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你一定是被刚才那辆没命赶路的小警车给弄得疑神疑鬼了。”但埃勒里也没再伸手去碰车门把手。“好吧,我们还等什么?让我们——呃——动手挖韦尔林特别为你埋的那把罗曼蒂克钥匙,忙我们自己的事吧,我可累坏了。”
“天知道,我是指纹证据的坚定信仰者。”
他们绕过车子,缓步走向木屋,却又忽然停住了。
“老天啊,为什么不行?”
门半开着,悬空晃荡的门板显然是刚刚被人破坏过。门内透出阴森寂静的气息。
“别碰。”法官平静地说。
两人不解地对看了一眼,瞬间警觉起来。埃勒里无声地溜回杜森伯格车,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支沉重的扳手,又悄悄走回来。他示意法官躲到一旁,一个箭步跃向门边,一脚瑞开门,高举着扳手跨过了门槛。
“车灯还开着。”埃勒里低声说,而话音刚落,灯光就闪了闪,最终熄灭了。“嗯,电耗光了,可能开了一整晚。棒啊棒啊!一个有趣的小小谜题,小毛贼,你觉得是吗?”他伸手去开车子前门,却被法官阻止了。
老绅士紧闭着嘴,也冲了进去。
两人一起查看该车。车里没什么奇异之处,没人,也没物品。点火装置上插着钥匙,钥匙链上挂着的小东西垂在仪表板下方。
他发现埃勒里就站在损毁的屋门内侧,看向地板那边,一扇窗户下面。接着埃勒里再次屏住呼吸,高举扳手冲进了卧室。之后再次出现,以同样的方式突袭了厨房。
杜森伯格悄无声息地滑到停在韦尔林小屋车道尽头的那辆老爷车后面,就在小木屋旁。埃勒里灵活地跳上石子地,走近那辆车,双眼机警地四处查看;法官身子有点僵地跟着下了车,嘴巴抿成薄薄的一条线。
“一无所获。”他喘着气回来了,扔掉扳手,“怎么说,法官?”
麦克林法官跪在水泥地板上,该处有把椅子翻倒过来,一个女孩缩在椅子里,双手双脚被结实的绳子紧紧捆在椅子上,脸朝上躺在水泥地板上,右侧太阳穴下方有一块干掉的血迹。她失去知觉了。
“那是辆车,如假包换,”埃勒里说,“没准是韦尔林先生留下来给你开的。真是贴心,尽管有点诡异,是吧?”
“哦!”法官平静地说,“咱们有大麻烦了。埃勒里,这就是洛萨·戈弗里,西班牙岬角那位强盗贵族的千金。”
“哦,没错。我们到了,埃尔,前面那片小房子就是,右边的篱笆隔出了私人领地,围篱另一边就是公共海水浴场。我想不通韦尔林干吗选这么靠公共浴场的地方盖小木屋,不过浴场的人都很规矩,不会打扰到我们的。”他忽然住了嘴,眨了眨布满皱纹,却仍旧机灵的眼睛,身子稍稍抬起了一些,头也往前凑了凑,“埃勒里,”他的语气变得尖厉起来,“韦尔林小屋前是真的停了辆车,还是我老眼昏花了?”
她紧闭的眼睛底下有紫色的阴影,头发蓬松,歪倒在地板上的脸仿佛蒙着黑绸。她看起来耗尽了精力。
“让人过目不忘的美景。”埃勒里喃喃着,减慢了车速。
“可怜的孩子,”麦克林法官低声说着,“谢天谢地,她的呼吸还算正常。埃勒里,让我们把她从这个残暴之地移走吧。”
车子一头扎进灿烂的阳光之中,在晨曦中微微发光的海滩出现在眼前,海天一色。左手边是傲然耸立的西班牙岬角岩壁,沉默而威严。
两人用埃勒里的袖珍折刀割断绑住她的绳子,合力抬起她软软的身子,移到卧房里,放在床上。埃勒里从厨房弄来凉水,法官给她擦脸时她微微呻吟起来。太阳穴那里的伤口很轻微,只是擦破了点皮罢了。很明显,她本来坐在窗边,因为疲惫而松弛下来,身子突然动了一下使得椅子翻倒,她也因此跌倒,太阳穴擦到坚硬的水泥地上。
“胡说八道!”法官挺直了瘦削的身子,视线望向前方,“我感觉像年轻了十岁,继续前进,孩子,我们很快就出公园了,然后一直走就行了。”
“我倒是很欣赏那位强盗贵族生女儿的品位,”埃勒里轻声道,“非常漂亮的小妞,毫无争议。”他热心地检查她毫无知觉的双手,绳子的勒痕很深。
埃勒里不客气地评论:“你那样子可不怎么像你喜欢这地方。”
“可怜的孩子。”法官又感叹了一次,帮她擦去太阳穴上的血迹。她颤抖了一下,并再次呻吟出声,跟着眼睑动了动。埃勒里四处转了转,找出个医药箱,拿来一小瓶碘酒。消毒时的刺痛让她喘息出声,同时惊恐地睁开了眼睛。
“嗯?”法官有些回不过神来,“哦,是的,这确实是个美好的地方,埃尔。”
“别怕别怕,亲爱的,”法官安慰她,“你不用再害怕了,你身边全是朋友。我是麦克林法官——你还记得两年前吗?麦克林法官。放松下来,孩子,你经历了一场不幸。”
“哦!”过了好半晌,埃勒里先开口,“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尽管又饿又渴、疲惫不堪,我的心情却不断好起来。”
“麦克林法官!”她喘着粗气,试图坐起来,却呻吟一声倒了回去,但此刻她湛蓝的眼睛中已不再有惊恐了。“哦,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他们——他们找到戴维了吗?”
离开加油站到通往韦尔林小屋和海滨的这段路上,两人似乎都没兴致开口。在法官的简单指引下,埃勒里转进了公园的一片浓绿之中。
“戴维?”
“我相信她知道。稍后见了,哈里。”法官说着上了杜森伯格。不知怎的,二人都忽然有点心情沉重:法官一语不发,斯特宾斯很不安,埃勒里仿佛有意躲开什么似的专心发动车子。两人重新上路,留下灰发的加油站小个子老板目送他们离去。
“我舅舅,戴维·库莫尔!他没——别告诉我他已经死……”她用一只手掩着嘴,瞪着眼前的两个人。
“如果安妮她好起来的话——”斯特宾斯说,“哦,法官,我一时想不起谁合适,但我会帮您留意的,也许安妮知道谁可以。”
“我们完全不清楚情况,亲爱的。”法官温柔地说,拍着她的另一只手,“你看,我们才刚到此地,发现你被绑在起居室的椅子上。先放松下来,戈弗里小姐,我们会马上通知你的父亲和母亲——”
“当然需要,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你们不知道!”她哭了出来,随即忍住,“这里是韦尔林的小屋吗?”
“会的,会的。”斯特宾斯吓了一跳,他太专心凝视着通向西班牙岬角的路那一头了,“很高兴认识你,奎因先生。哦,对了,法官,您应该需要个人打理屋子吧?”
她看向窗外,阳光斜照在地板上。
“老滑头,老滑头,”埃勒里冷酷地说,“我可不想。工作上的事已经够多的了,我亲爱的梭伦,我向你保证这些日子来我受够了,此刻我的需求纯粹是动物性的:游泳,一大盘炒蛋,然后睡个懒觉。希望很快能再见到你,斯特宾斯先生。”
“是的。”老人回答,有些惊讶。
老人叹口气道:“我倒是不会,只是,我觉得你可能会——”
“现在是早上了!我一整夜都在这里,最可怕的事发生了。”说到这里她咬住下唇,疑惑地瞥了埃勒里一眼,“没事了吗——麦克林法官,他是谁?”
埃勒里突然惊恐地拍拍法官的手臂。“哦,法官,天哪!我们不是来忘却烦恼的吗?你该不会打算介入人家的私事之中吧?”
“我的一位非常亲密的忘年挚友。”法官急忙解释,“请容我向你介绍埃勒里·奎因先生,事实上,他是一位非常出名的侦探,如果说有什么棘手的事发生——”
“警察?”麦克林法官沉吟道,鼻翼颤动着。
“侦探,”她语带嘲讽地复述了一次,“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她靠回枕头,闭上眼,“但还是让我把整件事讲给你听吧,奎因先生,谁知道呢?”她又发起抖来,过了一会儿,再次睁开湛蓝的双眼,开始讲述与古怪巨汉的经历。
三个人静下来,眺望着穿过公园的林荫路,但他们没听见什么。天空碧蓝如洗,太阳又升高了些,温度也升高了一些,咸咸的海风多了一丝灼热气息。
两人眉头紧锁,沉默且困惑地听着。她讲得非常清楚,非常仔细,只略去了巨汉出现之前,她和舅舅在露台的那段对话。她讲完后,两人对望了一眼,埃勒里叹口气,走出了房间。
“郡警的车子,”斯特宾斯自己似乎也颇困惑,“十五分钟内,我看到两辆往岬角冲过去了,一定出了什么事。”
他再次回到卧房时,这个身材苗条的黝黑女孩两腿垂在床边,正茫然地打理着自己。她已抚平了褶皱的蝉翼纱衣服,正整理着头发。埃勒里前脚才踏进屋,她就急急地站了起来,问:“怎么样,奎因先生?”
“警察?”法官和埃勒里宛如双声部合唱。
“戈弗里小姐,外头找不到任何和你刚刚所说的事相关的东西。”埃勒里低声道,并递给她一根烟。洛萨拒绝了,于是埃勒里自己点了一根,心不在焉地抽着。法官不抽烟。“小艇开走了,没有任何痕迹可供我们追寻你舅舅和那名绑架他的巨汉。只有那辆车可称为线索,现在还停在外头,但我不认为我们能在车上发现太多。”
加油站老板挠挠头:“一般人应该不敢这么开,但那是警察。”
“也许车子是偷来的,”法官低声说,“但如果能从车子追查到绑架者,那他就绝不会把它丢在这儿。”
“这是你们这个伟大的荣光之地惯常的开车方式吗,斯特宾斯先生?”埃勒里问。
“但那个人他那么——那么笨,”洛萨叫着,“他哪可能做得这么天衣无缝。”
这时一辆褐色汽车从公路上呼啸而过,似乎急着赶路。汽车前门上漆了一排金字,但车速太快,来不及看清写的是什么。突然,车子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倏然左转,然后标枪般从两块巨大石柱之间直奔向西班牙岬角,瞬间隐没在公园那头浓密的树丛之中。
“我同意,”埃勒里露出个抱歉的笑容,“他不可能多精明,如果你告诉我们的话没错。实在是桩诡异的事,戈弗里小姐,应该说简直不可思议。”
“你再也不可能一个火腿三明治勒索我三十五美分了,”法官赶忙打断,“我再也不会——”
“巨型怪物……”法官的鼻翼再次翕动,“应该很容易被认出来才是,一边眼睛还戴着眼罩——”
“好极了呢,法官,至少我听到的都这么说。您知道我没什么时间去扯杆。好了,好了,您看起来好极了,我看到您已经装了一车食物,任何时候,您知道——”
“那可能是伪装的,尽管我看不出……最有意思的应该是他打的那通电话,戈弗里小姐。关于接电话的那个人,你真的一点线索也无法提供给我们吗?”
“谈到钓鱼,”法官红着脸着急地问,“哈里,今年的钓况如何?鱼吃饵吗?”
“哦,我真希望我可以。”她喘着粗气,握紧拳头。
“这对你可是个好教训,”埃勒里正色道,“我可不打算再像六年前在缅因州时那样,扮演年轻的罗洛,陪你出海钓鱼什么的。我坚信,对一个七十好几的老人而言,除了手钓,一定能找到更多让自己舒服的方法。”
“嗯,我想事情应该很清楚了,”埃勒里在房里踱着步,忽然一个转身,眉头跟着一收。“这个大而笨的家伙是某人雇来绑架那位约翰·马尔科先生的,看来马尔科先生走了运。很可能是因为没照片,只能通过描述的关系。戈弗里小姐,马尔科吃晚餐时通常都穿白衣服吗?”
“其实之所以引发如此争议,都是那些食古不化者的妒忌心理,怎么可能游泳而——”
“是的,哦,没错。”
“没有,法官,”斯特宾斯笑着说,“我们仍旧依法这么干。”
“而你舅舅实在太倒霉了,照你所说,他的身高体形和马尔科相近,昨天晚上又不幸地穿了白衣服,于是就无辜地成为被害者。对了,戈弗里小姐——请原谅我的冒昧——晚餐后和马尔科先生散步是你们的习惯吗,在你所说的露台一带?”
“你这小兔崽子。”法官笑骂起来,“事实上,我记得前年夏天,一些老古板还向当局抗议过,说有人穿过于裸露的泳装在路上走,于是本地特别颁布法例,允许人们穿着泳装在路上行走。不会有什么变化吧,哈里?”
她垂下眼睑说:“是的。”
“前面这段路一定非常有意思。”埃勒里思索着说,“尤其是在炎热的夏日午后,一路上尽是穿泳装的美丽女孩——再仔细想想这种季节适合哪种泳装……”
埃勒里好奇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显然在这场鬼使神差的悲剧性错误中,你也贡献了一己之力。这个怪人出现,盲目地认定自己的判断,拒绝相信你舅舅不是马尔科,而你的存在加深了误会。那通电话的重要性无与伦比,因为它清楚地证明了攻击你们的巨汉受雇于人;同样清楚的是,他们早就商量好要从这个小木屋打电话通报结果。此处的确是做案的理想地点,四下无人,船屋里还有一艘现成的小艇可用。这名巨汉仅仅是某人的执行工具罢了。”
“是的,奎因先生,另一边还有一个——就在韦尔林先生的小屋旁边,你们要去的地方。”
“但那个和他通电话的人可能是谁呢?”法官冷静地问。
“是我们路过的那处海滩吗,大约一英里远的那个呢?”埃勒里问。
埃勒里耸耸肩。“如果我们知道……”
斯特宾斯羞怯地一笑。“呃,先生,我想我是太急着出来见您了,但这里每个人都这样,我也喜欢大清早先去泡一下,那是海水浴场每天最妙的时候。”
三人沉默了下来,脑中想着同一件事:是通本地电话,那就是西班牙岬角这一带的某户住家……
“看得出来你刚刚游过泳,可你不觉得垂着个胖肚皮站在人来人往的公路旁是件丢脸的事吗,你这混账?”
“那你,”洛萨低声问,“你认为他们——他们会怎么处理戴维?”
“法官,夏天开始后就没见到他。”
法官不忍地避开脸,埃勒里体贴地说:“我不能无视如此明白的事实,戈弗里小姐,根据你告诉我们的,那个大块头曾在电话说‘马尔科不会再烦你了’这类的话,我想这是一桩有计划的犯罪而不是单纯的绑架。戈弗里小姐,恐怕我无法顾及你的感受,这位凶手所说的话听起来不像绑架,而像残酷的——了结。”
“啧啧,多年轻的姑娘啊!请代我转达问候和关怀。哈里,来和埃勒里·奎因先生握个手,他是我的一位忘年挚友。”埃勒里恭敬地和对方握了握手,湿漉漉的一只手。“我们要在韦尔林那儿住上一个月,对了,韦尔林人没回来吧?”
洛萨咽了口唾沫,垂下了眼帘,灰白脸上的神情令人不忍直视。
埃勒里猜想,他们所言的这位不幸的安妮,应该就是幸运的斯特宾斯太太。
“事情恐怕是这样的,亲爱的。”法官喃喃道。
斯特宾斯哀伤地摇着他那子弹形的脑袋说:“病在床上,法官,坐骨神经的问题。”
“不过呢,”埃勒里换上一种较轻松的声调继续说,“我们没必要在这里臆测,什么事都有可能,什么事都在发生。不管怎样,这整件事已交由警方处理,你知道吗,戈弗里小姐,他们已到西班牙岬角来了。”
“马马虎虎,马马虎虎,哈里,去年我人在国外。安妮好吗?”
“他们——来啦?”
“麦克林法官!”斯特宾斯扯下浴巾,紧紧握着法官的手,接着咧开大嘴笑了,同时用力拍着老人的手,“我都望穿秋水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您一定会来,可去年九月您去哪里了?过得好吗,先生?”
“不久前,有两辆警车开过来了。”埃勒里看着手上的香烟,“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们在这里反而会碍手碍脚,给他们增加麻烦。不管和那个大家伙通话的是何方神圣,很显然,戈弗里小姐,那人希望对你造成任何伤害之前,确定你已被安然释放。你也说巨人哥利亚[8]曾在电话中这么说。不过就救你舅舅来说,如今可能已经太晚了。”他摇摇头,“或许还不算晚。也许那个藏在这桩肮脏活计背后、见不得人的家伙,现在已经发觉他雇的笨蛋抓错了人,这会让他躲得更隐秘……”说着,埃勒里走到一扇窗子旁,打开它,猛然把手上的烟弹了出去,“戈弗里小姐,你不觉得你该先通知母亲你安全无恙吗?她必然急坏了。”
法官突然从杜森伯格里跳了出去,眉飞色舞地跑过去,紧紧握住一个满脸红光、挺着啤酒肚的中年小个子男人的手。此人身着烈火般艳红色的泳衣,踏着双橡胶拖鞋,刚从房里出来,还不适应天光似的眨着眼。红润的粗脖子上围着条土耳其浴巾。
“哦……妈妈,”洛萨喃喃说着,抬起憔悴的双眼,“我——我全忘了,对,我得赶快打电话回家。”
“不是,完全不是那类事。我的意思是,一个像戈弗里那样的人,想在极短时间内从华尔街捞到一大笔财富,就只能钻法律的空子。我对他一无所知,但我了解人性,因此会有各种各样的怀疑。据我所知,戈弗里是个怪人,但有个好女儿,几年前的夏天,有一回她和一名年轻的金发男子泛舟,我们有机会成了好朋友,尽管她身边的小伙子一直摆各种脸色给我们看……哦,来了,哈里,你这老小子,居然还穿着泳衣!”
法官走到她前面,投给埃勒里一个警告的眼神。“亲爱的,让奎因先生来打,你最好继续躺下来休息。”她听话地乖乖躺回床上,但嘴角仍止不住地抽搐着。
“好了好了,又要搬出你那一堆想当年了。”
埃勒里走到起居室,带上了卧室的门。屋里的两个人能听见拨电话的声音,然后是低沉的讲话声。老人和女孩都没出声,不一会儿门又开了,埃勒里回来了,瘦削的脸上神色古怪。
“哦,这倒是事实。从某种意义而言,一个正直的法官本来就不可能太受欢迎,你知道——”
“戴——戴维他——”洛萨的声音都变了。
“也许,”埃勒里露齿一笑,“是你和你的房东都太高傲了。”
“不,还没有你舅舅的消息,戈弗里小姐。”埃勒里缓缓地说,“他们急着想知道你和戴维·库莫尔怎么样了,这情有可原。接电话的是一位本地的绅士,名叫莫利——郡警局的莫利探长。”埃勒里停下了,显然不太愿意说下去。
“他不是。事实上,在我和韦尔林你来我往的信件中,他也曾提到过我刚才说的那番话,他从未靠近过戈弗里的——呃——宫殿,而天知道他和戈弗里做邻居多少年了!”
“没消息。”她的声音呆板,垂下眼睛盯着地板。
“他并非追求田园牧歌式生活的人吗?”
“莫利?”法官咆哮道,“我认得他,好人一个,两年前我们就一些专业问题聊过几句。”
“那条声名卓著的大道上的——哦,狼族一员。”麦克林法官低声说,“而且他很封闭。我知道,在西班牙岬角那方神圣巨崖上有不少人住着,虽然它的所有者不包括在内。然而,我在此地时,从未涉足其周围一箭之遥的距离,更别说踏入其中了。这可不是因为我不想和他们做朋友!”
“你妈妈马上会派辆车来,”埃勒里接着说,双眼牢牢地盯着皮肤黝黑的女孩,仿佛有什么事让他难以理解,难以启齿,“一辆警车……顺便一提,似乎你家还有一位客人,戈弗里小姐,举止很诡异。几分钟之前,他偷了令尊的一辆车,疯了似的离开西班牙岬角,好像地狱里的所有恶鬼都追着他一般。我打去电话的前一刻莫利刚接获报告,两名摩托车骑警已经追上去了。”
“戈弗里?”埃勒里皱起眉头,“华尔街的那个戈弗里吗?”
她的前额显出困惑的皱纹,仿佛没听清埃勒里讲的话。“谁?”
“那边的公园就只有狭长的一块地,两旁是有倒刺的铁丝高篱。穿过公园就是峡谷的地峡部分,那里的岩石路仅可容两辆车交错而过。由于西班牙岬角在高处,因此道路一直向上升,一回头就能看到延伸至海边的公路尽头。看看那断崖!环绕着整个岬角,你有兴趣爬上去吗?其次,这处岬角属于沃尔特·戈弗里。”法官以一种冷酷的语调作为此段介绍的结尾,仿佛光这个名字就足够说明一切。
“一个年轻人,名叫厄尔·科特。”
“私人的,完完全全私人的。”麦克林法官大笑起来,“哈里呢?首先,要走陆路到西班牙岬角只有这一条路,就是从公路边的那条小路。”埃勒里看见有两块巨大的路标塔耸立在岔路两侧,在清凉的树丛中显得尤其威严。
她突然变得狂躁。法官看起来也很不安。
埃勒里把杜森伯格转上石子路,朝那个有红色油泵标志和希腊式石柱的建筑开去,嘴里嘟囔着:“我想这独特的庞大石堆不会是公共财物吧?不太可能,那些百万富翁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
“厄尔!”
“漂亮,不是吗?”法官开心地吼着,“埃尔[5],在对面加油站那儿停一下,我想和我的老朋友哈里·斯特宾斯打个招呼——那个土匪!”
“亲爱的,是两年前跟你一起泛舟的那个年轻小伙子吗?”法官低声问道。
不过三分钟,他们便正式抵达西班牙岬角。埃勒里把车速减下来,欣赏起这块高耸的巨崖。经由造物者的突发奇想,使它在一片平坦的海滨乡间中鬼魅地升起,傲然而立。此刻,它静静地躺卧在朝阳之下,像一个睡着的巨人。平整的岬顶几乎寸草不生,只有边缘处可以看到几点树丛。
“是啊是啊,厄尔……不可能的,不——他不会——”
运气真是好得不得了,他们发现一个哈欠连天的老板,正站在店门口把刚运到的新鲜蔬菜卸下来。埃勒里大肆采购了一番,抱着一大堆食物步履蹒跚地回到车旁。该由谁付账一事再次引发一场争执,最终法官以一段有关未写进法律宪章的“待客之道”的大师级演说断然结束争论。两人把顺利采购到的粮食放到折叠式车椅下方的置物处,继续未完的行程。这会儿,法官的歌声已改为《拔锚前航》了。
“看起来这场混乱还在持续。”埃勒里说,突然话锋一转,“依我看,某些比科特先生的逃之夭夭,甚至比戈弗里小姐和库莫尔先生被绑架还紧急的事已经发生了,法官。”
“老天,”老绅士呻吟着,“我完全忘了这回事了。我们得在瓦依停一下——就在我们去西班牙岬角的路上,靠北两英里处——买点粮食。那儿,你看,就在那儿,前面不远。我希望我们能在那儿找到个已经开门的杂货店或商店,现在才早晨七点。”
老绅士抿紧双唇。“你是说——”
“也该到了,”埃勒里大喊,“我觉得饿了,先去吃点东西好吗?可别告诉我,你那个古怪的屋主还为我们准备了一堆罐头食品!”
“我相信戈弗里小姐已经知道了,而且应该已经知道好一阵子了。”
“应该离得不远了。”车子开上一段坡顶时,法官热切地叹了口气,眯起眼睛,透过前挡风玻璃认真地朝前看。
这位黝黑的女孩困惑地抬头看着他,她有点懵。“这——呃——”她似乎不会说话了。
“韦尔林说他留了钥匙,”法官庄严地回答,“埋在由小屋东北角沿对角线走两步的位置,埋了一英尺深。那家伙有点幽默感,我亲爱的孩子,这可是个诚实的乡间小地方。我在此地居住期间所碰到最接近犯罪的事是,在主路旁开了家加油站,兼卖些饮料点心之类的老哈里·斯特宾斯,卖我一个火腿三明治要了三十五美分。该死,孩子,这种地方没人费心锁门。”
埃勒里张嘴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三人吃惊地转过身。一辆马力十足的车子轰隆隆地朝小木屋飞驰而来。在三人做出反应之前,又听见刺耳的刹车声,砰的摔门声,以及踩在石子地上的急促脚步声——一名高大结实的年轻男子顶着一头蓬乱的金发出现了,光滑的皮肤被晒成深褐色。他穿着短裤短袖,双臂和双腿上的肌肉紧实健康。
埃勒里看来颇为困惑。“恐怕我的烹饪才华只限于把和好的面粉烤成饼干,煮煮咖啡,最多做做西班牙煎蛋卷而已。你自然有小屋的钥匙,对不对?”
“厄尔!”洛萨大叫道。
麦克林的灰眼睛突然闪闪发亮,这双眼睛真是非常非常年轻。“哦,那当然!有一个留着连鬓胡子、站得笔直的老管家,还有个专门负责擦鞋的仆人,均由知名的巴特拉姆男仆公司安排推荐。我亲爱的克罗伊斯王[4],你以为我们要去哪儿?那只是一个小木屋罢了,除非能在附近找到一个能干的女士帮忙,否则我们就只能自己动手打扫、购物、下厨。你也知道,我对付长柄锅不怎么在行。”
他顺手关上身后的门,半裸的背靠在门板上,飞快地看了一眼洛萨,仿佛要确定她安然无恙。然后他对着埃勒里咆哮起来:“好吧,你这个土匪,说啊。你们打算干什么?戴维·库莫尔在哪儿?”
“我猜应该有人负责打扫那间小屋吧?”
“厄尔,别说傻话。”洛萨打断了他,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你不记得两年前的那位麦克林法官了吗?这一位是奎因先生,法官的朋友,他们今天早上刚到小木屋,发现了我。厄尔!你别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里!到底怎么了?”
“不算熟,事实上只是通过信而已!第一次联系是在三年前,为了海滨小屋的事。”
年轻人又看了两人一眼,眼神羞怯,脸一直红到脖子根。“我——我很抱歉,”他嗫嚅着,“我不知道——洛萨,你还好吧?”他冲到床边,单膝跪地,紧抓着她的手。
“你跟他非常熟吗?”
她甩开他的手。“我非常好,谢谢你。我昨晚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人在哪里?在我——和戴维舅舅被一个可怕的独眼怪物绑架的时候你在哪里?”她有些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
“根本不像。他春天时写信给我,说今年夏天海滨小屋会空下来,他计划八月到九月待在欧洲。”
“绑架!”他倒吸一口气,“哦——我不知道,我以为——”
“没机会通知他,是吧?听起来像某种不合常理的扣押请求。”
埃勒里若有所思地看着科特。“科特先生,很奇怪我怎么没听到追你的骑警的动静。我刚和身在西班牙岬角的莫利探长聊过,他告诉我派了两名骑警追在你后头。”
“霍利斯·韦尔林,拥有那地方的老小子,理论上我的租约应该从星期一才开始,但我想早一天应该没什么关系。”
年轻人站了起来,有点搞不清状况。“我甩掉了他们,拐上了路旁的小路……他们直直地往前去了,但——”
“和谁的协定?”
“可是,”麦克林法官轻声问,“你是怎么知道戈弗里小姐在这儿的,科特先生?”
“乌鸦嘴!事实上,我们整整早到了一天,依照我和韦尔林的协定——”
他跌坐在一把椅子上,把脸埋进双手之中,然后摇摇头,抬起头来。“我承认,”他缓缓地说着,“这件事对我这个简单的脑袋而言太复杂了。几分钟前,我接到一通电话,有人告诉我在这里可找到洛萨,韦尔林的小屋这里。那时警方已经到西班牙岬角了,但我想——我想搞清楚是谁打的电话,可没搞清楚。然后我想我——我疯了,就来了。”
“我倒是希望,”埃勒里幽幽地说,“这班送货的车子出事。”
洛萨一直不去看科特的脸,她似乎有些恼怒。
“钓啊,而且我们也要钓。我会把你培养成一名小华腾的。船屋里有一艘非常棒的小艇,这也是我那么喜欢那里的原因之一。别担心装备,我已经写信给我的管家,鱼竿、钓线、卷轮、鱼钩,等等,全部都会在下星期一送到我们手上,用特快专递。”
“嗯,”埃勒里说,“那人的声音很低沉吗?”
“海钓?”埃勒里呻吟起来,“你可真是如假包换的图特先生,海钓只会让我想到烤焦的皮肤和焦灼的眼睛,我连——连船锚都没带来。真的会有人去钓鱼吗?”
科特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我不知道,电话线路好像有点问题,我连打电话的人是男是女都无法确定。声音非常小,”他转而痛苦地望着女孩,“洛萨——”
“不信等到了后你自己看。前几年我都租了他的小屋——但去年我人在挪威没来,今年春天我又想到了,就写信到他在纽约的办公室,我们简单地完成了交易,于是我就来啦。租期一直到今年十月中旬,美好的海钓假期就在眼前。”
“哦,”洛萨冷冷地说,眼睛看着墙,“我必须坐在这里一整天,听——听这些废话吗?还是谁行行好告诉我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听起来怪诱人的。”
埃勒里眼睛并未从科特脸上移开,他回答道:“打电话给科特先生的人想把事情搞复杂。戈弗里小姐,你家里有几部电话?”
“有我这样的朋友,就得做好这种准备,不是吗?”法官笑了起来,“但这回不是,不是这样的。我认识一个人,他有间海滨小屋,就在西班牙岬角旁——离海只有几米,不奢华,但非常舒适。这次是标准的消暑之旅——那间小屋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很多,每个房间都有。”
“你该不会是去拜访某人吧?”埃勒里警觉地问道,“带着你青春岁月的满腔热情。这太像你的一贯作风了,完全不通知主人,贸然闯了过去。”
“哦,”埃勒里柔声说,“科特先生,那通电话极有可能是从同一幢屋子里打的,因为昨晚的事——戈弗里小姐,我是说绑架之后发生的事,那个打电话指使绑架你们的人——似乎是待在你家的某个人。当然,这并非百分之百确定,但……”
“哦,”法官说,“我们就是要去那儿,更准确地说,不是西班牙岬角,而是紧临岬角的一处旧宅子,距威兰德公园十英里,马滕斯以南五十英里左右,下了州际高速就是。”
“我——我不相信。”洛萨喃喃说着,脸又刷地白了。
“不是很清楚,听说过而已。”
“因为,你看,”埃勒里咕哝道,“那个不可思议的海盗所犯的错似乎马上就被他的雇主发现了。”
“知道西班牙岬角吗?”
“马上?我——”
“那么,”在解决了这个重要争端,并偿还了一整年没聊天的旧债后,埃勒里问,“我们的世外桃源究竟在哪儿?我只知道个大概方向,但如果能有进一步了解的话,我想我会更愉快。”
“而且错误马上被纠正了——也许他亲自下手了。”埃勒里皱起眉头又点燃一支烟,法官将头转到一边。埃勒里再开口时语气严肃又困惑不解:“因为,戈弗里小姐,今天早晨,有人发现约翰·马尔科坐在你家的望海平台上,已经死了。”
法官是从田纳西的某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发来电报的,说他正在热浪中修整一身顽强的老骨头,顺便“研究当地的风土民情”,并约埃勒里与他在中途某处碰面,结伴前往海边,然后伴海而居一个月。接到电报的埃勒里欢呼出声,他随便收拾了几件行李,道别管家杜恩那和父亲,跨上他“亲爱的罗西南特”[3]——虽然现在它不过是一堆破零件、四个轱辘加一个方向盘,可它也曾经是一辆非常有名的跑车——就开开心心上路了。两人在约好的地点碰了面,拥抱,像女人般唠唠叨叨了一小时,才郑重其事地讨论是该找个地方过夜——两人碰面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还是即刻动身。最终,在“奔向海边”这种英雄主义的召唤下,两人不顾一夜未合眼,付了钱,于四点十五分挥别满脸狐疑的旅店老板,跳上埃勒里的杜森伯格,在法官雄浑的男中音歌声中昂然前进。
“死——”
麦克林法官是埃勒里父亲的终身挚友。事实上,奎因探长的早期警探生涯都要多亏了麦克林法官的坚定支持。法官中鲜有人如他这样,坚信真相即美,美即真相。他把一生最精华的时光全奉献于守护法庭正义。同时,法官生涯让他拥有达观幽默的人生态度,积攒了适度的财富及全国闻名的声望。由于身为鳏夫且膝下无子,他视年轻的埃勒里如己出,费心替埃勒里挑选大学、安排课程,并在老探长不知如何担负起父亲责任时挺身而出,伴埃勒里走过青春期的踉跄岁月,且在埃勒里培养逻辑学思维的过程中给予不可或缺的助力。如今这位老绅士已年过七十,从法庭审讯席上退下来好些年了,大把的时间用来享受悠闲的旅行。埃勒里和法官算是忘年交,法官对他而言是良师益友。不过自从法官从司法领域退休,他们见面的机会反倒巨幅减少。上次碰面已是整整一年前的事了。因此,能在这种时刻毫无预期地接到“梭伦”——埃勒里习惯深情地以古希腊著名立法者的名字称呼法官——的电报,让埃勒里喜出望外。他不可能找到比法官更有意思的旅伴了。
“是被谋杀的。”
埃勒里·奎因先生的这个夏天乏善可陈,不过是没日没夜地忙,忙到抽不出一两个周末到海滨住一住——他最爱海了——更别说正式的度假了。整个暑季的最精华时光,他都被困在纽约市里,为一个头痛无比的谋杀案[2]绞尽脑汁。而那件案子,说实在的,他还没能顺利解决。劳动节之后,埃勒里发现自己不可抑制地疯狂想念那一大片起伏的广阔海水,他一定得在秋天降临之前去一趟,身着泳裤,泡泡海水。也许,是办案不顺让他心神不宁。他的父亲一头栽进中央大道的办公室,整日忙个不休,友人们也都各忙各的,埃勒里决定只身去度假。恰逢此时,麦克林法官发来了电报。
[1] 希腊神话中的商业之神、旅者之神。
“不远了。哦,赫尔墨斯[1],继续前进吧!”说完,老绅士伸直那满是皱纹的脖子,以豪迈的男中音唱起歌来,似乎要与汽车引擎声一较长短。听到是首和水手有关的歌,埃勒里不禁莞尔,这老小子看来比年轻小伙子还精力旺盛。埃勒里把注意力拉回到公路上,踩油门的脚也稍稍用力了点。
[2] 这是埃勒里所调查过的最不寻常的案子之一,新闻界称之为“受伤的蒂罗尔人之案”,案子的进一步详情无法再次详述,据我所知,这是极少数让埃勒里无计可施的案子,至今仍高悬未破。
“唉,年岁大了,我每回开长途车都会感觉到岁月的沉沉重量,但今早的风有些神奇功效。我们一定快到了,是不是,法官?”
[3] 唐·吉诃德的瘦马。
“比你精神好。”法官回嘴,“海洋,海洋,这美丽的海洋……埃勒里,我觉得自己返老还童了。”
[4] 吕底亚王国最后一位君王,以富有著称。
“累吗?”引擎声使得埃勒里只得喊着问。
[5] 埃勒里的昵称。
他瞥了一眼他的伙伴,一名银发老绅士,伸直了两条长腿,灰色眼睛深陷于细密的皱纹中,如同丝绒布上的珍稀宝石。麦克林法官已七十六岁了,却仍像新生儿呼吸第一口空气一般认真地吸着这咸咸的海风。
[6] Parcard,美国汽车品牌,始于一八九九年,一九五八年停产。
埃勒里·奎因,大自然的坚定爱好者,开着他那辆老旧的杜森伯格车,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他同时也是个务实主义者,因此橡胶轮胎摩擦水泥公路的声音在他听来也同样美妙。两样都是好的,他叹了口气。这一路都是笔直的直道,在晨间的清新空气中宛如一条数英里长的浅灰色丝带。
[7] 亨利·福特(Henry Ford,1863-1947),美国福特汽车公司创立者。
这个早晨空气清新且带着些许寒意,有薄薄的一层从海上带来的咸咸的湿气,让两名男子精神为之一振。此时,太阳仍低低地伏在东边,吹拂过海面的晨风驱散了灰暗的夜雾,擦拭出洁白的卷云和亮丽的晴空。
[8] Goliath,出自《圣经》,是个体型庞大的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