他能复活吗,戈弗里太太?”

“那又怎样?”探长顿了一下,问道。

“哦,是的,你是那个侦探,对不对?”跟着她哭了起来,突然又以双手捂着脸,“你们为什么不都走开?”夹杂着低沉的啜泣声,“别再来烦我们!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他——死啦,就是这样。你能让他活过来吗?”

“好啦,探长,你今天早上一定看过海滩是什么样子了!”埃勒里举起双手,说道,“或者这么说吧,两小时后,我和麦克林法官到达此地,当时海滩的宽度已因退潮而达到二十五英尺到三十英尺。你没看到海滩上有任何奇怪的迹象,不是吗?”

“敝姓奎因。”

“是啊,我不记得有什么奇怪之处。”

她抬头看看埃勒里,带着茫然的惊讶神色,好像这才看到他一般。“呃,你是——是——”

“确实没有,这也就说明,在今天凌晨一点到一点三十分这段时间,海滩上没有任何奇怪之处!潮水一直往后退,离露台越来越远,因此,凌晨一点之后,若当时宽度十八英尺的海滩上留有任何足迹,那海水根本不可能洗刷掉它们。此外,昨晚到现在一直没下过雨。另外以此地的蔽风情形来看,高达四十英尺的嶙峋岩壁形成了天然屏障,海风不大可能把沙滩上的足迹给抚平。”

埃勒里温柔地插嘴:“当时是早上六点三十分吗?”

“继续,孩子,继续。”法官催促道。

“是的。”

“于是,事情很清楚了,若杀死马尔科的人是由海滩上到露台来的,那他肯定会在沙滩上留下脚印。我已说明那人必然是凌晨一点之后才到的——当时的沙滩宽度足足有十八英尺以上,但事实上海滩上一无所有,也就是说,谋害马尔科的凶手绝对不可能经由海滩到露台上来!”

“今天早晨你告诉过我,”莫利探长开始道,“是你最先在露台上发现马尔科的尸体的,当时你身穿泳装,是想去海滩那儿游泳的吗,戈弗里太太?”

长久的沉默,只有不远处划艇上拖曳装备时的吼叫声,以及海浪打上沙滩的温柔响动。

她摸索着坐了下来,身子有些摇晃,同时看着那把约翰·马尔科坐了一整夜的椅子。

“原来你千方百计为的就是要搞清楚这个。”莫利探长闷闷不乐地点着头,“的确是一番清晰的推理,奎因先生,但我用不着这么废话连篇也同样可以得出同样的结论,理由是——”

“我们把他给弄走了。”探长严肃地回答,“坐下吧。”

“理由在于,只有两种方式到露台上来,既然海滩那条小路排除在外,那凶手必然是经由陆路,由上头的小路下来的。肯定是这样的,对吗,探长?但结论得经过证明才能说是结论,它并非是不证自明的,没什么是不证自明的。除非它能通过逻辑的严格检验,否则二选一的答案里没有一个可说是不证自明的。”莫利没好气地高举双手。“是的,谋害马尔科的凶手确实是由上头的小路下来的,但要经过验证我们才能称之为正确无误的论点。由此,我们才有机会找到路,朝前走。”

“他不见——了。”她的声音颤抖、低沉。

“幸好没有多少路,”莫利暴躁地说,又狡狯地看看埃勒里,“也就是说,你认为凶手是这屋子里的一员,对吗?”

她也急着找莫利探长,三个人都很确定。凸起的双眼从这头看到那头,仿佛并非出于自身的力量带动眼珠的转动。她很急切,脚步却依旧迟缓,就像无比渴望却又十分勉强。

埃勒里耸耸肩。“从小路下来,意思就是从小路下来。那幢西班牙式建筑里的人,这再理所当然不过了,嫌疑深重。然而,这条小路向上连到岩石地峡的公路,穿越岩石地峡又连到去公园的路,去公园的路又连到——”

“来,下来,”莫利探长语调亲切地说,“戈弗里太太,现在没事了,就只有几个小问题……”

“主公路是不是?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莫利沮丧地接口,“全世界的人都可能宰了他,包括我本人。神经病,我们去屋子里吧。”

那名高大黝黑的妇人走下来了,三人忙走到露台石阶边相迎。她脚步迟缓,显得十分痛苦,圆睁的两眼让她像个甲亢患者,手中的手帕被眼泪和鼻涕弄得皱巴巴的。

莫利探长自言自语地走在前头,埃勒里两人跟着他。埃勒里沉默地擦拭着他的夹鼻眼镜,法官压低嗓门问他:“同理可证,凶手逃离谋杀现场也是经由那条小路,毕竟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他同样无法不露痕迹地通过宽达十八英尺以上的沙滩,也绝不可能在沙滩上杀马尔科,要不然我们一定可以找到痕迹。”

三个人静下来等着,各自看着海沉思。过了一会儿,埃勒里看看腕表,十点多一点,然后他又抬头凝视着海湾里的浪花,此时,潮水很明显又涨了,吃掉了相当大一片沙滩。

“哦,这个啊,完全正确,但我担心莫利探长可能失望透顶,我刚刚那一番话语的确没什么伟大的结论,但事情需要证实啊……”埃勒里叹了口气,“真正让我无法释怀的是,我实在无法接受马尔科赤身裸体这个事实,这就像瓦格纳式的主乐调,钻在你的脑子里赶也赶不走一般。法官,这里头其实隐藏着极其微妙的一点。”

“老天,对,是戈弗里太太发现的。山姆!”他再次大吼,“让戈弗里太太下来——一个人!法官,今天早晨六点半我们接获报案,十五分钟就赶来了,但从那时候起除了头痛外什么也没发现。我甚至没机会和这屋子里的人讲话,除了戈弗里太太,可她根本没办法把话讲清楚,或许我们能乘机把这事了了。”

“我的孩子,所谓微妙不微妙还不是你搞出来的。”法官说着,迈着大步,“绝大部分问题的答案都是单纯的。我不否认这的确是一个困扰人的谜题,不管凶手是男是女,他为什么在百忙之中还要抽空脱掉被害人的——”法官晃着脑袋。

“还有一件事,”法官问,“探长,是谁发现尸体的?我们还没听说这个。”

“嗯,是啊,那得花相当一番工夫。”埃勒里思考着,“你曾替一个睡着或失去知觉的人脱衣服吗?我有,而我敢向你保证,做起来可不像想的那么容易。你会有一堆麻烦,比方说手啊脚啊等部位,都得花力气对付。没错,真得花一番工夫,这样一番工夫可不能忽略不计,尤其是在那么特殊的时刻,而且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理由。当然,他不用解开披肩就可以脱掉马尔科的所有衣物,因为披肩没袖子;也可能是先脱掉披肩,剥去马尔科的衣物,再把披肩系回去。但还是存在那个问题,为什么非脱他的衣服不可?同样的,为什么脱他的衣服却要留着披肩?现在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就算我们先接受马尔科是一手写信一手抓着手杖这件事,但凶手要脱他的衣服,就一定先得拿下他的手杖,不是吗?也就是说,我们所看到的马尔科手上的手杖,必然是凶手又放回去的——一个愚蠢、无意义的举动。这里必然隐藏着一个必要的理由。为什么?为了什么目的?纯粹是故布疑阵吗?我想得头都痛起来了。”

“我他妈的忘得一干二净了,立刻通知他赶过来。”

麦克林法官沉思良久才搭腔。“从表面来看,我承认,这一点道理也没有,尤其是脱掉衣服这部分,至少我可以说,一点也不符合正常的道理。埃勒里,对我个人而言,我不想用凶手是某个变态或精神失常的人这种理由来解释。”

“他找衣服去了!”路那头传来吼声。

“如果说凶手是女的——”埃勒里梦呓般说道。

莫利大吼一声:“山姆!叫左撇子下来,行吗?”

“胡说八道,”老绅士不高兴地打断他,“你不会真这么认为吧!”

“也许最明智的做法是,”埃勒里叹了口气,“把他找来。”

“哦,是吗?”埃勒里冷笑出声,“我很清楚地察觉到,你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想到了这类可能,毕竟,我们无法把这样的可能排除。我知道你是长年上教堂的虔诚之人,但不管怎样,这确实有可能是精神病患者犯的案,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会有一个被性爱困扰却遭遗弃的女性了……”

“呃,”探长抓着脑袋,“好吧,我告诉你,我自己对这方面知道得不多,但我的一个手下对这一带海岸的事可谓了如指掌,也许他可以负责解答。尽管……我真不知道他能告诉你些什么。”

“你满脑子肮脏东西。”法官低声道。

“谢谢你的提醒,我只是问了个简单无比的问题罢了。”埃勒里似乎有些受伤,“潮汐,两位,潮汐,这个海湾的潮汐问题,我希望能得到这方面的资料,越准确越好。”

“我满脑子逻辑。”埃勒里反驳,“当然,我也承认,从现阶段所显示出的一些事实来看,并不符合精神病患者作案理论——主要在于我们看不出凶手有这样的迹象……当然,如果你乐意的话,我说是女性凶手。”埃勒里又叹了一声,“好吧!那个叫彭菲尔德的好朋友又是怎么回事?”

麦克林法官嘟囔道:“如果我知道就好了,这是他的一贯恶习,常讲一些听起来似乎寓意深远的话,事后又证明毫无意义。好啦好啦,埃勒里,这可是正经事,不是海滨野餐会。”

“啊?”法官叫了出来,但戛然而止。

“我不确定我是否能理解,”探长苦笑道,“法官,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彭菲尔德,”埃勒里好整以暇道,“你不可能忘记那个彭菲尔德了吧?卢修斯·彭菲尔德,法律顾问,纽约市公园路十一号。刚刚你那样子实在是孩子气到极点——‘得到灵感,抬起眼睛’。如果真忠实于威尔·科林斯的话,你应该把‘愁苦的灵魂从成熟的荆棘中穿过’。”

“只是忽然闪过脑袋的某个假设罢了,更确切的信息有助于澄清现如今暧昧不明的状态,如果我这么说你能理解的话。”

“小心成熟的荆棘缠上你的脚!有时候你真让人恼火!”法官粗声粗气地说,“你这算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吗?要知道,我一度被当作斯芬克斯。我可不是假装悲伤春秋,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潮汐?你什么意思?潮汐?”

“想起什么?”

“莫利探长,”他嘴上叼着烟,含混地问,“这里的潮汐时间你是否清楚?”

“很多年前的事了,十年,或更久以前。我主要负责处理律师协会内部的一些违禁案子,经常有一些烦人的事。好像曾在一次特别肮脏的调查中见过卢修斯·彭菲尔德先生,自那之后就没再见过面了,只听过他的名字。他的名声可不怎么好。”

埃勒里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维之中,这时才回过神来。那两名用篮子抬尸体的男子正步履蹒跚地走上碎石子路,尽管沉重的尸体明显拖慢了他们的步伐,两人仍欢快地调笑着。埃勒里耸了耸肩,在一张柳条椅里舒服地坐了下来。

“啊!”

“是这样吗?”莫利带着古怪的表情说,“哦,我听说的是,戈弗里一家的确不认得康斯特布尔本人,从未碰过面,更别说邀他来家里了。你刚才想说什么,奎因先生?”

“这时候说‘嘘’更合适。”法官干巴巴地说,“他当时被一群愤怒的律师同行起诉——如果我们说的是同一个彭菲尔德的话——总之,他们起诉了他,要求撤销他的律师资格。再说得直白一点,他被起诉诱导证人作伪证,巨额贿赂陪审员,还有一些令人不爽的作为。”

“这么说来,她丈夫并不认识戈弗里喽?”年长的绅士抿着嘴唇,若有所思地说,“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我感觉她本人跟戈弗里一家都不怎么熟。”

“结果呢?”

“不是,但也差不多。就我所知的那少得可怜的一点情报,她丈夫有病,已经在亚利桑那或西部某地的疗养院待了一年多了。说实在的,对于她丈夫的身体状况我可一点儿都不惊讶,盯着那样一张脸过十五年,没有哪个男人能保持健康。”

“没有一件事能被证实。律师公会没有被愤怒左右,他们同样没有证据。他的辩护能力是大师级的,一直如此。最后有关撤销其律师资格的控告被撤回……关于卢修斯·彭菲尔德的事我可以跟你说一整天,我的孩子,现在我脑子里关于他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了。”

“最危险的年纪。”麦克林法官皱着眉说道,“她是个寡妇吗?”

“这么说,约翰·马尔科是在给一个坏蛋写信喽?”埃勒里喃喃道,“而且,从他们的熟悉程度来看,他对他的人品毫不在意。你能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有关卢修斯·彭菲尔德的一切吗?”

然后她就消失了。莫利探长若有所思地说:“我想知道是什么让她坐立不安。瞧瞧她那副样子,就像这辈子都没见过男人似的。”

“简单来说,”麦克林法官苦笑道,“卢修斯·彭菲尔德是尚未送上绞架的坏蛋中最坏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