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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赤裸男子的难题

他这不叫半裸,也不叫全裸,又不能说是四分之三裸。在那条披肩下,光溜溜的他仿如新生儿。

事实确实如此,死了的约翰·马尔科坐在露台上的一张桌子边,身子微微下滑,右手仍握着一根黑色手杖,无力地垂着,几乎和石地板垂直。浓黑卷发上的黑色软呢帽稍稍倾斜,一件歌剧式黑色披肩搭在他的肩膀上,由一个有穗带装饰的金属环扣在脖子处——除此之外,一丝不挂。

两个人的嘴张得如同农产品展售会上的南瓜一般大。埃勒里眨眨眼,又看了一眼,仿佛在确认。“老天!”他的感叹声听起来就像鉴赏家受聘去鉴定某件艺术作品时的由衷感慨。麦克林法官则只是盯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你可以亲自鉴别。”探长冷冷地说,“和他比起来,阿多尼斯不过是个金鱼眼的低贱工人。我敢打赌,尽管他现在像条死鲫鱼,还是有一大堆女人想看他一眼。这是我这二十五年来见过的最离奇的死人了。”

莫利探长在一旁冷眼看着两人的惊愕表情,似乎有种恶意的快感。“法官,这新鲜玩意儿如何?”他粗声说,“我敢打赌,你坐在法庭上执行审问时曾碰到不少有裸女的案子,但像这样的裸男——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恶魔跑到我们这种乡下小地方来了。”

“哦,天!”埃勒里哑然失笑,“我听说他可是个阿多尼斯式的美男子。”

“你该不会认为,”老绅士终于露出不舒服的厌恶神色,“是某个女人——”

“硬邦邦的尸体。”

莫利耸了耸健壮的双肩,又喷出一大口烟。

“得了得了,探长,你这是有意刺激人,你说的好东西到底是什么?”

“无聊。”埃勒里说,但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确定。他继续睁大眼睛看着。

“好东西,奎因先生,可不是每天都看得到的——你也许从来没见过。”莫利的口气中有一丝讥讽意味,“看了之后你一定会觉得不虚此行。”

裸着!除了那条披肩,此人真的一丝不挂,白亮光滑的男性胴体沐浴在晨间灿烂的阳光下,如同一尊被时间磨平磨光的大理石雕像,死亡已在他紧绷的皮肤上留下无法抹去的印记。他的胸部平坦瘦弱,肩膀宽阔健壮,逐步收紧,最终凝为细细的腰身;腹部,尽管有死亡所带来的必然僵硬,但仍可看出一团团腹肌;双腿瘦削,完全看不到血管青筋,像是年轻小男孩的腿;他的脚型近乎完美。

埃勒里取下嘴上的香烟,不解地瞪着探长:“好看的?”

“完美的恶魔!”埃勒里叹口气,抬眼看向死者的面孔。一张拉丁人的脸,丰润的双唇,鼻子稍微有些钩——一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带着某种危险意味。尽管已然死去,仍能看出不屑、嘲弄和强大的力量。吓坏了的麦克林法官显然有点跟不上节奏。“他被发现时就是这个样子吗?”

“好好,反正到时就知道了,眼下还有一大堆事得料理。目前我还没顾上把这间屋子从头到尾完整搜一遍。来吧,两位,我先带你们去看个好看的。”

“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法官先生。”莫利说,“不过披肩不是这样的,而是盖在他身上,包住了整个身体。我们把这玩意儿往后一拨,都吓了一大跳……疯了,不是吗?但除此之外我们未动分毫。跟小说里写的似的,要不就是神经病院里跑出来的……哦,我们的郡法医来了,嗨,布莱基,赶了个半死,是吧?”

“买小艇用的汽油?”埃勒里耸了耸肩,“虽然他愚蠢至极犯了错,但他的确顺利完成了任务,我实在没理由相信,他会忽略行动中最基本的燃料问题。他应该早就准备好了一大堆,藏在某个隐秘地点。我认为不能——”

“古怪。”麦克林法官喃喃说道,看到有一名一脸倦怠、瘦骨嶙峋的男子正步履沉重地走上露台石阶,便把自己瘦小的身躯靠到一旁,“探长,这位先生经常穿得这么少四处游荡吗?还是昨天晚上有什么特殊情况?哦,是昨天晚上发生的吧,我听到的好像是这样的?”

“当然,当然,”探长眨着眼,“他总得上岸买汽油,你看,那时我们就可以逮到他了。哦,我指的是基德。”

“似乎是的,法官,起码就目前为止我所掌握的情况看,是这样的。至于你所提到的习惯问题,我也有同样的想法。”探长酸溜溜地说,“如果他真有这个好习惯,那他想必让此地的一众女性兴奋不已。嘿,布莱基,星期日早晨处理这么神圣的工作滋味如何?”

“可是,莫利,这两桩案子必然相关!”

法医拉下脸。“怎么回事,这家伙光着身子啊!你们发现他时就这样吗?”他弓身看向尸体,黑色皮包砰的一声掉在火石地板上,他难以置信地瞪视着。

“有可能,但我确信这是两起谋杀案,不是一件。是由不同的凶手执行的。”

“第十遍了,”探长虚弱地说,“答案是,是的。看在老天的分上,继续吧,布莱基,这是一桩好玩的差事,我希望你发现得越多越好,要尽快。”

“也有可能,”法官指出,“基德昨晚晚些时候又上了岸,再次打电话给他的雇主。你知道,他这才弄清楚自己绑错了人,并被下令再来一次,以完成任务。”

三个男人往后挪了挪,目不转睛地看着法医检验尸体,好一阵子,没人再发一言。

“已经逃离我的手掌心了吗?”莫利笑了,“不管怎样,昨晚他是否谋杀了马尔科,这仍是个疑问。他误认为库莫尔是马尔科,将他挟持出海。而接到基德电话报告的幕后黑手之后又看到了马尔科,他大吃一惊,这才发现基德把事情搞砸了,抓错了人。于是,在基德把库莫尔弄出海的时候,那人只好自己下手宰了马尔科。”

最后,是埃勒里率先打破沉默。“你没发现他的衣物吗,探长?”

“诡异,”埃勒里喃喃说道,“不过似乎并不像其表面看起来的那么蠢。一个像你所描述的海盗基德这样的人,很有可能做出干完最后一票就远走高飞的决定,这和他把自己赖以维生的小船卖掉一事似乎颇为符合。”埃勒里缓缓点上一根烟,“如今,他有一艘好船,正如你讲的,可以开到任何地方去。如果这一票他先收钱,那他大可以把库莫尔的尸体扔到离岸数英里外的大海中,没人能找到,他再轻轻松松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就算你逮到他了,可尸体呢?大家都知道,没尸体,没案子。我觉得你找到他的可能性都很小,他大概已经人间蒸发了。探长,有只小鸟告诉我,你现在所面对的状况正是这样。”

他扫视了一遍露台。露台并不算大,但色调和整体氛围弥补了尺寸的不足。这里感觉非常安逸——私密,慵懒。开放式的白色屋顶使阳光毫无阻碍地射进来,在灰色的石板地上形成条状的光影,正是夏日的悠然本质。

“听说是这样的。我已向整条海岸线发布紧急警报,要求负责海防的警卫队全神戒备。如果他打算干完昨晚那一票之后就逃之夭夭,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他被人当傻瓜一样耍了,带着一具尸体,他就像一头马戏团里的大象,妄想在一个小帐篷里藏身。目标太明显了!”探长恶狠狠地说,“嗯,那辆车是他偷来的,五分钟前原车主来指认过了。昨天晚上六点左右,原本停在路边的车子被开走了,地点距离此处约五英里。”

露台的摆设也显示出主人敏锐的眼睛和精巧的双手,结合了海洋风和西班牙风情。精巧的小圆桌上方遮着海滩伞,伞的颜色是典型西班牙式的红和黄。桌上放着海贝制成的烟灰缸、生皮钉黄铜的香烟盒和雪茄匣,还有各式各样的桌上游戏。在连接石阶两侧,各放置着一个巨大无比的西班牙油罐,插满了花;石阶最底端两侧是同样的油罐。油罐非常大,就像会出现在阿拉伯晚宴中的装饰物。它们差不多有一人高,有个颇具糜烂意味的圆鼓鼓的壶腹。露台左边,紧抵着岩壁,断崖自然形成的阴影下,立着一艘十五六世纪西班牙大帆船模型(后来埃勒里还发现,在某种神奇的炼金术咒语下,这艘船可以一分为二,成为极方便好用的吧台)。岩壁上有好几处壁龛,里头放着色泽壮丽的大理石雕像;岩壁上方,有出自一流工匠之手的西班牙历史名人的浅浮雕,主要是航海时期的英雄,饰以赤土陶器和灰泥。还有两枚巨型探照灯,此时阳光照在其黄铜和棱镜部分,闪烁着金光。它们守在开放式屋顶横梁的两端,昂然对视着,指向两侧岩壁所夹成的海湾。

“卖了。”法官脸色一变,复述了一遍。

死去的赤裸男子所在的圆桌上放着一些书写工具——一个奇形怪状的墨水瓶,一根优雅的羽毛笔插在一个装满沙子的盒里,还有一个精心制作的文具盒。

“韦尔林的船速度更快,哪里都去得了,而且它有船舱。事实上真正的原因可能是——我的一名手下刚打来报告,这家伙周三刚把他的小船卖给了一名渔夫。听起来真有意思。”

“衣服呢?”莫利探长眉头一皱,“还没有找到,奎因先生,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诡异。也许你可以这么想:昨晚这家伙晃到底下那个小不点海滩,脱掉衣服,跳到海里游了几趟消消暑之类的。但他脱下来的衣服去哪儿啦?还有他的浴巾,大晚上的没带浴巾要怎么擦干身体?可别跟我说有人趁他游泳时偷走了他的衣服,比如某些爱搞恶作剧的小鬼!总而言之,目前情况就是这样,云里雾里,除非我们又有什么新发现。”

“单桅帆船。”埃勒里若有所思地说,“那他干吗要偷韦尔林的小艇,除非他自己的船有故障动不了了?”

“我猜他没去游泳。”埃勒里低语。

“差不多。”莫利冷酷地说,“他一个人住在巴勒姆路那头,有间建在泥滩里的破烂小屋子。有时当海钓导游赚点钱维生。他有一艘脏兮兮的单桅帆船之类的。每天要灌好几夸脱烈酒,还囤积着一大堆。当地人都不喜欢他。二十年来,他一直在这一带的海滨出没,但似乎没人了解他。”

“是的是的!”探长红润而诚实的脸上现出烦躁的神色,“游泳的想法被排除了,他身穿披肩手握手杖,老天,被杀的时候正在写信!”

“从此声名大噪,是吗?”

“这听起来有点意思。”埃勒里干巴巴地说。此时他们站在尸体所在的椅子后方,死去的马尔科不偏不倚正对着小海滩,眼前就是开阔的海景,他似乎被金色的沙滩以及海湾里翻涌的蓝色海水勾起了思绪。潮已经退了,然而,在埃勒里眼中,水中仍有暗潮涌动。方圆三十英尺左右的海滩均被平滑的沙子覆盖,没有一丝杂质。

“还有,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叫基德船长。他那眼罩的来历也说明他是亡命之徒,大约十年前,和一些暴徒在海边大打出手时弄瞎的,这个我知道。”

“你说有意思是什么意思?”莫利粗声说,“当然有意思,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名副其实的亡命之徒。”埃勒里轻语。

埃勒里凑到死者肩膀边,在另一头负责检验的法医不怎么开心地嘟囔了两声,埃勒里赶忙又缩了回去,但他已经搞清楚为什么莫利探长如此肯定了。马尔科的左手直直地下垂,僵硬的手指古怪地指向地板,那里躺着一支颜色亮丽的羽毛笔,和插在沙盒里的那支一模一样。笔尖染着干掉的黑色墨水。桌上摊着一张纸——奶白色的纸,纸头上有红金两色浮雕状的花冠图样,花冠下的飘带上以古体字写着“戈弗里”——纸上有几行字,这张纸距离死者仅仅几英寸。很显然,马尔科是在书写途中遭到袭击的,因为谁都看得出纸上的最后一个字母没有写完——是突然被打断的,一道粗黑的墨迹直直地划了下来,越过桌面划到桌边,死者左手的中指上也有一处黑色墨渍。刚才埃勒里弯下腰瞥的那一眼,已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

“您说得似乎没错,先生。”探长嘟囔着,喷了口辛辣的烟,“说到木腿,奎因先生——是戈弗里小姐所说的一点让我想到是这个人的。他大概是本地波兰裔乡巴佬中脚最大的一个,比卡内拉的还大。小鬼们想惹恼他,就喊他‘安妮拖船’。戈弗里小姐提到的他的颈部有处伤疤也帮助甚大,我猜,那是个弹孔。”

“看起来确实如此,”埃勒里直起身说道,“但你不觉得奇怪吗?难道他写字只用一只手?”

法官语调呆板地说道:“也许正因为有那个眼罩,才有这个绰号也说不定,我的孩子。”

探长有点傻眼,法官则眉头一皱。

“胡扯!”埃勒里抗议道,“这夸张到笑死人的地步了。一只眼睛还戴着眼罩?这到底是个什么世界?基德船长!他该不会还有一条木腿吧?”

“呃,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莫利爆发了,“写一封信要用几只手才够?”

“我就知道一定很快就有结果,于是马上下令追查。”莫利探长塞了根扭了的意大利方头雪茄到嘴里,“消息回来了——你们不会相信的,这家伙人称基德船长。”

“我想我听得懂奎因先生的意思,”法官缓缓说道,他那双和善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们通常不会认为人写字要用双手,但事实上确实需要。一只手写字,另一只手压着纸。”

“那名绑架者?”

“但马尔科他,”埃勒里对法官点点头,似乎很赞赏他那么快就理解了他的意思,然后慢吞吞地说,“如我和法官所见,他的右手抓着黑檀木手杖,同时左手在写字。我觉得——呃——很奇怪。”他接着说道,“表面看来如此,只是表面,其中可能大有玄机。”

“是的,这有点意思,我承认。看起来应该就是那个山一样的巨汉打到这间屋子里向某人报告的,但没证据可证明。”探长下巴上的肌肉紧绷起来,“不过我已经知道那名大个子的真实身份了。”

探长脸上闪过一抹微笑。“奎因先生,你绝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疑点,是吧?我不能说你说得不对,但我的想法有些不同。这里存在某个合理解释,很可能他写信时把手杖搁桌上,忽然听到背后有动静,他神经紧张,于是右手放开纸张下意识地去抓住手杖准备自卫。然而,他只来得及抓住手杖就被宰了,然后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了。”

“啊!”

“听起来颇有道理。”

“没好到这种地步,记录仅止于此,无法追查打到了哪里,拨号系统中显示不出来,只知道的确是本地电话。”

“答案必然是这样的,”莫利快速地接着说,“因为这封信毫无疑问是马尔科写的,如果你认为这是伪造的,最好别想了,绝对没问题。”

“好极了!”法官大叫。

“你这么肯定?”

探长踏着大步匆匆走来。“收获和失望皆有。”他压低嗓子汇报道,“我让电话公司查了一下,昨晚的确有一通电话从韦尔林小屋打来。”

“再肯定不过了,这是我今天早上最先查清的一件事。这屋子里四处都有他的笔迹——他是那类不管在哪里都要签下大名的人——而昨晚他写的玩意儿笔迹上百分之百吻合。这里,你自己看——”

埃勒里飞快地扫了一眼呆若木鸡的乔·芒恩。“这我倒不好奇。”他温柔地说。

“不不,”埃勒里急忙打断他,“我并不是想驳斥你的观点,探长,我已经差不多接受这封信并非伪造的说法了。”但说完他叹了一声,“他是左撇子吗?”

老绅士好一阵子没回应,半晌才缓缓开口:“我最好奇的是那名被谋杀的男子,我真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他是不是也一样害怕?”

“这我也查过了,是的,没错。”

“到底是什么把所有人都吓成这副德行?”埃勒里低声问法官。此时莫利探长矫健的身躯穿过另一边的门,重新出现在露台上。“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全都害怕成这样。”

“如此说来,这部分确实没什么好怀疑的了。我同意这件事令人费解,听起来不大可能,一个男人什么也没穿,只披了件披肩坐在室外写信。他一定是穿着衣服的,呃——西班牙岬角毕竟也是上帝国度的一部分。探长,你确定到处都没有他的衣服?”

芒恩直挺挺地坐在她旁边,牛一般健壮,黑色的眼睛半闭着,褐色眼皮下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像个小老鼠,不放过任何事物。壮实的手臂半插在运动外套的口袋中,脸上几乎没有表情,这是一张职业赌徒的脸——该出手时才出手。埃勒里觉得,这个棕褐色的西部人隐藏在宽松的时髦衣服下的身体正蓄势待发。他似乎能洞察一切,并做好准备随时出击。

“我什么都不确定,奎因先生。”莫利耐着性子说,“我只知道我们刚到这儿,我就派了一队手下专门去找他的衣服,但什么也没找到。”

此时,芒恩夫妇肩并肩坐在沃尔特·戈弗里庄园的露台上——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只是恐惧地呼吸着。要推测塞西莉亚·芒恩此时的心情并不太难,浓妆下的脸如死人般苍白,双手绞成一团置于膝上,灰绿色的大眼睛里充满恐惧。她的胸脯急剧地一起一伏,可见她虽然拼命地想压抑自己的情绪,却依旧掩藏不住恐惧。她很害怕,程度和劳拉·康斯特布尔太太不相上下。

埃勒里咬着自己的下唇。“包括屋子周围岩壁后头那一带吗,探长?”

这只是几个月前的事。

“我和你想的完全一样。当然,我甚至猜想或许某人把马尔科的衣服扔到岬角的海里去了。那里水深二十英尺,距离岩壁不到一英尺。你先别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总之岩石群一带什么也没有,一旦搞到必要的装备,我马上派人潜水去找。”

事后每当回想起他说这番话时黑眼珠里的那抹寒光,塞西莉亚·芒恩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抖。

“究竟是什么原因,”法官问,“让你们两位如此热衷于马尔科的衣服?你们一定也知道,很可能并不存在所谓的衣物。”

“哦,这种事我见多了,”芒恩冷酷地笑着说,“我们会像一家封闭性公司一般,明白吗?我他妈的一点也不在乎你过去是个怎样的人,跟哪些家伙厮混过;我自己的过去也并非云淡风轻。钱我多得是,绝对比你碰到的任何人能给你的都多得多。而我认为我完全可以照顾自己,咱们互不干涉,就这样。”他毫不啰嗦地直接切入重点。

探长耸耸肩:“我相信奎因先生一定同意我的看法,衣物一定有的,是吧?而且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凶手之所以要费心为死者脱下并处理掉衣服,其间就他妈的大有文章了。”

“我怎么可能忘呢,帅哥?”她柔声说着,人也依偎了过来。

“或者,”埃勒里喃喃道,“正如一位名叫弗艾伦的朋友说过的一句不怎么合文法的话:‘一切事物皆包含着偶然、起因以及理由。’抱歉,探长,我相信你所说的话有巧妙的弦外之音。”

换个人也许会被当场吓坏,不知所措,至少会找律师处理,这依每个人的性格不同而定。但乔·芒恩只哈哈一笑,说:“好好,小女孩,你钓上我了。但错在我,而我猜,想把你弄到手也并非什么难事。只是,你要好好记住一件事,从此刻起,你是乔·芒恩的老婆了。”

莫利一愣。“我所说的……哦,布莱基,你检查完了吗?”

乔·芒恩是带着念头——或者说欲望——再回纽约的: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为他前半辈子荒废在四处奔波、艰苦征战及和混血女人厮混的时光进行补偿。于是,他和塞西莉亚·鲍尔一拍即合。事情发生在一家艳俗的酒吧里,被酒精渲染的狂欢氛围,音乐又十分诱人,在大麻的作用下,芒恩大口牛饮美酒,毫不吝惜地花钱摆阔。而对塞西莉亚而言,眼前这名男子显然比她平日里交往的那些苍白男人更健壮、更具主宰力量,且特立独行多了。更要紧的是,他有那么多钱——光这一点就什么都够了——塞西莉亚当场就被摆平。第二天中午,芒恩在康涅狄格州的旅馆里醒来时,发现塞西莉亚人在身边,腼腆地微笑着。接下来,二人便到市政局领了结婚证书。

“快了。”

芒恩算得上个人物。他来自遥远的西部,十几岁时赶牛为生,每个月赚三十块钱。之后加入了潘兴将军的远征军,参加维利斯塔战争,身不由己地卷入欧洲大陆自相残杀的大旋涡之中。在法国战场上,他荣升士官并获两枚勋章,以战斗英雄的身份,外加三处榴弹伤疤风光地回到美国。而他其后的发展证明,这些伤并未减损他惊人的能量。他几乎马上就离开了纽约,像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一般消失无踪,好几年时间人间蒸发了似的杳无消息。然后又忽然冒了出来,四十多岁,皮肤黑得跟个西班牙和印第安混血儿一样,只有头发依旧浓密卷曲,一如昔时。这回他是带着数百万美元回纽约的。除了银行以外,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搞来这么一大笔钱的,传言说这些钱大体上来自革命、放牧或采矿,而他似乎对南美洲的一切都熟得不得了。

莫利非常小心地拿起桌上的那张纸,递给埃勒里,麦克林法官从埃勒里肩后伸头看——他从不戴眼镜,尽管年高七十六,视力已大不如前,但他就是不想因此显露自己的老态。

然而,她生命中的这段演艺插曲却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有任何才艺可言,又身陷三段丑闻,于是她挥别好莱坞回到了纽约——几乎人才刚抵达纽约,她就有了一份新合同,成为百老汇大街的一员。在这儿,这个原名塞西莉亚·鲍尔的女人总算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舞台,她出演讽刺时事的喜剧,一部接一部,毫不停息,以火箭般的惊人速度攫取成功,如此奇迹也只有在百老汇和巴尔干半岛的混乱政局下才可能发生。跟着,她便碰到了约瑟夫·芒恩。

在纸头印花稍下方左边,字迹鲜明地写有写信的时间:星期日,凌晨一时。再左边,在收信人称谓上方,是收信人的姓名住址:

女的很容易认出来,那张漂亮的脸孔出现在各色报刊杂志上不下千次。她带着中西部小村镇人卑鄙的本性,二十岁不到就在一场盛大的选美会上夺冠,虽毁誉参半,却声名鹊起。她当过模特儿——金发美女加完美身材,在摄影机前堪称夺目慑魂。但很快她就消失了,再在巴黎出现时,她已摇身成为一名美国花花公子型百万富翁的老婆。又过了两个月,她满载而归地离了婚,并和好莱坞的电影公司签订了一份电影合同。

卢修斯·彭菲尔德先生,亲启

“一对静默的高塔。”麦克林法官轻声回答,“实在是极有意思的动物标本,孩子。”

纽约市公园路十一号

“困扰这个词用得不太准确……还有坐在那边的那一对,我想是芒恩夫妇吧。”

收信人处写着:亲爱的鲁克。以下的内容则是:

“人类原始本性的自然流露。”法官冷冷地说,“我很好奇是什么让她如此困扰?”

这实在不是个适合写信的时间,但直到此刻我才有机会一人独处,事实上,我一直在找时机告诉你我的进展。但因为诸事都得小心,所以很难找到写信的好机会。你完全清楚我现在的处境,在一切准备妥当之前,我不希望打草惊蛇。而一旦条件齐备,我就可以堂而皇之,什么也不怕了。

相较于硕大的身躯,她脸上的恐惧之色更难隐藏。那张肥胖、多肉、空洞、泛着油光的脸上,不单是害怕的神色,更像是恐慌。这很难用忽然涌来一堆警察来解释,甚至不是因为有人死在眼前之故。埃勒里仔细地研究她。堆满肥肉的喉咙处,血管有力地跳动着;眼皮上的神经抽搐着,而且她双眼通红,呼吸缓慢、沉重且费力,像个气喘病人。

事情看起来顺利得不得了,只消再有几天时间,我就可以痛快地拿到那最后——

劳拉·康斯特布尔,身披一件艳红色的晨衣,神色恍惚地坐在一旁。她没看埃勒里两人,没看斯特拉·戈弗里护着洛萨进屋,没看厄尔·科特紧咬着下唇,更没看沃尔特·戈弗里恶意地盯着露台那边的一群刑警。这个女人,就算有甲胄般的内衣紧勒着,仍掩不住晨衣下的肥肉。此时她一副吓坏了的样子。

信就到此为止。最后一个字母“n”带着粗浓的墨迹,如锋利的刀一般,一直划到纸张下缘。

“有意思的家伙。”埃勒里低声评论。就在他转头看向法官时,看到斯特拉·戈弗里怒视了丈夫一眼,接着匆忙上前照看女儿,“看看我们这位年轻的英雄,他是这世上最典型的护花使者,女性的眼泪是他致命的弱点。此情此景之下,我实在不好说他有什么不对。还有,你认为那边那个庞然大物会不会就是洛萨提到的‘疯子’?我是说康斯特布尔太太。”

“‘痛快地拿到那最后’是什么意思——是拿到最后一笔钱吗?这小兔崽子指的是什么?”莫利探长平静地说,“奎因先生,若说这里头没有名堂,那我就是个老兔崽子!”

“侦探,”沃尔特·戈弗里说着拉了拉身上的脏衣服,“我们这儿好像已经有一大堆了是不是?洛萨,别哭哭啼啼的了!这太失礼了。那无赖纯粹是罪有应得,我敢公开这么讲,而且我希望负责处理他的大善人能不必负刑事责任。如果你肯多听听我的话,而不是——”

“有趣的问题——”埃勒里说。

褐色皮肤的年轻小伙子闻声抽搐了一下,终究还是鼓足勇气上前,抓住她的手说:“洛萨——”

正说着,法医的一声惊叹把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这时洛萨虚弱地从柳条椅子上站起身来。“很抱歉,法官,我实在——我太伤心了。爸,妈,这位是麦克林法官,他答应帮我们;还有这位奎因先生,他是一位——一位侦探。我——他人呢?”她语调哀伤地说着,忽然又哭了起来,至于她口中的他究竟是指戴维·库莫尔还是约翰·马尔科,只有天知道。

先前法医还困惑地凝视着尸体,好像这硬邦邦的玩意儿带着某些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但此时,他弯下身子,拉开死者喉部的金属环扣,把披在死者大理石般僵硬的肩膀上的披肩拿开,然后手扶着下巴,把其僵硬的头部猛然往上一提。

“一个也不认识。”老绅士耸耸肩,“我担心,从戈弗里那别扭样子来看——如果刚刚那个不怎么体面的小个子恶棍真的是戈弗里的话——咱俩可能并不受欢迎。”

在马尔科的颈部,有一道极细极深的血痕。

“大部分好人跟你的感受一样。你认识这些人吗?”

“勒死的!”法官惊呼出声。

“你真是诡辩成习!不过我确实能感受到弥漫在空气之中的死亡气息。”

“的确如此。”法医说,研究着伤处,“勒痕绕过整个脖子,你看后脖子这里的痕迹有些凌乱,这是打结的地方。从外观判断,我敢说一定是用细绳子勒的,但现场没有这种绳子。探长,你发现绳子了吗?”

“‘私有,来自偷盗抢夺。’[3]”法官闻言嗤之以鼻。“从此以后我就感觉好多了。谦卑如我,仍能在——呃——盗贼群中保有真我,因此,我们就随遇而安自在些吧。”

“又有新玩意儿得找了。”莫利没好气地说。

“普鲁东的哪句话?”

“也就是说,凶手是从马尔科背后袭击的?”埃勒里边问,边转着他的夹鼻眼镜思索着。

埃勒里和法官两人有点不好意思地往前厅走。“以前我置身于有钱人中总是非常不自在,”埃勒里小声地说,“直到我记起普鲁东[2]的一句话。”

“从尸体来看,”法医有点酸溜溜地回答,“没错,凶手站在他背后,将细绳神不知鬼不觉地绕上他的脖子,顺着那件宽大披肩的领子下部绕一圈,再在脖子后面打个结,使劲一勒……这花不了多少时间。”他弯腰捡起披肩,随意地盖住尸体,“好啦,我的活干完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是谁了。等等,等我好好打两个电话……对对,乔,我来了。让记者们等一下。”他快步走到屋子一角,马上又露出脸来,“法官,你先进屋等我一下。还有你,奎因先生,我马上就来。”说完他又消失不见了。

“就算如你所说的,”探长提出异议,“但看不出有任何挣扎的迹象,按理说,死者至少会从椅子上扭过身子,和凶手抵抗两下什么的,不是吗!但照你讲的,这只傻鸟就只是呆呆地坐在这里,任人摆布,甚至连身子都没转。”

“怎么啦?”麦克林法官低声问道。老绅士的眼睛始终盯着戈弗里没有移开。

“是你没让我讲完,”瘦削的法医不开心了,“死者是在失去知觉的状况下被勒死的。”

“老天!”莫利探长轻叹一声,啪地折了一下手指。

“失去知觉!”

警车开走了,经过了一阵异样的沉默之后,戈弗里一家三口缓缓走向前厅。

“你看。”法医掀开披肩,马尔科那头卷曲浓密的黑发露了出来。法医熟练地拨开死者头顶上方的头发,果然,在青色的头皮上有一处青色的擦伤。然后法医又放下披肩盖好尸体。“头骨顶部被某种钝器重击过,虽然没重到令颅骨破裂,但足够把他打昏过去了。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把绳子绕过他的脖子,一勒。”

一位身穿肮脏的便服、小而精干的灰发男子从大门走来,无力地握住洛萨的手。此人的脑袋长而窄,在矮壮身子的衬托之下,头显得更尖更小了,就像汉普蒂·邓普蒂[1]。他没有下巴,海盗般的鼻子显得更大了。他的眼睛很小,但眼神凌厉而安定,像蛇眼一般,没颜色没感情……整体来说,他看着像个菜农或厨房的二厨。也就是说,光从外形来看,感受不到一丝力量——除了他那对蛇眼——从他的穿着也找不出一点百万富豪的架势。沃尔特·戈弗里就像个领养老金过活的老人似的,紧紧握着女儿的手,似乎完全没看到老婆的存在。

“那为什么凶手不干脆用敲人的棒子完成谋杀呢?”麦克林法官小声地问。

他忽然住了嘴,等待着。此时,那名衣冠不整的年轻人站在露台入口处,眼睛牢牢地锁住洛萨,不知所措地啃着手指甲,似乎想用眼神毁了眼前的姑娘。接着他狠狠地甩了甩脑袋,神情一变,以一种闷闷不乐的顺服姿态缓步走到女孩身边。

法医笑起来:“哦,有一堆可能的原因,也许他不喜欢一具血迹斑斑的尸体,也许他准备了绳子带在身上,不想浪费它。我不知道,但他的确这么做了。”

莫利耸了耸肩。“可能跑到哪里去了,此时此刻,我可没空担心一个女佣跑哪里去了……等我先办完正事再说,我——”

“用什么钝器敲的呢?”埃勒里问,“探长,你发现这类东西了吗?”

“但戈弗里太太刚刚说她不见了。”

莫利返身走到岩壁旁边的一处壁龛,在放西班牙罐子的边上,拿起一尊看起来挺重的胸像。“他是被哥伦布给敲昏的,”莫利慢吞吞地说,“我们在桌子后头的地上发现了这玩意儿,是我把它放回原处的,因为只有一个壁龛是空的,因此这尊哥伦布必定来自那里。这种石材指纹附不上去,因此不必费神检查了。还有,在踩上这个露台之前,我们已经地毯式地检查过一遍地板了,但除了一些海风刮来的沙子和尘土之外,啥也没有。要不是这些姓戈弗里的全是有洁癖的怪人,就是他们家的仆人实在太尽职了。”说完,他放回了哥伦布胸像。

“我他妈哪儿知道,等等。”探长掏出笔记本,翻到写得密密麻麻的一页,“哦!她是女佣,戈弗里太太的贴身女佣。”

“但并没找到绳子,是吗?”

埃勒里低声问莫利探长:“警长,皮兹又是谁?”

“之前我们并不知道要找绳子,但负责搜索这幢屋子的兄弟绝不会放过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东西,任何东西都会列入清单,但那上面没有绳子。我想是凶手带走了。”

“我不知道,妈,我不知道。”

“先生,死者是什么时候断气的?”埃勒里忽然问道。

“但是戴维,他——他难道——”

法医愣了一下,马上板起脸,抬眼看向莫利探长。莫利点点头,法医说道:“我尽量精确——但通常无法精准到你们想要的——他是在凌晨一点到一点三十分之间死的。不可能是一点之前,而我相信,半个小时的误差应该可以接受。”

“我知道,我知道,妈,你说过了。”

“他真的是被勒死的吗?”

“很明显……一切都不对劲。今天一早先是皮兹——我不知道她跑哪儿去了——跟着是你和戴维,然后马尔科先生他……”

“这我说过了,不是吗?”法医厉声道,“你知道,我也许只是个乡下法医,但我懂我的专业。勒死,几乎是瞬间毙命,就是这样,尸体上没任何其他伤痕。莫利,需要正式的验尸吗?”

“妈,拜托,镇静点。”

“最好如此,保险点儿。”

“我们担心死了……好可怕、好可怕的一天……先是你和戴维,然后是——是马尔科先生……亲爱的,他被杀了!”

“好吧,但我认为没有必要,如果你这边不需要,我就让他们把尸体抬回去了。”

“妈,现在——”

“我这边不需要了,奎因先生,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呢?”

“洛萨,亲爱的,哦,谢天谢地……”

埃勒里懒洋洋地说:“哦,问题一堆,但恐怕法医大人帮不上忙。对了,在你们把这个死阿波罗弄走前……”他忽然单膝跪下,伸手用力拉了一下死者的脚踝,但脚却像生了根,成为地板的一部分似的。埃勒里抬起头来。

“我没事,妈,”洛萨低声说,“但——但戴维他——恐怕——”

“僵硬了。”法医发出一声冷笑,“你想干什么?”

洛萨刚下警车,一名又高又瘦、肤色黝黑、宛如雕像的女人,就抓着手帕疯了一般地扑了过来,她双眼通红,和洛萨紧紧地抱成一团。

“我想,”埃勒里以极其耐心的语气回答,“检查一下他的脚。”

屋子前厅中有一群人,神情木然地候着。他们四周则是高度警戒、神情严肃的警方人员。好几双惊恐的眼睛从阳台上望过来,很显然是家中的仆人。没人发出声音。色泽明亮的家具兀自立着,钢琴边的喷泉安静地喷着水,石头地板泛着愉悦的光泽——一切都美好整洁。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涂上一层不尽真实的油彩。

“他的脚?好啊,脚不好端端在那儿嘛!”

洛萨机械性地一笑,伸手理了理头发。

“探长,可否请你和法医帮忙抬起死者,连尸体带椅子,麻烦你。”

“科特那小子所说的一切,”莫利探长严酷地强调,“我可不会照单全收。尽管根据我安排跟着他的手下汇报,他说的似乎都是实话……好了,咱们到啦。戈弗里小姐,打起精神来吧,你不希望令堂加倍难过吧,今天她已够受的了。”

于是,莫利和法医在另一名警员协助下,合力抬起尸体和椅子。埃勒里脑袋贴着地板,歪着脸查看死者的脚丫。

“从电话系统着手追踪?”埃勒里轻声说,“可科特那个年轻人就没能听出是谁打给他电话的。”

“干净的,”他轻声说,“干干净净。太奇怪了……”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支铅笔,艰难地插入死者的大脚趾和相邻脚趾的缝隙之中,并一再重复这个动作,直到插完双脚的每个趾头缝,“连粒沙子都没有。好了,各位先生,谢谢你们,这位可贵的马尔科先生我已看够了——当然我指的是他这具受苦受难的遗体。”埃勒里起身,掸掸膝盖上的尘土,摸出根香烟,面对被两侧的岩壁夹着的海湾,眺望不远处的海景。

“一个与世无争的老陶工。我想他大概是老戈弗里在这星球上唯一的朋友,就像星期五之于鲁宾孙一般为戈弗里做事——有时帮戈弗里开车,有时担任守卫工作,有时照料花园之类的。他们就像黏在一起的一对老友。”莫利探长锐利的眼神转为沉思之色,“我想先从两件事着手,首先是昨晚从霍利斯·韦尔林小屋打出的那通电话。也许我们可以试着追踪——”

两人再把马尔科和椅子放好,法医挥手招来两名懒洋洋地靠在露台石阶口的白衣男子。

“乔朗姆是什么人?”

“好了,孩子,”有声音从背后传来,埃勒里一转身,发现问话的人是麦克林法官。“你怎么看?”

“乔朗姆。”莫利警长注意到了皱起眉头的埃勒里。

埃勒里耸耸肩:“没什么惊奇之处。可以确定脱掉他衣服的人一定就是凶手。我认为从脚底可看出他生前是否光着脚走过路,这样我们或许能推断出他是不是自己脱掉衣服的。然而,他的脚底十分干净,不可能曾光脚走路,显然更不曾在沙滩上走过,因为他的脚趾间一粒沙子也没有。甚至我们还能确定他不曾穿着鞋在沙滩上走过,因为毫无迹象显示——”他猛然住了嘴,看向沙滩,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片沙滩。

车道两旁的窄小空地上是刻意营造出粗犷风格的砾石庭园;清甜的空气与浓烈的海滨咸湿气息混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有趣的氛围。有一名皮肤泛着岩石色泽的老人,弯着腰,在路左边专心工作着,那完全不为风雨所动的姿态,仿佛就算暴力、死亡发生于跟前,也无法撼动他神圣的职责一般。这块地方被争相怒放的鲜花、五彩的砾石和浓绿的灌木丛包围,豪宅如鬼魅般浮于其上——是一幢长型的西班牙风格建筑……埃勒里突然有个想法,在砾石庭园专心于园艺的老者,不会就是沃尔特·戈弗里先生本人吧?

“怎么了?”

埃勒里没再说下去。车子开过峡谷,即将驶离坡道时,已能看到通往露台的入口有一大堆人挤在那儿。但车子得绕过转角才能向屋子所在的地方爬升,从这个距离,可以看到整个华美又自然的红砖屋顶。

还没等埃勒里答话,一个生硬却极力耐着性子的男声从他们头顶传来。两人仰头,能看到一名制服警员的蓝色手肘,这名警员站在他们正上方岩壁边缘。那块高耸的岩壁俯视着整个露台,以及屋子所在的这一边海滩。

“我的几名手下正在对其进行彻底检查。”探长沮丧地说,“若有任何指纹,他们一定会找到,尽管我不太寄望有指纹留下。依目前所发生的种种迹象来看,不大像个平常的案子,那大个子……”他抿起的嘴唇,“当然,非常诡异,看起来他是本案的突破点。我隐约记得,我曾听说这附近有个人很符合戈弗里小姐描述的样子,我很快就会想起来。”

只听警员说:“很抱歉,夫人,但您真的不能这么做,您得回屋子里去。”

“有关被弃在那里的那辆车?”埃勒里先开口,低声对莫利探长说,他闪亮的眼睛流露出追根究底的意味。

他们能清楚地看到那名女士的脸。她从崖边探头出来,目光凶狠地看着正由法医的两名手下用类似篮子的东西抬走的马尔科的尸体,此刻,这具大理石雕似的尸首上印有一道道平行的粗黑条纹,那是开放式屋顶横梁投下的阴影,但看起来就像死者是遭鞭笞而死的——从高处俯看尸体的女人脸上显露出古怪的神色。

在主路转向西班牙岬角的入口处已派了一名郡骑警守卫。显然,科特的突然逃脱令警方采取了戒备部署。车里没人做声,洛萨坐得直直的,两眼无神地平视着,仿佛奔赴刑场一般。坐在她旁边的科特则痛苦地啃着手指甲……在岩壁形成的地峡尽头站着另一名骑警。此外,通往岬角的石子路下坡那儿还停了辆骑警摩托车。

那是肥胖、苍白、疯狂的康斯特布尔太太。

埃勒里叹了口气。“我希望……我们一整夜未合过眼,探长,也没吃——”他饥渴地看向杜森伯格的后座,“好吧,麦克林法官和我也许可以——呃——当个临时探员。”说是这么说,他的声音中却饱含渴望。

[1] 出自《鹅妈妈童谣》,是一个鸡蛋形的矮人。

“嗯,奎因先生,”看着法官把洛萨扶上警车,科特闷闷不乐地跟在后头,莫利探长对埃勒里说,“这件案子看起来很棘手,有点超出我的理解范围,我——呃——我听过你的大名,还有,当然,法官的一再夸赞,你可否——也许——鼎力相助一番呢?”

[2] 普鲁东(Proudhon,1809-1865),法国政论家,经济学家,小资产阶级思想家,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创始人之一。

他静静地听完洛萨的遭遇和厄尔·科特含糊不清的解释,未发一言,但埃勒里从他的眉宇之间读出了困惑。

[3] 原文为法语。

莫利探长这位老将脸色发红,嘴巴线条锐利,体格健壮,发色已灰——这些都是拥有丰富追捕经验的典型表征。他凭借强硬的拳头,对脸孔的辨识力,对专业犯罪事件的广泛理解,以及某种与生俱来的冷静敏锐,才得以跻身此辈人中。但当犯罪事件偏离正统范畴时,即便这样的人也不免惊慌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