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洛萨·戈弗里?”巨汉问。
“听着,”库莫尔将两手垂在身侧,镇静地说,“不管你想干吗,没必要把这位小姐牵扯进来。干吗不——”
“是的。”洛萨回答,不觉再次感到恐惧。
“我才不要那些值不了多少钱的东西,快走。”
“我只想弄清楚这个,”巨汉满意地大声咕哝着,“这么说我没弄错,你和这个……”
“如果你是来抢东西的,”洛萨以鄙视的腔调说,“就拿着我的戒指和手镯快走吧,我保证我们绝不——”
库莫尔突然挥起拳头,狠狠地击中大块头的肚皮。洛萨吃惊地猛吸一口气,转身就跑。巨汉胖归胖,脂肪下面却仿佛藏着铁块。库莫尔拼命打出的一拳对他一点作用也没有,他并没有因此弯身下来,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而是随意地把枪放回口袋中,伸出一只大手,扼住了库莫尔的脖子,把他像个小孩般提到半空,并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洛萨的肩膀。洛萨张开嘴想叫,旋即又闭上。戴维则喘着粗气,几乎无法呼吸……
“但你不会的,”低沉的声音说,他们能听出语气中有一丝不确定的意味。“你不会去的,女士。”那颤抖的低沉声音里,有某种笨拙、乃至愚蠢的味道,就像是一头公牛。“你们两个上来,走到汽车能开进去的那个地方,然后往屋子的方向走,听懂没有?我会跟在你们身后,枪已经上膛,我随时会开枪。”
巨汉愉快地说:“你们两个别再跟我耍小把戏了,好吗?乖乖听话好吗,马尔科先生?”
“洛萨。”库莫尔制止她,她听话地住了嘴。他们听到巨汉发出一阵悠长的呼吸声。
洛萨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移动着,两旁的峭壁在她眼前旋转。库莫尔的身子动了动,黝黑的脸孔此时却泛白,两腿不时蹬着,像个即将被吊死的人。
“其实你可以……”洛萨强压笑意,喘着粗气说,“把你脸上那脏玩意儿拿掉,我们不难向警察描述你——”
她终于懂了。这是场有预谋的暴行,直指约翰·马尔科,那个女人爱、男人恨的约翰·马尔科。而可怜的戴维!肯定是衣服的缘故,绝对没错。马尔科今晚也穿一身白,而且两人的年纪、身高和体形都差不多。如果这个粗鄙的大块头白痴根据别人的描述来找马尔科,在此情此景下很容易错把戴维当马尔科抓起来。然而,他怎么知道能在西班牙岬角下的海滩上找到他们?她敢肯定下来的时候没人跟踪。而且,是谁告诉他今晚马尔科会穿一身白衣的?很显然有人告诉了他才对……成千上万个念头飞快地闪过她的脑海,她感觉自己好像出神了好几小时才恢复。
似乎是为了使恐怖的形象更彻底,他还在大圆球般的脸上蒙了一条手帕——深色的手帕,也可能是大方巾。一直遮到眼部下方。进一步使洛萨目瞪口呆的是,此人只有一只眼睛。正是所有离奇生物所必备的——独眼。左眼位置则是个黑眼罩……洛萨当场又差点笑出声来。这个抢匪还真是大胆!以为蒙上面就能掩盖住他的身份似的!六英尺八英寸以上,三百磅左右的独眼怪物……这可笑了,完全是吉尔伯特或沙利文笔下跳出来的人物啊。
“放开他!”她大叫,“你抓——抓错人了!放开——”
那个男人——只可能是那个男人——他那么高大,六英尺高的库莫尔与他相比就像个侏儒。因此这人至少有六英尺八英寸[2],而且健壮无比,像蒙古力士,也像放大版的法斯塔夫[3],有着佩尔什马一般的肚皮和宽肩。他实在太高太胖了,洛萨发着抖想,不像个人。手枪抓在他手中就像个小孩的玩具。他穿得像个水手,脏兮兮的粗棉布裤管活像灌满风的帐篷,一件黑色或者深蓝色的厚呢上衣,典型的水手打扮。衣服上的两排铜扣已锈迹斑斑,头上还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布帽子。
巨汉松开她的肩膀,改用混杂着酸臭的污泥、威士忌和绳索气味的手掌捂住她的嘴。然后,他将库莫尔放回到地上,大钩子般的手指仍掐住库莫尔的脖子。库莫尔咳着,挣扎着拼命呼吸。
然后,轻笑变为大喘息。走到触手可及之处时,发出低沉声音的家伙显出了真面目。现在她可以看到他了,虽不够清晰,却足以让她认清真实的恐惧。
“走。”巨汉下令,他们听话地移动着脚步。
“来吧,洛萨。”库莫尔柔声说。他放开她的手,转而去扶着她的手臂。他们走过石子地,举步走上石阶。黑影在不断往后退。莫名的恐惧化为现实,这让洛萨忍不住想笑。整件事简直太疯狂了,居然会发生在此地——西班牙岬角,而不是地球上其他的鬼地方!接着她又想了想,这肯定是哪个无聊的家伙开的蠢玩笑,没错,一定是厄尔!这完全是他会做出来的事,这……这……
嘴被铁掌般的手捂着,洛萨却仍试着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她试图咬他,结果被巨汉给了一巴掌,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立刻老实了。三人就这么踉踉跄跄地前进,巨汉走在中间,一只手掐着库莫尔的脖子,另一只手捂住洛萨的嘴。一路沉默,只有鞋子擦过石子地发出的声响。尽管走得跌跌撞撞,但速度不算慢。他们走过两边陡峭的山崖,绝壁夹道,仿佛置身峡谷。
“快点儿!”
终于来到了小路与汽车道的分岔处,左拐往下就是宽广的车道。就在山崖的阴影之中,停着一辆旧轿车,没开灯,但已调好车头,朝向驶离西班牙岬角的主路。
“那是真枪吗?”洛萨问,很惊讶自己的声音居然如此镇定,“指着我们的那把左轮?”
巨汉平静地说:“戈弗里小姐,我现在放手,但若你再叫一声,我发誓会把你的牙齿一颗颗打落,塞进你的喉咙里。你去把车子的前门打开。马尔科先生,我松开你脖子之后,希望你能坐到驾驶座,我会在后座上告诉你往哪儿开。别出声,知道吗,你们两个,现在照我说的做。”
“现在,你们给我上来,”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快点儿,别出声。”
巨汉松开了手,库莫尔小心翼翼地抚着自己的喉咙,发青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洛萨则抽出高级亚麻布手帕擦着嘴,愤怒地瞥了舅舅一眼。但库莫尔几乎不可察觉地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在对她示警。
“别管我是谁。”巨大的爪子纹丝不动。洛萨身子僵直地立着,可以感觉到身边库莫尔的身子也紧张地僵持着。黑暗中,她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握,表达一丝恳求。库莫尔温暖的大手旋即用力回握了一下,让她无声地舒了口气。
“你听我说,”洛萨绕着巨汉转圈,孤注一掷地低声说,“他不是约翰·马尔科,而是库莫尔先生,戴维·库莫尔先生,我舅舅,你抓错人了,哦,难道你看不——”
库莫尔冷冷地问:“你他妈的是谁?”
“你舅舅,啊?”巨汉带着欣赏意味笑着说,“他不是马尔科,嗯?少来了,小姐,我实在不想对你动粗,不过你还真他妈的有种。”
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别出声,你们两个。否则我不客气了。”这时两人隐约看到黑影手部的地方好像拿着个什么东西。
“哦,你这弱智的白痴!”她大叫着拉开车门,爬进了车里。库莫尔耷拉着双肩跟在她后面钻进车里,看起来已经感受到了“黑暗的命运”,也可能是在默默地积蓄能量,以便做最终一搏——敏感的洛萨是这么觉得的。洛萨满心焦虑,蜷在前座上,恶狠狠地瞪着巨汉。巨汉拉开后车门,一脚踏上了踏板。
一个黑漆漆的幽灵般的身影浮现于露台石阶的顶端,体积巨大,投下更为庞大的阴影。这身影还会移动,如水流般流畅地迎面而来,然后,它凝住了,仿佛要看清两人的面孔。
洛萨惊讶地发现月已东升,因为车外的石子路上浮着一层朦胧的微光,起伏的山崖也笼罩在银光之中,仿佛这会儿才在西班牙岬角上出现一样。然后她看到了巨汉的脚,是此人的右脚,穿着黑色短皮靴,鞋子内侧有个破洞,还有一处鼓起,鼓起的地方是大拇趾囊肿。脚的尺寸大得不得了,她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普通人类怎么可能……然后脚不见了,巨汉已钻进了车,轰然坐在后座上。椅垫的弹簧被压得吱吱作响,她又差点笑出声来,这一事实让她不禁惊觉,自己可能已处于歇斯底里初期了。
惊心动魄的大事件往往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或者说结果往往是由无数偶然引发的。一身白衣的库莫尔高大强壮,头发乌黑,皮肤黝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色健康、毫无病容……天色正迅速暗下来,是乡间或海滨那种典型的无月的浓黑夜晚。
“开车吧,马尔科先生,”低沉的声音说,“钥匙插着呢,我知道你会开车,你有辆该死的黄色敞篷车,不是吗?”
“也许是乔朗姆又在忙他那些永远没完的活儿吧。坐下,亲爱的,很抱歉把你弄得如此紧——”
库莫尔探身向前,按亮车灯,转动钥匙,踩下离合器。引擎声隆隆响起,库莫尔松开了手刹。
“我不知道,我真希望我们能……会是谁?”
“去哪儿?”他的声音干涩、嘶哑、低沉。
“怎么了?”库莫尔冷静地问,“洛萨,你在发抖。”
“离开西班牙岬角。穿过这条小路,掉头往公园开,一直开到主路上去。在主路上左转,然后就一直往前走。”低沉的声音里明显流露出不耐烦,“快、快点儿,如果你再跟我玩一次花招,我就当场掐死你。还有小妞你,给我乖乖地保持安静。”
洛萨发现自己不知为什么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且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她缩在舅舅身边,死死瞪着上方那条阴暗小路的深处。
车子开起来之后,洛萨闭上眼睛,顺势靠在椅背上。这只是一场噩梦,很快她就会打个冷战醒过来,为整件事的荒谬捧腹大笑。她会找到戴维,告诉他一切,然后他们会笑成一团……她察觉到戴维的右手臂紧挨着她,使她不禁激动得发抖。可怜的戴维!这对他而言真是太残忍了!是反复无常的命运给他开了个冷酷的恶作剧。至于她……她再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能发生的一切都令她恶心。
天几乎全黑了。库莫尔看了看腕表,八点十三分了。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岬角地峡后面的公园已经不见了,车子左转上到主路。路对面,正对着公园车道出口,有加油站辉煌的灯光,她能清楚地看到穿着一身白工作服的老哈里·斯特宾斯,正举着油枪替一辆小车加油。老哈里啊!如果她敢拼死叫一声……可这时,她已感受到身后那个大怪物吐出的臭烘烘的热气,耳中听见他低吼的警告声。她又靠了回去,一阵作呕。
真是奇怪。他们能听见沉重的脚步踩在碎石子地上,那沙沙的声音就像盗贼一样笨拙畏缩,就像个巨人光脚踩在碎玻璃上走路一般,且感觉不到正常人类该有的疼痛。
库莫尔安静地开着车,几乎可说是谦卑的。但洛萨了解戴维,在他浓黑的头发底下,有颗睿智的头脑,而她也知道,他此刻必然用力地思索着。洛萨静静地祷告他能策划出个好法子来,得认真动用那些灰色小细胞,才有机会击败这个不像人的怪物。光凭膂力,就算强健如库莫尔,想与这怪物的恐怖力气抗衡,门儿都没有。
两人到此忽然都沉默了下来,纷纷看向上方的石阶,并又靠近了些。因为他们听到有人沿着小路从上面走下来了。
车子顺着水泥公路前行,路上车流量相当大,去往威兰德游乐园整整十英里的车道上全是车,周末的夜晚真是……洛萨很想知道眼下屋子里那些人都在干什么,母亲,约翰·马尔科——戴维的说法对吗?有关约翰的?她真的犯了个可怕的大错吗?但当时——非常可能,她苦涩地想,要好几个小时之后他们才会察觉她和戴维不见了。在西班牙岬角,人们总是随意走来走去,尤其是戴维。而最近她常常心神不宁地……
“是的!”
“这里左转。”巨汉下令道。
“显然你和我一样固执。”他低声说,“因此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洛萨,你下定决心了吗?”
两人皆悚然一惊,一定有什么事不对劲了,是吗?转上西班牙岬角公路差不多跑了一英里了,库莫尔的呼吸中夹着两声怨言,但洛萨没听出具体是什么。左转——显然是开往公众海滩边的韦尔林小屋的私人车道。视线范围内已经能看到了,几乎触手可及,是西班牙岬角的悬崖!
他松开她的肩膀,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过身拿起自己的烟斗,把烟灰磕出来,放回口袋中。
他们再次风驰电掣地穿过荒无人烟的公园,没多久便到达豁然开朗的空地,海滨浴场……他们顺着一道高高的围篱前进,路两旁就是沙滩。库莫尔扭亮大灯,被灯光照亮的小路上伫立着一栋破旧的小木屋。他减慢了车速。
她猛地缩回手。“你听到的是胡说八道!约翰长得太帅了,所有男人都不喜欢他。像他那么帅的男人,生命中自然会有女人……拜托你,戴维!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怎么走,独眼巨人?”库莫尔平静地问。
“还没有吗?从他眼睛里透出的扬扬自得的神情,我还以为你已经答应他了。告诉你,我听说,那个男人是个——”
“停车,停在小木屋前。”然后巨汉对喘着粗气的洛萨咯咯一笑,“别想东想西,小妞,没有人的,这是韦尔林的房子,差不多整个夏天都不会有人住,门关得很紧,往前走,马尔科。”
她抓住他的胳膊,说:“但戴维,我并未答应他……”
“我不是马尔科。”库莫尔平静地回答,同时听话地缓缓把车开过去。
“我猜得出,也了解马尔科这类烂人……”
“连你也来这套?”巨汉不高兴地咆哮起来,洛萨绝望地靠在椅背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放任自己?”她的声音很低。
车子在屋子旁熄了火。小屋里没灯光,显然真的没人住。屋后有个更小的建筑,看起来应该是船屋;旁边还有一个,大概是车库。小屋离海滩很近,当他们战战兢兢地下车后,能看见几百码之外,波光粼粼的海面的那一边,高耸着西班牙岬角的悬崖绝壁。这几百码对他们而言犹如好几百英里之遥。峭壁几乎与地面垂直,至少五十英尺高,底部的乱石堆经年累月受海潮拍打。即便从韦尔林家门前的海滩,也无从接近岬角。岩壁高出建筑物太多,只比伫立在大海之中的礁石矮一点儿,且几乎没有可支撑落脚的地方。
“但我们必须得聊,亲爱的。”他把烟斗搁在桌上,抓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身过来,两双蓝色的眼睛渐渐靠近,“我早发现了,如果你放任自己一意孤行下去——”
另一头则是公共海水浴场,只有柔美的细沙和满地纸屑。沙滩在月光下发出冷冷清辉。
她突然站起来,眼睛仍看着海。“好了,戴维,我不想讨论这个人!”她的嘴唇颤抖着。
洛萨发现舅舅默默地迅速环视了一圈,神情在她看来颇为绝望。巨汉站在两人身后,独眼机敏地警戒着。他动作迟缓,似乎不慌不忙,允许他们尽情观察周围情况。船屋前修了道斜坡,直抵水边,一艘带船舱的游艇半泡在水中,看上去马力十足,几根圆木散落在附近的海滩上,船屋的门敞开着。很显然,巨汉之前闯进去过,独力把船推到海边,一切准备妥当……准备妥当干什么?
“洛萨!别说这种伤风败俗的话,对我来说这种玩笑不能随便开。这世上,就只有你和你母亲是我真正在意的女人。告诉你——”
“那是韦尔林先生的船!”皮肤黝黑的女孩叫起来,眼睛直直地盯着船,“你偷了船,你——你这个怪物!”
“谢谢,但亲爱的戴维,难道你不觉得吗,”洛萨用某种令人窒息的恶意回答,“他长得跟你很像?说不定我对他有感觉,是为了弥补某种情欲……”
“不管你怎么叫我,女士。”巨汉粗声地说,话语中充满攻击性,“我他妈想干吗就干吗。现在,马尔科先生——”
“又来了,”大个子库莫尔板起脸来,“又想把话题岔开。我想我们正讨论的,是一个年轻却没那么糊涂的女孩。”他弯下身,眯起眼睛看着她,“小淘气,我告诉你这个男人是不能寄希望的,是个一文不值的投机者。他没有可靠的经济来源,而且就我所听到的,名声十分差。为了查明这家伙的底细,我颇费了一番工夫。当然啦,我必须承认他的外表很迷人——”
库莫尔转过身,缓缓朝挟持者走去。洛萨看见他蓝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知道他已准备好进行绝望的最后一搏。他冷峻而干净的脸上写满了决心。他没有一丝畏惧地走向身着水手服的巨人,而对手则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我,我想,”洛萨的声音低得听不清,“马——马尔科先生更关心——呃,芒恩太太,康斯特布尔太太,以及——对,以及我妈!戴维,他没那么在意我。”
“我可以给你钱,你从没见过的——”戴维·库莫尔的语气就像平时聊天,走向巨人的步伐仍不疾不缓。
“洛萨。”他责备的口吻使得洛萨的脸登时红了。
但他没能把话说完,洛萨再无从得知他究竟打算怎么做。她被吓得发不出声音,只知道当下两腿一软,只能傻傻地看着无端绑架他们的怪物低垂的手猛然挥出,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巨大的拳头击中某样东西,接下来她看到的,就是库莫尔的脸慢慢下沉,沉到她已移不开的视线范围之外。再后来他便躺在了沙滩上,一动不动。
“成哪样?”
女孩如同当头挨了一棒,尖叫着扑上去抓巨汉宽广的后背。巨汉沉静地单腿跪在不省人事的库莫尔跟前,试探他的呼吸。他感觉到女孩扑上来的重量,只是简单地起身,耸了耸肩膀,洛萨便整个人摔到沙滩上,大哭不止。他一声不响把她拖起来,不理会她的哭泣和乱踢,拖着她走向漆黑的木屋。
“我想我警告过你了,亲爱的,以前就有过一次,可我从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门锁着,或闩上了。他把女孩夹在一只手臂下,另一只手使劲一推门板,门板应声裂开。他踢了一脚破门,走了进去。
库莫尔愤世嫉俗的蓝眼珠泛起一抹笑意。尽管暮色昏暗,洛萨仍清楚地看到了这抹笑意,进而垂下了她那双蓝色的眼睛。
在门关上之前,洛萨所看到的最后景象是,戴维·库莫尔仰躺在被月光照亮的沙滩上,脸冲着平静的游艇。
“马尔科?”她反问道,语气听起来没有什么威力。
借着巨汗手中的手电筒灯光,洛萨惊讶地发现这里竟是一间十分舒适的起居室。她并不认识霍利斯·韦尔林,从没见过,只知道他是纽约的一名生意人,偶尔来这儿待几天,最多一星期。倒是常看见他开着游艇徜徉于西班牙岬角一带的海面上(正如她后来告诉埃勒里·奎因先生的)——他是个瘦弱的灰发男子,戴一顶亚麻布帽子,总是孤身一人。她隐约记得今年夏天他还没来过这栋海滩小屋,而仲夏时节约翰·马尔科才带着一堆行李,开着黄色敞篷车抵达;记得有人——是父亲吧,她隐约有印象——曾说韦尔林先生好像去欧洲了。她都不知道父亲认识韦尔林,当然他们从未在这里的海岸上碰过面,因此可能是通过商业上的关系知道彼此的,毕竟父亲有那么多……
“我想你懂的,”库莫尔幽幽地说,“我相信你正处于想做某种疯狂的事的危险边缘,洛萨,亲爱的,我敢向你保证,那是疯狂的。如果让你动摇的对象是其他人而不是马尔科,那我绝不会过问。然而,在这种情况下……”
巨汉将她放在火炉前的地毯上。“坐到那边的椅子上。”他以迄今为止最绅士的语调说,并将手电筒放在手边的长沙发上。强烈的光束直直地照射着椅子。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洛萨说,眼睛看着大海。身下的大海已不再湛蓝,而呈现紫色。天空中仅剩的一抹粉红霞光,也已完完全全淹没于波涛声中了。
她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在距她手臂不到三英尺远的小桌上摆着一部电话,从外观可以看出这是本地使用的,也许还能通话。如果她能冲到那里,拿起听筒,大叫救命的话……巨汉拿起电话,放到十英尺之外的地板上,那是电话线拉直的最远地点了。她颓然坐上椅子,正式放弃抵抗。
“真是典型,”库莫尔叹了口气,“你们俩真是半斤八两,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我的小淘气,你理智点儿,真要说拍马屁,巧舌如簧的芒恩太太才是挑起事端的人,绝非厄尔,我敢打包票。刚才,他看你的眼神就像一头受伤的小牛。好啦好啦,洛萨,就别再嘴硬怄气了。”
“你打算对我——对我干吗?”她小声问道,声音干涩。
“那我倒是想见识见识!而且,我可不是个小丫头。他——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你想象一下,一个成年男人,成天去拍那些打扮得花哨俗气,拙劣地模仿小歌女的女人的马屁……”
“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不用怕,小妞。我要对付的只有小马尔科,把你一起弄来只是避免你报信,你一定会那么做的。”他满意地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卷绳子,慢慢展开,“现在你好好坐着,戈弗里小姐,乖乖的,你就不会有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迅速绕到她背后,将她双手反绑在椅背上。她绝望地挣扎着,绳子却越拉越紧。接着他弯下身来,将她的脚踝绑在椅子腿上。她可以看见被帽子压着的灰发,以及他红润的脖子后面一处覆着老茧的丑陋伤疤。
“——你那个郁郁寡欢的小情郎也一样。我坚信灵魂上的般配。看在……呃……祖先的份儿上,你不一定能碰到比厄尔更好的对象了,要知道,洛萨,他身上有一种厌世情绪。”
“你干吗不连我嘴巴也堵起来算了?”她嘲讽地问。
“谢谢你的夸奖,老爷爷!”她讥讽道。
“何必呢?”他大笑起来,显然心情非常好,“尽管叫,女士,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的。走喽!”
“那一次是哪一次?”库莫尔严肃地问,“哦,对对,是第八次,我想,前七次你们只是在玩过家家的游戏。我亲爱的孩子,你在感情上还只是个不解人事的小丫头而已——”
他连人带椅子抬起她,走向另一扇门,同样用脚踹开,把她抬进一间密不通风的小卧室中,把椅子靠在床边。
她嗤之以鼻:“厄尔!就凭他,他能让我不开心!我实在搞不懂,妈妈为什么允许他在家里自由进出,她八成是昏头了,让他随便转悠……我可不乐意。我希望跟你说清楚,你知道,戴维,哦,我……我想我曾经迷恋过他没错,那一次我们还订婚了——”
“你不会想把我关在这里吧?”她惊恐地大叫,“为什么,我会——我会饿死,我会窒息死掉!”
“你的演技,”库莫尔笑出声来,“差不多跟你的游泳技术一样优秀。我想,这两方面大概都不是你所擅长的。是不是你那位年轻的哈姆雷特王子,厄尔——”
“好啦好啦,你不会怎样的,”他安抚道,“我保证会有人找到你的。”
她吓了一跳:“不开心?我不开心?怎么,你怎么会认为——”
“但戴维——我舅舅——就是外面那个人,”她喘着粗气问道,“你打算对他怎样?”
库莫尔抽着烟斗,关切地注视着她:“什么事让你不开心,小淘气?”
他大步走向通往起居室的门,脚步声轰响如雷。“嗯?”巨汉又咆哮起来,他并未转身,但从背影便可清楚地看出攻击性。
洛萨咬着嘴唇没答话,他们已经来到石阶的最下方,照例该转头朝海滩走了。这个时段,海滩上几乎没有人,颇为隐蔽,也听不到上方大屋里的谈笑声。暮色中的沙滩非常美,地方虽不大却很舒适。脚下是五彩石板路,白色的月光构成开放的屋顶。从小路沿石阶可以走到海滩上方的平台,平台到更下方的半月形海滩之间也由石阶相连。洛萨郁郁寡欢地坐在灰色大海滩伞底下的藤编椅子上,两手交叠,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沙滩。海角处的浪花不厌其烦地拍打着海滩。海角很窄,但船只仍可以从此处出海,留下滚滚白浪,融入广袤无垠的蓝色海洋。
“你打算对他怎样?”洛萨尖叫起来,已吓得六神无主。
库莫尔点燃牛头犬烟斗,贪婪地吸了一口,看着天边残留的粉色霞光,说:“大多数人?”
“嗯?”他又吼了一声,径直出了门。洛萨靠回到椅子上,心脏剧烈而痛苦地跳动着,几乎跳出喉咙。哦,蠢蛋,大蠢蛋——那个笨重的杀人小丑。如果她有机会脱身——来得及的话——就能轻易地追查出他是谁。这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长成他那样了,人类最可笑的一个样本,她嘲讽地想,绝不可能再有另一个了。到时候——只怕来不及——复仇将甜蜜无比……
洛萨穿着凉爽的白色长裙,下摆轻轻地扫在石阶上。“谢谢你,先生,我这身穿戴实在简单。”她微笑着说,“惠特克妙手裁成的白纱而已。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天真的人了,戴维,也是最反社会的一个。不过,你的观察力,”微笑从她的脸上淡去,“好过大多数人。”
她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只被捆起来的无助的鸡,竭尽所能地倾听周围的动静。她能听见那个怪物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接着她听到了别的声音:一阵铃声,细微但清晰。她皱起眉,咬紧下唇。那是——电话!没错,她能听到他拨某些号码时的金属撞击声。哦,如果此时她能……
当他们走下石阶时,库莫尔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天哪,这群无聊的家伙。告诉你吧,洛萨,你亲爱的母亲有麻烦了。瞧瞧她带来的那些虫子,她简直要变成体面圈子的威胁了。我不明白沃尔特怎么受得了这些咆哮的狒狒。”他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挽住洛萨的手臂,“不过,亲爱的,你今晚看起来真迷人。”
她拼命想站起来,但只勉强将椅子腿提起一点,形成半蹲。究竟如何做到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发现自己在地板上举步维艰地苦苦挪动着,摇摇晃晃地一步一步移动着,那把要命的椅子则在背后嘲笑般地一直撞她。她当然搞出不小的声音来,所幸隔壁房间那名巨汉显然太专心听着电话而没发觉。
星期六的晚餐吃得比较迟,餐后,高大的库莫尔把洛萨从凉爽的房间带到仍有几分热气的花园。花园从宏伟的西班牙式建筑斜向下延伸出去。在铺着石板的内庭中,斯特拉正和客人们聊得欢,科特则困在芒恩夫人织成的巨大蛛网中,只能向洛萨和她舅舅的背影投去羡慕又愤恨的目光。已是暮色苍茫时分,马尔科优雅地靠在康斯特布尔夫人坐着的扶手椅上,在天幕下映出的侧影精致而优美,显然是故意摆出来,以博得在座女士的青睐。不过马尔科一向注重自己的仪态,因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餐厅里的对话由马尔科主导,听起来很热闹但内容空洞、乏善可陈,简直像一群鸡在咯咯乱叫。
她成功地移动到门边后,便用耳朵抵着门板努力听,比刚刚拼死移动时还紧张。但她什么也没听见,该不会他这么快就打完电话了吧?但马上,她就想到他是正等着电话接通,于是她用意志力把全身上下所有力气都调动到耳朵上来,她必须听见他说些什么,可能的话,最好听出和他说话的人是谁。感受到巨汉的声音传过门板带来的震动时,她赶忙屏住呼吸。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而这个夏天无聊的客人尤其多。马尔科当然也是其中之一。面对女主人男性亲属们厌恶的目光,马尔科却能温文尔雅地视而不见,时间长达数星期,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的能耐。某次沃尔特甚至都说马尔科是他妻子的客人中,算不上讨人喜欢的那种。英俊的约翰·马尔科,在世上没有一个男性朋友,不拘小节,一旦有人邀请,就会一直待下去——就像库莫尔说的,“坚韧得堪比若无其事的寄居蟹”。马尔科的来访毁了大半个夏天,连成天穿着老旧工装裤在石头花园里转来转去的沃尔特也不胜其烦,要知道,一般来说,他都会对妻子邀请来的客人视而不见。如果说马尔科搅黄了大半个夏天,那么剩下的部分就是被其他客人破坏的。劳拉·康斯特布尔,洛萨咯咯笑着说她“四十出头,疯且胖”[1]。芒恩夫妇,最大的特点是嘴里都吐不出一句好话。金发的厄尔·科特只有周末才来西班牙岬角,是个被洛萨害得患了相思病的忧郁青年。听起来客人并不算多,但除了科特,库莫尔虽瞧不起但还尚有几分喜爱之外,其他人对他来说似乎能填满一个军营。
然而,第一波传来的声音混成一团,完全听不清。他可能是要某人接电话,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没能听出那人的姓名是什么。如果真有个名字的话……她的脑袋一阵晕眩,赶紧不耐烦地摇了摇头,用力咬着下唇,直到疼痛让她清醒过来,哦!
房子里都是人,至少对库莫尔而言如此。他姐姐斯特拉为了巩固自己在社交界的地位,不得不在星期六的下午让周遭充满谄媚而惹人厌的客人。
“……完事了。是啊……在外面逮到马尔科了。好好地干了他一下……不不!他一时半会儿醒不了,我狠狠地给了他一下。”然后是一片寂静。此时洛萨真希望自己长出翅膀,拥有透视眼之类的,哦,或者至少听出电话那头的人到底是男是女!但随即巨汉的男低音再度传来:“戈弗里小姐好好的,我把她绑在卧室里……没受伤。没,我保证!最好别让她在这里太久,她没做什么让你不痛快的事,是吧?……是,是……出海去,然后……你是医生……对,对!我说过他醒不了……”有片刻,她只能听到一团含混的嗡嗡声。他真的没提过背后主使者的名字吗?任何事,任何线索……“好的,好的!我现在就去,马尔科不会再妨碍你了。不过别忘了这个女孩,她挺有种的。”洛萨感到恶心,这时她听到电话挂上的咔嚓声,以及巨汉缓慢、愚蠢,或愉悦的笑声。
洛萨·戈弗里是典型的库莫尔家的人,拥有家族标志似的浓黑斜眉、挺直的鼻梁、平静的双眼和瘦削却坚毅的身躯。她和母亲并肩而立时,很可能会被认作姐妹,而戴维·库莫尔就像两个人的兄长。在精神上,洛萨和舅舅一样安静。她不像母亲那般神经质、易怒、对社交恐惧。当然,洛萨和她高大的舅舅之间没有一丝见不得人的东西。他们之间的关爱并不会玷污血缘,如果有人做出类似的暗示,他们无疑会大为震怒。而他们近二十岁的年龄差也能说明一点问题。洛萨不会将困扰向母亲吐露,更不会向喜欢安静做陶艺、无论何时都想独处的父亲倾诉。打从她还是个扎着马尾的小姑娘起,吐露心声的对象就是舅舅库莫尔。任何一个父亲都会对这种篡位的人怀恨在心,但沃尔特·戈弗里不同,他在家里就像个谜,家人们如同咩咩叫的绵羊,对他丝毫不了解。要知道,戈弗里家庞大的财富就是从剪羊毛累积起来的。
她靠回椅背,筋疲力尽地闭上眼。但很快又睁大眼睛,她听见起居室的门被重重摔上的声音。是他出去了,还是有人走进来?接下来是一片死寂,这让她确定巨汉离开了,她得去看看……抱着这个念头,洛萨又挣扎成半蹲姿势,以鸭子般的姿势摇摇摆摆的,费力蹭到起居室另一头的窗边。巨汉把手电筒拿走了,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她在移动中碰到些摆设,被绑的右手臂还被撞青了,疼得要命,但最终,她还是磕磕绊绊地成功到达窗边。
关于戴维·库莫尔,这个高大黝黑、酷爱运动的男人,这个被基德船长带入遗忘之海的受害者,我们就先讲到这里。
月亮升高了,将木屋前的白色沙滩和平静的海面照得闪亮如镜。整个海滩都笼罩在温柔的银色月光中。
戴维不是个浪漫主义者,总说生活给过他一些残酷的教训,因此他对现实事物抱有坚贞的信念。作为一个行动主义者,他总是“直面现实”。性对他而言从来不是问题。除了姐姐斯特拉和侄女洛萨以外,其他女人都无足轻重。戈弗里太太的圈子里有这么个传言,说戴维曾在二十岁时遭遇过不幸的爱情。但戈弗里一家并不经常讨论这个话题,戴维·库莫尔也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
洛萨忘掉了手臂的疼痛,忘掉了绳索绑着肌肉的阵阵针刺之感,也忘掉了干燥的喉咙和嘴唇。在银色月光和阴影的交杂中,窗外的景色是如此美好,如此动人,仿佛电影中的画面。天幕下,挟持者那庞大的身躯仿佛也变得渺小,就像某个躲在镜外的导演下令用长镜头拍摄出的场景一般。洛萨辛苦地移到这扇没挂窗帘的窗子,巨汉正俯身看着戴维·库莫尔。库莫尔仍像她最后所见时那样,平静而无知觉地躺在原地。她看着那山一样巨大的绑架者毫不费力地抬起库莫尔,扛在肩上,缓步走向船屋。他随便地把库莫尔扔上小艇,大脚一蹬海滩,以肩膀抵住船身,用力一推。
有时库莫尔会穿上长靴,消失到某处去狩猎一个星期,或开着戈弗里家的单桅帆船或汽艇沿着海岸航行。他早就搞清岬角西边九洞高尔夫球场的一草一坑,虽然他很少打高尔夫,并称其为“老年人的运动”。如果对手够厉害,他有时也会应邀下场打几局网球,但大部分时候他还是更喜欢可以独处的消遣。自然,他有一份收入,无须依靠任何人。偶尔他也写写关于户外的文章。
小艇动起来,在巨汉的推动下缓缓往水中移,终于整艘船完全浮在水上。巨汉走入齐膝的海水。他抓住船缘,像只猩猩般轻巧地翻上了船。不一会儿,小艇的船灯便亮了,洛萨看到巨汉出现在甲板上,抬着他的舅舅走进了船舱。引擎声隆隆响起,暗紫色的海面上泛起白浪,小艇笔直地驶离海岸。
其实他快满四十岁了,高大健壮,保养得不错。临近中年,人生道路已基本确定,而且几乎和他的名人姐夫沃尔特·戈弗里一样富有。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他住在穆雷山上的单身公寓里,夏天则到西班牙岬角与戈弗里一家共度。他那位生性爱挖苦人的姐夫时常怀疑吸引库莫尔来西班牙岬角的并非血浓于水的亲情,而是岬角本身独特而壮丽的景色。当然,这样的怀疑对库莫尔来说很不公平,但这两人之间确实有共同点,都与世隔绝,安静,并具有高贵气质。
洛萨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小船,直到眼睛酸痛,仍旧顽强地锁定船灯不放。小艇颠簸了一下,然后优雅地滑向南边,背离西班牙岬角,终于消失不见了,仿佛被远方的波涛吞噬。
不管怎么想,这个大错误都不该发生。首先戴维·库莫尔不喜欢凑热闹——他并非有什么社交恐惧症,只是不喜欢凑热闹而已。其次是他对外甥女洛萨的爱慕之情。这两方面都体现了他的性格特点。库莫尔从不对其他人感兴趣,其他人对他而言要么无趣、要么惹人厌。然而,作为一名上流社会的隐士,他还是赢得了一些尊重,甚至喜爱。
这一刻,衣服皱巴巴、肮脏不堪,如同罪犯一般被绑在椅子上的女孩感觉自己要发疯了。她感觉海潮偷偷升高了,淹没了她,令她窒息,原本平静的海面如变脸般涌起狰狞的巨浪。
这是个漫长而艰涩的故事,埃勒里·奎因先生何以牵涉其中又是另一回事了。当然,如果实验室里的技术员能通过显微镜看透人类思维中的匪夷所思之处,可能会为基德船长所犯下的奇特错误而心存感激。因为当事情开始明朗化时,他会如木雕般清楚地看到,这个大个子水手的错误对事件的最终解决起了关键性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讲,埃勒里·奎因后来的思维架构全赖于此。然而,在事发之初,看起来只有混乱。
在昏过去的最后一刹那,她脑中闪过一道光,她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戴维·库莫尔了。
问题在于,为何怪人基德船长会如命中注定般选中可怜的戴维·库莫尔为牺牲者,包括埃勒里·奎因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个宇宙大难题,其答案只可能藏在创世之初。面对戴维的姐姐斯特拉的哀思,人们只能默默点头称是。“戴维是个安静的男孩!我记得……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一个吉卜赛女人替他看过手相,说他有‘黑暗的命运’。哦,戴维!”
[1] 原文为“fat, frenetic, and forty”。
遗憾的是,起初看来,这个错误并不妨碍找出那个有罪的坏蛋,只是这坏蛋怎会选中被害人,勒住他的脖子,就不是那么清楚了。错误的所有后果似乎都清楚无误地集中在受害者头上。
[2] 库莫尔近一米八三,神秘男子身高二米零七。
被人称作基德船长的这个男人可能有许多优点,但聪明绝不是其中之一。他块头颇大,强壮得像座小山,但上帝给人打开一扇门就必定会关上一扇窗,像是要弥补给了他如此明显的身体上的优势,上帝只给了基德船长较小的脑容量。正因如此,一开始的案情似乎很清楚,就是基德船长由于愚蠢而犯下了一个大错。
[3] 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是一个嗜酒成性又好斗的士兵,后来他的名字已成为体型臃肿的牛皮大王和老饕的同义词。
不管从何种意义或层面上讲,这都是一个令人不快的大错误。以前也曾有恶徒犯错,但往往是出于憎恨、疏忽或者精神混乱,而且这样的错误往往会使恶徒自身受害,少说也会使其在铁窗后度过几年灰暗的日子。但本书中所要讲的错误却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