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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群山

“我能回忆起来的第一件事是在仓库里。”

“您刚才描述过,您第一件能够回忆起的事情是——我引证一下:我在沙漠里奔跑。”

“然后您就开始奔跑,”考克罗夫特博士说着,一边费劲地重新戴上手表,“您用了逃跑这个词。”

“什么运动?”

“因为有人在后面追我。”

“您内心是否感觉到有一种非常想运动的欲望?”

“这种逃跑的欲望现在还有吗?”

“一支钢笔。”卡尔纠正说。

“现在没有人在追踪我。”

医生的脸上毫无表情。“手巾下盖着的?”

“有没有可能,追踪您的人又回来了?”

“一块手表、一只杯子和一只小白兔。”

“您到底想说什么?”

考克罗夫特博士有点感伤地点了点头,然后靠在椅背上,问:“手巾下面盖着的是什么?”

“我只是推测一下:按您的看法,追踪您的人有没有又回来了?”

“我不知道,”卡尔有点不快地说,“这个暴君是个白痴,雕塑家也是个白痴,一个白痴害死了另一个白痴。我看不出里面还有多少的意义。”

“他们不可能在空气中蒸发了。这事儿不是我想象出来的。如果您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的话。”卡尔把受伤的右手抬了起来,一下子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但为时已晚。

“按您的看法这就是故事要告诉我们的?”

考克罗夫特博士又在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波本威士忌。这次他把酒瓶也拿了过来。

“艺术的不道德?”

“我们再回过头来说说仓库的事。”他说着,重又坐回到沙发椅上,“您提到了烧瓶、烧水壶和管道。这些东西会让您想起什么?”

“再具体点?”

“这些东西我以前没见过。”

“艺术和政治不是一路的。”

“但是您没有想过这些设备可以派什么用场吗?可能是做什么用的呢?”

“您想一想,这个故事要告诉我们的是什么?”

“实验室?”

卡尔不安地看着那只甲壳虫,它已经爬到桌面上来了,正小心翼翼地沿着桌边探着路往前爬。

“具体点?”

“这就是您的想法?”

“为什么您要问这些?”

“也许可以说,谁要是给别人挖了个坑……”

“您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道德吗?随便说一个想法,好不好?”

“因为您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什么道德?”

“尽管这样,请您回答。”

“这个故事的道德观是什么?”

“为什么要回答?如果我说那里像是一家化肥厂,或者说那里是一个物理实验室,您是不是要开车去那里看个究竟?”

“什么,要解说?”

考克罗夫特博士沉默着。卡尔一直设法把自己越来越强烈的不信任感压下去,但却无济于事。他说:“我不知道,您在这里究竟想检查些什么?”

“您会怎么来解说这个故事?”

“您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了。这些东西究竟可能是派什么用场的?”

“好吧。有一个男人名字叫……让人造了一头牛。用青铜造的。为的是把人关在里面加以折磨。用火烧。雕塑家是被害死的第一人。”

“您告诉我。”

“整个故事。”

“就像您描述的那样,如果联系到——我引用一下您的原话——如果联系到在醒来的时候闻到的那种淡淡的酒精味,那很可能是蒸馏设备?”

“整个故事?”

卡尔摇了摇头。“可能吧,”他有点委屈地说道,“可能吧。”

“好吧,”考克罗夫特博士说,“现在我来给你讲个故事。请您尽量记住里面的内容。阿克拉伽斯的暴君,一个叫法拉里斯的男人。他让雕塑家培利路斯用青铜做了一头公牛。公牛的肚子里是空的,而且很大,足可以把一个俘虏关在里面。如果在青铜器下点上火,关在里面的人的叫喊声据说就像真的公牛叫一样。第一个被关进青铜公牛做试验的烧烤受害者就是雕塑家本人。现在请您用自己的话把这个故事复述一遍。”

“您知道酒精是怎样炼成的吗?”

“还有?”卡尔眼前仿佛看到海伦那辆生锈的本田车和波塞冬潜水学校广告上的那艘快艇。二者都和海伦有关。不是,别胡闹。他耸了耸肩。

“用水果,经过发酵。”

“还有呢?”

“能不能再详细点?”

“里面都可以坐人。”

“发酵后,再加热……把什么东西加热后,再把酒精过滤出来。或者说是把水分从酒精里提取出来。然后……到最后还要再稀释。我觉得是这样。”

“其他还有什么?”

“我们是不是需要休息一下?您看上去有点疲惫。”

“它们都是交通工具。”

“不需要,”卡尔决然地说道,“没有必要。”

“汽车和船有什么共同的地方?”

“或者我先看看您头上的伤?”考克罗夫特博士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波本威士忌,“我虽然只是心理医生,但在上大学的时候其他方面的知识也多少听到过一点。”

心理医生喘着粗气又坐回到他的椅子上,他喝了一大口,把几乎快要空了的杯子放到桌上,费了不少力气从裤袋里抽出一块很大的手绢。他把手表从手腕上摘了下来,放到杯子和钢笔的旁边,一声不吭地指了指这三样东西。接着他郑重地用手绢把这三样东西盖上了。

他一手拿着酒杯,一手开始解开卡尔头上的绷带。

“不,谢谢。”

“您坐着别动,我会很小心的……好,啊哈,啊哈。都已经结痂了。但先前消毒过,还缝了针,是不是?看上去还挺专业的。请您帮我拿一下杯子。如果我在这儿按一下?嗷哇。没错,当然很疼。我在这里按一下呢?不过看上去都还是蛮稳定的。有点瘀血,好像伤口还有点裂开,但问题不大。我把这儿重新包上。如果血流进脑子里那可就糟糕了。但如果血真的流进了脑子里,您四十八小时后就已经死了。所以反过来说,可以排除这一点。”

卡尔身体稍微往前倾了倾。他相信在博士的记事本上倒着看到的词是“班塞尔”或是“甘塞尔”,后面是一个粗粗的问号。

考克罗夫特博士试着把绷带按原样重新包扎好,他的动作很谨慎,但也有点迟钝,有点喝醉酒的样子。他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解着脑出血的理论,一边又给自己斟上了威士忌。

考克罗夫特博士走到一个小吧台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波本威士忌,转过头问:“也不想来点儿别的?”

“不用太担心,”他说,“虽然这话有点伤自尊心,但没有必要把一个人的脑子想象得过于复杂。您是否听说过计算机?一种所谓的电脑?没有,当然没有。我凑巧对这方面还有点了解,那时我在麻省理工学院读书……您听说过德雷福斯事件吗?”

“不,我是说,您是不是想来一杯?”

考克罗夫特博士突然不说话了,两只手还微微抬着,刚刚他用手在空中写了“电脑”两个字,并加上了引号。他弯下腰,仔细观察着闪着蓝光的甲壳虫。甲壳虫正蠕动着黑色的脚在他的面前慢慢爬着。他把一个手指按在桌面上,等着甲壳虫爬过障碍,然后用手指把它一下子弹到地毯上去了。小昆虫在地毯的纤维上艰难地爬着,马上又回到了桌子前,重新开始往上爬。

“我想我不喝。”

“西西弗斯,还是索福克勒斯,到底叫什么来着?”

考克罗夫特博士用盖上笔帽的钢笔逐点敲着他的记录,说:“好,好吧。可以了。您喝酒吗?”

“西西弗斯。”卡尔说。

卡尔看到一只闪着蓝光的甲壳虫,就在他的脚尖前面,正顺着桌腿曲曲弯弯地往上爬。“好吧。海伦和我到了平顶别墅。之前我们开车经过了塔吉特。再之前我们在沙漠里。再之前我在加油站遇到了海伦。加油站里还有那辆德国旅游者的白色大众汽车。再之前我沿着大路跑了许久。再之前他们抢了我的钱包。两个嬉皮士。再之前我埋在沙里,开着吉普车的男人在上面开来开去,四个穿着白色长袍的男人。再之前我在挖沙子。再之前我在沙丘里奔跑。再之前我穿过了仓库的大门……”

考克罗夫特博士垂着脑袋坐在那里。一丝不易发觉的冷笑把他的络腮胡子拉向脸颊两侧。

“一切,而且请倒叙。”

“一个奇怪的国家。奇怪的昆虫。但我本来想说的是,我在读大学期间一直对控制论感兴趣,当然懂得很少。我是读人类科学的,但觉得计算机非常吸引人,那里的人也是。而且,老实说,我当时爱上了一个女孩,据说是个天资很高的工程师。如果您觉得我过于跑题,请告诉我。不管怎么说,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修理一台计算机。这是我第一次吃惊地看到这类机器的内脏。积满灰尘的机壳里,满是绿色的和褐色的线路板,四周围绕着彩色的电线,形成了计算机的血液循环。她一只脚踩在一个翻倒的木箱上,用螺丝刀把一根电线从固定螺栓下拽了出来,从晶体结构中取出什么,又把什么东西焊接到什么地方,最后把所有部件都拖回到摇摇晃晃的架子上去。不到三十秒钟,计算机又恢复运转了。”

“所有一切?”

考克罗夫特博士伸出手来,又一次把甲壳虫弹下了桌子。看着他的病人不理解的眼光,说道:“我想说的是:我们必须用类似的方法来想象人的大脑。有人会认为自己的器官必然是非常复杂非常脆弱的,因为他会觉得自己的表述——不管有没有道理——是复杂而脆弱的。但是仅从心理这个层面来看,没有与这种感受相对应的东西,用螺丝刀和老虎钳就可以获得很好的结果。长话短说,对您头上的那个洞不必太伤脑筋。最危险的是出血,而且……”

“现在请您把刚才给我讲的所有内容再倒叙一遍。所有一切,您刚才叙述过的,一站一站,从您到达平顶别墅开始讲起。”

“德雷福斯事件是怎么一回事?”

“一百。”卡尔说,然后继续数数,当数到七十的时候,他听到医生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相信作业完成了。考克罗夫特博士在做记录。从他的手势来看,他最后在他的记录下面画了两道横杠。他吸起左边的嘴角,又吸起右边的嘴角。然后又翻了翻前面的几页记录,说:

“好啊,您记住了这事?您很用心,就像一头猞猁一样。”

考克罗夫特博士看了看他的记录,叹了口气。“好吧,”他说,“现在请您从一百往回数,每七个数为一个单位。”

考克罗夫特博士有点困惑地反复看着围着他的三样不同类型的东西:第三次爬上桌腿的甲壳虫,提问题的病人,还有他那只由骨头、肌腱、神经和肌肉构成的有点儿发红的苍白的手,正颤颤抖抖地拿着一杯波本威士忌。他把威士忌提到了嘴边。

“我不小心割的。”卡尔说着,把笨重的绷带藏到他大腿的旁边。

“德雷福斯跟我们的事情没有一点儿关系!”他用非常坚决的口气解释道,“只是我刚才提到的那台计算机当然是一台会下棋的计算机。理查德·格林布拉特。您一定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他在五六年前就开始和其他一些人一起,尝试教会计算机下国际象棋。毫无意义。但计算机科学家就是这样。德雷福斯,赫伯特·德雷福斯当时是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位哲学家。他是海德格尔的学生,跟电子学没有什么瓜葛。近年来他写了不少书,特别解释了为什么现在没有而且永远都不可能有人工智能,为什么任何一个八岁的孩童的棋艺都要比这样一台穿孔系统要高。他的这些话自然使计算机科学的同事非常恼火。后来有一次格林布拉特向德雷福斯发出挑战,请他跟自己的计算机对垒。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台计算机有一个好听的艺名,叫麦克·哈克。这个哈克把整个哲学系敢于接受挑战的人都杀得片甲不留。就这样,德雷福斯作为输给一堆铜线的第一人,被令人可疑地载入了史册。这个名声当然比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人差多了,但不管怎么样也算出了名。听说从那以后,他反对机器世界的著作比以前更加论点强硬,不加妥协……”

“不那么严重。”考克罗夫特博士用舌头把一块咬下的指甲推到嘴唇边,然后吹掉了,他点了点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一会儿可以帮您看看。您的手怎么回事?”

考克罗夫特博士接着又说了一大堆类似的话。卡尔不明白为什么医生要给他讲这些,他特别不明白的是,博士述说的那些对学生时代的回忆跟现在的检查有什么关系(如果有关系的话,那究竟是什么目的)。他觉得心理医生在转弯抹角又不大正经地想把他往一个其实相当显而易见的圈套里引,他努力地想不要有这样的印象,但却不能不这么想。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被人袭击的……而且我觉得,伤口不那么严重。”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最后他还是打断了医生的长篇大论。

“您为什么不去医院?”

“没有任何关系!”考克罗夫特博士高兴地解释道。他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很张扬地把杯子放回到桌子上。他睁大眼睛看着他的病人。

“我没有去过医院。这个绷带是她给我弄的。”

“您是有目的的?”卡尔问。

“是在您出院之后吗?”

“什么?”

“那栋别墅是她的。她在这里度假。我们是偶然认识的。”

“那个。”他指了指威士忌。

“和这个女人住在一起?”

考克罗夫特博士眯缝起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大大地睁着,透过酒杯偷偷看着那只甲壳虫。他用脚踝在桌面上敲了一个莫尔斯电码,那只掉进杯子底下一个桌缝里的昆虫慌乱地在那里打着转转。博士稍稍揭起了玻璃监狱——“对不起!”——六只脚的昆虫急促地爬过桌面,从桌角猛然掉了下去,簌簌地钻到一堆报纸底下去了。

“离这儿大概两三条街。住在一个平顶别墅里。”

“您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些?”

“您住在什么地方?”

“我为什么要给您讲这些?因为我觉得这些事情非常有意思!而且我相信,我们将迎接非常美妙的时光。”他用两根食指左右同时揉着太阳穴,脸上的表情眉飞色舞,“您在脑子里整天纠缠着的那些事情,今天还让您痛苦不堪的那些事情,早晚都会被两个合成电路和几根彩色的电线所替代。非常漂亮的女大学生会用脚踢、锤子、老虎钳把您从苦难中解救出来。而且,永垂不朽的问题……我发现,您对这一切都不大感兴趣。好吧,这些都是对未来的美丽畅想。今天我们想要了解您的大脑结构,还要使用传统的办法,尽管这样做会很痛苦。”

“海伦。”

他重又拿起了他的记事本,翻了几页,突然郑重其事地说:“我想起来了,您曾提起过,您究竟为什么到这里来?我说的不是失忆。但您本来是不愿意去看医生的。而现在,在这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考克罗夫特博士咬着左手拇指的指甲。他看了看他的记事本,划去了一些什么内容:“那么这个不是您太太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卡尔摇了摇头:“除了我看到您分发的小纸条。而且我身体确实不大好。我感到不安,而且越来越不安。我几乎无法入睡。我做的梦非常可怕。”

“是的。”

“是这样。”

“您是说外边等着您的那个人?”

“昨天我基本上一夜没睡。完全是一场噩梦。”

“这不是我的太太。”

“我可以理解。那我们再回到那个问题上来……”

“跟您结婚的那个女人?”

“我是不是可以给您讲讲我都梦见了什么?”

“不知道。”

“不用,您不用讲。我们可以继续我们的话题。”

“您夫人叫什么名字?”

“您对此不感兴趣?”

“出口。”

“您以为我应该感兴趣,因为我是心理医生?”考克罗夫特博士咬着拇指上尚存的那点指甲,“如果这样可以让您轻松一些的话,您就讲吧。”

“您还记得刚才看到的您身后的牌子上写着什么?”

卡尔迟疑了一下,接着讲述了他梦见的那只又大又肥的山羊,那只突然变出海伦面部表情的山羊。“我是说海伦的脸。”他纠正自己说。讲述的时候,卡尔觉得越来越没有把握,因为他觉察到,他完全没办法说清楚,梦里究竟是什么东西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在光线下,一切都显得毫无危险。

卡尔犹豫地哼了几声,然后自己都很吃惊地说:“‘黄色潜水艇’。”

“现在您想知道我怎么解释这件事情?”考克罗夫特博士问,“您想听什么?您想听,这个接待了您,照料您恢复健康,给您钱花,给您上绷带,又送您来我这里的美国游客,您其实很怕她?这个女人的脸对您来说很陌生,就像任何一个其他的陌生人一样?您成了一个精心伪装的女骗子的猎物?”他用两只手抓着他的络腮胡子,不停地扯弄着,好像是为了要证实这些胡子都是真的那样,“一个在执行特殊使命的女间谍?您结婚多年的夫人,利用您的处境在给您上演一出精彩的喜剧?我虽然是心理医生,但不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果您想知道我的不成熟的见解:梦是我们大脑中的礼花。梦没有意义。这也是学术研究到目前为止得出的结论。”

“哼一首曲子?”

“这话听上去不那么令人振奋。”卡尔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这句话来。

“我觉得不行。”

“现代脑科学研究所发现的一切都不那么令人振奋,”考克罗夫特博士兴奋地回答说,“还有,这是否和矿井那个词有什么关联?”

“您能不能唱一首披头士的歌?”

“什么?”

“披头士。奇想。主帅梅洛夫。”

“您很快改用了‘脸’这个词。不是吗?那好,我们再回到美国女游客这个话题上来。海伦。您显然觉得很难相信她。你们是否有暧昧关系?”

“您能不能说几个乐队的名称?”

“什么?”

“我不喜欢古典音乐。”

“你们有没有一起做爱?”

“如果我现在放一张唱片,你会喜欢哪种音乐?阿拉伯音乐?欧洲音乐?古典音乐?爵士乐?”

“这跟您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

“我是您的医生。您是不是和她同居了?”

“您喜欢听什么样的音乐?”

“这跟我的失忆有什么关系?”

“鱼……不对,是人。人不属于。”

“您能不能回忆起你们做爱的事情?”

考克罗夫特博士做着记录:“下列哪个词不属于一个系列:人、狼狗、鱼.”

“不能,因为根本就没有过。”

“两只。”卡尔边说边看着他的脚。

考克罗夫特博士点点头,用钢笔头敲着自己的脖子,长时间地看着卡尔的脸:“最后一个问题。您试一次,不要反问就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您真的确定您不知道自己是谁?”

“您回答就行了。”

“否则的话我为什么到这里来?”

“您提这个问题是认真的吗?”

“我之所以这么问是有理由的。”

“您有几只脚?”

“是!”卡尔绝望地说道。

“什么?”

第三十二章 精神分裂

“不要看,告诉我您有几只脚?”

他的脸上带着一个人正在思索的简单表情,而且无意掩盖这一点。

“没有。”

——卡夫卡

“您看东西的时候有没有模糊不清的地方?在物体的边角也没有?图像上有没有小圆点飞来飞去?”

“您的病情,谨慎地说,非同寻常。我知道,作出任何诊断都不能操之过急,但现在没有时间继续观望。第一,我们这里不是医院临床治疗,您本来是应该去那里的;第二,我怀疑方圆五百公里是否能找到合适您的临床治疗医院;第三,您的生活基础非常不稳定,而且您好像卷入了某些事情,而这些事情不利于进一步的治疗。所有这一切当然首先取决于,您所作的说明都是正确的。最后我还想说,我不是失忆方面的专家。我更多是采用原野、森林和草地疗法的心理医生。我知道一些,但肯定不是全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现在大胆地说一点可能依据不足的意见,希望您可以帮助我。”

“紧急出口。”

他翻看着记事本:“您的身体功能上没有什么问题,这您自己也看出来了。您对时间和空间的辨认很好。您的知识结构是完好的,大概相当于一个中学生的水准。您能够回忆起发生——我们且称之为——事故以来的所有事情。你看上去没有任何头颅损伤时常见的顺行性遗忘症的迹象。您记忆方面的问题仅仅涉及您的过去、您的经历。这是非同寻常的。通常功能性的知识和对过程的判断能力不会受到影响,但病人对本人经历的记忆则会呈现‘先进后出’的遗忘规律。按照里伯特定律,病人遗忘的恰恰是受伤之前几天、几周或几年的事情。有这样的病例,病人最后能够回忆起的是七岁生日的事情。也有这样的病例,病人相信自己一直停留在七岁的年龄。这种情况下肯定很多东西都被损伤了。十分罕见的情况是——我说的十分罕见是说可能性几乎为零——病人把自己的整个生命历程以及自己的身份认同完全遗忘了。某个病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什么,这就像虚构的故事中通常描写的失忆症那样,比如在娱乐电影里。某人脑袋上被打了一下,身份认同一下子就没了;脑袋上又被打了一下,记忆又回来了。阿斯泰利克斯和奥贝利克斯。”

“您可不可以读一下您身后的文字?”

考克罗夫特博士靠在他的沙发椅上,把两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无力地微笑着。

“没有。”

“还有什么?”

“随便什么。您可以写:考克罗夫特博士每只手有四个指头。好。现在画一个正方形。再在正方形外面画一个圆圈?如果这对您来说是一个圆圈的话,那么再画一个鸡蛋。您能否画一个透视的立方体?您在看东西的时候是否觉得有什么障碍?”

“还有什么?我想对您实话实说。您的病有不存在的迹象。”

“写什么呢?”

禁区里有一群人围着裁判,穿深色球衣的运动员在抗议。穿白色球衣的运动员推撞着穿深色球衣的运动员。巡边裁判员穿过球场跑了过去。

“您现在跟着我做手指的动作。对。现在对称地用另一个手。不错。现在请您在那张纸上写点什么。”

“您想说什么?”卡尔问,“您是说我在装病?”

“八个。”

“这我没说。”考克罗夫特博士把眼睛从电视屏幕上移了回来,“我说的是:您的病有不存在的迹象。这是说,有理由对某些事情产生怀疑。我没有怀疑的是,您确实,让我怎么说呢,您确实受到了严重的损伤。但我无法说是什么样的损伤。装病乍听起来当然非常不好,但通常并不意味着,某人为了逗乐才假装颅脑受伤。这也可能是不得已而为之,比如在某种绝望的紧急情况下。现代科学了解一种在本人意识阀下的邻近区域发生的伪装。比如说甘塞尔综合征……当然您的情况不是这样。但这就是我们的问题。其他可能的症结都跟您对不上:老年痴呆症、完全性痴呆、科尔萨科夫氏症候群,更不要说歇斯底里精神分裂的那些可疑东西了。”

“这是几个手指?”

“什么是科尔萨科夫氏症候群?”

“蓬皮杜。”

“酒精。不过您不可能是这种情况,您的表现明显很好。虽然在一个仓库里,背景堆满了蒸馏器皿,实在不可思议。但真正的科尔萨科夫氏症候群,那一定是因为酗酒把整个脑子都喝坏了,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噢,这种病真的很可怜。”

“法国呢?”

“这就是说?”

“尼克松。”

“这就是说,我只能用排除法来排除某些事情。而且,我前面已经说过了,请您记住我的说明,我不是专家。但我可以引用经典教材里的话:完全失忆的现象十分罕见,而装病的现象则要多出千百倍。”

“美国总统是谁?”

“但失忆的现象还是存在的。”

“不能。”

“好像是。”

“您是否能回忆起家里养着的宠物?”

“那甘塞尔综合征是什么?”

“我不知道。”

“甘塞尔是一个德国医生。这种症状他先是在监狱犯人身上发现的。他先是把这种情况称作走题。您是否能够想象走题这样一种病症?没错,当然。您会怎么想象呢?”

“您有家庭吗?”

“某人说话偏离另一个人的话题。比如说我偏离您,或者您偏离我。”

“三十?”

“如果您问一个患有甘塞尔综合征的病人,二加二等于几,他回答是五。他没有说是四十八,但也没回答是四,而是稍稍偏离。问他有几只耳朵,他会在耳朵上摸来摸去,猜出是两只。要是询问个人身份的话,他会说不知道。这种现象会持续三天,然后会彻底痊愈,之后他完全回忆不起来那看上去是痴呆的三天。出于这个原因,这种疾病也称为假象痴呆。”

“您估计您大概有多大年龄?”考克罗夫特博士问。

“您可以排除我不是这种情况?”

“呃。”卡尔看着考克罗夫特博士。考克罗夫特博士长着一脸往前翘起的大胡子,留着在不久前应该还是金色的中长头发。他方方正正的额头很大,而眼睛、鼻子和嘴则在脸的下半部被挤在一起。看长相他也可以是一位作曲家或是核物理学家。他的手很大,指甲被咬得都能看出皮肉来。他的穿着有点拘谨而且相当不合时宜。他在卡尔的对面坐在一张很大的带有花纹的长毛绒沙发椅上。两个男人之间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块棕色的吃剩的苹果,还有考克罗夫特博士的记事本和一支万宝龙钢笔。电视里正在播放足球比赛,但没有声音。房间的窗帘被拉上了。

“根据您的有些回答,我不能完全确定,而另外一些……”

“您多大了?”

“但如果这一切真的都是痴呆的话,这些病人的脑袋事先是否也被打破过?”

“和我想象的差不多。”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这真的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我也正想说这一点。当然,被打破脑袋并不是引发甘塞尔综合征的起因,但造成个人身份记忆遗失的其他可能性,同样也不一定是因为脑袋给打破了。原因应该是发生了使精神遭受损伤的事情。”

“当您在报纸上读到日期的时候,您没有感到惊讶?或者这和您的期望大致相符,1972年9月?”

“您说的可能性指的是什么?”

“不知道。”

“您在找救命稻草,这可以理解。我处在您的位子上也会这么做。但这样做没有任何用处。”

“你是否知道您在仓库里醒过来的那天是几号?”

“您刚才提到的另一种症状是什么?歇斯底里的精神分裂?”

“昨天。”

“精神分裂。不,您不是。”

“您什么时候读过报纸?”

“但这是什么意思啊?”

“报纸上。”

“这是在本世纪初发现的。漫游狂,也叫漫游癖。很难说这究竟是什么,行业内一直在争论。”

“您是从哪里知道的。”

“但出现这种病症时身份认同也会消失?”

“9月7号。也许是8号。”

“一些人这么说,另一些人又有另外的说法,就像我前面提到的那样。但对此只有很少的病例,还没有可靠的研究。甘塞尔综合征也是这样。这些有关身份记忆遗失的东西都不太可靠。如果您想知道我的看法的话……”

“再详细点。”

“那症状是什么样的呢?”

“1972年。”

“您指的是什么?”

“今天是几号?”

“漫游狂。”

“塔吉特。”

“漫游狂,”考克罗夫特博士说,“发生在一段有限的时间内,而您早已越过了这样一段可能的时间。在这样的一段有限的时间里,病人表面看上去自我感会完全消失,只有一种强烈的活动欲望。这一点您也略有表现。而引发这一切的是使精神遭受损伤的特定事件。折磨、童年,就是现在那些时髦的东西。但您非常理智、非常慎重,所以不可能是这种情况。您讲的整个故事非常清晰、直白。只是您想象中的或者并非想象中的追踪者……”

“我们现在在哪个城市?”

“那不是想象出来的。”

“法语。”

“这就更增加了事情的难度。如果是想象出来的追踪者,对于一个小小的听上去不错的人格障碍故事,想象出来的追踪者还能算得上是一个可用的解释……但是事实存在的追踪者就对不上精神分裂症这样的故事了。”

“您说什么语言?”

“四个男人,他们在追踪我,还打破了我的脑袋,这不可能让我的精神遭受损伤?”

“我不知道。”

“遭受损伤并不一定就是打破脑袋。所谓的精神损伤指的是心理上的困境。我无意淡化这件事情,但要让您失去对个人身份的记忆,除了四个穿着白袍挥舞着千斤顶的白痴,您还需要提供稍微多一点儿的东西。”

“您叫什么名字?”

“他们挥舞着千斤顶并威胁要杀了我。”

——爱默生·普格

“不。”考克罗夫特博士把下巴搭到胸前合拢的手上,直视着病人的眼睛,摇了摇头,“不,不,不。您知不知道,这样的话我们面对的是多少精神遭受损伤的人?”

如果人的大脑真的那么简单以致我们都能理解,那一定是我们自己太简单了,以致不能理解。

“那之前发生的事呢?不是砸破脑袋那件事。我回忆不起来的之前的那些事呢?那些事会不会……之前会不会也发生过什么?心理上的困境,然后成了诱因,还有脑袋被砸破,其他的只是后果?”

第三十一章 阿克拉伽斯的暴君

“您想做一名出色的侦探。真的。但漫游狂之所以叫漫游狂是有道理的。患有漫游狂的人,他的内心是空虚的:他之所以漫游,只因为他在漫游。他看到一条美丽的河,会想,我就沿着这条河走吧。就这样他会走上几百公里,然后他可能会被截住。如果问他为什么,他就没法回答。他完全忘了是什么原因驱使他去漫游。他的内心完完全全是一种美妙的漫不经心。这是第一点。第二点:如果您的追踪者真的存在,那么这虽然是一个造成心理创伤的很好的解释,就像您刚才扮演夏洛克·福尔摩斯发现的那样。”考克罗夫特博士闭了一会儿眼睛,好像是在尝试形象地去想象一下四个男人的样子,“那么您在沙漠里势必遭受到那四个家伙长时间的压力和虐待,直到您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损伤。听上去不错。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根本就不需要脑子上的那一击,砸破脑袋就成了多余的了,就像在蛋糕上再加一层奶油一样。如果损伤真的那么严重,以至于您整个人的身份记忆都消失了,那么同样也可以让您的追踪者消失。您明白吗?让您遭受损伤的东西最先被隐没了。这是整件事情的意义所在。如果您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那么对最初发生的事情的记忆也应该没了。特别是四个男人和一个害人的千斤顶。您可以叫我沃森。”

“不要,”卡尔说,“我无论如何不会去的。”

卡尔看着心理医生。他看着光秃秃的墙壁、医生的记事本和桌子。为了能够更好地思考,他用手遮住了眼睛。他听到考克罗夫特博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心理医生的推论里面有一点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不符合逻辑。而且他一直觉得考克罗夫特博士对沙漠里发生的事情似乎比对他的心理过程更感兴趣,这个想法越来越让他觉得思路混乱。或许是他自己的认识发生了偏差?他试着去想象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医生。

“我害怕。”卡尔轻声地说。他拿着纸条的手在发抖,颤抖由手臂传到了全身。海伦把菠萝放到一边,拿着滴着水的刀向他走去。她拥抱着卡尔,说道:“就试一试吧。如果真是庸医的话,你顶多就是浪费了一点儿时间。”

“对不起,”考克罗夫特博士说,“您是想要我给出一个诊断。这就是。”

海伦发现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没再继续讲下去。

双臂交叉着的医生。光秃秃的家具。足球比赛。

“就算那里写着的是‘Tellermine’或者‘女人孩子半价’……你也没有必要因为一个打字错误而发疯。这肯定是随便一家为那些太阳晒得过久的旅游者开的场所……”

“您确定吗?”考克罗夫特博士说着,向前弯了一下身子,“您没有对我隐瞒任何事情?”

“你不觉得这奇怪吗?”

“您真的确定,您是心理医生?”

“记忆缺失和妄想症。你真的必须去看心理医生。”

“您有什么觉得可疑的地方吗?”

“你看到没有,就诊时间(Termine)写成了Termiene。”

“如果您坚持说,我是在装病,如果您那么确定的话,那我也很确定,您根本就不是医生。”

“也许这里的心理医生诊所没有曼哈顿那么多,所以广告看上去就不一样。如果你不想去医院,而且其他任何地方都不想去……”

考克罗夫特博士没有回答。

“但我还是要问你。”

“为什么您一直在提一些跟失忆完全没有关系的问题?为什么这儿看上去就像……就像……”

“你问我没用的。”

“有问题吗?”

“体验价,这纯粹是江湖庸医的做法。”

“比如说为什么提有关酒精的问题?”

海伦把购物袋的东西分别放到冰箱、水果篮、水槽里和桌子上。她开始削一只菠萝。卡尔不知所措地跟在她后边。

“您已经忘了吗?”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去那儿吧?”

“没忘。我也没忘您说的,患有科尔萨科夫氏综合征的人说不了一句完整的句子。那样的人的脑子应该是完全没了。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必要提那么多的问题?有什么用处?既然那么肯定我是……”

“这里也许就是。”

“您不能想象会有这种可能吗?”

“什么意思啊?这正常吗?”卡尔把纸条在两个手指间转来转去。

“不,我不能。”卡尔跳了起来,接着又坐下了,“我不能。或许现在周期性发作酒瘾的人都开始自己酿酒了?”

新开业,欢迎光临!

考克罗夫特博士做出了一个希望对方平静下来的手势,这至少表示出,他愿意相信病人的激动是可信的。

最现代化的治疗手段——超级体验价

“信任,”他说,“请您安静地坐着。信任是最重要的。我之所以想那么详尽地了解情况,因为,如果您没有忘了的话,我们是在寻找您的身份记忆。如果一个人在沙漠里被砸破了脑袋,血流满面,又在一大堆制造酒精的设备中醒了过来,那么怀疑他就是私自酿酒的人,怀疑那就是他的实验室,也不为过。难道不是吗?”考克罗夫特博士在手里摇晃着一个虚幻的喇叭筒,然后把手指并拢在一起,“我们现在可以排除这一点,因为你的关于酿酒的知识是人人都知道的。但仅凭这一点不够。”

就诊时间:周一至周四,8~12时,或根据特殊约定

“那做爱呢?”

电话:2791。语言:法语、英语,不接受阿拉伯语

“对不起。”

考克罗夫特医学博士,滨海路27号

“为什么您想知道,我跟海伦是不是做过爱……”

心理诊所

“这只是程序性问题,”考克罗夫特博士说,“完全是走走程序,主要是测验一下您是否愿意诚实地回答问题。”

在厨房的桌子上,她把信件分成了几堆。要说这是信件也许不是那么确切。信箱里的内容包括两张附近饭店的广告(“地道的阿拉伯菜肴”“精美法国大餐”),一张酒店的问候卡,上面写着酒店须知和一个应急电话号码(水管泄漏、停电、有非洲人跑到绿地上来),另外还有一本用透明塑料袋密封包着的小册子,这是“波塞冬”潜水学校的广告册,里面有许多图片和说明(“带三叉戟的潜水学校”“我们和我们的快艇”“从一个新的视角认识令人神往的水下世界”)。后面还有手写的一段附加说明:离开酒店前请把小册子放回信箱。除此之外,还有两块皱巴巴发黄的纸巾、一个没有内容的信封、一个空的巧克力条包装,最后还有一个用打字机打的小纸条,海伦咬着嘴唇读了一遍,然后一言不发把纸条递给了卡尔:

“这我不信。”

“睡得好吗?”她问,“真奇怪,他们不给我写信,真的很奇怪。”

“您为什么不相信?”

平顶别墅前,海伦站在那里,旁边是一位酒店的职员。他们在轻声地交谈着。海伦友好地笑着,向离去的酒店职员挥了挥手,然后提着两个购物袋走到了花园里,立在夹竹桃之间的一根白色柱子前。她用一把很小的钥匙打开了柱子里的一个格层,拿出一包邮件,翻看了一下。

“任何一位正派的医生都不会提这样的问题。他会问其他方面的问题。”

他想了许久,问道:“过得怎么样?”山羊回答:“过得还好。”这一刻他猛然惊醒地意识到,这头动物会说话。它微笑着用两只蹄子在脸上擦来擦去,后面慢慢露出来海伦的脸庞。这是她的面部表情。卡尔被吓醒了。从窗户看出去,云高气爽,天气非常好。他一个人躺在床上。那还是梦吗?还是其他什么?他听到人的声音,抬起头,往外看去。

“您怎么知道,一位正派的医生会问什么而不问什么?”

接下来的那天晚上,卡尔又开始做噩梦了。他躺在离宾馆不远的沙滩上,旁边的浴巾上一只巨大肥胖的山羊正伸着懒腰。看着山羊白色失明的眼睛,他很快意识到,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它。梦里的声音告诉他,这实际上是一头狮身人面怪物,它的秘密还有待揭开。他只能提一个问题,他只有一次机会。

“我的功能型知识不是很健全吗?”

哈奇姆喜形于色地一会儿指指山羊一会儿又指指自己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发出一阵咂咂的声音,又把五根捏在一起的手指按在嘴唇上:“我的祖父发现的!过六七个月,肉白嫩无比,味道鲜美异常。只有在黑暗中才能长成这样。”

“好,您还能记起我说过的话。不太好的是,您在这里……”

哈奇姆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青草扔给了山羊。它吓得一哆嗦,然后嗅着地面寻找着绿色的东西。

“您不是医生。”

哈奇姆敏捷地跳过几块岩石,用他的矿灯照亮了小池沼的岸边。那里站着一头山羊,四条腿在瑟瑟发抖。或者是一头模样和山羊类似的什么动物。它身上的毛已经完全脱落了。两只眼睛上面耷拉着一层白色的膜。动物把脑袋慢慢地转向来访者,就像得了哮喘病似的不停地喘着粗气。它的脖子上套着一根很重的铁链,一头落在小池沼的淤泥里。在岩石堆成的岸边可以看到一个满是污泥和粪便形成的半圆圈,从中大致可以想象到铁链的长度。

“您真的怀疑?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远处还可能以为这只是一阵神秘的风或者类似的其他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但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在黑暗处等待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东西。

“从我一进门就开始了。整个时间里我都怀疑,其实从我看到您留下的小纸条就开始了。”

卡尔轻轻咳了一声。突然在他面前又响起了一阵很响的喘息声。

“什么小纸条?”

墙上能够看到的手掌只有一个无名指。几个急拐弯后,通道变宽了一点,最后到了一个很大的发出回声的岩洞。岩洞很大,以至于矿灯的灯光照不到每一个角落。黑黑的岩洞顶部,由自然的柱石和其他形状各异的岩石托举着,就像经人工雕凿过一样。下面是一个几米宽的满是淤泥的小池沼。

“体验价。”

“没有我,你们永远不可能从这里走出去。”从通道深处传来的声音。卡尔和海伦手拉着手紧紧地跟着渐行渐远的灯光走去。通道很窄,只能一个跟着一个走。卡尔紧跟在老汉后面,海伦好几次想从他身边挤过去,但都没有成功。她用英语悄声地对卡尔说:“如果发生什么事情,先夺下矿灯,再解决老头。没有矿灯我们就完蛋了。”

“这有什么问题吗?”

“嘿!”海伦大声叫道,“嘿!”

“没有一位正常的医生会因为新开张而搞什么体验价。而且这里看上去也不像医生的诊所。为什么电视机一直开着?您的……设备在哪里?您也没有专业文献放在那里。您没穿医生的白大褂。您……”

他拿着矿灯沿着最陡的那条通道疾步往下走去。卡尔和海伦留在原地没动,大声告诉他,他们已经看得够多了,没有兴趣继续参观坑道的其他部分。回答他们的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脚步声越远,洞穴里就变得越黑。

“没有医生的白大褂!”考克罗夫特博士短短一刹那间显得有点失控,“如果我穿着医生的白大褂的话,您便会相信我的诊断?对不起,作为心理医生通常是不穿……不过我是有那么一件大褂的。那件衣服可能挂在楼上了。摆放专业书籍的书房也在楼上。至于电视,对不起,那是因为开关坏了。要关的话,得很费事地到后面把插头拔了。而且,如果您记得起来的话,您来的时候并不是我的开诊时间。”

“哈!有喘息的声音?我指给你们看。”

考克罗夫特博士用脚踢了一下电视机。新闻播音员的图像可怕地漂移着,慢慢变成了一道道曲线,一会儿脑袋看不见了。脑袋慢慢抽搐着又回到了屏幕上,不过只剩下了头颅中间的一小块,停在屏幕右角一动不动。

“那里有喘息的声音。”海伦坚持着自己的感觉。老汉的脸上露出喜色。

“另外我还可以告诉您一点,”考克罗夫特博士说,“我虽然不知道,我是否还能争取到您的信任或者是彻底失去了……当然您是对的。这里的确不像医生的诊所。您也许很难想象,在这里要挣点钱维持生计有多么不容易。像您这样的病人完全是例外。老实说:您是我第一位病人,我的第一位真正的病人。”

没有声音。

新闻播音员把一摞纸放在写字台上。考克罗夫特博士一口喝完了他的威士忌。

“这……是……什么?”海伦问。哈奇姆把一只手放在耳朵边。

“但这是非洲。您以为,这里有多少心理医生在开业?在开普敦据说还有一位。和当地人您没法做生意。他们有自己的办法。敲敲鼓,跳跳舞,再唱唱歌。这一般说来就足够解决他们所谓的问题。非洲人的心理状态还处在小孩儿的年龄阶段,没法跟一个普通的美国家庭妇女的神经系统相比较。如果您现在想知道,我靠什么挣钱:那些戴着大墨镜的丑陋的妈妈们,还有那些大屁股的富家千金。女性旅游者。这里就是为她们开的。她们来这里休假,在沙滩上寻求一点刺激,小小的出轨是常有的事。我的工作多多少少使她们的业余生活变得更为充实。如果这就是您想听到的答案的话。我的诊所属于酒店。每两个星期就有一次新开张体验价。这一做法被证实是行之有效的。”

当标记只剩下左手掌和大拇指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个一人高的洞穴。从那里分岔出三四条通道。哈奇姆用光线暗淡的矿灯四处照了照,解释说,哪位先辈在哪一年挖的哪一条通道。他不时自豪地指着自己的胸口,还意味深长地挑高了眉毛。卡尔一直在认真地听着,他总觉得,这个讲话的人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在这里挖掘,成年后直到老年一直在这里继续挖掘。实际上祖父、父亲和孙子就是一个人。哈奇姆还在那里说着话,从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可怕的呻吟。卡尔看着海伦,海伦看着老汉,而老汉的神态,就好像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他讲述着,哈奇姆二世或是哈奇姆三世曾经徒劳地尝试过在这里使用风镐,他鼓起两腮模仿着风镐的突突声,但却盖不过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那个声音停了一下,现在以低八度的音效重又响了起来。

“但您真的是……心理学家吗?”

岩石间纵横交错着许多长长的一肩宽的通道。只有主通道开始的一段还比较宽敞,估计是原来自然形成的,后来又用锤子和凿子加宽了一些。哈奇姆啧了一下舌头,告诉卡尔和海伦注意看整个坑道里在齐胸高的地方细心排列着的黑黑的手印。在坑道进口的地方,每隔大约半米就有一个右手的手印,分岔的通道有其他的标记。左手,只有四个手指的左手。还有一个手掌只有食指和大拇指。他们越往下走,剩下的手指就越少。

“心理医生,普林斯顿大学毕业。”考克罗夫特博士说着,开始盘点着一大串他的人生所经历的时期和大学的名称。卡尔听着一言不发。

他们愿意。刚走进地下几米,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但很快就暖和起来,越往深处走,温度就越高,空气也越发令人窒息。哈奇姆拿着一个矿灯晃晃悠悠地走在前面,一路上他再三叮嘱卡尔和海伦一定要紧紧跟着他:“没有我,你们永远不可能从这里走出去。”

“那您有证书吗?或者其他可以证明您是医生的东西?”

“你们现在想不想看看坑道?”

“医生的白大褂算不算?”

“他还在继续挖掘。”他说着,自豪地拍了拍胸脯。他会一直挖下去,就像他的先人一样,直到生命的尽头。如果他死了,不会是因为心脏也不会是因为肝脏出了问题,而是因为发黑的胆囊。到那时候,他会开枪把自己打死,就在这里,在这个用自己的双手挖掘出来的坑道前。这是他一生的成就,也是他的祖辈一生的成就。他会一枪把自己的脑袋打飞,变成满是尘埃的群山里的一颗小小的尘粒。他把温彻斯特步枪的枪管放进嘴里,逗趣地把两腮吹得鼓胀起来,转动着布满血丝的眼睛。

卡尔不想点头也不想摇头。

“他后来怎么样了?”海伦问。

“您想看看我的医生白大褂?”考克罗夫特博士又追问了一句。他微笑着。不是那种没把握的,而是那种不怀好意却兴趣盎然的微笑,好像在问:您是否想看一下您母亲的私处?

山里的哈奇姆开始用锤子挖掘的时候才十九岁,他一直干到六十九岁高龄,双手变得干枯。问题出在肝脏。四十年里没有找到一丁点儿金子!为此一直谣言不断,有人说他捡到的第一块金子实际上……当然那是谣言。哈奇姆二世,我祖父忠诚的儿子,从来就没有过任何怀疑。他开始挖掘的时候才二十岁,一直干到六十四岁,干到手再也把不住凿子。问题出在心脏。最后是哈奇姆三世,我祖父最最忠诚的孙子。一个没有疑虑的男人。他开始挖掘的时候才十三岁。

“好。”卡尔勇敢地回答。

不,他目前没在采掘。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了指自己小腿肚上的绷带,绷带的两边露出黏土和干枯的草药。他有多久没有采掘了?这个他也说不清楚,但大家都知道他是哈奇姆三世,哈奇姆二世的儿子,山里的哈奇姆的孙子。当然,传说中金子的故事指的是,一百年前他的祖父正是在这个地方,就是现在茅舍的这个地方,用手从尘土中捡起了一块金子。为了真主,为了和莱拉结婚,那个长着娇小的耳朵、花一样美丽、小羚羊一般的莱拉,我的母亲,哦,对不起,是我的祖母……你们刚才提的问题是什么?没错。他疯了,因为贪婪而疯了。他没有让人给长着小耳朵的、美丽的莱拉打造金首饰,没有惬意地去过命里注定的生活。真是令人汗颜。哈奇姆把所有的钱财都用来购买了锤子、凿子、钎头,开始在该死的岩石上挖掘。

“衣服在上面,我刚才说过,我想是。但也可能送去洗衣铺了。”

他一进屋就摔倒在地上,但还做着手势想让客人坐下。客人们重复着他们的问题,四遍、五遍、六遍,他只是听着,脸上的表情就像小孩那样开开心心的。

“也可以是什么证书,或者是专业文献。”

卡尔和海伦已经登上平地,他们架着这个站立不稳的男人,送他回到茅舍。茅舍比一辆大型汽车的空间宽敞不了多少。里面的情况和房间主人的心境差不多:有点乱糟糟的。

“书籍也在上面。您是不是想去看看?”(您是不是想插入您母亲的私处?)

他做了一个不知什么意思的手势,身体往后一下子栽倒在地。他把枪当作拐杖试着想重新站起来。他的肤色很亮,苍白的脸上闪着一些细小的皱纹。他可能三十来岁,但也可能是七十岁。

卡尔把头埋在两只手里,用那只健康的手按摩了一下头皮。考克罗夫特博士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病人。

“美国人!”男人口气不再那么自信地又重复说了两三次,瞪大了眼睛从上面直勾勾地看着海伦衬衫里面,然后他往卡尔的方向喊道,“我能看到你!我看到你了!我要看到你们两个人!”

“认真的,”卡尔说,“您真的同意让我跟您一起上去看看,而且……”

海伦爬到靠近平地凸出的山石那里。她穿着短裤,衬衣已经被汗水浸透。她手掌向上平摊着,轻声地同上面茅舍的主人说话。

“如果您想的话。如果我这样就能重新赢得您的信任的话。没有医生和病人间的信任,任何治疗都是徒劳的……不,没有问题。”考克罗夫特博士撑着沙发椅的把手站起来了几厘米,“我很愿意给您看我漂亮的白大褂。您真的希望看到吗?”

那个男人又在那里耍弄着枪,枪又一次从他手里滑落在地上。他醉得不行了。

他的整个举止都表达出那样的一种合作的意愿,以至于到楼上去看看都变成多余的了。卡尔不能再固执己见,否则就会变得非常可笑。他觉察到了这一点,而且他还觉察到,这可能是医生热心妥协的秘而不宣的目的所在。于是他说:“好,好,我愿意去看看。”

她从隐蔽的地方用法语向那男人大声喊道,他们是迷了路。他们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到大路上去。他们想要口水喝。

第三十三章 图书室

“这个国家开始让我有点儿受不了了。”海伦说。

埃德:夜幕已降临。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他们斜对面上方的平地上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把温彻斯特步枪,就像拿着一根大木棒一样高高举过头顶在那儿挥舞着。武器从他的手中滑落了下来。他大笑着,重新把枪捡了起来,摆弄着枪栓,然后用一只手把枪垂直地举起来指向空中。他把头紧紧靠在往空中伸直的手臂上,另一只手的食指堵住了耳朵,开枪。枪声还跟先前一样。那个男人在那里蹦蹦跳跳的,嘴里喊着“该死的美国人”。

——约翰·波尔曼《拯救》

四周鸦雀无声。接着他们听到有人操着蹩脚的英语大声咆哮着:“美国佬!该死的美国佬!”

一个宽大的木头楼梯通往二楼。那里有一条长长的黑洞洞的走廊,左右两边各有四五扇门。卡尔跟在考克罗夫特博士后边,两人相距两步远。他闻到了一股越来越重的酒气。

他们又观察了一会儿山谷和茅舍,决定沿着峭壁旁边的一条小路上山去。当他们穿过谷底的时候,“啪”的一声枪响,子弹从他们耳边飞过。卡尔马上趴在了地上。海伦在一块岩石后面躲了起来。峭壁上传来枪声的回响。他俩谁都没有看到,子弹是从哪个方向射过来的。

“我的图书室。”医生说。他在一扇门前停下,重重地打开了门,按了一下电灯开关。一只瓦数不高的灯泡发出来的光照着一个很小的房间。在满是灰尘和破碎瓦片的地上躺着一只断裂的水盆,两根锈迹斑斑的水管从墙上戳了出来。

“没有。茅舍那里没有动静。但如果说那里不是矿井的话,我也找不出其他答案了。”

“喔唷。”考克罗夫特博士叫了一声。他冷漠地重又把门关上,又沿着走廊走了几步,打开了下一扇门。

“他们没有去茅舍那里吗?”

“我的图书室!”他说。他拉着把手,使劲拉着。门是锁着的。

“但他们都拿着枪,还穿着制服。现在他们走了已经有十分钟了。”

“这么晚了还来找我,真的不是好主意。”他摇了摇头说着。

“是小孩儿?”

这回他不那么自信了。他转过身,试着打开对面的一扇门。这次他没有事先宣告门后是什么地方。四盏日光灯闪烁着,照亮了一间几乎空空如也的房间。墙壁很白,落满了涂料的报纸盖在地板上,空气里一股溶液的味道。一只白色的塑料桶倒放在一边。屋子的中间是一个同样被报纸盖着的桌子,桌子有四条长长的圆腿,细细的桌腿底部被黄铜包着。有一条桌腿断了,下面垫了两本书,一本薄的,一本厚的。

“在那里。”他指着另一个方向,“他们在那里进行军事训练,动作很奇怪。我刚才看到有一个人走了出来,个头比其他人高出一倍,这才发现,那些不是成年人。”

“这是您的图书室?”卡尔问。

“在茅舍里?”

考克罗夫特博士一拍脑门,就像乡下农民剧社的演员一样大叫一声“差点忘了!今天工匠来过”。

“当兵的。”卡尔说。

他弯下腰捡起那两本书,飞快地看了一眼,随后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微笑把书递给了卡尔。一本薄薄的用灰色牛皮纸包着的小册子和一本很是厚重的带有蓝色亚麻封皮的著作。

“嘘。”卡尔对刚刚上来的海伦做了一个手势。他拉着海伦,绕过了一块岩石,接着往前爬了一小段,用手指着底下的深谷。对面的山崖上,大概在半山腰的地方可以看到有一小块平地,上面有一间小小的茅舍。一架风车在转动,呈金字塔形堆放着许多大木桶。在茅舍上方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坑道通往山里,一侧沿山坡落下的许多砾石就像变成化石的瀑布一样。

“来自心理分析鼻祖家乡的专著。”

海伦看着自己的窄带凉鞋,叹了口气,开始小心翼翼地往山上爬去。

“是德文的吗?”

海伦宣布此次行动完全失败了。但此时卡尔已经在一个山坡上爬出了五十米或是一百米,而且还在继续往上爬。他在寻找人留下的痕迹。海伦在他身后叫了好一阵子,然后回到了汽车里,透过挡风玻璃追踪着卡尔攀岩的身影。过了好久,卡尔才到达了山脊上,往四面看了一下,耸了耸肩,消失在山脊的另一边。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海伦疲倦地坐在驾驶位子上,两扇车门都大开着。海伦身后,山峰往峡谷里洒下了第一道阴影。海伦松了手闸,让车慢慢滑到阴影里。当她重又拉起手闸的时候,发现山顶处有一个男人站在岩石上挥手。是卡尔在挥手,显然他已经挥了好长时间。海伦对他大叫了几句,他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继续摇晃着胳膊。

“在您问之前,我先说明一下:我看不懂这些。这不是我的书,而是我那不知去向的前任留下的……”

卡尔和海伦下了车,察看了一下周围的地形。左右两边都是光秃秃的山崖,阳光下爬动着的蝎虎,积满了灰尘的蒺藜。

卡尔拿过那本薄薄的小册子,放在手上翻来翻去。灰色的包装纸上用铅笔写着:艾伯特·奥伊伦堡,合集1。

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峭,过了几公里后,在粉碎的岩石中间,没了路,周围空空如也。

“我从他手里接过了诊所,接过了诊所、病人和图书室。只有他的太太不知为什么被他带走了。噢,不!”他一副喝醉了的样子,用手把自己和卡尔之间的空气拨到了一边,“你不要寄予太多的希望。他极有可能回欧洲了。他是奥地利人。而且,如果您是心理医生,我们早就发现了,不是吗?”

“那就算了。笨蛋。”

“是的。”卡尔说,虽然他心里想的是“不”。他打开了小册子。他的目光首先落到了一首用花体字写的诗上:

“不,不用了!”那个男人大笑着,捕鱼的网在他背上有趣地晃来晃去。

我有那么多的想法,

“谢谢您的忠告!”海伦对山上的男人叫道,“我们是不是可以捎上您一程?”

性情却又古怪乖戾;

“我们继续往前开吧,”卡尔嘟囔了一句,“这家伙脑子有点不正常。”

我的确是所有人的

“有山的地方,就有人来挖掘!您不要灰心。这是我的经验。”

一个未能解开的谜!

“好极了!”海伦叫道,“但是矿山之类的东西您在这儿也没有看到?”

“您能解决吗?”考克罗夫特博士问。

“我也在寻找!”男人大声喊道,“列维·多珀特拉。”

“您说什么?”

“我不知道。”海伦说着,又对着窗外大声叫道,“什么事情太好了?”

“您能看懂吗?”

“他说什么?”卡尔问。

“是的。”卡尔有点困惑地回答说。他拿起一摞书页,翻了一遍,这是一本专业书籍,里面有许多很长而且难懂的句子。那首诗是个例外。书里没有插图。通篇都是用花体字写的。

“太好了!”

“您没说过,您会德文。”

“不!”海伦怒吼了一声,“您没有偶然看到过什么吗?或许是一个废弃的矿山。”

“我自己也不知道。而且我也……只是一知半解。”

“你就说好的。”卡尔对海伦说。

“这些奇怪的字母。里面都写些什么?”

“我有很多很多钱。”男人叫着挥了挥手。

“讲的是女人的事。”

“我们在找一个矿山。”

“读了会让您有什么感觉?我是说语言。”

“您需要钱吗?”

卡尔盯着书读着,无声地嚅动着嘴唇。

“矿井,一个金矿。”

“不,这对我太复杂了。大部分词我都认识,但仅此而已。德文不是我的母语。”

“一条轨道?”

“那您看懂了一些什么?”

“很高兴认识您。我是海伦·格立泽!”海伦叫道,她把汽车熄了火,“我们在找一个矿井。这里某个地方应该有一个矿井。”

“这里说,女人并不是残酷无情的,从性的角度讲。说女人无情,都是男人想象出来的。”

“列维·多珀特拉!是我!”男人大声喊道。

“这符合当今的学术研究水平。”考克罗夫特博士若有所思地说。他把书从卡尔手里接了过来,想自己看一下那些神秘的文字。突然他愣了一下,就好像在房间的暗角里发现了一只老鼠。他冲了过去,以胜利者的姿势把一件白色大褂高高举起在手中挥舞,就像一名士兵挥舞着胜利的旗帜一样。这也许是一件医生的大褂,但上面溅得到处都是颜料,倒更像是一块油漆工的围裙。

“您熟悉这个地方吗?我们在寻找一个……”

卡尔知道,正伸开双臂忙乱地想套上大褂的医生一直都盯着他。于是拿起另一本书,使劲地在那里翻看起来。这也是一本德文书,一本辞典,1953年版的布罗克豪斯大辞典,威斯巴登出版。

“有鱼上钩了吗?”她用英语喊道。声音在岩石间折返,引起回响。男人为了看清楚发出声音的地方,不那么确定地往边上让了一步。他用大拇指指了指肩上的东西,叫道:“自己的发明!”

第A~M卷。Minderwertigkeitsgefühl(自卑感),Mindestgebot(最低报价),Mindoro(民都洛)……Mine。他快速地浏览着辞典中的解释,设法印在脑子里。

海伦把身子探出车窗外。

Mine(法语),普通含义:炸药。1)地雷,用于封锁某地,通过触碰(踩、触发、盘式地雷)或电动引爆。Minenfelder(雷区)是指在野外无规则地布放地雷的区域,特别用于防卫坦克的进攻。2)Wurfmine(投掷式炸雷),迫击炮的炮弹。3)Seemine (海洋水雷),球形或蛋形,由一个带有炸药的浮子和水雷锚栓组成,配有调节水深的装置,放置水雷可以形成水雷封锁区,布雷也可以由其他的战舰实施;敌方的水雷由扫雷艇来排除。4)Luftmine(空投炸弹)装有特殊的导向装置,会形成巨大的气浪。5)含有矿砂或纯金属的矿山。

长相千篇一律的光秃秃的山一座连着一座。山的侧壁赤裸着,偶尔落下几块岩石。这里一块小一点的岩石,那里一块大一点的岩石。山坡上覆盖着黄色的、灰色的和褐色的岩石,就像是一个中等水平的艺术展。本田车挂着一挡缓慢地行进在上坡路上。过了一个转弯处海伦刹车停了下来,因为她觉得刚才看到在山上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把车倒了一段,在道路上方大约三十米或四十米的一个狭小的岩石裂口处,可以看到一个穿着色彩鲜艳的休闲服装的男人,眼睛正看着地下。他光秃秃的脑袋上盖着一块四角打着结的手巾。他的背上晃动着一件什么仪器,每次他弯下上身的时候,那件仪器就会像电线杆一样立起来。这件仪器由一根很长的钓鱼竿和头上连着的一个很大的网眼细密的网组成。网的开口处有一块圆形的木片,通过一个绳索滑轮连到手柄上,可以打开和关上。那个男人只是匆匆看了本田车一眼,然后继续慢腾腾地走着他的路。

Mine 1)古希腊钱币,2)古希腊计量单位。

“如果有一家饭店取名为‘通往磨坊’,通常情况下这里肯定曾经有过一座磨坊。就算这是一百年前的事,就算现在没有人还能记得它。你说是不是?为什么把饭店取名为‘通往金矿’?让我们至少再试试。”她指着那条弯弯曲曲通向山里的小路。卡尔一来想尽快离开这失望之地,二来又为自己没有想到这一点而十分恼火,所以非常不情愿地上了车。

Mine 1)伊莎多拉,本名叫米内斯库,罗马尼亚和法国土地测量家和生物学家,生于1837年,卒于1890年,曾受培理斯尔斯委托遍游北非,制作了出色的地图,并著有游记《通往金色的源头》,马赛1866年版,二卷本。此外她还是著名的蚂蚁研究专家。2)艾玛贝尔·简·雅克斯,前者的儿子,作家,生于1874年,用幽默的小型绘画描绘了世界主义生活的堕落,此后转向写作通俗历险小说。主要作品:《玛曼的伟大航行》(1901)、《玛曼再次起航》(1903)、《沙的儿子们》(1934)、《看不见的海市蜃楼》(1940)和《黄色死亡的阴影》(1942年)。其《没有海的沙滩》1952年获龚古尔文学奖。3)威廉,生于1915年,德国天文学家。

卡尔原来对这件事寄托了很大的希望,现在却得到了这么一个结果。绝望之下他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石头,也许是踢得太重了,他觉得自己把脚崴了。他想马上回塔吉特去,但海伦反对。

“没有收录铅笔。”卡尔说。

通往山里的那条狭小的岔道很好找,但要说饭店的遗迹实在是有点夸张。能看到的只有岩石间的几块木板,还有一只压扁了的桶。找了很久,卡尔才发现了四根桩子,那里以前应该就是房子的四个角。他甚至还找到了一块牌子,上面的阿拉伯文字已经脱落了大半,但还能看到一部分“金矿”的字样。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您说什么?”考克罗夫特博士透过一个袖筒看着他。

在下午嗡嗡颤鸣的热浪下,那两头骆驼还在那里一如既往地亲吻着。风吹走了它们背上的黄色尘土。

“古希腊的钱币也叫Mine?”

他们开车出发了。

“您究竟想问什么?”

“要不是那正巧是我碰到你的地方,至少是在那附近,”海伦对卡尔说,“我也会认为这一切纯粹是胡说八道。”

“您是不是知道,有一种古希腊的钱币,法文也叫Mine?或许是希腊文?”

他带着真诚的目光看着海伦的眼睛,等着她拿出了钱包,接着又告诉海伦,在通往廷迪尔玛的公路干线旁有一座老的金矿。当然,在说了好几分钟漂亮话之后他承认,那不是一座真的金矿,而是一家饭店,是一个尼日利亚人或是加纳人在很久以前开的。这家饭店的名字叫“通向金矿”,但这么好听的名字实际上并没有给饭店带来什么好运,所以很久之前就歇业关门了。现在那里能找到的只有原来那栋房子的遗迹。那个地方很好找,他说,离沙漠里那两头砖砌的骆驼只有一公里远。但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废墟。就在通往山里的那条狭小的岔道前面。

“很抱歉。您为什么对Mine这么感兴趣?”

海伦已经离开了总领事馆,在停车场上一个拿着拖把和清洁桶的年轻男人跑了过来。他刚才显然在远处听到了海伦和领事官员的谈话。他的英语很差,而且看上去也没有完全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他显得很激动,站在入口处巨大的美国国旗下,他告诉海伦,在北边当然有那么一座矿井。或者说曾经有过。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法文是不是也这么叫。”

黄色的山峦笼罩在黄色的云雾中。美国领事馆的人以令人信服的讲解向海伦保证,这个地区没有矿藏。那个态度友好的领事官员也没有听说过矿山、采掘或任何一类矿井。

“您问的东西都很奇怪。”

——麦克老鸭(经典动画片角色)

“您是不是也有O?字母O?辞典的另外一卷。”

为什么不能造金子呢?今天的原子物理研究告诉我们,一切都是可能的。不久前大家还以为,并不是一切都可能。

“真是不可思议,您的求知欲那么强。不,对不起。我已经说过,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前任的。”

第三十章 山里的哈奇姆

当半夜里两个男人走出那栋楼的时候,抬头望去,伊斯兰寺院顶上两座火箭形状的尖塔之间只有一道几毫米宽的月牙。空气温暖而干燥。考克罗夫特博士放弃了穿上医生大褂的努力,把衣服随意地搭在肩上。他看上去既不像医生也不像油漆工,更像那些蹩脚电影里精神失常的物理学家。他高兴地拍了拍病人的肩膀,告诉他随时可以再来,又嘟哝不清地提到了一种神秘的沙漠疾病,也许不久就会把这种疾病命名为考克罗夫特综合征。

“说到沙漠,”海伦说,“那里没有矿藏。但有一个金矿。”

“您的前任叫什么名字?”卡尔问。

“不是。”

“什么?”

“或者是沙漠里的那帮人?”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觉得不是。他给的时限还没到呢。”

“哦,不,哦,不。相信我……您不是奥地利人。而且听说他是一个个头矮小但身体强健的人。您是中等身材,身体也很健壮。他叫甘塞尔,或许是甘塞利。奥特因·甘塞利。”

“波兰语。Warszawa,这是波兰语。那两个是阿狄尔·巴斯尔手下的人吗?”

卡尔低着头茫然地穿过马路,考克罗夫特博士在他身后挥了挥手,热情中有一丝僵硬。在马路的另一边,卡尔走进一个门洞的阴影里,转过身来。他看见考克罗夫特博士略带摇晃地消失在那栋房子里。过了几分钟,诊所的灯光熄灭了。接着卡尔看到二楼的百叶窗映出了一个大胡子的身影。他又等了一会儿,接着急匆匆地穿过马路走了回去。他从口袋里拿出他的钥匙串。诊所的门安装了保险锁。卡尔有四把开保险锁的钥匙。他试着,轻轻地把钥匙一把接一把地插入锁孔。没有一把能打开。

“这是挪威语或者丹麦语。”卡尔猜想。

他感觉到的更多是松了口气,而不是失望。

他们仔细检查了机器,还是没能弄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底座上有一块金属牌子,上面有技术数据:2500瓦,12安培,另外还有一小段说明,但说明的语言他俩都不认识。

在平顶别墅等着卡尔的海伦,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卡尔一开始把这理解为一种温情的表示,但当他看到她的脸部表情时才发现,那不是温情。她扶着他。他摇晃着。

“我看到你了,你这个艺术家,看到你走了进去。说吧,这是个什么东西?”

“怎么啦?”她问。

“那你呢?”

“不知道。”他说。

“我怎么会知道,”海伦有点不乐意地说道,转动了一下加注口上的一个螺丝,“你在那个车间里干什么呢?”

“你无法相信他?”

“你以为这是跟矿井有关的东西?”

“同样的问题他也问过我。”

“这件东西放在屋里那么显眼,紧挨着你和那两个男人。我以为,是你找到了它。”

“你很难相信他?”

“矿井?你是说这个?你把这件东西带了回来,是因为你觉得……”

“我很难相信你。”

“矿井。”

“怎么?真是这样?”

“你指的是什么东西?”

卡尔没有回答。

“这并不是你要找的东西,是不是?”海伦问道。这时他们已经回到平顶别墅,面对着放在桌上泛着银光的机器。这台设备连着底座几乎有一米高,中间是一个细长的圆柱体形状的部件,外面有许多管道,中间是一个测量仪,顶部是一个加注口。好像应该是需要电源的,但却没有可以连接的电线,只是在边上有一个两极插头。

当他们两人在黑暗中并排躺在床上的时候,海伦问:“那个人看上去是不是还算有一点儿能力?或者更像他的纸条上所写的那样?”

扛着沉重的箱子,他们从躺在车间中央已经失去知觉的男人身边走过,又走过倚靠在门口的那个还没有失去知觉的男人,他正用双手抓住自己的脖子,急促地喘着粗气。海伦的车子停在院子里。他们一起把机器抬上车,快速地离开了。

又是很长时间没有回答。“不管怎么说,他不是江湖骗子。”他说道,这个时候海伦的呼吸已经变得十分均匀,“一个江湖骗子一定会更加使劲地把自己装扮成一名医生。”

这回卡尔看到了一个劈掌,只听见又是“咔嚓”一声,那个健壮男人的喉头被打碎了。九十公斤的重量在地上打着滚。没有迟疑,没有微笑,也没说一句话,海伦飞快地跑向卡尔,同时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眼光飞速看了那台机器一眼。她把木箱放到工作台上,用肩膀扛起了一头,让卡尔接住后面的一头。

第三十四章 香蕉

个子矮小的那个人马上跳了起来,张开双臂往门口的方向跑去,为了挡住对方的视线,不让她看到身后发生的事情。另外一个人掐住卡尔的喉咙把他按在地上。卡尔的眼睛被汗水和眼泪迷糊了,看到的只有一块方形的光线中有两个身影。他听到他们在说话,接着是难听的“咔嚓”一声,一个影子应声倒地。另一个身影扭着臀部走进车间,在黑影里站住了。那个健壮的人放开了卡尔的喉咙,一边小心地擦着自己的拳头,一边慢慢地往身影的方向走去。

上帝造出的男人有的大,有的小,但柯尔特让他们变得一律平等。

太阳光下一个狭小的身影慢慢变大,越过了地面、工作台、泛着银光的机器,最后投到了三个扭在一起的男人身上。几秒钟时间里鸦雀无声。接着一个压低了的傲慢的女人的声音,带着很重的美国口音问道:“对不起,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游客咨询处在哪里?”

——美国谚语

机器摇晃着,卡尔恍恍惚惚地一头栽倒在地上。他们扑在他的身上,死掐着他的脖子,直到车间门口那里传来了什么声音把他们吓了一跳。

一个女人,一个自己信任的女人,却欺骗了您……结婚多年的太太利用您特殊的处境在装模作样地演出一幕喜剧……考克罗夫特博士原话是怎么说的?这当然是瞎扯。卡尔知道这是胡说八道。但医生的话在他大脑的无限空间里不断膨胀,像模糊不清的气泡穿过他意识中那部分被强加的领域。

“怎么样?怎么样?”健壮的人大声叫着。

他们第一次偶然相遇,是在沙漠里的一个加油站。一个穿着短裤的美国旅游者,一座友好的平顶别墅。这个不是他妻子的女人,这个并非跟随他多年的妻子的海伦,令人感动地关心着他,他没有理由猜疑她。她搜查了他的东西。他觉得同样也可以搜查她的东西而不必感到亏心。

他一下子弯下腰来,感觉到后面有人卡住了他的脖子。他们没有提任何问题。他们好像以为他应该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如果他们的确是想从他的身上得到一些什么,而不是对一个穿着女人衣服的男人开玩笑——像他这一身打扮在一个很看重传统的社会里很容易引起他人的仇视和攻击。他被踹得透不过气来,喘息着问了一句他们是谁,回答他的是更多的拳打脚踢。他的嘴角尝到了血腥的味道。他们把他拖到车间的后面,那个健壮的男人一下子把他推到一个工作台旁,上面放着一个木头箱子。箱子的一头打开着,可以看到里面有一台看上去超级现代化的闪着银光的机器。他们把他的头撞到机器上。

他先是查看了箱子,接着翻查了整幢别墅。海伦把她的内衣和几件套衫随意地扔在橱柜里,其他东西还放在箱子里以及箱子周围一公尺的地方。两件运动衫,一双袜子,一件绿色的丝绸晚礼服。黄色的衣服,白色的衣服,空白的记事本。一个装着针头线脑的很小的旅行针线包。没有化妆品,没有护肤品。一份明显没有读过的美国报纸。一篇从当地报纸里撕下来的文章,里面气愤地否认了这个国家卷入法国原子能间谍案一事,但未提是谁在指责和为什么要指责。还有一篇从一份英文报纸里剪下来的文章,内容是美国棒球联赛的结果。背面是一篇介绍哈罗德·品特的文章。一副看书用的眼镜,一条眼镜腿用橡皮膏固定在铰链上。一副手铐,还有一副更大一点的手铐,也许是一副脚铐(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叫)。一根警棍,一件晨练服和两条牛仔裤。沙滩球的球拍加上硬橡皮球。箱子最下面是一只很重的木盒子,大概有香烟盒那么大,就算指甲再结实也无法把盒子打开。盒子里放着的显然是不对称但很重的东西。盒子周围裹着一条鲜绿色的比基尼胸衣,感觉是用错了地方。正当卡尔要把东西放回到箱子里去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声音。

在一个门前堆放着许多废旧汽车车身的车间,门口站着一个身着蓝色工装裤的男人。他带着一种有点儿诡异的神态,招呼卡尔过去。他把卡尔拉进了车间,随即关上了门。昏暗中可以看到里面还有一个很健壮的男人,不由分说地往卡尔的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

“这是你的回敬吧?”双臂交叉在胸前,比基尼的主人靠在门框上,微笑着。身边是一个购物袋。

“蔡特罗伊斯!”有人在他身后叫道,“蔡特罗伊斯?你在找谁?蔡特罗伊斯?”

卡尔没有时间把他愤怒的表情换之以一种面露惊喜的无辜。

穿着白色服装的美国有钱人站在海边摆着拍照的姿势。穿着金色服饰的服务员倚靠在狭长的游艇旁。海鲜餐厅的大门就像是用塑料搭建的希腊神庙。他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浑身麻木。一艘大型游轮的烟囱冒着烟,正驶向大海。看着游轮驶去,他不禁想到自己是否也应该离开这个地方。他没有过去。如果他有过去的话,想必也是充满了暴力、犯罪和追捕。如果说以前他还曾希望能够继续迄今为止的生活的话,那么现在他更多是对安宁和安全的渴求。移民去法国或者美国,在那里重新开始一段无忧无虑的生活,慢慢熟悉在一位金发女人陪伴下的生活。难道这不可能吗?

“你是谁,警察?”他叫道。他举起了手铐和警棍,愤怒地看着这个肯定不是他妻子的女人,而这个肯定不是他妻子的女人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想要弄清一切秘密的小男孩儿。卡尔不明白她的眼神,也不明白她的手势。海伦只好直截了当了。她开导他说,有的小蜜蜂采集花蜜的时候喜欢用手铐。还有,他手上拿着的那根长长的塑料器具,也不是什么“警棍”。她聊着自由的美国,还用了“现代化”这个词。

卡尔笨拙地转过身,把一张纸币压在玻璃杯下,匆匆离去。在错杂的小巷里,他很容易可以甩掉警察,如果他们的确在跟踪他的话。他没敢转过身去看他们。这短短半天时间,紧张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他走上了回喜来登的路,沿港口往回走,接着上了滨海路。

开始的时候卡尔一句话没说。然后他看着自己站在那里,双手拿着两样不吉利的东西。他把东西小心地放回了箱子,带着不安而微微颤动的目光说道:“这个小盒子我打不开。”

他看到两个警察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们聊着天,离他顶多二十来米的距离。其中一人衣服下显然藏着武器,他一边张开手指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一边环视着周围的人群。突然他停了下来,抓住同事的肩膀,用下巴指着小咖啡馆的方向,那里坐着唯一的一位客人……确切地说,是两秒钟前那里还坐着一个穿黄色运动上衣的唯一的一位客人。

“这是一支357。”

对于警察,他还是怕得要命,但同时他感觉到这栋房子对他的巨大吸引力:还有比这儿更能提供有关失踪者信息的地方吗?

“什么?”

一杯薄荷茶已经喝了一半,他突然看到旁边一栋房子的门口挂着一块牌子:警察总署。

“357麦格农左轮手枪子弹,”海伦微笑地说道,脸上是有点错位的表情。

为了缩短这一套程序,最后他改变了策略。在一条不那么热闹的街上,他做出一副神思恍惚的表情,冲着街上随便什么人用尽全力表示出久别重逢的喜悦,同时询问跟他们最后一次是在什么地方见过面,或者问蔡特罗伊斯先生今天是否到过这里。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今天他跟他的朋友、他的敌人、他的小叔子、他的债务人约好在这里见面。他的表情就好像五分钟前刚跟那个人见过面。他给人的印象就好像蔡特罗伊斯先生就住在这附近,只是他把街道和门牌号码给忘了。他把蔡特罗伊斯描述成一个普通的阿拉伯人、法国人,或者黑人。但好像没有人听到过叫这个名字的人。他的调查的唯一结果是:后面跟了一大群流落街头的孩子,他们答应只要他能给他们一个铜板或者带他们坐一次碰碰车,他们就随时可以帮他找来一个个子或高或矮,体形或胖或瘦,皮肤或白或黑,长胡子的、有钱的、浑身发臭的或者肌肉发达的蔡特罗伊斯先生。最后他筋疲力尽地在街边的一家咖啡馆坐了下来。

“这我不相信。”

他没有听从女友的劝告,沿着通向塔吉特的路往山下走去。他看到很多友好的脸,也看到一些不友好的脸,他读着街道和公司的牌子。有一个律师叫蔡伊森诺伊斯。一块石头上刻着“为纪念查尔斯·波伊莱奥”。他尝试着和一个行人说话,但越接近市中心,和他搭讪的人却越来越多。穿着黄色的运动上衣和百慕大短裤,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古怪的非常有钱的游客。在商贸集市周围狭长的小巷里,他走不出五步,就会有一些男人向他围拢过来,用语言和手势向他表示最为热烈的亲近。乐于助人的和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江湖骗子、商贩同他握手表示问候。大部分人的脸部表情清楚地表明他们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但他还是怀疑,其中许多人有可能以前认识他。

海伦耸了耸肩,把小盒子扔到箱子里,关上了箱子。然后她把卡尔推出卧室,在早餐桌旁坐了下来。

但是这个服务员不认识叫蔡特罗伊斯的人,他叫来另一名服务员,但是那人也不认识。第一个服务员又叫来了第三个人,第二个服务员又叫来了第四个人。眼看就要聚集起很多服务员了,卡尔赶紧从海伦给他的一摞小额纸币中抽出几张给了服务员,表示了感谢,走出门来。

“这我不相信。”卡尔又重复了一遍。他把自己的椅子转来转去。海伦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从水果篮里拿了一只香蕉。她把香蕉对着他,说:“我不至于不带武器就混在你们这帮兄弟当中吧。”

接着海伦开着本田车去了美国领事馆,她说为的是了解一些信息。卡尔出门散步,往山上的喜来登走去。他把一包衣服交给了酒店洗衣房(他第一次自我介绍为“卡尔·格罗斯,581d号房间”),顺便问了一下酒店的服务员,是否认识一个叫蔡特罗伊斯的人,蔡特罗伊斯先生。是的,家住塔吉特。不,不是酒店客人。也许不是。

第三十五章 里萨,外号“咔嚓咔嚓”

“明天你的衣服就可以洗好了。”

这些枪弹不是用来杀人的,它们主要用来给敌方士兵造成严重的伤势,使其丧失战斗力。毕竟对于敌方来说,处理伤势严重的士兵要比阵亡的士兵花费更多的时间和财力。

“我看上去就像一只金丝雀。”

——比利时赫尔斯塔尔武器工厂文件

“你的那些衣服一会儿可以送到酒店去。”

这个独自坐在酒吧后排暗处的男人,名叫里萨,外号“咔嚓咔嚓”。他长着一张神经质的警醒的脸,从额头到下巴有三道竖直的疤痕。他大概二十来岁。他是一个左撇子。

海伦从卧室里拿来了一件黄色的运动上衣和一条百慕大短裤。为了说服卡尔至少试一下她的这些衣服,她花了好长时间,其间她喝了两杯咖啡,抽了四根香烟。衣服非常合身,就像是为他定做的一样。

他六岁的时候曾亲眼目睹了他所有的亲人被残暴杀害的场景。当时他的父母、祖父母、四个姐妹、一个姐夫和他所有的亲戚,还有两个其他的图阿雷格家庭,几个参与造反的人和一些跟造反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在沙漠中被放倒成一排绑在木桩上。然后一辆军用坦克从他们的身上碾了过去,在钢铁履带的重压下,他们的身体就像牙膏管那样炸裂开来。此后,里萨在一个位于荒芜区东北部的孤儿营里长到了十岁。他在一所专为穷人开设的学校里上了两个夏天的学,在那里有一个很胖的西班牙人免费给学生上课。里萨是学校有史以来最聪明的学生,他学会了识字和算术。此后他成了一家皮革厂的学徒工。皮革工厂在垃圾山一侧的阴影里。一天,工厂门口出现了一个身材魁梧穿着彩色长袍手上戴着很多金首饰的黑人。皮革师傅趴在他前面的毛坯地上,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放在他的脚边。黑人拿了钱,并把里萨一同带走了。他把男孩安置在他豪华别墅的地下室里,给他买衣服,并供他吃喝。里萨用一年的时间学会了如何和商人和武器打交道。他担任信使并负责会计的工作。十三岁的时候他杀了第一个人。

“你说那帮家伙。”

现在他住在离海岸不远的一个小岛上。一周两次他回到陆地上来做生意。他的右手上戴着一枚养父留给他的很大的金戒指。此时,他正草草浏览着美国《时尚》杂志中有关内衣的介绍。一个看上去畏畏缩缩的男人走到他的身边跟他说话,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怎么说的?”

“我听说,你卖什么东西?”这个男人问。

吃早餐的时候,海伦左手托着脸,右手夹着头朝上的香烟。她开着玩笑,每说一句话都叫上一声“卡尔”:“咖啡里要不要放糖,卡尔?为什么你把证件卡烧了,卡尔?昨天你可没有提到什么嬉皮士,卡尔。”

“没有。”

“那里好像还有什么东西。”他说着,从西裤口袋里摸出一张红色的小纸片,上面印着:姓名,冒号。其他什么都没有。

“你什么都不卖?”

“卡尔。”

“滚开。”

“卡尔?”

卡尔犹豫不决地看着桌边空着的一个椅子,但他不敢坐过去。

“我以后可不可以这样叫你?因为,你总得有个名字,这样我才好叫你。卡尔。”

“有人说,你卖什么东西。”

海伦从浴室拿来一把刮胡子刀片,坐在床沿上把商标割了下来。商标的背面也是深灰色的丝线组成的文字,显然是机器织的,内容跟正面一样,无疑是公司的名字。海伦拿起小布条,按在了他的额头上。

“后面有人卖毒品。”

“我也这么想。但是这家公司的名字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

“不是毒品。”

“这不是服装公司的名字吗?”

里萨抬起他满脸伤痕的头,很快地瞟了卡尔一眼,然后看到门口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一下子跑掉了。他看着酒吧服务员,酒吧服务员耸了耸肩。

她提着上衣的两个肩膀把衣服举了起来。领口缝着一块白色的小布条,上面绣着一行深灰色的字:卡尔·格罗斯。

“我只是需要一点信息。”卡尔略显笨拙地说道。

“你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的。”

“有人告诉我,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还有一串钥匙。”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知道。”他在床上坐了起来。

“我想是。”

“找到什么东西了?”他大声问道,并没想指责她。“只有一个铅笔头。”海伦答道,口气里没有一丁点儿愧疚的意思。

“你想什么?”

天气好的日子里,如果风是从大海的方向吹来的话,在平顶别墅开着窗便能听到海浪敲打岸边的啪啪声。三面环山的海湾汇集起大海的声音,送到半睡半醒的人的耳中。这个失去记忆的男人脸对着窗户,眼睛闭着。夜晚,他已经疲惫的大脑里不时涌入如此这般的念头:永恒的世界和伟大的人物,相比之下自己的无足轻重。浑身疼痛的他醒了。屋子中间有一个影子,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影子在动:一个穿着牛仔裤和紧身T恤衫的女人,光着脚,正站在一把椅子前,而他昨晚睡觉前脱下的衣服就放在那把椅子上。她正翻看着他西裤的口袋,她拍了拍裤腰后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地又把裤子放回到原处。接着她又检查了他的上衣,衣服里掉下不少沙块,她检查了里面的口袋,又查看了外面的口袋,用拇指和食指沿衣服的贴边搜了一遍。她拿起一只褐色的低帮鞋,抽出里面的鞋垫,仔细地查看了鞋子的里面,又摇了摇鞋跟,把鞋放了回去,又拿起了另一只。在她转过身来之前,他闭上了眼睛。但是他没能坚持多久。

“或者你也许认识某个人,他知道点什么。”

——陀思妥耶夫斯基(俄国作家)

“他知道什么?”

我确信,他夏天的时候穿着一侧钉有珠光纽扣的矮筒靴。

“某个人,他能给我提供一些信息。”

第二十九章 游客咨询处

里萨等了一下,好像是希望这个穿着黄色运动上衣和粉色百慕大短裤的奇怪的人自己会在空气中蒸发掉一样。然后他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信息,那就是你还有正好十秒钟能从这里活着滚出去!”

“是。但是你听到的是:如果他安装了无线电干扰的话。但就算是这样:在一个有着一百万居民的城市,再加上还有五百万人住在贫民窟里,你上哪儿去找到这个蔡特罗伊斯啊?你看过这儿的电话簿没有?我都怀疑,他们这儿有没有户籍登记之类的东西。”

“求你了。”卡尔抓着那把空椅子的靠背,往自己这边拉了几厘米,“我一整天都在路上寻找。有人说,你……”

“‘要是他把矿井摧毁了’。”

“谁说的?”

“好吧。如果我们假设,他们当时束手无策,他们是几个傻乎乎的人,束手无策的境况和傻乎乎的本性致使其中一个人说出了真相。这样的话,你从‘蔡特罗伊斯带着东西进了沙漠’这句话里可以得出的结论也只不过是:第一,有蔡特罗伊斯这么一个人。第二,他带着什么东西进了沙漠。这一切是否跟你和阿狄尔·巴斯尔的矿井有关,鬼知道。”

“一个男孩。”

“但他们看上去不是这样的……我听到他们说话了,那时候第四个人还没到呢。他们显得束手无策,看上去都傻乎乎的。”

“一个什么样的男孩?”

“或许根本就没有蔡特罗伊斯这个人。三个男人编造出了这个人,为的是他们自己想独吞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一个男孩。他把我带到了这儿。”

“现在你有点儿想得太远了。”

“你怎么认识他的?”

“正确。没有一件事情是理所当然的。也许蔡特罗伊斯也是那四个男人的同伙,却又欺骗了他们。或许他是你的朋友,却把你的脑袋给打破了,而胖子只是为了这事才对着第四个人怒吼?”

“我不认识他。有人让我去找的他。”

“一切都有可能。”

“谁?”

“就算他是你的朋友:事实是,他开走了摩托车,而把你扔在了仓库。这可以意味着一段友谊的结束,对不对?”

“那个人我也不认识。”

“不是有点道理吗。”

“你是从威斯汀豪斯酒店来的?”

“这正是我的问题。你怎么就那样肯定这是你的同伙?你敌人的敌人就一定是你的朋友?”

“不是。”

“我的同伙和我。蔡特罗伊斯。”

“从马拉喀什酒店来的?”

“不要再说这些了。还是给我解释一下,小香肠是什么意思。两根可怜的小香肠。”

“不是。”

“我知道,我不应该……”

“你是一个人来的,没有什么人派你到这儿来。你想要的就是一点‘信息’?”

“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天哪。备用的样品箱要过几天才到。”

“是调查。”

“你没有其他东西……我是说……可以……”

“快滚开。”

“一个小男孩把箱子从我手里抢了过去。”

里萨重又埋头翻看着杂志里的那些彩色图片。内衣、内衣、唇膏。五个女人站在一个小平台上。两个女人坐在一张沙发上。香烟。当他再一次抬头,看到那个男人一动不动地还站在那儿时,他猛地一下举起了拳头,伸到卡尔的下巴下面晃了几秒钟。卡尔没有退缩。从里萨的脸部表情上看不出他是被激怒了还是乐在其中,但正是他的这一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让卡尔确信,他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在下船的时候偏偏是你的样品箱子掉到了水里?”

“我可以帮你点些什么喝的东西吗?”

“Larouche是美国第二大化妆品制造商,我的任务是在这里……”

晚礼服和大衣、内衣、牵着两只哈巴狗的女人。一个穿着黑色靴子的女人,一个穿着白色靴子的女人。里萨没有回答。

“你是代理?”

“我真的不是想买什么。”卡尔说。

“是。”

“在这儿有什么可以买的东西吗?”

“对不起,不过我还得问一句。化妆品?”

“这我知道。我只是想……”

“这是一张很普通的地图,”海伦说着,把地图掉了个个儿,“地图背面我还没看过。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现在你觉得我都可疑?”

“你想给我点些什么喝的东西?”

他想了很长时间,接着问道,眼睛却没有看着海伦:“这张地图你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为什么你带着这么一张标有矿藏的地图?”

“好啊。”卡尔说,丝毫没有理会对面这个人的轻蔑表情。他向酒吧服务员打了个招呼,但是酒吧服务员交叉着双臂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对他毫不理睬。

“这有几乎一指长呢。”海伦用食指指着地图,那段距离有三千公里长,“那都进了刚果很长一段了。”

沙滩流行服饰、沙滩流行服饰、游泳衣。一个蹲坐着的女人,除了一副墨镜,一丝不挂。夸张的帽子。里萨好似不经意地抬头快速看了一眼,又翻了几页,接着举起两根手指。酒吧服务员马上在两个果酱杯里倒满了一种透明的液体,端到了桌上。卡尔等了几秒钟,然后把椅子转向自己坐了下来。桌子上方只有一个十瓦的灯泡,昏暗笼罩着他们。

“那这里呢?瞧,这个小黑框,里面有一个红点的。这是铀矿。”

他差不多用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才找到这里。一开始他在街上询问哪里是娱乐集中的街区。有人告诉他可以去海港区看看。在海港区他小心翼翼地打听哪儿可以得到武器。一个男人把他介绍给了另一个男人。他的问题越具体,得到的回答越模糊。最后卡尔在距离贫民区五六条街的地方碰到了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他把男孩领到了这里。卡尔之所以选择了这个男孩,是因为男孩管他要了整整一美元作为领路的酬劳,这是其他人索要的酬劳总和的三倍之多。

“我的意见你知道。先是医生,再是巴斯尔。因为,你可以给我讲那么多的矿井和地雷,但最具体的,是别墅里的那家伙。”

里萨拿起杯子放到嘴边,闭上眼睛,闻着这种自己酿造的饮料发出的木头香味。“如果你不是想买什么东西,为什么费这么大的劲?”

“但如果是什么更大的东西呢?真正的武器技术?”

“我刚才说了……”

“也许几百美元,或者一百也不到,我不知道。这还不如一枚结婚戒指值钱。你不是说,那家伙非常有钱吗?地雷应该是最有可能的。但据我所知地雷也不值什么钱。轰的一声爆炸,就完了。”

“你以为你可以骗得了我,”里萨说道,“但你绝对骗不了我!”

“金的笔芯会值多少钱呢?”

卡尔没说话。

“法语里是这样的,对吧?La mine?这我原来不知道。”海伦沉思着说道,“我无法想象,花那么大的工夫,又是绑架,又是杀人的,仅仅是为了一支笔芯。就算这支笔芯是金子做的也不至于那样。”

“你想买什么。”

“脸部表情,矿井,地雷,还有笔芯。”

“不是,我……”

“我还是只数到三个。”

“那就是想卖点什么。”

“脸部表情。”

“不是。”

“Mine这个词的第四个意思是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海伦说,“你刚才不是说,你记得这个词有四个意思?”

“究竟买还是卖。”里萨的声音里带着威胁的口气。

“或许这只是一个很小的矿井,在地图上没有标出来。”

“那你卖什么呢?”

“这些都是农田。”

“我不卖。”

“好。那这里呢?还有这里,这里,这里。”

“那好吧,”卡尔说完沉思了一下,“我们假设,我想买点什么。或者换个假设,我可能想买点什么,然后我找到一个既不卖东西也与此毫无关系的人,我问他在哪儿可以买到什么东西。”

“是我们这里。”

“我们假设,你是同性恋。”里萨把手伸到桌子对面,用两根手指左右拨弄着卡尔的下巴。酒吧服务员在一旁讥笑。

“那这里画了圈里面打了钩的是什么地方?”

“好,”卡尔做好了妥协的准备,说道,“我们假设,我是同性恋。作为男同性恋中的女生,我对材料方面的事情一无所知,所以我需要一点信息。而且不管要价是多少。”

“是肥料。但那是在好几百公里开外啊。碳酸盐是胡说八道,花岗石是胡说八道,所有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

“什么东西不管要多少钱?”

“可以派什么用处?是不是那种发光的颜色?”

“比如说矿井或者地雷。”

“碳酸盐。”

“你是说地雷,什么样的地雷?”

“那绿色的呢?”

“一座矿井或一种地雷。随便是什么样的。”

“花岗石。”

“随便什么样的?你想知道,随便的一种地雷要多少钱?所以你跑这儿来了?”

“这里灰色的是什么?”

“要最昂贵的。”

“你们一直在说法语吗?”

“最昂贵的?”

“然后这是我的。七十二个小时,然后这重新又属于我。”

“是,关键是要贵的。”

“这有什么区别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胡言乱语。那家伙当时具体是怎么说的?然后我可以失而复得?然后它重新属于我?”

“不”,里萨说,“不,不,不,不!”

“但也许我是矿山工程师,矿井是我开发的。”

“这要看价钱。”

“黑市之王和购买合同?”

“你想随便买一个地雷——关键是要贵的?”

“也许带走的是购买合同。”

“我不是要买。”

海伦把地图给了他,站起身来,给咖啡壶加满了水。“不可能的,”她说,“如果是矿山的话,那个骑摩托车的人怎么可能带着进了沙漠?”

里萨前后摇晃着椅子,用手掌拍了拍卡尔头上的绷带。“这是什么?他们把你的脑子给弄出来了?”

他长时间若有所思地看着海伦,然后说:“矿井。你把地图给我看一下。”

“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

“没有。不过向一个局外人咨询一下也许会有帮助。我有钱。我就是为你感到担心。”

“某种程度上……你承认,你脑袋受伤了?”

“你觉得我说的理由有什么不好理解的。”

“是的。”

“现在你家人的处境可不妙了,因为你不可能把事情重新处理好。矿井、蔡特罗伊斯、阿狄尔·巴斯尔,你对所有这一切一无所知。你不愿找警察。干等着也不是办法。按我的想法你现在最好去看医生,找人看看失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你戏弄不了我。”

“也许他觉得,只有我才能把这件事重新办好?还有,我的家人在他手上。”

“我没想这么做。”

“但是你可以说出那四个穿白色长袍的男人,还有那个骑摩托车的。最让我奇怪的是,他们怎么会就这么把你放了。”

“上次有个想戏弄我的警察……”

“我的感觉是:我知道的事情他没有不知道的。他只是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说了的话,他会怎样对付我?”

“我不是警察。”

“手被人用拆信刀扎在写字台上,要是我的话,肯定会说出一些事情来。”

里萨喝了口酒,把杯子搁在桌上。他合上了杂志,放入上衣右边的口袋。同时他悄悄地把左手伸入上衣左口袋。这时坐在酒吧后面的两个客人跳起身来冲到了门口。酒吧服务员抱着头缩到了吧台后面。一把椅子倒了。

“有什么不好理解的?”

“我们假设,”里萨小声地说,“我确实曾经听说过你在讲的那个东西。武器。”他慢慢张开嘴,露出了两排雪白锃亮的牙齿,就像电影明星伯特·兰凯斯特那样,“我们再假设一下,你对那个东西并不感兴趣,你并不想卖给我什么东西,你不需要武器,你也不是警察。我们假设,你确实是在——你是怎么说的来着?——你在进行一项调查。”

“三十,我估摸着,但不可能是二十二岁。尽管如此我想再问你一遍:为什么你没有告诉那个家伙你失忆了?”

“是的。”卡尔害怕地说。

“你估计我多大年龄?”

“一个记者的调查。干什么用?为了在欧洲主流精英报纸上发表引人注目的反对使用地雷的和平主义文章,以此来为建设一个更美好、更有伦理道德的世界出一点微薄之力?”

“伤口痛是你的事情。但是我不想惹麻烦,不想我的别墅里有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得败血症而丧命。二十二岁的杀人凶手,刚才还说是嫌疑人,最后在宣判的时候痛苦地流下了悔过的眼泪,然而在押送犯人去刑场的路上,由于一起确凿的交通事故,犯人得以逃跑……确凿的交通事故,我的天哪,要不就是我的法语出了问题,要不就是这帮人疯了。不管怎样,这里没有任何关于失忆的内容。那也是在星期二。不,对不起。名字挺漂亮的,很适合你:阿玛窦·阿玛窦。”

卡尔试着从对方的表情里猜出他是怎么想的,而后他决定,不被注意地微微点了点头。

“念下去。”

“我们假设,我愿意相信你。可是我还是相信不了你。但我们还是这样假设一下,即使是最笨的记者一开始不是也要先提一些其他的问题吗?”

“哦,还有,我今天往家里打了电话。我母亲的一位朋友懂一点医学,他说,只要那把刀是顺着扎进你的手,没有刺破其他地方,就不会有什么大碍。只是要小心,不要感染了。不过我还是想再提一次看医生的事。”

“什么问题?”

他呻吟着。

“问它的产地、供应商和投放地?如果问价钱的话,不是也要提到它的型号吗?”

“二十二岁的主要犯罪嫌疑人,他沾满血迹的衣服可以毫无悬念地指证他的犯罪行为。天哪,他沾满血迹的衣服……毫无悬念……你们的文字水平真的还需要多下点工夫。不管怎么样,据说身上沾满血迹的案犯开着一辆偷来的丰田车驶进了公社,这个由外国不务正业的人组成的公社多年来被泼了不少脏水……不,文章里也没有多少信息。证据相当确凿,部分招供……可能会判处死刑……瞧,他身上带着武器,一把毛瑟枪,子弹与墙上的洞完全吻合……洞,这算什么表达?嘿,我的同事身上有个洞!不管怎样,据说在枪上找到了他的指纹。如果我是你的话,没必要担那么多的心。”海伦放下报纸,看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男人。他的西服上到处是血迹和脏污,他高架着两条腿,头上是新扎的绷带,右手的包扎又变成了红色。他的旁边是一个冰袋。

“什么型号?”

——《多马福音》

“什么型号?”里萨把双手从裤兜里掏了出来,放到了前面的桌子上,“你在问地雷!这就好比你在问:一个水果多少钱?”

耶稣说:“或许人们以为我是为给世界带来和平而来的。他们不知道我为世界带来了纷争:火焰、刀剑、战争。一间屋子会有五个人:三个人对抗两个人,两个人对抗三个人,父亲对抗儿子,儿子对抗父亲。他们会是孤独的。”

“但是我说了:最贵的水果。”

第二十八章 地图册

“就这些?最贵的水果?在欧洲人们就关心这个?”

直到快要走到平顶别墅的时候,他才想到还有第二种可能。如果白发人自己就是警察呢?他要是国家权力机构的一个高层代表呢?他走到几个街头小贩面前,用胳膊肘指了指沿海的山上,问他们是否知道那栋高大别墅的主人是谁。从他站着的地方仍能看到那是整座山上最为豪华的建筑,旁边就是那栋有着奇怪的赛跑运动员雕像大门的别墅。小贩告诉他,豪华别墅的主人叫阿狄尔·巴斯尔。小贩说出那人名字的时候,带着敬畏的神情,还有点欲言又止。要想打听到那个人的职业则要比了解到他的名字难得多。最后总算有一个人开了口,他才知道。其实也真的不能说是什么职业,那人是黑市之王。

“我没有说到过欧洲。”

其实只可能有一种解释:他显然陷入了一桩严重的犯罪行为,在执法人那里等待他的势必比白发人威胁他的更加可怕。但还能有什么事情会比他和他家人的生命受到威胁还要糟糕的呢?

“就这些?你只想知道,最贵的地雷有多贵?为什么你偏偏问我?其他的人也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

“卡厉米是个笨蛋。”他听到其中一个人说道。他把那只流血的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快步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他沿着盘山路下山往喜来登大酒店走去。一路上他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白发人就那么肯定他不会去找警察?

“但是没有人回答我。”

围墙属于一栋别墅,比之他刚离开的那家要小一些,也没有那么奢华。他前面的人行道上站着几个衣着讲究的男人,他们正面是一座法国20世纪20年代很流行的装饰风艺术风格的大门,上面镶嵌着大理石雕像,赛跑运动员的雕像。正当他从那些男人的身边挤过的时候,一辆警车开上山来,恰好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两个穿便衣的男人下了车,往别墅大门走去。

“大街上随便哪个笨蛋都能回答你。”

这是一个温暖的下午,云层很高。他把疼痛难忍的手压在胸口,踉踉跄跄地走出别墅。没有人跟踪他。他两腿发软,无力地靠在了一堵围墙上。围墙的墙头探出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听到了轻轻的音乐声。

“问题是,我问过的笨蛋,他们没有一个回答我。就像你一样。因为他们都认为,我想要点什么。或者说我这么问就好像是我想要得到点什么。但是我什么都不想要,然而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什么。”

——希尔·哈米(美国作家)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

我知道有个男人曾经偷了一个摩天轮。

“我不知道。”

第二十七章 赛跑运动员雕像大门

“因为你是笨蛋。看看你的样子!”里萨抓住卡尔黄色上衣的领口,“你穿着这样的一身小丑服装,我都不会告诉你,你叫什么名字。穿得正经一点!穿这样的衣服对健康不好。像你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对健康也不好。明白吗?你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

白发人慢慢地把拆信刀从他的手上拔了出来。

“是的,我什么都不明白。但你是专家,所以我在这儿。”

“七十二个小时”,白发人说,“到时候矿井重又属于我。七十二个小时。否则的话,切手指,切脚踝,切耳朵。”

“我不是专家。”

朱利叶斯弯下腰,在白发人耳边说了几句话。白发人靠坐在转椅上。一分钟过去了。又过去了一分钟。

“你是。好吧。”

“你们可以相信我,”他哭泣着,“我的太太!我可爱的儿子!噢,上帝啊,噢,上帝啊,我的儿子,我可爱的儿子!”眼泪夺眶而出。他把脸“啪”的一下贴在写字台上,这样对方就看不见他的脸部表情了。他自己都怀疑是否做得有点过了。

“谁说我是专家?”

白发人默默地看着他。

“没有人说。对不起。你当然不是专家。但是跟我相比,你至少还知道地雷有不同的类型,而且价钱也不同。估计你也知道不同类型地雷的不同价格,因为大街上的人都知道。更多的我也没想知道。”

“我会把事情重新处理好的。我有能力做到。”他大叫了起来,血从金属拆信刀的边上涌了出来,黑黑的,“你们认识我!我也认识你们!我的家人在你们手上!”

“我的杯子空了。”隔了好长一段时间,里萨说。卡尔把自己一点没碰的杯子推到了对面。里萨喝了一口,说:“现在杯子又空了。”

“就是现在这样你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卡尔试着给酒吧服务员做了一个要续杯的手势,但酒吧服务员还是一动不动,直到里萨点了头,他才理会。

“我如果说了,不会有好结果的。”

“好吧,”里萨说,“你想知道点什么,那我就告诉你点什么。因为你给我付了酒钱。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因为这是路人皆知的事情。你是要地雷中的极品,地雷中的劳斯莱斯?南斯拉夫产品?”

“在哪里!”白发人怒吼了一声。

“是的。”

“我也知道在哪里。”

“或者英国的?”

“你知道是谁?”

“是的,都可以。”

“我知道是谁!”

“或者美国的?”

他号啕大哭起来。他从下面看着白发人的脸,决定继续糊弄下去。

“是的,美国的。”

“你想怎样把这件事重新处理好?”

“你想要美国的什么?南斯拉夫的不够好吗?”

“这事我会重新处理好的,我会处理好的。”

“只是价钱,反正要价钱最贵的。”

“你也许在想,这里关系到的是你的家庭。你在想,这里关系到的是你的性命这类无关紧要的事情。事情并不是这样。这里关系到的是公正。因为,有一点你不应该忘记,我是付了钱的。我不能让你这样的半瓶子醋坏了我的大事。”

“反正要价钱最贵的?”里萨愤怒地盯着卡尔。他跳起来又坐了回去。他脸上的疤痕泛着浅粉色的光。卡尔因为受不了他的目光,转开了身,而这无疑是个错误。下一秒他就躺在了吧台旁的地上。满脸疤痕的里萨用膝盖抵着他的胸,玻璃片碎了一地,酒吧服务员站在他们对面,手里拿着一个瓶颈处被打碎的瓶子。

“什么,这样不行?”白发人一把抓住拆信刀,就像抓住汽车的变速杆一样,把所有的挡都挂了一遍。

“反正!价钱!最贵的!”里萨吼道,“你真的以为,我会上了你的当?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刚进酒吧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知道警察长什么样!但你不是警察。你以为你是什么,你这个同性恋!”他掐住了卡尔的喉咙,卡尔艰难地呻吟着并试图尽量不要去反抗,“你以为,你连英国地雷和南斯拉夫地雷的区别都不知道,就能在这儿忽悠人吗?不要把我当傻瓜,因为我不傻!你一脸坏相。我认识你。我认识你这样的人。用我告诉你,你是谁吗?你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该死的知识分子,一个精神有毛病的共产主义分子,你看了太多的那些穿着高领套头毛衣的法国左翼分子写的书,现在想把什么东西炸上天。一个精神扭曲的人。我认识这样的人。你就是一个精神扭曲的人。一个业余恐怖分子。”他稍微松了些手,继续说道,“但是你的裤子里有两个蛋。你现在想要一种特别的地雷,我明确告诉你,你要是想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城里发动你个人对帝国主义的报复行动,你要是想把什么东西炸上天,我是说,你要是一根筋地只想着在这里发动什么变态的行动,把数以百计的阿拉伯人炸上天,让整个城市变成一片火海……那么,我支持你。”

“这样不行。”他抱怨了一声。

里萨的面部表情慢慢放松下来。他从卡尔身上下来,掸了掸膝盖处的灰,然后坐回到椅子上。“但是你不要骗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不要骗我。你也坐在椅子上,坐下。你很幸运,那个‘男孩’把你带到我这里来了,而不是送到其他什么白痴那里。我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骗我。明白吗?坐下吧。”

他不能说出真相。但他也不能撒谎。如果要撒谎,他则必须知道,撒什么谎。他只好咬紧牙关。

卡尔把领口的扣子重新系上,整了整头上的绷带,坐在了椅子上。他沉默着。

过了一分钟。他害怕,担心着自己的生命。他很想把什么都喊出来。但尚存的一点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不管白发人指的是什么,他都没有。他推测,他有足够的理由推测,白发人所指的一定是几天前一个叫蔡特罗伊斯的人在沙漠里开着摩托车带走的东西。他当然可以说出自己的推测,但同时则必须说明这只是自己的推测,他并不知道事情的缘由,而且他又失去了记忆。稍微逻辑地思考一下便不难得出结论,一旦他说出自己的推测,他在对手面前就会变得一文不值。就算他们相信他的话,或许正是因为他们相信了他的话,他便会变得毫无用处。而如果他们不相信他的话——这种可能性会更大一些——他说了更会让对方恼羞成怒。

“只是我不做武器买卖,所以在这一点上我帮不了你。我现在想问的是——只是纯粹的假设,因为你什么都不想要,我也什么都不卖——但是如果一个人这么急迫地想要一个地雷,为什么他不像其他人一样去埋着地雷的地方,然后挖出一个来?你知道南边在哪儿吗?就是太阳现在的地方。你去那儿,然后从每个树桩下挖出五个克莱莫地雷。”

“你承认,你侵占着本属于我的东西?”

他用一个头部动作和一个离他几张桌子远的男人打招呼。这个男人弯着上半身坐在那儿,正用嘴吸着碗里的汤。他没有胳膊。

他呜咽着。

“也许正因为如此,”卡尔说,“这是现有的最好的?”

“你承认,你有可以做交易的东西?”

“克莱莫地雷?不是。”

他大口喘着气。

“好吧。让我们假设,一个人很幸运,他把现有的最好的那个挖了出来。他想把它卖了,那么他会想拿它换多少钱?”

“你想做什么交易,我的朋友,你能交换什么?”

“两百。”

由于手被远远地钉在写字台的另一边,他站也不好站,坐又不能坐。他奇怪地蹲在那里,就好像在野地里解手那样,半趴在写字台上。

“美元?”

“不,不,这样可不好!”

“卖给你的话只要一百五。”

他伸出手来刚想跟白发人击掌,白发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用左手拿起一把金属拆信刀,以极快的动作穿透他的手掌插在写字台上。然后他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摆了摆手,意思是告诉他,千万别自己设法把拆信刀从肉里拔出来。朱利叶斯把枪对着他。

“这是什么?”

“做一笔交易,”白发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会儿喜形于色,一会儿茫然不解,“做一笔交易!”白发人看了一眼朱利叶斯,然后站起身来,友好地把手伸过写字台。

“反坦克地雷。空心装药的。磁性引爆装置。”

他思考了一下,咬着嘴唇说:“做一笔交易。”

“这是现在最贵的?”

“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里萨又开始躁动起来,他看了看周围。“你到底想要敲诈多少?一百五还不够吗?”

护身符被放回到盒子里,盒子被放回到写字台的抽屉里。

“我原以为还会有更贵重一些的。”

“现在不要哀号。谁想自以为是地唱一台大戏,就先要保护好自己的后方。可是比保护好自己的后方更好的办法是:根本就没有后方。看着我。你可以装作是甘地,也可以装作是希特勒。你谁都可以装。也可以装作是耶稣。不,亲爱的,妻子和孩子,这是最糟糕的后方了。谁都可以去那里。到了那里你就会软弱得像一块奶酪。你瞧瞧朱利叶斯。过去是所有人当中最棒的,现在却变成了多愁善感的废人。我对他说,朱利叶斯,你是怎么想的,我们该怎么做才好?朱利叶斯把那个该死的小东西脖子上的护身符扯了下来,说,怎么样,头儿?真是滑稽可笑。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蠢妇和小家伙在我们手里,如果你还在那里为发生的这些事情感到惊奇的话。但或许你过去几天里根本就不在家?”白发人拿起护身符,牵着上面的小魔鬼围着写字台跳了一圈舞,吊着假嗓子说,“他以为他可以躲起来,他真的以为。”接着又用真嗓子接着说,“可惜现在我得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朱利叶斯已经提过了。清楚了没有?”他把小魔鬼高高举了起来,“或者我们不得不把蠢妇和小东西一片一片地割下来送给你?”

“贵重?一个贵重的地雷?”

此外,他的内心回响起“肥婆”和“该死的小东西”这两个字眼,他想起了海伦。苗条的海伦,金发的海伦。白发人的那番废话给他带来的唯一感觉是厌恶。还有对自己处境的害怕。他想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几分钟前他还打算把他知道的都说出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一想到被割下肢体的可怕画面,他心里很明白,在这儿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他试着保持镇静。

里萨把脸靠近卡尔直盯着他的脸。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想太多。这家伙是个疯子。一个共产主义者。或者是一个警察协理。无论如何都是一个笨蛋,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这个男人身上看来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到底想把什么东西炸上天?

他垂着眼睛,听着白发人的训话,尽力做到不要显得无动于衷的样子。他有一个家庭?他有妻子和孩子?他们受到威胁了?他无法对他想不起来的人产生什么情感。他尝试着去想象,如果他以后恢复了记忆,想到自己最爱的人的身心受到了如此摧残,会有多么的痛苦。但这样的想法都是抽象的,就像两个月后要去看牙医一样。

“你确定,你想要一个地雷,而不是原子弹?”

“快说,你不是认识她吗,肥婆说了些什么?”

“我说不清楚我想要什么。我需要的真的只是一点儿信息……不管要多少钱。”

白发人等待着他说的那番话的作用。他不会知道,他的话没有起到任何效果,至少没有起到像对记忆正常的人那样应有的效果。

“那你现在满意了。”

白发人没有移动目光,只是把头转向朱利叶斯:“我说得不对吗?朱利叶斯,她在床上还不错?只能说是中等水平。你的印象怎么样?没错,最后射得不那么对头。你那东西要完成更重要的事情,比如站在很高的地方往‘忠诚’这个词上撒尿。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肥婆对手指这个问题说了什么?钢琴家!他想成为钢琴家。她在实际上快要到高潮的时候说:他想成为钢琴家。你想象一下,才三岁,就想成为钢琴家。难以相信,不是吗?三岁的年龄和贝多芬……没问题,我说,不过但愿他不想同时还成为约翰·克鲁伊夫。贝多芬和克鲁伊夫,这样的结合还是太罕见了。我抓住了他的一个小指头,你说,那个蠢妇会说什么?”

“这样的话制造商发不了财,对吗?”

“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使用‘肥婆’这样的字眼。我在这里并不想伤害到任何人。也许她还有其他的能耐。肥婆。顺便说一下,她在床上也实在不怎么样。”

“什么制造商?”

沉默。

“地雷制造商。”

“金子般的心!”白发人挖苦地叫道,“金子般的心!朱利叶斯有五个孩子。如果你有五个孩子的话,心肠就会很软。自动的。他还两次救过我的命。这些你当然无法知道。心肠那么软,还两次救过别人的命。这是他的养老保险。忠诚,不管对错,这是我的祖国。如果说有一种特别让我敬重的人品的话,那就是忠诚。可惜你没有这样的品质。你想知道事情的结局会怎么样吗?我来告诉你:我坐在那里,那个该死的小东西坐在我的膝盖上。然后我说,按平常的代价,我们切下左手的食指还是右手的食指?朱利叶斯说:嗷哇。接着他母亲也来了。天哪!他母亲说什么了呢?说啊,你肯定知道,他母亲会说什么?你的太太。你会跟你的太太经常沟通吧,你不是一个很重情意的人嘛。说啊,你猜,那个肥婆都说什么了?”

“在整个该死的非洲大陆都没有地雷制造商。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朱利叶斯脸红了。

“我只是问问。我觉得,哪里还有其他的什么。但是一百五……”

“看上去像是一根手指,”他继续说道,“和真的手指一模一样。而且差那么一点儿就会是真的手指了。但却不是。这根手指不是真的,你知道应该感谢谁吗?”

“哦,我的天啊。”里萨把一只手放在卡尔的肩上,说道,他的声音现在变得很小,几乎像是在卡尔的耳边耳语,“让我告诉你点什么,我的朋友。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们在这里一起喝着快乐的小酒。很明显你的大脑还没一颗豌豆大。我告诉你:我,里萨,绰号‘咔嚓咔嚓’,不做武器买卖。我这儿没有要卖的东西。但是如果你想买一颗地雷,花的钱不会超过十美元。明白了吗?其实花五美元也能买到,或者更少。反坦克地雷或者反步兵地雷,随便。只有最新的远程引爆的克莱莫地雷要十美元。最多二十美元,要是你犯傻的话。这其实不是什么克莱莫地雷,只是上面标着克莱莫的名字,但效果却和克莱莫地雷一样好。你可以用它把一辆公共汽车炸飞了。其余的都是骗你的。你明白了吗?你能用你那残废的脑袋记住这些吗?”

为了从下面看他的脸,白发人低下头。

卡尔有点泄了气。

白发人突如其来地从桌上探过身来,一把从他的手指间抢过护身符,随后马上又扔还了给他。“这是显符,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护身符?也许是为了防护我们这样的人?傻了吧。虽然你一直试图保持镇静,但你是一个蹩脚的演员。”

里萨喝光了杯中的酒。

朱利叶斯玩儿似的把枪对准了他。他努力地做出一副适宜的面部表情,一副迎合对方期待的面部表情。

“我的朋友,你要是还有什么愚蠢的问题要问,每一个答案要一杯酒作为报酬。或者五美元。回答问题需要这么多。”

“你现在觉得震惊了。”白发人说道,一边靠回到沙发椅上,露出满意的眼神,“但这样的事情事先就应该想清楚。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当过兵吗?”

他看着卡尔,卡尔看着酒吧服务员。

“不,你根本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白发人咆哮道。他弯腰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纸盒,从桌面上扔了过来。纸盒大概有半个香烟盒子那么大,上面有着某个珠宝行的镀金字样。纸盒掉在他的腿上。他迟疑地把它打开,里面是一条短的金项链和一个挂件。乍一看挂件像是一节被切下的手指:手指的大小,手指的颜色。但实际上只是一段蜡黄色的经过雕琢的木头,上面有两个血红色的斑点。背面因使用时间久了而磨损得很厉害,但还是能认出这是一张木刻的魔鬼的脸,红点就是它的兽角。他不知所措地把这个护身符拿在手指间转来转去。

“好吧,”卡尔说道,“我再问点儿什么别的。或许你碰巧知道,这附近是不是有座矿井?”

十秒钟。

里萨不语。他把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用小手指微微指了一下桌子。

应该做出一副知情的还是一副不知情的尴尬表情?他犹豫不定。作出这个决定他觉得有点难。

卡尔从兜里掏出钱,把纸币放了一排。他付了到现在为止的酒钱,还剩下三张五美元的纸币。他把其中的一张往前推了推。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

“你知道这附近有座矿井吗?”他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白发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手扒拉去了球拍弦线上的几根草叶和几个土块。然后把球拍往身后一递,朱利叶斯一下子跳了起来,从他手里接了过来。

“什么样的矿井?”

“我给你提个问题。或者我们也可以从头来。我们是用‘你’相称吗?或者还是用‘您’?帮我定个主意吧,小男人。我用‘你’称呼,你不会介意吧?那好,你是不是能够想象,在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随便一座矿井。”

白发人在他面前弯下腰,用羽毛球拍敲了敲他头上的绷带。伤口里发出一种非常难听的声音。

“随便一座矿井?”里萨的声调慢慢在升高,“你想知道,这儿是不是有座什么矿井?你为什么想知道?你是想用一个你并不想买的随便什么地雷,来炸毁一座你都不知道是不是存在的随便什么矿井?”

“两条小香肠(两个无足轻重的人)。这是我的话,或者不是我的话?两条小香肠!我们该感到高兴才对,该赞美仁慈的上帝,这些小香肠落到了我们手里。现在又来了这么一个。”

“我觉得这两者没有什么关系。地雷和矿井没有什么关系。”

“你的胆子可真大。”他说,停顿了好长时间,他又接着说道,“看来我们是低估了某个人。”他的法语带着某种说不清的口音。

“除了这两个都叫作Mine。”

白发人坐到了转椅上,和朱利叶斯交换了一下眼神,微笑着。他一句话不说,沉闷了很长时间,直到缄默不语眼看就要失去效用。

“是,但这是一个巧合。”

他张开嘴,想提一个问题。但朱利叶斯微微抬了抬枪口,他闭上了嘴。他理了理头上的绷带,伤口有点儿疼痛。从花园里传来说话声和笑声。半个小时过去了。护墙板上的一扇门被打开,一个满头白发容光焕发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短裤,手上拿着一个羽毛球拍。从他湿透了的T恤衫的下摆凸出一堆赘肉。他的腿看上去要比手臂短。他的脸若按十九世纪的相貌标准来衡量的话可以称得上是乐天派的典型代表。他的着装、身体、动作和周围的环境给人的总体感觉是:在这个人的人生经历中,没有任何东西是天上掉下来的,而他却从来没有为生活的艰难忧愁过。

“这是一个巧合?什么是一个巧合?”

那个自称是朱利叶斯的人推着他上了楼梯,进入了楼上的一个房间。那个人剪去了套在他头上的麻袋,把他按在了一把皮椅上。皮椅正对面是一张结实硕大的写字台。桌上摆放着金色的书写用具。房间的墙壁是深色的护墙板。裸体女人的油画画像和布满笨拙方块和圆圈的现代艺术画并排挂在那里。朱利叶斯在屋角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写字台后面的那张用铁架和真皮做成的沙发转椅空着。

“这两个的名字一样。我只是想问……”

他们走进了一个巨型的大厅。看上去就像在美国电影里那样,带着石头扶手的宽大楼梯,到处都是童话般的石膏花饰,金碧辉煌。一面巨大的水晶玻璃镜子里可以看到两个穿着黑色西服的健壮男人站在一扇开着的门里。他们中间站着一个身材瘦削的人,一只手被拖在背后,鼻子里流着血,头上的白色风帽就像高耸的厨师帽一样,一直盖到眼睛上面。几个有血有肉的和几个石头雕成的青年男女一起,站在一个发出潺潺流水声的喷泉周围。女的都穿着轻薄的裙子。他们看了一眼门的方向,很快又把眼神收了回来。

“什么时候这两个变成了巧合,就像它们的名字一样?含义是地雷的Mine和含义是矿井的Mine。你觉得这是个巧合?你也并不是一个浑蛋知识分子,是不是?”

“朱利叶斯。”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什么知识分子。是你说的。”

一个男人按了一下门铃。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问了一句外面是谁。

里萨咧嘴笑着,就好像他的两排牙齿之间放了把刀。他重又靠回椅背,双手握着桌子边,说道:“你为什么觉得,Mine叫作Mine?”

当他还在那里拼命地拉扯着套在头上的麻袋时,行李箱又打开了。隐隐约约他看到两个男人,抓住他的脚和胳膊肘把他抬了起来。第三个人坐在方向盘的后面,必须把头使劲往后抬起才能看到他。带枪的男人,黑色的汽车。一条铺着白色石子的路,绿色的草坪后面是一栋高大的别墅,花园周围是一人多高的围墙。墙的外面是一条很热闹的大街,一片嘈杂,声音离得很近。他们只是把他的一只手臂转到背后,除此之外既没有把他捆住也没有堵上他的嘴。他们大概没有想到他会大呼救命。那些男人的举动给人的印象是,他们似乎并不是因为疏忽才没有想到这一层可能。他没有叫喊。他的鼻子里流出了血。

这是一个卡尔至今为止还没有想到过的问题。

汽车开了不到五分钟。一路上他使劲拽着套在头上的东西,从下巴和嘴巴一直扯到了鼻根,接着就再也推不上去了。那东西卡在了眼睛上。

“好好想一想,”里萨说,“如果你自己想出来,你就省了五美元。为什么地雷叫Mine,矿井也叫Mine?”

他低垂着头穿过小巷。绝望笼罩着他。两个身着深色西装的男人从一辆停放的轿车里下来,尾随着他。他故意错拐了两个弯。当他再次发现那两个男人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他们把一只麻袋倒扣在他的头上,再用一根麻绳系在他的脖子上。还好他的指尖紧紧地抓住了麻绳的下面。同时他觉察到,他的双脚被抬了起来。他蹬着脚尽力挣扎着,却忘记了叫喊。他的肩膀撞到了金属物体上,一阵失重的状态后,他被狠狠地扔到了地上。橡胶的气味,汽车行李箱的盖子,沉闷的声响。马达发动了。

“我猜想是因为在矿井中需要用爆炸材料引爆。要炸岩石就需要地雷。所以矿井和地雷同名,都叫Mine。”

“平顶别墅581d号,和您认识的一位夫人在一起。”

“你猜想,但是你的猜想是错的。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矿井的?从铜器时代起。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炸药的?”

“以前没有吗?您以前并不认识我?”

“那就是和我刚才说的正好相反,”卡尔说道,“矿井先被称作Mine。当炸药发明后,被用于引爆矿井。地雷不知怎么就这样也被引申叫成了Mine。”

“昨天。”看门人确认。

“啊,是引申的名字。就这样!原来这么简单。但是会爆炸的东西,首先会用在什么地方?不是在矿山,而是在战场上。你还要继续猜想,还是出钱?”显而易见,里萨很乐于扮演老师的角色。

当他拿着满满的一包买好的东西快要回到平顶别墅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十分焦虑。他一路跑回酒店,问看门人,是否曾经见到过他。

卡尔想了想。就这样过了几分钟。然后他用食指把中间的一张纸币向前推了推。

手上拿着一个印有向日葵图案的塑料袋,他出门去买东西。商店就在喜来登大酒店的旁边,往山上走大约三百米。前一天他已经跟海伦走过一次,现在是他第一次独自走这条路。街上那么多的陌生人,他不知如何应对。如果他们对他报以微笑,他会担心他们是认出了他。如果他们看着他却不笑,更会使他感到不安。一个穿着胶布雨衣的男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那人经过他身边时站住了,还转过身来。喜来登的看门人跟他打招呼就像对一个老熟人一样。一个独眼的妇人向他伸出手来。

“你并不知道。”里萨满意地向酒吧服务员招了招手,让他把杯子里重新添上酒,“不过战场是正确的。战争。在被包围的情况下,也就是围击战。过去包围一座城堡,我说的是中世纪的时候……如果想要攻克一座城堡,他们怎么办呢?首先是挖沟,然后七拐八拐地接近城墙,这样做不会被敌人发现。当接近城墙的时候,往地底下接着挖。是谁在地底下挖呢?当然是专业人士,矿工。他们挖好了地道,到处用木桩撑好,等到了城堡地底下的时候,他们把木头点着了,然后跑出来。坑道塌了,上面的城堡也完蛋了。所以说坑道或者说现在的矿井叫作Mine。炸药是很久之后才投入使用的,因为效果更好。当然没有炸药也成。”

——希罗多德(古希腊作家)

“哦。”

他们结盟了:他们互相从对方的手里吸吮着水分。当他们再也没有任何可喝的东西的时候,他们从地上捧起尘土舔食干净。

“为了回答你的问题——不,我并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矿山。这里的山没有任何价值。你还要把你最后的五美元也浪费掉吗?还是今天就到此为止?”

第二十六章 魔鬼

卡尔想了很久,弹了弹最后剩下的这张纸币,说道:“请不要打我。但是你会不会碰巧知道,这附近或许有座旧时留下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