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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绿洲

他被扔回屋子里,又被按在墙上。这是一个强壮的黑色的身体。比他高出整整一头。穿着一件西非人的彩色长袍,手臂像拖拉机轮胎那么粗。这是一个女人。她跟她瘦弱的同行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但不难看出她们操持的是同一个职业。黑女人用一只手抵着卡尔的喉咙,大声叫道:“他对你做什么了,宝贝儿?他都对你做什么了?这个凶恶的男人!”

往前一看:迎面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她拉着卡尔的头发把他往下按住,老练地用膝盖连连撞击着他的脸。他感觉到后脑壳的伤口又裂开了,一下子栽倒在地上。非洲女人一跃而起直接砸在他的身上,最起码有三百斤。吸毒的女孩在旁边用手背擦去了嘴边的血,挥舞着一根桌腿。桌腿第一下砸在卡尔的肩上,第二下还是在肩上,接着的一下直接打在他的脸上。他试着在黑女人身体的重压下转过身来。他的衬衣被绞在头上。他的嘴里有一股热热的钢铁的味道。灵巧的手在他的口袋里摸索着。他失去了知觉。当他重又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街边的排水沟里。到喜来登大酒店本来步行只要十来分钟,可是他花了近一个小时。

回头一看:一片血肉模糊的惨象。

第四十八章 奥卡姆的剃刀定律

她发出的叫喊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的声音。她将他一把推开,用舌头在地上吧唧吧唧地舔着,想把渗进楼板缝隙的最后那几滴都舔干净。卡尔恍恍惚惚地跑到了过道上。

我喜欢马,但却在这里骑着驴子。

接着他突然倒下了,倒在她的面前。她扑到他身上,把他拉住不放,她在地上打着滚。第二个注射液瓶子早就从他手上掉了下来,只是女孩没有发现,还在他空着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他用胳膊肘往她脸上打去,他使劲想挣开她。瓶子在他身后的地上“咔嚓”一下碎了。

——格哈特·邦恩

他一下子蒙了。他的目光不知投向什么地方。蔡特罗伊斯。

他没有作任何解释,拖着脚步吧嗒吧嗒地从海伦身边走过径直进了别墅。他边走边把衬衣和百慕大裤子脱了,在浴室里打开了淋浴。差不多有二十分钟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暖暖的水柱下。他边用毛巾擦干身子,边向床那边走去,随手把毛巾扔在地上,一头倒在了床垫上。

“你想知道蔡特罗伊斯在干什么?我告诉你,他正在做什么。他站在门口,不把那玩意儿给我。我是付了钱的!我已经付了钱,你这个下流坯!我往你嘴里撒了尿,你这个浑蛋。我都跟你上了一百次床了,我受够了你那些该死的游戏。这玩意儿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这不会是真的吧?”海伦说,“你没有把笔芯弄丢了吧?”

他看到她蜷缩在地上,把玻璃碎片从舌头上拔下,一边大笑着,嘴唇之间满是鲜血。

“我是蔡特罗伊斯。”

“你想知道蔡特罗伊斯在做什么?”她在他身后大声叫道。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她狂跳着,怒吼着。卡尔渐渐明白,她其实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认识他,她谁都不认识。她只是在街上用随便一个名字叫住了他,他就像这个世界上最愚笨的嫖客一样,竟然会相信了。带着最后的一点同情心,他拿出一张票子扔给了她,随后往门外走去。

“不。我不知道。”

“他在什么地方?他在做什么?你为什么不回答?”

她继续问着,他回答得有气无力、语无伦次。他把被子拉过头顶,睡着了。

“把另一个给我!”

他醒来的时候,周围漆黑一片。他心跳得很厉害,就好像他一刻也没有睡着过那样。但闹钟告诉他,时间已经快到半夜。他用手往四周摸了一遍,床的另一半是空的。门的四周露出四边形的一点灯光。海伦在旁边的屋子里,金色的头发盘在上面,站在顶灯耀眼的光照下。她的面前是一架电话机和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她的手里拿着一本记事本,当卡尔走进屋里的时候,她迅速把本子合上了。电视机开着,但没有声音。

“你认识蔡特罗伊斯吗?”

他们俩面对面地坐着,好长时间里一言不发。接着海伦把电视机关了,又一次轻声地重复了先前已经提出过的问题,他是不是真的找到了笔芯然后又丢了。卡尔说:“我不是蔡特罗伊斯。”

“操你妈的!”

“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把上衣放在一边?”

“那你现在认识我了吧?”

“肯定不是我。”

病态。这是她第三次这么说了。她这是什么意思?这只是一句简单的骂人话,或者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她在接受治疗?他是她的心理医生?或者他是全市闻名的疯子,她是受害者?但是无论他问什么,得不到任何的回答。最后他试着把一个针剂瓶子掉在了地上,玻璃碎片四溅。一声绝望的叫喊。女孩趴在地上,用舌头舔着液体和玻璃碎片。

“你为什么不去追那几个小学生?”

“你这病态的猪猡!你这下流的东西。”

“我去追了!但那个女人精神完全错乱了。她不认识我,她只是随便模仿着叫了个名字。”

“你上次什么时候见到的蔡特罗伊斯?”

“那些小孩儿是什么样子的?”

“你这头猪。”

“她想从我这儿得到吗啡。”

“我有两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另外一个瓶子,“如果你不认识我,那你认识我的同伙吗?”

“我在问你。”

她抽噎着。

“什么?”

“可以给你,”他看了看瓶子上几乎无法辨认的文字,说道,“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认不认识我?”

“那些小孩儿长什么样?”

“给我吗啡!”她吼叫着,一下摔倒在地,做着自我贬损的动作,就像一个三岁孩子一样。

“他们长什么样,谁会对此感兴趣?”

她尖叫着,声音就像消防车的汽笛。她吊在他的脖子上,用她小小的拳头使劲捶打着他的后背。她的胸部突然顶到了他的下巴,一股女人的汗水、绝望和呕吐物的味道。也许是因为这股气味,也许是因为身体贴近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她很自然地让任何交谈都成为了不可能的事情,他突然觉得,这个女人有可能跟他关系很近,而他并不愿意这样。最糟糕的情况无过于她是他过去的情人。同时他又觉得,她其实并不认识他。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就是疯了,一个被毒品烧坏了脑子的妓女,既不认识他也不认识他的什么同伙,她叫任何一个嫖客“查理”,想求得一点毒品。也许查理是当地嫖客常用的名字?她刚才是不是说了查理?也许她刚才一开始说的就是谢里?

他继续这样说着,重复着最后说的那几句话。他开始时没有发现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海伦的声音里突然出现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语气。她一再地打断他的话,完全没有了前几天的镇静和放松。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情,她的变化一方面来说是可以理解的,但另一方面卡尔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她态度变化似乎应该还有其他的原因。她的问题提得很快而且很尖锐,听上去就像是在审讯一样。她感兴趣的仅仅是他是怎么找到笔芯的,后来在什么状况下又把笔芯给弄丢了。而卡尔则固执地反复讲述着妓女的故事。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总觉得,海伦应该跟他一样急于弄清他的身份,但现在看来显然并不是这样。有几个小学生?他们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他为什么没有等在盐工区?荒芜区,什么荒芜区?清理浪潮?什么样的金属壳体?两个中间有焊缝的壳体?在一支刻着Szewczuk的圆珠笔里?他确定是Szewczuk吗?那黄色的奔驰车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在什么地方?他在干什么?”

“对此我毫无兴趣,”卡尔筋疲力尽地说道,“我感兴趣的是,我想知道我是谁。对金属壳体我不感兴趣,对所谓的家人我不感兴趣。我唯一感兴趣的是,我究竟是谁。”

“你这个病态的猪猡。”

“我感兴趣的是,一样对你的生活、你的身份、你的一切都至关重要的东西,怎么就能让几个小孩儿给偷了。”海伦看上去已经完全没有了耐心。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卡尔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他们两个就这样答非所问地说了几分钟后,海伦建议,把身份和笔芯这两个话题分开来讲。虽然她认为笔芯重要得多……但如果他一定要先讲身份,那就请便。

“你认识蔡特罗伊斯吗?”

卡尔没有回答。

“你这个下流的东西。”

“你那小个子妓女,”海伦说,“讲啊。”

“可以给你……就算你不知道。但你要回答我。你认识我吗?”

“你先说呗。”

“给我!”她蹦跳着去抓他的手臂,像水手那样地骂着脏话,她抓扯着他的衣服。最后她试着抓住他的身体往上爬,眼睛一直盯着他手上攥着的东西。

海伦摇了摇头转过身去。卡尔知道自己有点孩子气,咬着嘴唇不说话。

“回答。”

在黑色的电视屏幕上倒映出他俩并排坐着的身影。过了一会儿,卡尔抓起了海伦的手,但她把手抽了回来。

她麻木不仁地看了他一会儿,接着突然向他冲过来。她轻飘飘的身体撞在他身上又弹了回去。他拿着针剂瓶子的手臂往上高举着。

“说吧。”

“简单的问题,简单的回答。他在哪儿?”

“但我能说的都说了呀!只是这完全不可能。蔡特罗伊斯是骑着摩托车进沙漠的。我不是蔡特罗伊斯。那个女孩搞错了。”

她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或者,如果她不认识他,为什么就不直说呢?他抬起她的下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吗啡针剂瓶子,看着女孩的反应。

“或者是那四个男人搞错了。”

“你这个病态的浑蛋。”

“怎么会呢?你是没有看到那女孩。”卡尔又一次详细地讲述了跟那个患了毒瘾的女孩见面的情况。他努力想尽量把女孩精神错乱的样子描绘得生动一些。但海伦打断了他的话,说:“她想从你那里得到吗啡。你身边又正好有吗啡。难道这是偶然的吗?”

“你知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卡尔没有回答。

她呜咽着。

“你跟她说了你身边有什么东西,还是她问你的?”

他把双手插在百慕大裤子的口袋里,一字一顿地说:“你认不认识蔡特罗伊斯?”

“她问的。”

“打我吧,你可以打我,打多重都行。我可以在你肚子上拉屎,我可以帮你吹箫,吹得你爽得不行。你叫我做什么都行。”

“她具体怎么问的?”

“蔡特罗伊斯。”

“问……东西。问我是否有什么东西。然后我就把注射液的小瓶子拿了出来。她想要,然后她就说了吗啡。”

“见到谁?”

“你没有提到吗啡?”

“你上次是什么时候见到的他?”

“没有。”

“你躺下,我坐在你的脸上,往你嘴里撒尿。”

“瓶子上写得很清楚是吗啡吗?”

他往后退了一步。

“没有。上面写着字,但是很不清楚。”

“是不是要我往你嘴里撒尿?”她用一个手指在他的嘴唇中间往里捅着。

“也就是说她不可能看到瓶子上的字。”

“回答我。”

“没有看到。但不是吗啡又可能是其他什么东西呢?”

“什么?”

“可卡因。化妆品。食盐溶液。”

卡尔站在门边,手握着把手,又提了几个问题,但毫无用处。他听到的,只有无休止的骂人脏话。卡尔放下门把手,想再作最后一次努力。他用尽量不经意的口气问道:“你上次是什么时候见到蔡特罗伊斯的?”

“她是猜的。她对毒品一定很了解。”

“你这个下流的东西。”

“如果我可以来总结一下的话:那个在街上用查理这个名字跟你打招呼的女孩儿,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东西。正好你有那样东西。接着她就说吗啡,你有的正好也是吗啡。你真的认为,她不认识你吗?”

“你说的是什么同伙?”

“我……”

“你想要三人游戏?我这就去叫蒂蒂。”

“她一直在破口大骂,而不回答你的问题,虽然你答应,如果她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就会把针剂给她。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什么同伙?”

“因为她非常愚蠢。”

她还在叫喊着。她不安的眼神,她不解的、绝望的表情……不,她不认识他。一个迷惘的、犯上毒瘾的街头女孩。卡尔抓向门把手。女孩大叫了一声:“站住,你这个连狗屎都不如的!你现在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如果你和你的浑蛋同伙没办法的话……”

“这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是,你的问题太过愚蠢。我是说,你一直就在问你的名字、你是谁。你去问别人‘我叫什么名字’,不会有多少人能够简简单单地回答出来。然后你还去问蔡特罗伊斯怎么样。你问了她一百遍,她是否认识蔡特罗伊斯,他在哪儿,她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看到他的……如果是我,我也会骂你神经病。难道不是吗?你会怎么说?……你认识海伦吗?回答。你认识海伦吗?海伦·格立泽?你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看到她的?她在哪儿?她在做什么?回答。小男人。”

“我不想从你那儿得到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你认识我吗?”

卡尔听着海伦的话,早就把头埋在交叉的两臂里了。他现在也没把头抬起来,只是叹了口气说:“但仓库里的四个男人,我没有听错。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说,蔡特罗伊斯跑到沙漠里去了。蔡特罗伊斯骑着摩托车跑到沙漠里去了。他们虽然离我有一段距离,但我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一定有那玩意儿!”她兴奋地尖叫着。

“那你再说一遍,他们究竟说什么了。”

她拽着他的裤子。他紧紧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动。

“这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蔡特罗伊斯开车进了沙漠。他们找到了很多钱……他们用千斤顶把一个人的脑袋砸开了花。”

“我也可以叫你阿尔封斯。或者拉施德。我的将军,我帮你吹箫吧。”

“一个人?”

“你刚才叫我查理。”

“是的。”

“你是想要玩心理折磨那类的游戏?”

“他们说,他们砸破了一个人的脑袋?”

“你认识我吗?”

“那个人。”

“你有没有?”

“那个人?”

“我们认识吗?”卡尔又问了一遍,虽然他现在相当确定,他们并不认识。

“是的。”

她拍了拍他的裤子口袋,在围观人群的起哄声中抓了一下他的裤裆。他一下子往后跳了一步。她抓住他走进了下一栋房子。走过一个很长的过道来到楼下一间很小的屋子。地上有一个床垫,没有床套。对廷迪尔玛那个幼稚女人的回忆瞬间消失了。突然间女孩好像失去了所有的热情,她站在屋子中央,浑身颤抖着。

“他们还说了为什么砸破那个人的脑袋了吗?”

“我没钱。”

“没有。或者是说了。当第四个人来的时候,他们说,那个人在仓库里。他们想从那个人嘴里知道,蔡特罗伊斯去了哪儿。但是他没告诉他们……然后他们就用千斤顶砸破了他的脑袋。”

几个行人站住了,大笑着。对面咖啡馆的几个男人站起身来,为的是能够看得清楚些。几丈远的十字街口,卡尔看到有两个穿制服的人。形势看上去不大妙。那个女孩还在说着侮辱他的骂人话,一边把他推开,一边继续希望他能接受她的服务。

海伦站了起来,到厨房里打开了柜子和抽屉,同时还问了卡尔几个问题。她问了那个老农的情况,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她问了老农的两个儿子,问了箱子的颜色,问了仓库阁楼窗户的位置。问了阁楼地板那个缺口的形状和大小,问了滑轮装置的构造、离地面的高度、轮子的数量、铁链的长度、梯子的重量等等。

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开,接着继续出口大骂。

她拿着纸和笔回到屋里,在桌上推到卡尔跟前,说:“把平面图画下来,整座仓库和旁边的棚屋……还有上面的窗户要仔细画出来。还有大门。你醒来的时候躺着的位置……是的。在这个地方?你当时是躺在这个地方,脑袋向这里?这里是那个板墙的缺口,你从那里看过来可以看到这里?”

“为什么你叫我查理?”

海伦把平面图转了九十度角,从卡尔手里拿过笔,在卡尔打了叉的地方画了一个小人,卡尔在那个地方手里拿着把木头枪仰面躺着醒了过来。她仔细看了一会儿平面图,然后又加上了方位。

“我说的就是个问句。”

“那四个男人是在这个地方吗?”

“我说的是一个问句。”

她在仓库边上画了四个小人,在一个人的手上画了一条线,代表他手上拿着的千斤顶。另外一个小人离开一段距离蹲在吉普车上。

“是不是要我帮你吹箫?”

“吉普车是从这个方向开过来的,是不是?廷迪尔玛的方向。他们跟在你后面,也就是说,很有可能你也是从廷迪尔玛来的。不管啦。但是他们在这里和绿洲之间的某个地方找到了装钱的箱子或者是散落在地上的钱,这让他们耽误了时间,所以他们没有直接跟在你后面,而是拉开了一段距离。”

“我们认识?”他不确定地说。

“是,然后呢?”

从她的手势和举止,卡尔不能确定她是一个妓女、一个精神病人,还是又一个花痴。

“等等。”

她向他伸出了手,他往后退了一步。

“改变不了的事实是,我不是蔡特罗伊斯。”

“我说的是笨蛋。浑蛋。查理,谢里,你这个烂屎堆。宝贝儿,你有那玩意儿吗?”

“我觉得,我明白了。”海伦又一次仔细看着平面图,然后看着卡尔,“你当时不是穿了一件长袍嘛,是不是?在你的西装外面。逃跑的时候你把西装脱了。那件长袍是不是正好也是白色的?”

“你刚才说了查理这个名字。”

他点了点头。

“笨蛋!你这个笨蛋。”她离开了靠着的墙壁。

“那四个男人也穿着白色的长袍。那个老农穿的是一件脏兮兮的白色长袍,被滑轮砸死的那个人也穿着白色长袍。让我猜一下:那个骑着摩托车跑了的人穿的也是白色长袍。”

“再之前。”

“这完全是推测。但没用的,你没办法把事情搞清楚……”

“我说,浑蛋。”

“等一等。你是在那几个人的追踪下跑到仓库里来的。你在这里,他们在那里,现在的问题是,他们看到了什么?他们从远处看到,有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人逃进了仓库,过了不一会儿有一个人骑着摩托车从仓库里又开了出来。这个人黑色的头发,穿着白色的长袍,就像他们的兄弟一样。他们当然就会想,你就是蔡特罗伊斯。”

“你刚才说什么?”他后退了几步,问道。这时他才发现,这个女人有多年轻。顶多十六岁。小臂上满是流血的疤痕,脸上脖子上到处都是溃疡。

“这样分析没用的。”

一根柱子后面,有一个瘦弱的女人靠在墙上。一张受尽蹂躏的脸。她的叫喊声跟她靠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姿势形成了一种很奇怪的对照。

“我还没说完呢。”

“站住,你这个笨蛋,你这个浑蛋!嗨!”

“这样分析没用的。因为他们砸破了我的脑袋,正因为他们砸破了我的脑袋,所以他们一定知道,我不可能是骑着摩托车跑了的那个人。”

他转身看了看,没看见任何人。

“你怎么知道,他们砸破了你的脑袋?”

“嗨,查理。”

“你在说笑话吧?”

本来就很狭窄的小巷里,一辆运水果的平板车在他前面挡住了去路。旁边有人在叫卖鞋子。他听到身后有一个沙哑的声音。

“他们说,他们砸破了那个人的脑袋。”

不,笔芯肯定再也找不回来了。卡尔知道。他也不可能找到蔡特罗伊斯。而且除了海伦以外,没有一个他可以信任的人。就在他费力地走向喜来登大酒店的路上,他在考虑,尽管很讨厌考克罗夫特博士,但是否还是应该再去博士的诊所看看。

“是的,那个人!但不是蔡特罗伊斯。”

他沿着海港码头跌跌撞撞地走着。他坐在系缆绳的柱子上,看着离开码头的船只慢慢远去。我的生活,他在想。一个男孩在他面前站住了,往空中吐出了一口褐色的浓痰,然后饶有兴致地看着浓痰落地,就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看到过地球引力的作用,或者是相信这一次地球引力有可能会失去作用。卡尔向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问他是不是在这儿上学,如果是的话,具体上的是哪所学校。男孩大笑起来。他做着方块形的手势。他是聋哑人。

“我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弗洛伊德

卡尔一脸的不明白。

按照原始民族的看法,名字是一个人个性的重要组成部分。知道了一个人或一个生命的名字,某种程度上就有了主宰名字所有人的权力。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忘了,”海伦说,“但是你不是唯一一个在仓库里被砸破脑袋的人。”

第四十七章 谢里

她在阁楼楼板的缺口处画了一个小人。

连续几个小时,卡尔一直在荒芜区继而在盐工区东奔西跑,直到深夜。他愿意用很多钱换回他的上衣。大家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疯子一样,耸耸肩表示无可奉告。海伦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到现在也不见踪影。在盐工区最东头虽然也有几间棚屋,但那里没有宽阔的大街,没有带电话的棚屋,没有一样符合他的描述的东西。如果海伦试着在这里找寻他,一定早就放弃了。夜幕下,卡尔倒在一个垃圾堆旁。两只狗在他身上嗅来嗅去。他从百慕大裤子的口袋里拿出吗啡注射剂的瓶子,对着光线看了看,心里不确定,自杀的话这点剂量是不是够。

“但这个人是被我打死的!用滑轮。”

卡尔跑了出来,或者说试着想跑出来。店主抓住他的胳膊。哦,还没付账。他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四处看了看他的运动上衣。他的上衣不见了。他盯着店主。店主摊开手掌。街上有两个满头大汗的男人。荒芜区的白铁皮屋顶上,午间的热浪像铅一样沉重,空中回响着小学生合唱团的歌声。尖叫的小学生,快乐的小学生,手里拿着一件黄色的女式上衣奔跑着的小学生。之前他们沮丧地看到衣服里除了一支廉价的圆珠笔之外一无所有。

“你怎么知道?你说过,那个缺口离地面有大约六米、四米或者五米,然后滑轮在缺口上方大约两米的地方,而铁链要绕过好几个轮子。这样的话声音一定会很响,对不对?或者你想说一点声音都没有?不是吧。当你用梯子撞到滑轮的时候,它开始滑动有多快?”

电话几分钟时间里毫无动静,接着传来电话接线员的声音,告诉卡尔,平顶别墅581d号没人接电话。

“这样,”卡尔把手掌往下按着,“一开始很慢,接着开始滑动,然后这样。”

20世纪50年代的时候,推土机第一次在塔吉特周围一大片贫民窟的土坯房和白铁皮棚屋中间打开了一条通道,在城市北边的末端划出了一块地方,和盐工区隔开。这一措施后来被叫作第一波清理浪潮。自那以后,盐工区和荒芜区的居民就像两支结仇的足球队一样。虽然两地之间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两地人说的显然还是同一种语言,虽然两地人的生活环境都是同样地肮脏。但就是因为中间隔了一个好几公里宽的通道,两地人都特别爱强调,即便都是生活在污秽之中,那也是别样的污秽。荒芜区的人之所以自负并拥有如此的优越感,是因为有一天在居住区的边上敷设了输电电线,甚至还有电话线,他们马上就把电线和电话线接到了自己的居住区内。这使得荒芜区在很短的时间内在文明发展的道路上往前跨了一大步。此后这里的居民自然有了存在的合法性,没有遭受第二波至第四波清理浪潮的侵袭。而他们在城市南部贫民窟里的难兄难弟们却愈加沉沦在水深火热之中。

“然后你相信,六米远的距离下面有一个人,虽然滑轮下滑的声音很大,但他就像在看慢镜头那样等着滑轮砸到他的头上?”海伦在缺口以及那个小人的脑袋周围画上了铁链当当的响声,“他肯定会往上看。如果那里站着个人,他一定会往上看。如果你问我的话,这个人如果没有往上看的话,只有三种可能。一,他是个聋子。这有可能,但难以想象。二,他睡着了。但你在这之前就闹出过很大的动静,所以这也不大可信。第三种可能,这个人之前就死了。失去了知觉或者已经死了。而且是因为之前就有人用千斤顶砸破了他的脑袋。”

“快接电话!”卡尔说,“快接!”

卡尔抓了抓后脑勺。

这里是荒芜区。他在荒芜区。

“你仔细瞧瞧你的伤口。你知道什么是千斤顶吗?如果真有人用千斤顶砸了你的脑袋,你的脑袋早就成一团烂泥了。你的伤口只是一个轻微的裂伤,如果是千斤顶的话,肯定都没擦着你一下。”

“先生!”店主生气地叫了起来,手指越过他引以为豪的家乡的棚屋指向远处。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表示他感情受到的伤害,卡尔已经一跃而起,跑到电话那里去了。他又一次让电话员接通喜来登大酒店。店主满怀狐疑地跟着他,走到他面前,举起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打了个响。电话接线员的声音:“我马上帮您接。”

她把纸又转了一下,又在离开仓库一段距离的地方画了一个骑在摩托车上的小人,然后在上面写上了蔡特罗伊斯的名字,加上了引号。

卡尔又追问了一句:“但我们这里不就是盐工区吗?”

卡尔一声不吭。

店主耸了耸肩,又抓起一把石头扔了过去,眉宇间一副凶相。

“如果你问我的话,这完全符合逻辑,”海伦说,“当然我不能保证百分之一百地正确,但如果有好几种可能的话,一般都会选择最简单的。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奥卡姆的剃刀定律。第一我并不认为你听错了那几个男人讲的话。第二我不相信你听错了那个女孩说的话。我以为一共有三个方面的人。”

“不,你说该死的……该死的盐工区?”

她把纸上的三组人按顺序画上了圆圈:“你是第一组。追踪你的人是第二组。老农的一家是第三组。一个老汉加上他的两个儿子。同不同意?我觉得,那个时候只有他的两个儿子在仓库里。也许老汉也在,但两个儿子肯定在。一个是被滑轮砸中的儿子,另一个是骑着摩托车逃走的儿子。现在你来了,那几个男人在追你,你逃跑到了这里。然后你手持一把看上去像冲锋枪一样的东西冲进了一个像酿造厂一样的地方。我假设,你遇到了不那么热情的接待。你很着急,因为后面有人在追你。那两个儿子也很着急,因为那是个非法的酿造厂,而且你手上挥动着一把枪,而这把枪,就像你说过的那样,就算近看也可以乱真。仓库里的光线好不好?那里很暗。你手里拿着一把AK-47。不管你对他们说了一些什么,他们都明白自己遇到麻烦了。也许你求他们能够帮帮你,也许你甚至威胁他们了。也许他们看到追踪你的人越来越近,他们还以为这是你的同伙,所以他们出于防卫从后面砸了你一下。他们把带着轻微裂伤的你抬到了阁楼上……或许是你自己爬上来的,他们在阁楼上才抓住了你,给了你一下。无所谓啦。现在他们真的陷入了恐慌。砸破了一个人的脑袋,另有三个人正在逼近。所以一个儿子骑上摩托跑进了沙漠。也许是为了找人来帮忙,也许只是想逃跑。无所谓啦。当追踪你的人到达仓库的时候,那里只有另一个儿子。他们问他蔡特罗伊斯跑哪儿去了,他没回答。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为此他们用千斤顶砸破了他的脑袋,就像他们此后自豪地告诉第四个人的那样。当你失去知觉躺在阁楼上的时候,那个骑着摩托车跑了的人实际上是救了你的命。因为他们继续追那个人去了。也许他们抓住了他,在这里后面的什么地方。这时他们才发现抓错了人,所以他们又折了回来找你。但这个时候蔡特罗伊斯先生已经开溜了。最后那个老汉的结论是,一个儿子被打死了,一个儿子失踪了。这样,所有的谜都可以解开了。”

“让他们滚开。”

海伦喝了最后一口咖啡,走到厨房里,想再烧一壶。

“你刚才对他们说什么了?”

卡尔一脸迷惘地看着那张平面图,海伦在上面画满了箭头和叉叉。

“什么意思?”

“那么那支木头枪是怎么一回事儿呢?我为什么要拿着一把木头枪在沙漠里乱跑?”

卡尔看着店主,问道:“你说什么?”

“我建议,这个问题你最好还是问一下你自己。”

诗集合上了,一个男孩跳到卡尔身边,大声喊叫着问他要钱。店主走了出来,挥舞抹布抽打着这些捣乱的小孩。他说这帮孩子是打扰他客人的脏鬼,是渣滓,是该死的盐工区孵化出来的一群该死的小浑蛋。孩子们一哄而散,并不忘在那里做着怪脸。店主抓起一把小石子向他们扔去。

卡尔试着在脑子里把所有事情再过一遍。他数了数海伦画的小人,他拿起圆珠笔,读着上面刻着的“喜来登”字样。海伦一一驳回他的异议的那股自信和轻松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同时也让他觉得更加没有头绪。他觉得按时间顺序把这一切都想象出来就已经够难的了。海伦怎么能够如此毫不费力地把那么多的拼图板组合起来?她真的行吗?他觉得有责任找出其中的破绽。他手指着平面图上表示他的那个小人,说:“我在阿狄尔·巴斯尔那里的时候,他说的是两个男人。”他没用小香肠这个词,“两个男人,我和我的同伴。”

他吃了点东西,喝完了汤。接着掸了掸衣服,把口袋里的沙子倒干净,重又检查了一遍上衣里面的口袋。他在桌子底下用饮用水洗了洗手。余下的水倒在了受尽折磨的脚上。他沿着大街望去。沙土颜色的小孩在沙土颜色的棚舍之间踢着沙土颜色的足球……尘垢污秽和衣衫褴褛的身影。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让一个人地生疏的金发白种女人开着汽车到这个地方来有多么危险。但另一方面,海伦已经不止一次地证明了她的勇敢无畏,而且现在反正也没有办法改变了。他看到一条狗,正嗅着自己的尾巴在那儿打转。足球“咚”的一声掉到了一户人家白铁皮的房顶上。接着有一群孩子走过,他们手里拿着破旧的木板和破旧的书本。眼前的景象就像是一本诗集中的插画一样,感叹往昔的诗行配以深褐色的水彩图画:金色的太阳,金色的男孩。一个男孩跳到另一个男孩的背上,用拐杖指着方向。女孩们在那里吃吃地笑着。不管是在世界上哪个地方,不管是在什么年代,似乎都是这样。一个独腿的小孩哭着跟在别的孩子后面,他没有拐杖,只好用一条腿在那里往前蹦着。

“他不一定在边上。”

卡尔拿着汤在街上的一张用水果箱子临时搭起的桌子旁坐了下来。他把上衣放在前面,闭上了眼睛。自经历了仓库里发生的事情至今,他第一次感觉不错,感觉自己是安全的,尽管他知道,接下来他要面临的事情也许才是最困难的:他要把金属壳体交给阿狄尔·巴斯尔,然后要跟他谈判释放他的家人,还要弄清自己的身份。

“不是……但到目前为止我一直以为,蔡特罗伊斯是我的搭档。如果我是蔡特罗伊斯的话,那谁是我的搭档呢?”

卡尔让电话员接喜来登大酒店。电话另一头马上响起了海伦的声音。海伦!她没有受伤,她很好。她还没来得及给卡尔解释她是如何及时逃过那一场劫难,他就对着话筒大喊,他找到笔芯了……是的,笔芯,就在他的口袋里,圆珠笔里两个很小的金属壳体,他重复了一句,在圆珠笔里找到的……没错,他肯定,就是笔芯,她必须马上来接他。往东走,盐工区的尽头。他又重复了一遍,在盐工区的尽头。中间那条街,穿过棚屋区,最后的那家发着臭味的咖啡馆……他在那里等她。就在最宽的那条街边上。在最东边。一户有电话的木板房。他听到了自己的欣喜和海伦的激动,听到了命令,让他在原地等着不要离开半步,她马上就到。他放下电话听筒的时候,看到店主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盘煮过了头的汤。店主把盘子高高端起,就像是托着一盘上等的美味佳肴。这盘汤不收钱。

“这个问题现在重要吗?”海伦拧开了咖啡罐,在找咖啡勺,“或者我们现在可以思考一下,偷走你上衣的真的是小学生吗?”

卡尔把运动衣绑在头上抵挡着热浪,往西边的方向走去。他从醒来之后就感到口渴,现在看到了地平线上出现的棚户区影子,更觉得口渴到了无以忍受的程度。他浑身无力,跌跌撞撞地穿过第一排白铁皮搭成的棚屋,跑进一家肮脏的小店,买了一升瓶装水,站着一口气喝完了。接着他又喝了第二瓶。第三瓶喝到一半,他绕着棚屋走了一圈,对着后墙解了手,并大声问小店店主,这里哪儿可以找到电话。在两个街区外的一个用木板隔开的房间,好像是一家咖啡馆,那里还真的有一部黑色胶木电话机。

“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你能这么肯定。”

这个问题,卡尔也无法给他答案。老汉滔滔不绝地讲了近一个小时的话,接着在尸体旁边平静地睡着了。他讲的内容可以总结为三点:一是老汉显然失去了两个儿子,一个被打死了,另一个失踪了;二是他希望在寻找儿子尸体的过程中能够得到极为神秘的警察大队的帮助;第三点同样不可忘记,他在找他的摩托车。

“从他们的样子来看。”

他快要走到卡尔身边的时候,突然一下摔倒在地。“我金子般的男孩儿!”他大声叫着,一下子扑到了沙里的尸体身上。他花了快十分钟的时间才发现自己弄错了。不,他的儿子从没有穿过浅灰色的西装。他们从来都只穿长袍。但摩托车到哪里去了呢?

“忘了那些孩子吧!你为什么老是提那些孩子?你反正也找不到他们了。”

他直接从仓库的方向跑来,离开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他在那里吼叫着什么。这次他手里没有拿着三叉戟,但卡尔一眼就认出了他。当他还在考虑对方奔跑的速度有多快,是否会对他产生威胁时,他就发现,显然对方并没有认出他来。老汉的声音很大,但模糊不清。他登上了一个沙丘,把卡尔称作是看不见的国王卫队,表示见到卡尔他感到无比地高兴。他大声地咳嗽着喘息着,言语间希望不久就能让两个儿子的尸体重新回到父亲的怀抱。

“我可以告诉你,我打算怎么处理他们。因为据我知道,在这样的贫民窟里根本就没有学校。”

卡尔把两个壳体重又放回到笔芯里,并用蓝色塞子堵上。他思考着,是不是还有其他更安全的地方可以把壳体藏起来。放在钱包里?放在运动服的口袋里?或者最好立刻把壳体吞到肚子里去?他从衣服旁边的口袋里拿出钥匙串、记事本和吗啡注射液瓶子,放在他百慕大裤子的口袋里,然后把圆珠笔单独夹在运动衣里面的口袋上。当他还在认真地忙着这一切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发出呼呼声的人影正穿过沙漠朝他这边奔来。一件邋遢的白色长袍,这是一个年纪很大的男人。

“你怎么会想到这一点的?”卡尔并没有理会海伦的质疑,问道。他举起了平面图,在空中划了一圈。

太阳已过晌午。在沙粒中间突然有银色的金属物体闪光。卡尔满头大汗绝望地计算着,用了大半天时间才找到第一个壳体,不知找到第二个壳体还需要多少个小时。但是筛了三四把沙子后,第二个壳体出现了,就像一个偷了东西的小孩儿,当他的小同伙被抓住之后,他也无意继续逃跑一样。

“因为对那些人的描写也合乎这个分析。在公社里,法埃勒和其他人相当准确地描绘过一个男人的样子,就是你这样的。带格子的西装,身材修长,三十岁上下,身高一米七五。具有阿拉伯血统。但他们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了。他们提供不了更多的情况。你在公社里想干什么,要不就是你瞒着没说,或者是他们没搞明白。你自我介绍是记者,但后来你好像一直在打听值钱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你在打听钱箱的下落,等等。从中他们得出结论,你是保险公司的,他们正想好好地从中忽悠一把。蔡特罗伊斯,保险公司的人。或者是一个非常不称职的记者。大概是这么个状况。”

天亮了,这才发现昨晚在沙地上画的圆其实是两个有点椭圆的圈,围绕着一个被踩得乱糟糟的中心点。卡尔在圈的外围找了一遍,没有找到金属壳体。他察看了一下凉鞋,想确认东西没有卡在鞋底的凹缝里。最后,他又把圆圈边上的沙粒仔细地筛了一遍。他把沙子从一只手上散落到另一只手上,一遍,两遍,三遍,然后一扬手让沙子随风飘到自己身后。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一直坐在那里劳作着,把膝盖前的沙层筛洗了一遍。然后往前移动了几步,继续这样过着筛子。太阳越升越高。卡尔满身是汗,又热又渴地坐在沙凹里,心情愈来愈绝望。到了中午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半个圆圈,但还是什么也没找到。因为担心在某个不专心的瞬间不小心把金属壳体随风扔到了身后,他开始把沙子在手里过上四遍五遍,然后才扔到身后的小沙堆上。越是仔细,他越是担心,开始的时候是否过于粗心大意,所以他把筛过五遍的沙子另外堆在一起,以便过后把不那么仔细筛过的沙子再重新检查一遍。

第四十九章 阴沉的念头

有卫星穿过夜空。一个稍大的亮点,也许是一架飞机。离地万米的高空中,一架波音飞机里八十位沉睡中的乘客。想到这些,被人遗弃甚而受到侮辱的感觉更加强烈。夜冷了。卡尔把自己埋在沙里,漫漫长夜中,他把自己在沙里越埋越深。他做了许多令人不安的梦,只是梦的内容他之后再也想不起来。

注意了!注意了!好好看着彩虹。鱼马上要出来了。奇科在屋里。快去看看他。天空是蓝色的。在树上挂个牌子。那棵树的树干是棕色的,叶子是绿色的。

他看到远处无数个太阳在闪烁,其实不过是宇宙中的尘埃。他想到,其实自己身下也只是这样的一片尘埃,只是由于这些沙粒和瓦砾,由于一个微小的物质团,才得以与另一头那个永恒的失重的虚无世界分开……他想到令人震惊的大小比例,心里充满了恐惧。他害怕,有人会继续追踪他(或者天亮后会来追他);他害怕,在重新找到金属壳体之前就必须继续逃窜;他害怕,晚间的一场沙尘暴会把一切掩埋……而对于上空千万个星体来说,这一切都是如此无关紧要。

——霍华德·昆都(美国中央情报局间谍)

提到“文明”的反义词,大家通常都会想到“野蛮”,但实际上真正合适的词语应当是“孤独”。白天这里已经是一片寂静,到了夜里,万籁俱寂,更增添了几分抑郁和沉重。仰面躺在沙地上,卡尔把虽然结了血痂但仍然疼痛不止的手放在胸脯上,望着夜空,看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茫茫星海。

夜已经深了。他爬回到床上。海伦亲自为他盖好了被子,在床沿坐了一会儿,注视着他。如果他的眼睛还没闭上的话,这时海伦看他的那种眼神,他一定不会喜欢。

有谁知道,独自一人在沙漠中度过漫漫长夜是怎样的一种滋味?住在住宅小区自家的房子里,习惯了在自己温暖的床上睡觉的人对此是难以想象的。更难想象的是,对于一个许多天来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的以往就像一张白纸一样的人来说,这种形而上的黑色和昏暗会给他的精神带来什么样的折磨。

这个夜晚——这是最后一个夜晚——他睡得还算平和。第二天一大清早,他被从床上拉了起来。有人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到了另外一个房间。海伦的声音,既不好奇也不生气,只是冷漠和尖锐:“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雪莱(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卡尔穿着一条裤腰带失去弹性的内裤站在她边上。面前是十二块小纸片,松散地拼成了三个方块。他马上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远一点的地方放着第十三块小纸片。纸片的边缘有烧焦的痕迹,但材质跟其他纸片一样,而且都是一样的红色图案。这是三张身份证件。三个“道德委员会军官”。

然无一物似你久远永恒?

卡尔弯下身子看着,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

亏盈交替,不断变化

“在你的百慕大裤子里找到的。我今天本来想把衣服拿去洗了。现在,你不要再骗我了。”

你犹如忧伤的眼睛

卡尔用手擦了擦胸口。他虽然还没明白海伦为什么会如此生气,但马上就开始讲述起在沙漠里发现的死尸以及他在死尸身上发现的这些证件。或者应该说是纸片。尸体穿着浅灰色的西装,脖子上有一根电线,他就是碰巧绊着了这根电线差点摔了一跤。这些东西就是这么来的。从他裤子里掏出来的这些东西。

孤独寂寞,没有朋友

“那这是什么?”海伦用食指点着用打字机红色字体填写的三个地方。

你游走于星辰之间

卡尔读着,愣住了:阿道夫·奥恩……贝特朗·贝窦克斯……迪蒂尔·德卡特。

攀登高空,俯瞰大地

“A,B,D!”海伦大声说着,“恩、窦克斯、卡特!”

你带着苍白的倦容

“见鬼了。”

第四十六章 盐工区的电气化

“是的,见鬼了,蔡特罗伊斯先生。现在不要再跟我说什么废话,不要再跟我说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不要再跟我胡扯任何东西!死尸的事情你去跟别人说吧。装作失忆的人,你演得够久的了。现在,不要,骗,我。”

伤口痛得很厉害,好像立刻就发炎了一样。卡尔蹲在沙子里,用右手撑在地上。他发现,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握起拳头了。他把金属壳体给弄丢了。他看到下面到处一片灰暗,沙子和砾石,还有暗红的血滴,其他什么也没有。他用手掌在四周到处摸了一遍,但又害怕会把壳体更深地埋到沙里。他不敢挪动一步。他向左再向右扭动着上身,一开始还小心翼翼地,接着越来越绝望地把周围够得着的沙子用十个手指过滤着。他感觉到手上悸动着的伤口。天色越来越暗,他几乎看不清自己的前臂了。太阳早已下山,一轮细细的弯月很快升上了夜空。卡尔长时间蹲坐在自己的脚印上。最后,他用那只健康的手撑在凉鞋上,水平地向一侧探出身子,用脚围着刚才坐着的地方画了一个圈,大概一个身高的半径。然后他站起身来,仔细地把手、脚和衣服抖落干净,迈了一大步跨出圈子,走到几米远的地方,躺下睡觉了。

卡尔拿起烧焦了的纸片,上面写着“姓名:”,看了一会儿又放回到桌上。他又讲了一遍在沙漠里找到尸体的经过。一根电线,两段铅笔……一个小胡子。死者留着小胡子。

动物头上的那张纸条是用皮筋绑着的,卡尔把纸条转到自己眼前,看到上面写着:“一个人可以出生,但为了出生他必须先死,而为了死他必须先醒过来……”他还没来得及读下去,就大叫了一声把动物扔到了地上。它咬了他一口,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两行清晰的牙印。血从伤口渗了出来,马上流到了手肘的部位,滴到了沙地上。那头动物不紧不慢地走了,在下一个沙丘顶上往四处看了一下,消失在黄昏的沙漠中。

“胡说八道,”海伦说,“你在胡说八道。”

“这样啊。”卡尔轻轻说了一声,径直朝那动物走去。动物小心地往边上跨了一步。卡尔觉得它的头上好像有割破的地方。他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跪在地上,伸出一只手,嘴里发出轻轻的咂咂声,他以为这样可以获得动物的信任。歪斜着脑袋和身子,奥茨慢慢向他走来。它有两只尖尖的门牙,凸出在下唇外。但这只动物很小,看上去不会很危险。走近了可以看到它脑袋上的东西原来是一张剪成锯齿状的纸。太阳的最后一束光线正透过这张纸照了过来。卡尔认识纸上面的文字。他小心地用手摸了摸动物的肚子,把它抱了起来。动物还是一动不动,只是微微地发出一阵尖细的叫声,嗅着。“咔呜,”卡尔说了一声,“咔呜。”

“你不会真的这么想吧。”

他继续蹲坐在死尸边上,不时地望着地平线的地方,像孩子似的摇晃着膝盖。接着他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圆珠笔,把圆珠笔拿了出来,旋开,用牙齿把蓝色的塑料塞子从笔芯里拔了出来。他把那两个金属壳体在手上滑来滑去。他觉得好像可以在焊缝处把壳体拧开。但是没有工具肯定不行。用四个手指没有办法抓住细小的圆柱体。就在他还在那里琢磨着试验着的时候,他相信在眼角处看到了沙漠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他看到一个沙丘的边缘染上了橙色,太阳在沙丘后慢慢消失。但周围仍是一片宁静。他小心地站起身来,转了三百六十度,又一次看到了一个影子。这时橙色的光圈边上有一处被切断了,在沙丘顶上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只貂狸大小的动物。

“什么?”

接着他搜查了浅灰色西装的口袋,但显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没有钥匙,没有钱包,没有任何个人的东西。只是在右边的裤袋里有一块用锡纸包着的吃过的口香糖和几块发红的小纸片。纸片上有用打字机打印的文字。卡尔试着在手掌上把那些纸片拼起来,但没有成功。他把纸片塞到自己的口袋里。他又一次仔细地搜查了裤袋,又找到了几块撕碎的东西,同样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你不会真的相信我的失忆是装出来的。”

卡尔在沙丘里绕了一小圈,四处巡视着。接着绕了一个大一点的圈子,又一个再大一点的圈子。没有找到摩托车。只有两条平行的汽车轮胎印,往仓库的方向而去。他在尸体边上蹲了下来。“也许这是我的朋友,”他想,“但也许是我的敌人。”他拿起一小把沙子,慢慢撒落到死者的嘴里。

“我相信,就跟考克罗夫特博士相信的一样。”

这一定是蔡特罗伊斯!那四个男人一定抓住他了,就在卡尔用梯子从阁楼爬下来的时候。但摩托车到哪里去了呢?

“你怎么知道,考克罗夫特博士相信什么?”

他屏住气把整个尸体从沙地里挖了出来,又踢了两脚把尸体翻转了过来。看不大出这个男人的年龄,他的眼睛还睁开着,但完全被沙粒蒙住了。死亡原因无疑是脖子被一根很细的电线割断了,现在脖子上还能清楚地看到血结成的痂。电线的两头绕在两段折断的铅笔上。开始发青的脸上,那撮小胡子就像是凋谢的花朵上停着的一只落满灰尘的蝴蝶。

“因为是你跟我说的,小男人。你过去这段时间真的失忆了吗?说,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不要再跟我说什么死尸。这些东西你是不是早就有了?你到底是谁?这些东西你一直带在身上,对不对?你一直都知道,你是谁,而且……”

他差点被一具尸体或者是什么从沙地里冒出来的东西绊了一跤。一只穿着黑色袜子没有穿鞋的脚,一条浅灰色的长裤。卡尔吃惊地退了一步,然后看了看大路那边,几个小时之前他在大路上看到过浅灰色的东西。他又看了看另外一边,果然不假,在地平线的地方可以看到仓库的山墙。

“我可以把尸体指给你看。”

自从考克罗夫特博士第一次——虽然只是带着嘲弄的口吻——暗示,海伦有可能假装是他的妻子或情人,卡尔就一直抱着希望,有朝一日他们能够直言相告,一切都会在一场快乐的喜剧中真相大白。在情节最为纠结的地方,会响起威尔第的咏叹调和打开香槟酒瓶盖时的砰砰声。海伦会向他坦陈她之所以玩那套捉迷藏游戏的真实原因。他的回忆就像躲藏在客厅厚重的窗帘后面的不速之客一样。

“不需要。”

像他这样的脑子怎么会做出这样的白日梦幻?但是他没有继续去想这个问题。长途跋涉已经让他精疲力竭,脑子里重复出现的总是那些绝望的念头。

“不,我可以……”

他气喘吁吁地站住了,感到身体一侧针刺般疼痛。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周围一片宁静。天上亮起了第一颗星星,他想到了海伦。他希望,不,他确信,海伦在形势恶化前就已经离开了公社。她有可能看到了自己留下的纸条,知道他找到了自己的汽车。海伦一定够聪明也够实际,在这种情况下会想到如何让自己逃生,也能想到他也会这样做。踩着沙子每走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卡尔脑子里开始出现一幅幅梦幻般的图像。他突然看到了自己幸福的未来。他的妻子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美国金发女人,他有两个或三个长相朦胧的孩子和一份很有意思的职业。邻居和同事都很敬重他,他是集体中的重要一员。有一次一位邻居被毒蛇咬了,他把那人的手臂绑了起来,在伤口处吸吮出毒汁,救了他的命。这时四个身穿白色长袍的男人从一架直升机上跳了下来,枪杀了他,又强奸了海伦。

“不,没这个可能!你真的相信,我现在会跟你一起开车去沙漠,去找那个留着小胡子的人?现在结束了。上次跟你去过一次盐工区已经够了。那时我就在想,有什么地方不对。你是个骗子。如果你没法想象,我是怎么看这件事情的,那么我可以告诉你。”

不,他绝不要再回到绿洲去。那里的形势过于混乱。也许以后还有机会再去。太阳距地平线只有两个手掌的距离,不久天就要黑了,到那时候他在沙漠里就安全了。到塔吉特还有大约二十或三十公里。他觉得自己可以跑完这段路程。

“海伦。”

卡尔奔跑着,发烫的沙粒挤入凉鞋,灼烤着他的脚趾。他想起了上一次的逃跑,不禁心慌意乱起来。是不是应该继续往前跑?是不是要绕远路重新回到汽车那里去?还是再把自己埋在沙里?

“事实情况是怎么样的呢?事实情况是……不,你听我说。事实情况是:我在沙漠中间的一个加油站接纳了一个男人,他声称自己失去了记忆。我相信了他。我照顾他。他不愿意去找警察,我没有反对。他不愿意去看医生,我也没有反对。一位专业医生说,这样的记忆缺失是没有的。”

幸运的是,追踪他的人显然不是很好的赛跑运动员。过了第二个或是第三个沙丘他似乎就把他们甩掉了。

“有可能是没有的。”

卡尔首先想到的,是折入停放奔驰车的那条路上去。但是就算他能到达停车位子,打开车门,发动马达,在这条拥挤不堪的大街上他也无法前进一步。他毫无思绪地奔跑着。当他的右边出现了一条通往沙漠的小巷,他马上跑了进去。

“有可能,去你的吧。那好,既然你要从可能性开始,我也正要说一说这个。我照顾这个男人,我照顾了一个身份完全不明的男人,他声称除了身上穿的一无所有,还有就是一张烧得剩下一个角的身份证件,关键的部分说是让什么嬉皮士给烧了。这个可能性有多大?而他到我这儿没多久,又被一个强盗头子给绑架了。他的手上给扎进了一把拆信刀,在极其疼痛的情况下,他既没有说明自己失去了记忆也没有供认出自己有一个叫蔡特罗伊斯的同伙。或者说他相信自己有这么一个同伙。我们好多天里绝望地寻找着这个蔡特罗伊斯,然后才发现,他本人就是蔡特罗伊斯。这个可能性有多大?我们发现这个情况没多久,我们这个男人的口袋里带着三张证件,而这三张可笑的伪造证件又奇妙地跟被嬉皮士烧掉的可笑的证件完全吻合。这些证件是从哪儿来的?是在沙漠里的一个死尸身上找到的,一个,我引用一下你的话,一个留着小胡子的死尸身上,他在沙丘中间就这么巧差点被这具死尸绊倒,而这事就发生在昨天。这些证件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这个每天晚上对我倾诉衷肠的男人……他竟然把这事给忘了。证件是我在他的口袋里发现的。这个可能性又有多大呢?”

——比埃尔·德龙沙(法国十六世纪诗人)

“这个可能性不是很大,但是……”

却不去关注星空的文字,熟视无睹

“最奇妙的是,我们的这个男人还在寻找矿井还是笔芯什么的。什么样的矿井还是笔芯?这个他不知道。但是由于一个幸运的巧合他突然找到了,或者说他声称找到了,在一支圆珠笔里,在一支,我再引用你的原话,在一支廉价的圆珠笔里。而这支该死的圆珠笔,本来是可以用来一举解决他那些该死的问题,却在荒芜区被一个,按你的原话,被一个小学生给偷走了,而他却让我开着车子去了盐工区。你的钱包还在,我给你的那些钱还在,别墅的第二把钥匙还在,什么都在,就是装着圆珠笔的上衣没了。这个可能性有多大?你站在我的角度设身处地想一想。可能性有多大?我是说,你真的以为我有那么愚蠢?”

但是人类啊缠绕着世事悲叹着生死

海伦的声音里完全没有了那种缓慢单调的语气。她最后的几句话是用顿音甩过来的,就像机关枪的声音一样。

告诉我们人世间的幸福和悲惨征途

卡尔迷惑地看着她的脸。她对他说的那一切真的就那么肯定,或是她在考验他?他不知道。如果假设她是对的,有没有可能海伦说的一切都是正确的,虽然她并没有看到过经历过,而仅仅是根据对他的了解而把情况综合起来加以分析得出这样的结论?有没有可能,就像考克罗夫特博士暗示过的那样,一个装病的人不知道自己在装病?从这些纸片中就一定可以得出这样一些结论吗?

他在苍穹上写下了星空闪烁的文字

有几秒钟的时间,他觉得自己快疯了。他努力回想着过去几天里了解到的有关他的身世的情况,他想好好思考一下,把这些汇总成一个同样有根有据的结论,但是他做不到。这早就不是思维了,而是迷雾中的沉沦。海伦怎么就能看得出这些片断中的关联,怎么就能相信自己看明白了这样一幅充满了矛盾和不可能性的图画?

满怀同情地指引着人类正确的道路

眼看就要失去身边唯一一个熟悉的人的信任,他感到十分恐慌。他叹着气。他沉默着。

他端坐在高远的天空中俯瞰着我们

“如果这就是你想说的一切,那现在只能到此为止了。”他听到海伦如是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尽我所能帮助了你。但我不想让一个骗子在我这里留宿。如果你愿意告诉我,这是一些什么证件,这些证件你是从哪里得到的,特别是,你究竟是谁,笔芯又在哪里。如果你愿意说的话,现在就说。告诉我。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是谁?那是一个什么该死的笔芯?”

第四十五章 月亮和星星

他内心在紧张地工作着,但没有结果。海伦一挥手把纸片扫下了桌子。“那好,”她毫无表情地宣布,“我现在到沙滩上去。你可以等在这里,等到酒店洗衣房把你的衣服送过来。但在我回来之前,你必须离开这里。”

他听到身后一片责骂声和叫喊声。那些叫喊声里夹杂着一个声音,与其他人完全不同的声音。带着疑问的刺耳的声音。卡尔回头一瞧,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他不是很确定,追踪他的人看上去也不是那么确定。就在这种不确定中,他们都认出了对方。这是那四个穿白色长袍的男人中的一个,那天卡尔在仓库的阁楼上醒过来时见到过他。这个男人长着一张大众脸,现在又穿上了一件白色的长袍。他使劲用双臂左推右搡,想在这群乌合之众里挤出一条路来。看上去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有个胖子正挤过人群往这边来。再后边是那个男孩。

她从浴室里拿了自己的泳装和两块浴巾,然后走到电话机旁,让接通美国的电话。卡尔蜷缩在椅子上,尽力地想把头脑里的一团乱麻整理出个头绪来。在迷雾中出现了另一个模糊的细节的轮廓。木头枪。一支伪造的枪,伪造的证件。迷雾开始引起身体上的痛楚。他知道,没有海伦,他就完了。他听到她在跟她的母亲通电话。他不再想去反驳,而是想着,说什么才能让她平静下来。他说的全都是实话,但事实却是不可能的。这他自己也知道。

但是他刚刚放松了一点的心情陡然又紧张了起来,因为他发现,那件运动上衣不见了。那件衣服的袖子还缠在手上,但是衣身却不见了。他先是跑回到楼梯那里,接着又穿过整个商贸集市。一个小个子男孩,手上拿着两根棍子,肘窝里夹着什么闪亮的黄色的东西。在水井前卡尔抓住了他。男孩看上去还不到十岁,大声叫喊着,抓扯着,用牙齿撕咬着,拼命地紧紧攥着他的战利品。他用拳头使劲揍着卡尔的肚子,企图挣脱。卡尔把他甩到旁边房子的墙上,一把举起运动衣,在口袋里搜找着圆珠笔,但圆珠笔没有了。右边的口袋里没有,左边的口袋里也没有。男孩趴在地上想逃走。卡尔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上。一只脚踩在男孩的脖子上,卡尔开始搜查衣服里面的口袋,接着又查看了旁边的口袋。“他偷了我的东西!这个臭小子偷了我的东西!”卡尔一边大声叫喊着,一边继续踩着那个蜷缩成一团的男孩。突然他的手指摸到了右边口袋里的圆珠笔,这个口袋他之前已经搜查过三遍了。就在这时,他的肩膀被重重砸了一下。卡尔踉跄了一下,把愤怒的人群推到一边,双手把那件装有圆珠笔的上衣紧紧压在胸前,跌跌撞撞地逃了出来。

“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他重新开始说话,“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真的是有意识地要欺骗你,我真的是一直都知道口袋里的证件而有意识地瞒着你……然后我真的是编造出了像留着小胡子的死尸这样的完全不可相信的事情来?脖子上绕着一根电线?难道我不是应该编造出一个可信度更高的故事来才对吗?”

这时,卡尔站着的楼梯上已经没有了其他人,所有人都拥到大火那里去了。他双腿发抖地慢慢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绕过人群,走到旁边一条小街的入口。当他看到公社前面还停着的不多几辆汽车里已经没有了那辆蓝色的本田车时,这才松了口气。

海伦的回答来得很快。“比如呢?”

卡尔的视线被挡住了,看不到后面发生的事。但他觉得在烟雾中似乎可以看到唯一的一个欧洲人,做着可笑的功夫动作迎接着向他滚去的火球。当然毫无用处。奥茨被挤压在门上,大门很快就被撞开了。公社内院的木材垛和垃圾堆被点着了。两个女人急忙在花园里找来一根很奇怪的绿色水管灭火。另一个穿着牛仔裤和印花布T恤衫的女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衣物、地毯和沉重的箱子,装上了一辆很大的越野车。哪儿都没有海伦的踪影。大火很快蔓延到了主楼。越野车发动了,公社成员企图逃脱这恐怖的地方,但却在瓦砾碎片中被卡住了。人群中又响起一片欢乐的叫喊声。当风向变化,大火开始殃及邻里的房子,欢呼声才停息下来。整整两个街区被完全烧毁了。

她刚才用手把电话话筒遮住了,现在她又把手放了下来,继续打着电话。

卡尔像失去知觉那样还站在楼梯上,手里紧紧攥着他的运动上衣。他周围的男人站着不动,好几分钟里他可以看到,奥茨残余的身体在人群中开始走动。就像一个偌大的分子,遭受着无数小小的看不见的粒子的攻击。烧着的躯体慢慢爬过广场。人们还在不断地用脚踢它,用棍棒痛殴它。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骑到了它的背上,他的衬衣马上着了火。开始时怪兽好像还是毫无目的地在那里走来走去,随着周围的叫喊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也越来越刺耳,它似乎找到了目标。男人们用棒击和脚踢把火球赶进了一条横街,直往一扇木门而去。

“不是,没人,母亲。”她说。

在卡尔站着的楼梯不远处,奥茨最终被捕获了。一波又一波的进攻浪潮冲向几乎已经了无生息的动物,连最小的孩子和最虚弱的人也加入了进攻的行列。动物巨大的躯体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倒向一边,前腿伸向天空,就像烟囱一样。后腿已经被扯断,被撕开的胁腹凹陷了下去,可以看到插在上面的木条和铁杆。人群无视这一切,还在那里继续痛打着。动物的屁股被点着了,立刻烧了起来。

“好,那好。”她说。

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面挡在动物的路上,被动物的利齿一下子甩到了一边。其他人用棍棒打着怪物胁腹的伤口,欢呼着跳跃着往后退去,同时一阵箭雨直向动物射去。只两个回合,奥茨的皮毛上就插满了箭刺。那些弓箭手们不再等到目标在他们面前路过,远在射程外他们就在那里一个劲地放箭。箭头当啷当啷地掉在地上,撞到对面房屋的墙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或者射进了冒失的进攻者的后背。在攻击的间隙,那些被踩在地上的人赶紧爬出包围圈。没有人关注他们。

“那样的话我今天早晨就不试了。”她说。

那头巨兽往前移动了几厘米。浓密的皮毛,下垂的下颌,嘴里露出两颗大牙,像螺栓那样粗的小腿在那里晃动着。卡尔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动物。三角形的脑袋让人想起鼬獾,可是鼬獾有五吨货车那么大。人群中不时响起几声叫喊。那头动物睁着血红的圆眼睛往卡尔的方向摇摇晃晃地走来。有半秒钟的时间,那头动物似乎就是冲着他来的。但它突然在人群的咆哮中横穿过商贸集市跑进远处的一条横街中去了。手里拿着斧头的男人立刻尾随而去。过了不一会儿,动物又从另一条街道跑了出来,又一次横穿过商贸集市,飞快地在那里打着转,周围的人群越来越多。惊慌变成了对行动的渴求,对行动的渴求变成了大胆的举动和嗜血的欲望。后面又跌跌撞撞挤上来几个年纪大的人、走路慢的人、一个挥舞着拐杖的孩子和几个充满激情但没带武器的男人。动物每次出人意料地突转方向,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尖叫声。当动物往后退的时候,有几个人跌倒了。

卡尔想象着,海伦的母亲在大洋的另一头都说了一些什么话。接着他又想起了木头枪。他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

“奥茨!奥茨!奥茨!奥茨!”

“是……好。不,没有出现,也不会再出现了。肯定。我跟公司通了电话,他们会重新派个人来。新派三个人当然更好……三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是……马上,否则该到什么时候呢?我现在去沙滩……跟哪儿都一样……是。迦太基很好。代我向他问好。”海伦说着,挂上了电话。

从高处望去,商贸集市的中心地带现在几乎空无一人。几根棍棒和一只孤零零的凉鞋留在了那里,旁边站着一个瘦弱的男孩,一条腿扭曲着,睁大着眼睛,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他用手肘撑在地上爬行着,脑袋惊慌地转来转去——直到他的目光在旁边的一条大街上停留了下来。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躁动。房屋中间出现了一样什么东西在向外张望着,口鼻很大,毛色黑黑的,髭须在颤抖着。

“谁是迦太基?”卡尔问。

可以感觉到人群中的焦躁。突然间好像在什么地方出现了堵塞,然后人群开始后退。短暂的停顿。然后是一声尖叫,人群立刻从中心区四散而去,就像波浪一样冲向房屋、围墙和周围的大街小巷。卡尔找到了商贸集市最高一栋楼的楼梯,跑了上去,立刻被拥挤的人群挤在那里。

海伦没有回答。

夹杂在人群中,卡尔问自己,那些小孩儿和年轻人都到哪里去了?他发现他们都站在商贸集市周围的房顶上,手里拿着弓箭。他自己试着不再去做任何违背这场运动的举动。千万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谁是迦太基?”

主街上的人群和其他岔路上涌来的人群会集在一起,然后一齐向商贸集市行进。到了那里却马上失去了方向。似乎已经抵达了运动的中心,但中心区却空无一人。人们围着商贸中心跑啊跳啊,现场一片混乱。刚才在路上形成的队形一下子不见了。特别奇怪的是,人群中缺少了一点兴奋。这使卡尔想起了前一天晚上他跟海伦在一起看的那部电视片。那是一部动物片。一簇泛着银光的鱼群,在水池里涌动着,就在这时,越来越清晰地可以听到鲨鱼的到来。卡尔周围的面孔都毫无表情地在等待着什么。

“我家的狗。记住:等我回来的时候,别墅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这时,他站着的地方上面有一扇窗户开了,一个没有牙齿的老妇人对着那些男人破口大骂。他们马上都挤到她的窗户下,向她吐着唾沫,跳起来想够着窗户,对着她伸出拳头和棍子,直到老妇人把窗户重又关上。

她背上游泳的装备,走了出去。

他在街上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肩上扛着一把镰刀的年轻男人,其他人都跟在他的后面。人越来越多。卡尔试着折入通往公社的那条街,但很快街上变得水泄不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的面前突然聚集起好几组人群,一会儿又散开了。年轻男人封锁了街道,他们在那里跑来跑去,又手挽着手站到了一起。刚开始的时候还看不出有什么具体的指向,但远处传来的叫喊声使人群很快朝一个方向涌动。卡尔看到了人们手中的锄头、铁锹和斧头。人群中大多数是他这个年纪的年轻男人,但也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夹杂其中。一些手里拿着弓和箭的小孩儿在边上跟着奔跑,时不时被挤到了沿街房子的外墙上。整条街上没有一个女人。卡尔站住了,试着往人流的反方向走出几步,但一再被人碰撞、辱骂和推搡。他紧紧地抓着口袋里放着圆珠笔的运动上衣。他设法挤到边上,以便绕到小一点的巷子里去。但从所有小巷子里同样涌出无数的人群,迎面向他走来。

卡尔把纸片从地上捡了起来,用颤抖的手指把纸片重又拼在了一起。他看到了他先前已经看到过的东西:一个可笑的“道德委员会”的可笑证件。他重又把纸片扔到了地上,然后走到露台上,看着已经走远的海伦,看着她消失在一片松树的后面。窄窄的海浪冲击着沙滩。海伦消失不久,那条路上出现了一个男人,他在大树的中间站住了。虽然离得很远,但卡尔却隐隐感觉到,那个人正在注视着他。过了一两分钟,那个男人转过身,从原路往沙滩走去。

——托洛茨基

卡尔一下瘫坐在一把躺椅上。他感觉到一种非常沉重的疲乏。一样无法理解的东西让他感到筋疲力尽。在他的脑子里,各种想法停不下来,却只是无助地在那里东碰西撞。他害怕,如果他不遵从海伦的安排,会更让她生气。他唉声叹气地撑着站起身来,无精打采地从这个露台往下走到另一个露台,在那里他爬过了护墙。他跌跌撞撞地沿斜坡往下走着,在矮树林里四处打量着,想找一块可以睡觉的地方。最后他在一片灌木丛的保护下倒下了。光线是颗粒状的。他趴在那里。接着又转过身来仰面躺着。脑子里不时闪过一个想法,把他吓得坐直了起来。但更多的是冷漠。他觉得没有能力作出一个决定。他的目光转而注视着摇曳的树冠,树冠之间夜晚的天空就像是一块紫罗兰色的玻璃。他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没有一个进步的思想起始于大众,否则的话就不是进步的思想了。

第五十章 反焦镜头

第四十四章 追捕奥茨

关于神,我无法知道他们是否存在,也无法知道他们的形象。阻碍我了解这些的能量很多。这个问题很模糊,而人的生命是短暂的。

他用牙齿把蓝色的塑料塞子强行拔出来时,划伤了嘴唇。笔芯“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疼得踮起一只脚跳着。然后他捡起笔芯,放在眼前,想看清空着的那一头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他把笔孔转了一下,又摇了摇。两只长条状的金属壳体掉在了他的手上。两只壳体外形完全一样,四角都是圆的。它们都是圆柱形的,都是暗银色的,一看就能发现跟圆珠笔的其他部件不一样。卡尔一秒钟都没有怀疑他找到的是什么东西。每个圆柱体的中间有一道不易发现的焊缝。他在浴室里把嘴唇上的血迹洗净,然后套上衣服,跑了出去。

——普罗塔戈拉(古希腊哲学家)

隔着窗户往下望去,卡尔看到一队男人正在街上奔跑。一个掉队的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卡尔把笔芯的一端含在嘴里,看着那些人。从远处传来一声叫喊。突然他自己也大叫了一声……窗户玻璃上留下了一串细小的血滴。

望不到边的羊群,笨拙的木头羊,羊的身体里面是打扮成教士的蛀虫,在他的梦里蹒跚地走动。他挥了挥手,像要把这些幽灵赶走一样。他一骨碌在晨曦中坐了起来。

大部分记号在廷迪尔玛。卡尔数了数,总共有将近三十个蓝色的圆圈。但所有棘手的地方,也就是说,所有那些跟他过去几天遇到的事情有着一定关联的地方(喜来登大酒店、阿狄尔·巴斯尔的别墅、考克罗夫特博士的诊所,等等)都没有标出。他碰到里萨的酒吧没有标出。那两个男人绑架他的车间没有标出。上面也没有海伦的平顶别墅。他拿起圆珠笔,在沙漠的荒芜区画了一个蓝色的圆圈,大致就在仓库所在的那个地方。这是另外的一种蓝色。他走到窗前,又一次把圆珠笔拆开,拿起笔芯对着光亮仔细看着。铬银材料,直径大约五至六毫米。前面是一个小小的装着弹簧的部件,后面是一个蓝色的塑料塞子,没有办法拔下来。这里也有一行被刮去的制造商名字:Szewezuk。他再一次仔细看了看圆珠笔的各个部件。两段外壳、一块锯齿形的塑料、一个机械压力部件、笔芯、环圈和弹簧。他用两根手指压住弹簧,弹簧一下子飞了出去,打在窗户玻璃上。

就这样他坐在那里苦思冥想了大约一刻钟或更长一点时间,然后往平顶别墅走去。离开露台二十步或三十步的时候,他犹豫了。他跪在一棵树后,哭了起来。他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最后他上前敲门。他把一只眼睛贴在门的猫眼上,又敲了敲门,然后围着房子转了一圈,透过每扇窗户往里张望。卧室的百叶窗没有放下。床上没人。海伦的箱子也没放在柜子上。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那两个注射液瓶子,拿出了记事本、城市地图和其他的东西。他在床上摊开了地图,用食指搜寻着他现在所在的地方,不禁吓了一大跳。地图上有一个蓝色的圆圈标出了他所在的旅馆。但是那个圆圈好像不是那么准确……也有可能是公社的所在地,而不是旅馆。或者是这条街上的另一栋房子。不,指的一定是公社!他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但仅仅是一秒钟时间。接着他在隔了几条街区的地方发现了第二个圆圈。然后他看到,整张地图上,很多街道和房子都做了记号,画了圆圈。“谁做的这事?”他自言自语道,“是邮递员吗?”

他的口袋里还装着房子的备用钥匙。他打开了门,叫喊着海伦的名字。他一间一间地寻找,但所有房间都已清理一空。床头柜上有一张没有填写的酒店表格。只有那台他们一起搬回来的上面写有波兰文字闪着银光的机器,还放在厨房的餐具柜上。另外还有一篮水果。

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他觉得真的听到了警车开过的声音。他对自己说,这可能是来抓他的……他又陷入了梦乡。他突然觉得后脑勺上有什么在啄着他,很疼。他眯缝着眼睛看了一下,视网膜上好像有一个月牙状的光斑。月牙闪烁着啄着从左边滑入了夜空。梦里他看到自己喝着绿茶,看到自己坐在一张绿色的桌子旁边,注视着一幢绿色的房子,房顶上飘着一面绿色的旗帜。一辆吉普车开了过去,他又想起了那只饮料罐……猛地,他从床上跳了下来。

除去卡尔在仓库里醒过来发现自己失去记忆时的绝望,现在应该是他感觉到的最糟糕的时刻。他甚至不知道,海伦是不是因为他才这样匆匆离开了别墅。他们没有谈起过旅行计划。

卡尔松了口气,总算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而且可以肯定那不是他的声音。在和那个女人做那件事的整个过程中,他只是在开始的时候轻声说过几句阿拉伯语,后来一直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从好几个角度讲他都觉得很尴尬。其一他不认识这个女人,至少他自己相当确信不认识她。其二,他在她面前隐瞒了一些什么,虽然他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其三,他虽然能够回忆起,在做爱的时候是应该发出声音的,但却不记得,他自己应该发出什么样的响声。所以他担心,在那些可怕的不熟悉的响声里面听到自己的声音。

酒店前台的服务员带着十分确定的语气告诉他,别墅的另一把钥匙已经交了,房客已经支付了今后两天的租金。为什么美国女商人这么着急地动身离开了,他们没有这方面的信息。什么女商人?今天早上?不,值夜班的人现在不在酒店里。

他想到,他在的这个房间几分钟前曾经发出过同样的响声。突然他觉得,好像不仅是同样的响声,而且就是刚才的声音,那个发疯的女人大声的呻吟现在好似延迟的回声一般透过屋子的墙壁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就像刚才有人在邻屋把他们的声音用录音机录了下来一样,现在回放的是他自己的本不存在的激情。他在床上坐了起来,把一只耳朵贴在墙上。好几分钟时间,呻吟的节奏在不断地加快,突然出现了一个高八度,就像驶过的警车发出的警笛声一样,而另一个声音低沉、短促,夹杂在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中。接着,一切归于平静。

卡尔坐在平顶别墅的露台上,吃了一个苹果,越过那一片松林看着大海。他打开冰箱,看了看冷冻格。他又仔细读了一遍那台闪着银光的机器上的技术数据。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电影,灰灰的荧屏颤动着。他再一次从垃圾桶里把那些纸片捡了起来,但却无法再拼接到一起。他走到床边,抖了抖被子,又把枕头拿起来看了一下。在一个枕头下他找到了一件毛衣,他把毛衣按在自己脸上好几分钟,呼吸着毛衣上的气味。然后他把毛衣套在自己身上。他又趴在地上看了看床底下。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邻屋传来什么声音,好像是两个人交欢时发出的呻吟。卡尔不想听到这样的声音,便把头埋在枕头里。两个人的呻吟声越来越响,或者确切地说只是女人在大声呻吟。男人只是他想象出来的。或者也有可能是两个女人在那里尽情享受。或者是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或者是女人独自一人。可能性之多让他感到不安。

他在那里发现了一支削下的铅笔的木屑和一根粉红色的皮筋,皮筋上绕着几根金色的长发。

她看着他,直到他点了点头。然后她走了。他继续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在房间的四个角上可以看到脱落的石膏花饰。房屋正面窗的上方有好几个水渍连环组成的圆圈,他不知道那些书法般的轮廓都代表着什么意思,就像他同样搞不懂大部分其他的事物和面孔一样。他思考着二者之间的相似性是否具有某种神秘的含义。他闭上了眼睛。

卡尔在浴室里找到了一个空的洗发水的瓶子。他一次又一次地站在那台闪着银光的机器前面。为什么海伦会把这台机器和矿井或者笔芯混淆起来?她真的是搞错了吗?他仔细察看了机器旁边的两极插头和一根电线,这根电线他可以挪作他用。床头柜上台灯的电线是固定的,没法拆下来。不过电视机有一个双线插座,只是跟机器的不匹配。

当那个女人去淋浴的时候,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浴室门“砰”的一声,女人回到了房间。他听到,女人在擦干身体。他听到,她在穿上衣服。做这些事的时候,她一直在低声自言自语地说话。她说,他是一个毫不留情的猎人、一个厉害的性交高手,是一头牲口。此类的话她在床上的时候就说个不停(她也许只是在重复这些话,为的是不要在自己面前显得变化无常,她一副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告别的时候她再一次走到他的身边,把食指放在他的嘴唇上,然后放到自己的嘴唇上,说:“如果我们偶然再次相遇的话,你知道,我们不认识。”

他心灰意冷地倒在沙发上,用脚调换着电视节目。测试图像,还是测试图像,电影。

她点了点头,闭上眼睛,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她的脸上露出一副心醉神迷的表情。“快点继续。”她呻吟着。卡尔发现,她根本不懂阿拉伯语。他叫她愚笨的母牛、丑陋的老太婆、脑子出了毛病的烫发女孩儿。就在房间有节奏地上下颤动着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件他扔在床边的黄色运动上衣。他不由得想到口袋里的东西,特别是那张城市地图。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无法投入。他闭紧眼睛,试着去想象自己怀里的是海伦。他把头放到女人的腋窝里,马上意识到:这不是头一回。他有妻子和孩子,他跟他的妻子做过爱。他忘记了呼吸,他大口地喘着气。她的动作总算停了下来。

“现在你听我说。我只说一遍。我们不是有病的男人。”

“我想不起来说什么。”卡尔轻声用阿拉伯语说了一句。

他咬了一口苹果,嚼了嚼,接着一口吐到电视机上。

“随便!”

电视屏幕上留着湿湿的水果残迹,上面突然出现了海伦的画面。卡尔把眼睛闭上,呆了一会儿,等他重新睁开眼睛,发现那不是海伦,甚至不是一个女人。原来是李小龙。他带着舞蹈般轻盈的动作,穿过一块很亮的四方形光影,进到一个漆黑一片的房间,用手掌一下打到一个男人的喉结上,从他的笑声就可以听出那个男人是一个恶人。李小龙的动作跟海伦的一样。一模一样。

“说什么呀?”

卡尔把嘴里剩下的苹果也吐了出来,一路摇着头,穿过两个露台往沙滩走去。那里有几个皮肤苍白的欧洲人在晒太阳。一阵狂风把他们的浴巾吹得卷了起来。

“说阿拉伯语!”

沙滩一头有一排熔岩石块,把沙滩自然地隔开。卡尔找了一块避风的地方坐在岩石上,看着大海涌起的波浪,千年不变地川流不息。

“什么?”

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两个柏柏尔女人,身上裹着蓝色的浴巾。一个十二岁上下的女孩和一个长着一张骷髅脸的老妪,她的两只眼睛就像是两个洞。老妪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涂了油膏的小棍。她把女孩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前,用食指和中指紧紧按住一只眼睛,然后用小棍在女孩的眼皮上擦过。女孩睁开四周都是厚厚的黑色油膏的眼睛,不停地眨着。

“跟我说,你这个野蛮的男人!”

卡尔回想着海伦的指责,想得越久,越觉得她的指责无可厚非。她遵循着她的逻辑,而按照她的逻辑分析,显然她是对的。在他尚能回忆起来的短暂生活里发生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地不可能。一连串令人害怕的不可能性。再加上他的家人、他的同伙、那把木枪……波兰产的机器。细想起来这一切全然没有意义。他试着去回忆车间里那两个男人说的话,却看到了那个眼睛周围涂着一圈黑色的女孩投来的羞怯的目光。老妪忙着清理女孩一只手上的红色指甲花颜料。卡尔想,这里的人化妆本来用这种黑色和红色的药膏就足够了,一家美国化妆品公司有必要专门派人到这里来吗?海伦如果想要在这里推销化妆品的话会非常吃力……突然他想到,海伦的单子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呆住了。海伦的电话清单。那天他留在了沙滩上,米歇尔在那里读着她的漫画书,给那个德国游客展示着纸牌,海伦回去列了这张电话清单。海伦跑回平顶别墅去的时候,大约是十点至十一点之间。她去的时间不长,大概是一刻钟吧。就在这段时间里她声称给巴黎、伦敦、塞维利亚、马赛、纽约和蒙特利尔的朋友和熟人打了电话,请他们在当地的电话簿上查找蔡特罗伊斯……蔡特罗伊斯、蔡特罗伊克斯、西特罗伊斯、塞特罗伊斯等等名字。为什么他现在才想起来这些?

“为什么?”

天际线上出现了一艘汽轮,后面很远的地方就是美国。跟纽约的时差是六个或是七个小时。这就是说,海伦是在美国后半夜三点至五点之间打的电话。这当然不是不可能的。但真的可能性又有多大?跟她通电话的又都是一些什么样的朋友?也许真有这样的怪人,不在乎半夜从睡梦中被拉起来,到电话簿里去查找一长串根本不存在的法国名字。但海伦并不像是一个在日常生活中乐于跟那种怪胎打交道的人。这个想法在卡尔的脑子里一旦扎了根,马上又让他联想起一系列前后矛盾的事情。

“跟我说阿拉伯语。”当他们并排躺到床上时,女人对他说。

海伦曾经搜查过他的东西,这还算是小事一桩,他后来不是也查看过她的东西嘛。但为什么她有手铐、脚铐和那个像警棍一样的东西?他怎么能够真的相信她的话,说那根警棍只是性生活的工具?而美国一家化妆品公司的职员又是从哪里学会像李小龙那样的本事,一掌就能击断成年男人的喉结?一切迹象不都表明她曾经受过某种警察的专业训练?卡尔想的时间越长,越觉得对此确信无疑。海伦日复一日地陪着他,也可以说是监视着他……为什么从来没有过哪怕是一点微小的提示可以说明她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在下船的时候她的样品箱子就那么巧掉到了海里。在舷梯上的争夺中,一个小学生从她的手中把箱子抢了去。

对此他毫无招架之力。

“你真的有妄想症。”他在脑海里听到海伦的声音,同时又想起了海伦对矿井或者笔芯毫不掩饰的兴趣。这难道不奇怪吗?特别是在前一阶段,她唯一感兴趣的好像只有这个。他现在心里已经非常确定了。他脑子里已经出现了这样的画面:海伦穿着一套看不大清什么样子的制服走进门来,给他戴上了手铐和脚镣……但可惜还是有那么一些事情与这些有趣的幻想对不上号。那就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所处的情境。他只是在沙漠里的一个加油站偶然遇到了海伦。海伦事先不可能知道他会出现在那里。是他先上去跟海伦打招呼的,而不是反过来。

从一个破旧的楼梯上去,是一道破旧的走廊,然后进了一个破旧的房间。女人很快拉开了衬衣。这样的场景卡尔还从来没有经历过。一个赤裸的乳房……又一个赤裸的乳房……至少他回忆不起来曾经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筋疲力尽地蜷缩在电视机前。直到电视里播送晚间新闻,他一直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又想起了考克罗夫特博士那张长着大胡子的脸。他当时对医生不是也有过同样的怀疑吗?当时医生对他提出了一系列的质疑,到最后什么都提到了,还说他是在装病,但为什么就是没有看到真正的他?也许他真的有妄想症。他在那里想了几分钟,然后跳了起来,跑到厨房打开了所有的抽屉。在放餐具的抽屉里他找到了一把刀、一把小螺丝起子和一个手电筒。带着这些东西他跑了出去,在黑暗中他沿着盘旋路往下悄悄地走到了下一栋完全相同的平顶别墅。

旅馆的看门人连头都没抬一下,就把七号房间的钥匙放在了柜台上。

那栋楼里没有灯光,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过去好些天里也没有看到过那里曾经有过灯光。窗户都关着,这幢房子显然没有租出去。他用手电照了一下房子的正面和花园,又确认了一下没有人在跟踪他,然后他用刀和螺丝起子撬开了那栋房子的信箱。里面有酒店用塑料袋密封的通知、饭店和潜水学校的广告,所有东西都和海伦信箱里的东西一样。他还找到了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但就是没有心理诊所的字条。

——卢曼(德国社会学家)

当他还在注意看着手里的这些纸张的时候,花园里亮了起来。街的另一边,沿小山坡往上走几步的地方,一幢房子楼上的灯亮了。印着繁花图案的窗帘后面,两个苗条的身影正面对面向对方走去。卡尔想了一下,手上拿着那一摞印刷品走到那幢房子前,按响了门铃。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屋里传出轻轻的音乐声。

人物形象,这多没意思。如果允许我直言,听上去也许有点过于冷酷,但我对人真的不感兴趣。

“您最近几天有没有看过信箱?”

第四十三章 警笛

“您说什么?”

她站起来,没有转身就走了。卡尔费劲地用颤抖的手把两枚硬币扔在桌上,跟着她走去。服务员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您最近几天有没有看过信箱?”

“我知道,”她说着,用两只手捋了捋头发,“我知道,这有点不那么正常。旅馆就在那儿。”

门全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了出来,接着又来了一个年轻的男人,他们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两个人都穿着白色的浴衣,一个人的头发是湿的。他们的目光跟随着卡尔手的动作,特别是那只拿着刀的手。他们很认真地听着卡尔讲的话,回答也是同样地认真。是的,他们住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已经快半年了,他们定期打开信箱收取信件。他们中的一人是记者,与巴黎常有联系……但至今没有发现信箱有什么问题。这对他们的工作很重要。但心理诊所的字条他们没有收到过。不,他们很确定。如果有过的话他们一定会记得。他们当然可以再去看一下,如果这对他——您叫什么名字来着——很重要的话。

“什么?”

卡尔垂着脑袋等在门口。他们一个人走进了屋,另一个留在了门口,整理着他那件不时散开的浴衣。他们原来是邻居……有意思。这里附近有一家心理诊所,真的是这样啊?这里是属于喜来登大酒店的?为旅游者准备的?不,他敬请原谅,这让他无法想象。他并不是有什么偏见,他自己也接受过几次心理治疗,在新泽西州,当然更多是出于好奇,而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但这里也有这样的诊所,他还是感到有点惊讶。心理学在非洲,这不是有点像要把冰箱卖给因纽特人吗?

“你结婚了吗?”她问道。

卡尔紧张地越过他看着黑黑的房间深处。

听了他的话,她脸上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变化。她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吗?

另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大摞广告和拆开的信封走了回来,深表遗憾地再一次证明,没有收到过心理诊所的广告字条。

她的脸又红了。他想,她的精神一定有问题。她说的话完全没有条理……不。不,肯定不是这个原因。也许是什么很简单很直接的原因,只是他想不出来。他决定结束这场游戏,把自己的事情都告诉她。其他的一切也都为时过晚了。他在桌上探过身子,低声地对她说:“我知道,这话听上去有点奇怪,但我不认识你。”

“您是不是曾经收到过?您现在需要心理辅导?是不是?”

他点了点头。

两个男人在同一时间开始奇怪地笑了起来。卡尔不知道他们只是在表示友好还是在取笑他,匆匆地跟他们告了别。

“这附近有一家旅馆。”她说。

他把手里还拿着的螺丝起子、刀和那摞印刷品扔到了随便一处树丛里,迷迷糊糊地沿着小巷往山坡上走去。没有人收到过心理诊所的广告字条,没有过。只有在海伦的信箱里有人扔进过这样的字条。在整座城市唯一的一栋别墅的信箱里,而在这栋别墅里住着的人真的遇到了问题。

“我很高兴见到你。”卡尔说着,尽量使自己显得很平静,但是他的双脚在桌子底下还是不可控制地抽搐着。想要马上逃离的冲动几乎就和在仓库阁楼里醒过来时一样强烈。是不是应该听从他身体的反应?那个女人发现了他的不安,仰起头,有点不自然地大笑起来。

卡尔找不到诊所所在的那条街了。一直到了门口他才认出来。那天跟考克罗夫特博士告别之后,他曾偷偷溜了回去想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门但没有成功。

或者她有心理疾病。

窗户里没有灯光。门开着。卡尔先是按了一下门铃,然后摸索着寻找走廊里的电灯开关。但灯打不开,所有房间里的灯都打不开。卡尔打着手电筒查找了整幢房子。所有的家具都不在了。他并不感到特别的惊奇。只有在楼上还留着那张三条腿的桌子。那两本书也不在了。

“不要什么都让我一个人来做。”她说。

带着一种无以言表的绝望,卡尔打开了窗户。他用胳膊肘撑在窗台上,越过街道看着茫茫的黑夜。星星、人、房子、诊所。考克罗夫特博士、海伦、波兰机器。沙漠里的死尸。他回到屋里,背靠着墙坐在地上。他的感觉还和以往一样,希望通过思考可以明白一些事情。

他决定不说话,在心里数到二十,然后把什么都告诉她。如果让她说话的话,或许也可以从中推断出(或许她会直接告诉他)他自己是谁……还有,她是谁。也许她是我的太太!卡尔的头脑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但是一个女人,她的丈夫失踪好几天了,她自己被人强暴了,她的儿子差点被人切去一个手指,这样的一个女人跟她的丈夫打招呼肯定是另外一个样子。不,卡尔心里认定了,她只是一个跟他关系不错的熟人,也有可能是他的情人。但是,作为一个暴力罪犯的情人,他觉得,这个女人看上去过于天真,过于小市民气,也过于没有吸引力。就看那大波浪的烫发,已经够乏味的。还有,她的眼神也有点不对劲。她的眼神跟他的一样非常不安宁。当他数到二十,交谈还是没有展开。他琢磨着,这个女人是否跟他一样失去了记忆。她微笑着,一会儿变得严肃起来,一会儿又露出了笑容,一会儿又严肃起来了。最后,她的脸红了。

但每当他想把各种各样的线索连接起来的时候,就会变得一团糟。然后他的思绪里就会刮过一阵狂风,不仅吹掉了那些连接,而且把那些线索也吹得不见踪影。留下的只有令人麻木的一片漆黑。思考的乐趣如同用头撞墙一般。

想马上认识这个女人的愿望是如此强烈。她有着一张单纯的、没有多少吸引力的脸,没有什么迹象表明,这个人会带来什么危险……或者会有危险?他有没有估计错误?如果她是阿狄尔·巴斯尔的熟人的话,也许是他派她来的,提醒卡尔期限已到?但不可能,不是,这完全是胡乱猜想。她的脸看上去不像坏人。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怎么可能在这里找到他?

这些天来,在他能回忆起来的事情里面,他经历过的前后矛盾的事情要比别人七十年里经历过的还多。现在他面临着再一次失去新生活的危险。海伦不见了。考克罗夫特博士不见了。心理医生的诊所也许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笔芯被偷走了。阿狄尔·巴斯尔给的期限已过……也许正有人切断了他儿子的手指或者强奸了他的妻子。

“你看上去气色不错。”她说话的口气,就好像他们好久没有见过了那样,而他心里则犯着嘀咕,她认识他!尽管她显然并不怎么认识他,因为她在那个空位子上坐下来之前,看得出犹豫了一下子。

他很难找到确切的词语来描述他此时此刻的情绪,更不用说他的处境。他不知道他究竟还能感觉到什么。他转过身,把头往墙上撞去。一大半的头部失去了知觉。他又回到了窗前,往外望去。在黑暗的街角有几个黑暗的人影。有一个人影在注视着他。至少他感觉是这样的。还算好,至少追踪他的人或者他的妄想症并没有消失。他把手电筒的光束对着自己的脸。他们想看就看吧。让他们看到,他对这一切都已经不在乎了。他们想来就来吧。

“哈啰。”他说。

第五十一章 主帅梅洛夫

“哈啰。”她的声音很大,很清晰。

两个越共成员在飞往西贡途中被审讯。第一个人拒绝回答问题,结果被从三千英尺的高空扔出了飞机。第二个人马上回答了问题,结果也被扔出了飞机。

在过去的这些天里,他已经习惯了,对完全不认识的人也点头致意。他给那女人回了一个微笑。她马上站起身,来到卡尔的那张桌子。

——威廉·布卢姆(美国作家)

在街边的那家小咖啡馆里,卡尔眼睛一直盯着那辆黄色的奔驰车。他喝了一杯冰水,等在那里。他在那里重新回顾着从在仓库里醒过来,然后逃跑至今的所有经过,并且不经意地用手在空中画着很复杂的几何图形。这时,他发现坐在邻桌的一个女人一直在含笑注视着他。是他刚才用手在那儿画图的动作引起了她的注意?或者是她认识他?他垂下了眼睛。当他再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还在那里对着他笑。这会不会是海伦派来的公社里的女人?不,从她很讲究很雅致的穿着来看不像是。而且,卡尔觉得她是从相反的方向来到这家咖啡馆的。

可是没有一个人过来。卡尔精疲力竭,最后倒在地上,想好好睡一觉。但他一直无法入睡。一种轻轻的隆隆声打扰着他。他关上窗户,但这种响声就像心跳声一样穿过屋顶和墙壁,夺走了他心中仅存的那一点宁静。最后他起身走到街上,环顾四周。他往喜来登大酒店的方向走了几步,但接着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冲动,指引着他往发出响声的地方走去。声音把他引到了考克罗夫特博士的诊所后面的一栋楼。那栋楼的门口上方有一个坏了的霓虹灯。大门左右两边贴满了广告。吉米·亨德里斯克,沙子垒成的城堡……阿里卡联盟。横贴在所有广告上的是几百份墨迹未干的画片,上面印着一张上颚很宽的四方脸,四周围绕着三个小一点的脑袋以及不同的乐器,就像是一个思绪的漩涡。

其他什么都没有。卡尔看着这行文字,把几个字母又写了一遍,看上去跟纸上的一模一样。那是他的手迹。为什么他记录下了这个名字?他在失忆之前就在寻找蔡特罗伊斯吗?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找的是一位朋友,或者至少是一位同事。无论如何应该是一个跟他的命运类似的人,一个被四个身穿白色大袍的白痴追赶着的人。但如果是朋友或者熟人的话,有什么必要唯独把他的名字写在记事本上呢?为了去拜访蔡特罗伊斯?为了给蔡特罗伊斯打电话?他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来。而且他看着那些白色字母的时间越长,越觉得蔡特罗伊斯不是他的同事或朋友,至少不是他熟悉的人。很有可能是他完全不认识的。看来海伦的想法是对的。

主帅梅洛夫和他的“煎锅”乐队——生活!

他用铅笔头小心地在纸上刮着,一个白色的书写字母拼成的词慢慢显露出来:蔡特罗伊斯。

卡尔念着这些奇怪的英语。这时那个悸动的节奏忽然停止了,大楼里面传来一阵压低了的欢呼声。两个贝都因人手上拿着大麻烟卷从他身边走过。突然一辆车子停了下来,上面涌下来一群歇斯底里叫喊着的旅游者,拥挤着进了大门,把卡尔也一起挤了进去。他一开始还试图从人流中解脱出来,但很快就放弃了。他随着人流一起涌过售票的小桌,被冲到了一片干冰造成的烟雾当中。

卡尔坐到海伦的本田车里,取下了先前给海伦写的字条,重新又写了一张。他告诉海伦,虽然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但看来他们要开两辆车回塔吉特去了,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汽车,一辆黄色的奔驰车,黑色的座椅。沿面前的那条街一直往下走,车子就停在那里。他现在就去那里等她,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他写道,他现在很幸福,但同时又不幸福。他真诚地希望她,希望海伦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接着他停了一下,先是把“真诚地”划掉了,接着把最后那句话全部划掉了,因为他觉得,这句话与其说是给海伦写的,还不如说是为自己写的。他又把写好的语句全部读了一遍。他写的字很小,字体笔画在拐角处常常转一个圈,很难让人读懂。他从包里拿出记事本,想再重新好好写一遍。当他把记事本放在仪表板上,发现在侧面透进来的阳光的照射下,可以看到记事本最上面一页上有笔痕。

一个大厅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大厅里什么样的人都有:阿拉伯人、美国人、旅游者、青少年、男人、女人,甚至还有一些本地女人。各色人等分布还挺平均,这对于本地区来讲倒是不多见的。唯一一架聚光灯的光束穿过天花板下的烟雾。舞台中央站着一个四方脸的男人,他的上颚出奇地大,穿着一身美国海军上将的制服(如果卡尔没有弄错的话)。他用食指敲了敲麦克风,用一种十分轻柔的声音开始讲话。他说话的时候,身子和脸部表情都一动不动。他两只手按着话筒,下颌紧紧贴着话筒,只有两片嘴唇在那里移动着,就像是一个卡通片人物,配音蹩脚。当大厅里回响着南国单调的歌曲时,卡尔在吧台要了一杯水,吸了一大口充满了大麻味的空气。他的身后不时传来零星的喝彩声和尖叫声,其间不停地穿插进梅洛夫主帅轻柔的声音。他说到如何控制冲动以及四岁的小孩儿、酬劳的延期支付和人的性格,他谈到朝鲜战争、谋杀和棉花糖实验。他说的话更多的是一种宣传还是为了引入音乐曲目所作的铺垫,很长时间里让人不甚清楚。他的话语一方面显得含义不清,且前言不搭后语,另一方面,却让前排座位上的第一批嬉皮士火冒三丈。有个年轻人从舞台一侧爬了上去,鼓手一下子把他举起越过观众的头顶扔到了第三排或第四排的位子上。女人们发出一片尖叫。

一个手拿棍子的男人大声叫喊着从卡尔身后的街上走过来。从远处传来更多的叫喊声。

贝斯手、吉他手、键盘手和打击乐器手也都穿着制服(军衔要低一些)。从这些男人强壮的四方脸不难看出,他们很有可能真的是军队的人。当然,那个时候美国军队在国外或者在自己国内,不大可能期望得到什么热烈的欢迎,甚至一片迟迟疑疑的掌声也颇为难得,更不用说面对着这些嬉皮士。卡尔想,也许正好反过来,正是因为他们的外貌才让这些音乐家想到了这身舞台服装,其中多少带着些嘲讽的意味。

接着他使劲地把木棉团扔出车窗,把所有其他找到的东西都塞在自己的口袋里。他下了奔驰车,锁上了车门,然后返回到海伦的车子那边。他先前留下的字条还在那里,仍放在驾驶员的位子上没人动过。不见海伦的身影。通向公社院子的门被一个木栅栏挡住了。卡尔使劲摇着木栅栏,一边透过门缝向里张望,一边喊着海伦的名字。

打击乐器奏出了一个小小的高潮,整个大厅的人一下子往台前涌去,把卡尔也一起挤到了前面。两个女人站在扬声器的台上,她们转动着的身体就像是国际象棋的棋子一样。突然卡尔发现他T恤的后面被人撩了起来,有两只胳膊围在他的腰上。因为他一直盯着台上的两位美女,一开始还以为身后也是一位美女。但是那双手却不断地往下抚摸着,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他试着在拥挤的人群中转过身来。一个黑影在他的身后蹲了下来,用食指毫无顾忌地触摸着他的裤裆。卡尔用两个拳头砸着那个人的脑袋。慢慢地从黑暗中冒出来一个苗条的年轻男人。在他发光的脸上从额头到下巴有三道发光的疤痕。

卡尔把圆珠笔拆开,用笔芯又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把笔重新装上。他摊开塔吉特的地图,右上角完全不合理地顺序地标出了廷迪尔玛。他把眼镜盒打开了又关上。他摸了摸那只彩色的球。这是一只用不同颜色的皮革缝起来的球,给小孩玩的那种……蓝色、红色、黄色,还有一块褪了色的橙色,有过特殊经历的人也许会由此想到一段被切下的指尖的颜色。球里面好像是木棉或者是其他什么比较硬的泡沫材料。卡尔使劲挤压着皮球,想能够摸到里面有什么东西。他用牙齿把球咬开,撕成了碎块。但里面除了木棉还是木棉。最后他又一次拿起了公文包,随后又依次把所有其他物件拿在手里,翻来转去,仔细观察着。他再一次搜看了座位前的杂物箱,查看了所有四个脚垫的下面。在副驾驶位子前面放脚的地方,他找到了一个很小的铅笔头和一张购物单子,上面自上而下写着:水果、水、鸡蛋、牛肉。他看着购物单,就像读着一份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通告。他开始哭了起来。

“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裤裆里是不是没有那玩意儿。你这家伙,不要那么激动……不过显然还是没有人卖给你什么东西。”

卡尔下了车走到汽车后面,打开了后备箱。里面有一只彩色的球和一把扳手。在车内的箱子里,有两只玻璃药瓶。座位底下有一副墨镜、一支金属外壳的圆珠笔、两个可口可乐瓶盖和一把很钝的刮胡刀片。另外车里还有一本小记事本和一件黑色的卡迪根毛衣,口袋里没有东西。能找到的东西都在这里了,第一眼看上去没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人了解到汽车主人的身份。第二眼同样如此。那两只玻璃瓶里装着一种透明的液体,瓶上的说明已经看不大清楚,但大致可以猜出这是吗啡针剂。记事本就像那摞纸一样,里面没有任何内容。只有一个用圆珠笔画的蓝色的圆圈。圆珠笔的夹子上刻着一排字母:Szewczuk。显然是公司的名称。

原来是里萨,外号“咔嚓咔嚓”。他拍了拍卡尔的肩膀,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得比先前更加得意,他看上去真的很开心。周围的尖叫声太响,卡尔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梅洛夫主帅在麦克风前往后退了一步,向他的乐队成员看了一眼。

公文包里的内容很让人失望。那摞纸张都是空白的,大概有二十张,白色的,没有横线格子。另外还有一张用旧了的塔吉特地图、一个空的眼镜盒。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

“我是不是可以请你喝点什么,业余恐怖分子?你看上去怎么……就为那么点事?听着,我卖给你一个只要两……但先听歌……这首歌……噢,太棒了。格榭。梅洛夫……但格榭……特地乘船过来。”

从屋后传来弱弱的回声。

他抓着卡尔转过身对着舞台。大厅里一下子寂静无声。梅洛夫现在嘴角上叼着一根香烟,在麦克风架子旁边做着类似太极拳那样的动作。观众中的美国人喊着猥亵的话,阿拉伯人有的显得很害怕,有的则对那些用外语说的加油话显得很是激动。接着一声贝斯,整个大厅里的人都跳了起来,整齐得像一个人一样。卡尔前面有一个人用手堵着耳朵倒下了。他自己则一会儿被推到前面,一会儿又被挤到旁边。他手上的水杯被挤掉了。两个穿着彩色闪亮裤子和巴提克印花布上装的黑人,胳膊肘往外顶着在那里挤来挤去。音箱里传出一阵让人产生幻觉的缓慢的节奏,一种卡尔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缓慢的拖拉的节奏,就像一头着了魔的恐龙,没有知觉地越过采花的孩子、蝴蝶飞舞的草地和缓缓起伏的山林景色隆隆而去。这时,上方聚光灯照出的天空展开了,一片白色,光芒四射。梅洛夫主帅的假声歌唱缓缓传来,在太阳的高度一只太古时期的浑身没有一根羽毛的小鸟飘了下来,它紧紧地抓住恐龙的后背,被恐龙带着甩来甩去。卡尔问自己,是不是有人在他刚才喝过的水里加过什么东西。

太不可思议了。他把额头靠在方向盘上,汽车喇叭声又把他吓了回来。他深呼吸了三四下,拿起了副驾驶位子上的公文包,又放下了。他再一次像瘫倒了一样。所有的肌肉好像一下子都离开了他的身体。他感觉不舒服,他感觉非常不舒服。他突然觉得不再那么确定,是不是马上想知道自己是谁,是不是还想知道自己是谁。就这样过了几分钟。从汽车的挡风玻璃向前望去,是一条狭窄的街道,来往的行人车辆不多。那两个男人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坐了下来,还在继续观察着他。他们旁边有一个男孩,像拳击手那样向空中挥舞着拳头,口中喊着:“奥茨!”

他既听不懂歌词也无法领会音乐以及观众的欢呼。可怕的音量在他的心里引起的只有恐惧。他试着挤出人群。他感觉到肩上搭着里萨的手。卡尔甩掉了他的手。这时大厅里猛地一下震动。一个梳着细细的褐色辫子的女孩登上了舞台,或者说是被人抛上来的。她穿着一条齐膝的裙子、一件紧身的绿色T恤,里面显然没戴胸罩。“格榭,格榭!”的呼声此起彼伏。

他花了好几分钟时间才使自己平静下来。在驾驶员的位子上坐下之后,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右边的后视镜,擦得锃亮,平行四边形的外壳,四角是圆的,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后轮底下压着的一只被碾扁了的饮料罐。

梅洛夫主帅停止了唱歌。那个女孩站到舞台的边缘,越过观众的头顶往远处凝视了一分钟。然后她把自己的T恤拉到脖颈的地方,又放了下来,接着离开了舞台。整个大厅炸开了。贝斯发出刺耳的声音。卡尔使劲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

——希区柯克(导演)电影《美人计》

在出口前昏暗的走廊里,有一个人躺在地上。当卡尔想跨过去的时候,那人用双手一把抓住了卡尔的脚踝。

德夫林:当然。

“放开我。”

艾丽西亚:我的车在外面。

“你在找什么?”

第四十二章 毫无意义

“放开我的鞋子。”

那两个人真的走了,但走出几米远又站住了,带着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他站到车旁,做着好像要把汽车钥匙插入门锁的样子,同时又好像在街的另一头发现了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情。他的这一招挺管用。他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那两个人慢慢地走了。这时钥匙滑到了锁孔里,随着“吧嗒”一下声响,车门开了。

“你想去见格榭。到后面排队去。我是她的经纪人。”

卡尔微微感觉到背后有人碰了他一下,显然是脚踢的。他想了一秒钟,说:“好主意。”他站起身,故意让对方看到自己从口袋里拿出钥匙串来,并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又围着汽车转了一圈,心里暗暗希望这两个捣乱的家伙快点走开。

卡尔用松开的一只脚使劲往下蹬着,然后沿着走廊向前走,到了楼梯口,他两级一跳往上跑去。他打开一扇门,才发现那里是饮料储藏室。

“如果这是你的车子,你为什么不把车往前开出几厘米?”

自称是经纪人的男人这时已经站了起来,张开双臂挡住了卡尔的退路。

卡尔在背后晃了一下手,让他们快点走开。

“你在找什么?”

他身后的男人在窃窃私语。然后其中一个人说话了。“喂,你怎么说话的?你怎么跟我们说话的?”

“出口。走开。”

“是,这是我的汽车!”卡尔不耐烦地说道。罐头有点松动了。他把罐头的一角往上弯了一点,这样手容易捏住罐头一些,然后用尽全力使劲摇晃着。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蚂蚁爬到了他的手指上。

“你不是在找出口。你是在找你自己。”

“不,这不是我的汽车。但这是你的汽车吗?”

“你想干什么?”

“跟你有什么关系?难道是你的汽车?”

“你想干什么?”

“是你的汽车吗?”

“我只是想出去。”

“是的,又怎么样?”

“我们都想出去。”

“你拉过汽车的门。”

那个经纪人突然像被狂风刮着了一样,一下子倒在地上,临着地时他又一次抓住了卡尔的腿。卡尔像一把剪刀一样从他身上跨了过去,这时候他看到,那个人穿着制服,前胸和肩膀上还留着深色的线头,好像是一套被摘去了军衔肩章的军服。

“我只是对这只罐头感兴趣。”卡尔说,他向两人挥挥手,就像要赶走两只苍蝇一样。

“你们不是真的军人,对不对?”

“喂,你。”好斗的声音,一个相当好斗的声音。

“过来,我漂亮的武士。我是,你知道的,我是你的父亲。”

卡尔做了一个不愿意搭理的手势,继续埋头观察那只饮料罐。他看着排列成行的蚂蚁,看着大街,看着发亮的铝罐。

突然卡尔面前有一扇门开了。这正是出口。门又关上了。卡尔一瘸一拐地扑了上去,经纪人在后面拖着他。卡尔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门把手。但是门没有把手。他使劲捶着门。

“你在那里干什么?”他的身后站着两个年轻的男人。他们不是警察。一个是商贩,奔驰车就停在他小店的门口。

“这是怎么回事?门为什么关了?”

卡尔一路跑了回去。半道上他用袖子擦去了留在脸上的刮胡子的肥皂泡。他沿着一溜停放着的汽车往回跑去,就像反向追寻着一个思路一样。那辆有着招风耳一样的后视镜的汽车还停放在那里,还是那辆芥末黄色的奔驰280,黑色的座椅。前面是一辆桃红色的福特车,后面是一辆丁香花色的福特车。他围着奔驰车转了一圈,然后在后轮的地方蹲了下来,仔细看着那个7up罐头。罐头的开口处许多蚂蚁在那里爬进爬出。就是现在这个场景吗?就是这幅图画吗?他试着把罐头从轮胎下拔出来,但没有成功。他看了看汽车的里面,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座椅好像是皮的。在副驾驶座椅的前面有一个褐色的包,包里有一摞纸。车窗开着大约有两指宽,车门关着。一辆普通的汽车,里面放着普通的东西……他又一次在后轮前蹲了下来,看着铝罐。他使劲拽着罐头。

“门关了,就是门关上了。”经纪人得意地解释道。

“自那以来,他一直在逃跑的路上。”理发师根本没注意卡尔的样子,还在继续讲述着他的故事,“要我说——脑袋往左一点,要我说啊,肯定有人帮他,他上边有人。否则的话,警察运送犯人的车子又不是纸糊的。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在荒芜区看到过他!他正穿过马路……马上就好了,先生。我就问了,‘为什么你没有采取什么行动,我的朋友?’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耶稣基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有一点你可能没有想到,举报是有奖赏的。’他说,四个基督徒,他说,奖赏不可能有那么高,高得值得去搅和这件事……‘但这不是理由,’我说,‘就算少了四个又会怎么样,你还是可以去领赏金。’‘没了就是没了,死了就是死了。’我说。他说……”理发师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不说了。他手里的刮胡刀僵在那里好几秒钟,就那样悬在沙发椅上。但这时沙发椅上已经没有了人。水池里一个钱币发出叮当的响声,卡尔出门时扔在理发店门上的一块毛巾,在几秒钟里就像失重一般飘来飘去,然后掉在地上。

大厅里隆隆的声音停止了,只有梅洛夫主帅低低的说话声。

理发师让他安静地坐着。卡尔两手紧紧抓住沙发椅的扶手,最后他对理发师喊让他不要吱声。卡尔用双手捂住了眼睛。一张四角被略微切成圆弧形的照片,上面是一只被汽车后轮压着的饮料罐……这不是照片。这不可能是照片。图片的上边和下边不对称。一张梯形的图片,圆弧形的四角,聚焦清晰地展示着一只压在汽车轮胎底下的饮料罐。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太可怕了。”卡尔说着,使劲摆脱着那个经纪人抓住他裤子的手。

卡尔没有听他说话,有的时候理发师的话飘进一点他的耳朵,他才知道讲的好像是一宗犯罪案件。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人看着他,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但又有点茫茫然。犯罪案件及其错综复杂的案情。卡尔闭紧双眼,好像看到了汽车后轮底下压着的那只绿色的饮料罐。但现在他在冥冥之中看到的并不是刚才在散步时看到的那样,而是换了个画面,就像一张照片那样:四方形,缩小了的尺寸,带着亮闪闪的色彩被粘在了他记忆的相册里。

“说得太对了,”经纪人接着他的话茬儿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最没有感觉的歌手。可我是聪明的。我是智者杰弗里。那些歌是我写的。向我提问题吧,热爱真理的朋友。”

卡尔决定进去。他坐到了一张空着的沙发椅上,请理发师给他刮一下胡子。一条浸湿的热毛巾敷在了他的脖颈上。理发师是一个个子矮小、手脚灵巧的男人,他一边给卡尔刮着胡子,一边不停地在那里说话,就像人们对理发师这一行当的人惯常描写的那样。

“为什么门关上了?”

卡尔站住了,虽然不知道要干什么,但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过了好一阵子他才从沉思中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盯着一个橱窗呆站了好几分钟。他定睛一看,发现橱窗里面有一个男人正在那里忙碌着。原来这是一家理发店。

“门关了,就因为门关上了。现在门又开了。自己想一想吧。”

“过来看看,来看看啊,来,到这里来,看看,我这儿都有什么,好好看看吧。看啊,来,来啊,看我这儿都有什么,你说什么,什么,看看吧,不看,不看啊,来吧,这里,来这里看看。好,好,好,来啊,是,是,看,看看吧。”

就在这时真的有人把两扇门一下子推开了。卡尔跑到了街上,后面拖着那个经纪人。

一个售货员在扯着嗓子尖声叫着每公斤水果的价格。

“你没吃过迷幻药,就无法知道你是谁。”

卡尔沿着街道边上停着的汽车往下面的寺院走去。他不时地环顾四周。他感到有点心神不定。戴着面纱的女人垂下了眼睛,停放着的汽车的散热格子就像斜眼的兔子那样看着他。毫无表情的穷人,戴着眼镜的知识分子和那些爱吃鱼肉的肥胖的官员。擦得铮亮的雪铁龙汽车,显然装有液压气动减震装置,而旁边停着的却是掉了漆的锈迹斑斑的破车。丁香花,芥末黄,桃红色。卡尔眯起了眼睛,抓了抓脑袋。排在最后的是一辆奔驰车,有着像招风耳似的后视镜。车子的右后轮压在了一只被碾扁了的饮料罐头上。这是一只绿色的罐头,上面有白色的字样:7up。三角形的口上爬满了蚂蚁。伊斯兰寺院报告祷告时间的人在喊叫。右边的咖啡馆里坐着几个在玩多米诺骨牌的男人。左边还有人在玩西洋双陆棋。“我们把盘子翻过来,洗一下另一边,就这样重复七次。”

“我反正什么都不知道。放开。”

因为太热,街上没有什么人和车辆。空气里弥漫着新鲜面包和橙子的香味。那个制作陶器的师傅正和他的帮手在讨论着奥林匹克的问题。人行道的排水口旁边,一个要饭的乞丐在那里睡着了。一个商贩正举着水管把水果和蔬菜的渣子冲下人行道,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快乐,而每当他把水柱对着那些在周围尖叫着跑来跑去的小孩时,看到他们湿漉漉的衬衣,脸上又故意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站在边上,一脸幸福的表情。一个男孩正和一只看不见的狗聊着天。

“你吃迷幻药吗?”

卡尔看到窗户玻璃后面的那个女人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他叫着海伦的名字,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最后他重新坐到本田车里,找到了纸和笔,给海伦写了一张字条。他告诉海伦,自己想进到公社里面去,但没有成功。现在他想到公社周边的街道去转一圈看看。他把字条放在驾驶员的位子上,看了看,然后为保险起见又在上面画了一个箭头,标明了他走的方向:从斜对面的小巷下去,路过卖面包、水果和锅碗瓢盆的小店。

“不吃。”

“你可以叫海伦来一下吗?”

“我说的正是那个意思。吮一下,谢里,吮、吮一下。”

卡尔等了几秒钟,又一次敲了敲门。

那个男人做着无助的抽搐的动作,好像是要模仿一部介绍癫痫病人的教学影片一样。他一边手脚不停地穿过大街,一边试图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卡尔利用这个机会摆脱了他。

小窗关上了。

“你在找出口,年轻人,现在你找到了,”智者杰弗里在他身后大声喊道,“你知不知道这里面的象征意义?”

没有人来开门,但房子楼上的一扇小窗打开了,一个深色皮肤的短发女人告诉他,还要再等一会儿。海伦请转告他,还要再等一会儿。埃德刚才在睡午觉,先前他们在讨论,现在他们一起在奥茨的房间里接着讨论……短发女人问他究竟想要什么,表示让他进去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而且还请他离开公社门前的大院。她说这里不是公共区域,他们不希望外人在这里。她诧异大门为什么是开着的,让卡尔走时把门带上。

卡尔喘着粗气,两个膝盖颤抖着在下一个十字路口站住了。他往四周看了一下,不知道应该往哪边跑。这时,又有人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肩膀。或者说不是抓住了他,而是轻柔地给他肩膀做着按摩。

他等着。汽车里的闷热越来越难以忍受,时间又好像过得特别慢。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下了车,到几步远的一家小店铺里买了一瓶水,但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公社的大门。他继续等着。最后他自己走到公社的门前,敲了敲门。

“嘿,嘿,嘿,”满面红光的里萨一边说,一边拿出一串钥匙在卡尔面前晃着,“你会开汽车吧,业余恐怖分子?我需要一个人开车送我去廷迪尔玛。我给你十美元或者一个威力巨大的地雷。或者两样都给你。好不好?”

海伦把汽车停在了公社前的一条小街上,直接对着公社的大门。卡尔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看到她穿过大门前的院子,在门上敲了几下,一个长头发的年轻女人开门让她进去了。

第五十二章 图瓦雷克人

卡尔踩着没过小腿肚的沙子往沙丘上爬去,海伦嘴里衔着一根橡皮筋整理着自己的马尾辫。她看到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爬到了沙丘的顶上,一只手搭在额头上远望,然后耸了耸肩。卡尔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了什么东西。在很远的地方好像有一块浅灰色的东西飘浮在空中,也许是一块石头,在热浪下滚动时发出的反光。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沙漠。在地平线处可以看到几个小黑点,卡尔毫不费力就认出了那是仓库和那几间窝棚所在的地方。所有的灾难都是在那里开始的。他一会儿想着应该再去那里看一次,一会儿又想着应该尽快地回到汽车那里去,两种欲望就这样交替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有一阵子卡尔觉得那个浅灰色的东西真的在动……但他听到了丰田车的喇叭声,马上跑了回去。

从知了的叫声中无法知晓,它什么时候会死。

海伦让车子又往前滑动了一段。

——松尾芭蕉(日本十七世纪诗人)

“我不知道。”

卡尔先是拒绝了这个建议,但随后他想起了那辆留在了廷迪尔玛的黄色奔驰车。他接过了钥匙。

“那里就是。”卡尔指着左边的方向说。海伦问他,是不是想在这儿下车。

他们在沙漠里开了几乎整整一天。一路上里萨一直把头靠在副驾驶座椅一边的窗上打着盹儿。在汽车前灯的照射下,盐工区出现了,大路、砖砌的骆驼、加油站、廷迪尔玛。

今天是沙漠里最热的一天。为了挡住迎面吹来的热风,卡尔试着把车窗关上,但这也好不到哪儿去。沙漠上的海市蜃楼让那两头砖瓦砌成的骆驼就像是悬浮在天蓝色的湖面上一般。

在公社周围的街道上到处都是火烧后的废墟。一些家庭坐在他们堆放在大街上的家具旁睡觉。卡尔找到了那辆奔驰车,除了挡风玻璃上落下的一些灰烬外,车辆完好无损。里萨在跟他告别的时候,为了表示感谢竭力邀请他一起去妓院。在遭到婉拒后,他除了原来答应的十美元外又塞了十美元在卡尔的手里,说:“如果你改变了主意的话就告诉我。人生苦短啊。”

最后她请海伦把她忘在公社的一些东西带回来。海伦在出门之前把米歇尔给她的清单扔在了废纸篓里,说就这么两样半东西她完全可以记在脑子里,哪儿用得着什么纸条。

人生苦短。这虽然只是一句套话,但自此却在卡尔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在开车回去的路上他一直脚踩着油门不放,飞快地开着车。加油站、砖砌的骆驼、大路、盐工区。到了离商贸集市还有一两公里的地方,已经可以看到在一大片房屋中间高高耸立的喜来登大酒店。他拐入了一条满是沙子和石块的街道。奔驰车的后面扬起了一道几米高的尘土,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耀眼。当尘土盖过小手工业作坊、水果摊、商贸集市和法式别墅的蒸汽浴室,最后慢慢落下的时候,可以看到在蒸汽浴室和烈士纪念碑中间停着一辆白色的敞篷汽车,车上坐着四个男人。这是一辆非常漂亮的阿尔发·罗密欧,有红色的皮座。

当她经过几个小时的哭泣后慢慢缓过神来开始放松地进入梦乡的时候,海伦和卡尔已经在去廷迪尔玛的路上。他们在到达沙漠之前还一直在讨论,两人中谁应该进公社了解情况。后来还是海伦的意见占了上风,这里面米歇尔的最后一番话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她说公社的人对外来的陌生客非常戒备,前些日子的惨案发生后更是如此。眼下的气氛很糟糕,像卡尔这样一个长相更像是阿拉伯人的男人估计他们都不会让他进门。而海伦则不同,他们至少知道她是米歇尔的朋友。当然最好是米歇尔跟他们一起去,但这个可怕的地方……她不想再去蹚这个浑水。再说,她已经订好了第二天早上的机票,等等。很抱歉,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那儿。

方向盘后面的仪表板上放着一个纸盘,跑车司机正用食指抓着盘里的荤菜。这人个头不高,苗条但很强健。他的动作里面有一种很暴躁的东西,甚至在吃饭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中也可以看出几分。他用双手抓起流着酱汁的肉块往嘴里送。接着,就像一头正在吃草的母牛被打扰了一样,当奔驰车带起的尘土把他包围住的时候,他塞得满满的嘴里突然停止了咀嚼。他把吃在嘴里的东西一下吐在了汽车的里程表上,当视线重又恢复的时候,他激动地转过身来看着车里坐着的其他人。

在喜来登大酒店六楼,米歇尔躺在酒店房间的床上抽噎着。虽然平顶别墅的面积足够三个人住,但海伦坚持让她住到酒店的主楼去。米歇尔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为此心里倒是放松了许多。现在,跟非洲的告别也意味着跟海伦的告别,意味着她们之间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的友情的结束。临走之前,她的这位从孩提时代就认识的朋友再一次让她蒙羞。海伦在她手里塞了一笔钱,正好够坐出租车去机场的,一分一厘都不差。米歇尔实在是一个感情细腻而且很会替别人着想的人,她当然知道海伦这么做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是嫉妒,疯狂的嫉妒。海伦想一个人独占这个帅气的阿拉伯男人。那就让她占有去吧。米歇尔对此不再有任何兴趣。

在他旁边的副驾驶位置上坐着一个壮实的黑人,头剃得光光的,正骂骂咧咧地把掉在他膝盖上的酱汁抹去。在黑人的身后,后排位子上坐着一个白人,同样非常壮实,他在看到奔驰车的时候把一只手举向了空中。他的旁边坐着一个年纪稍长的白发人,他不像其他几个人那么激动,但显得更为果断。他把手枪上了膛。阿狄尔·巴斯尔。

——罗伯特·奥尔德里奇(美国电影导演)

很难说,他们为什么把车停在那儿,他们在等什么,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但也许这真的是那类本不应该在小说中过度使用的巧合,但在现实生活中正是由于此类事情的发生才产生了命运这样的概念。

本·特瑞纳,我不信任他。他虽然热爱人民,但是你绝不能信任像他这样的一个人。

一秒钟之后纸盘飞了出来。V6马达大吼一声,跑车滑到了大路上,车子一侧撞向对面的土坯墙,然后追着奔驰车扬起的尘土疾驶而去。

第四十一章 一辆黄色的奔驰车

阿尔发·罗密欧的时速可达二百多公里。但在狭窄的小巷里,在坑坑洼洼的大路上,在前面尘土飞扬的情况下,跑车最多只能开到时速六十公里。离前面奔驰车的距离一会儿被拉大,一会儿又缩小了。行人纷纷惊慌地往两边闪去。当车子开到市郊的棚屋中间,跑车防护罩前的尘土突然没有了,奔驰车也不见了。

卡尼萨德斯上了汽车,启动马达,驾驶着车往大路上开去,一眼都没再瞧一下跪在灰土里的那个喝酒喝昏了头的老农。汽车里也弥散着那股可怕的高浓度烧酒的气味,好像他的衣服或是汽车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沾上了这股气味。但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这是幽灵发出的气味。但他并没有为此感到奇怪。一分钟后,他死了。

驾驶员紧急刹车,挂倒挡往回冲到上一个十字路口,脑袋猛地转了九十度,再转九十度,二百七十度:一辆意大利跑车里的四个不知所措的男人,车里到处都是残羹剩饭。

“……但我一个人有啥办法。不要再跟我说那么多废话。你眼睛的光明,你晚年的太阳!我相信你,我是相信你的!我今天就会把情况向专家介绍,我保证。我们有专门处理棘手案件的特种部队……能力极强的同事,看不见的国王卫队。他们能找到墓地,一定能。他们什么东西都能找到,然后我们会作分析。没有尸体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你的另外一个儿子,我们会仔细地核对,是的……当然以我母亲的名义。你以为我是在跟你胡编乱造吗?这是我们的约定……不,当然不是!他们就这么叫,这是因为他们的工作是保密的,而不是因为别人看不见他们。没有人能够做到不被别人看见。你会看到,他们很快就会来到这里。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不过,你不能跟任何其他人说起这件事,明白吗?现在不要再在我面前爬来爬去的……看在真主的面上,以我母亲的名义,不管你要求什么!滚开。天哪!”

在一堆高高搭起的汽车轮胎上站着两个小孩儿。巴斯尔把枪藏在膝盖中间,大声叫道:“他往哪里开了?”

阿玛窦等了一会儿,然后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汽车旁,蜷曲着身子坐到驾驶员的位子上。汽车钥匙不在。他试着用指甲把汽车开关外面的胶皮剥去。他突然停下了,因为他感觉听到了什么声音。他跳起来坐到汽车的后排座位上,弯下身子,把车上的一件毛衣盖在自己的头上。现在声音又没了。他继续蜷缩在那里等了几分钟,接着他不安地抬起头,开始搜查汽车里的东西。从驾驶员座位底下他找出几样东西:一根电线、一支铅笔、一瓶水。他一气喝完了整瓶水,接着小心翼翼地把铅笔折成同样长短的两截,把两段铅笔的顶端分别绕上电线并抽紧。他抓住铅笔往两边一拉,发出的声音就像吉他弦一样。

两个孩子呆呆地看着车子里的人。他们八九岁的样子。他们的脚和他们牙齿都是黑黑的。他们的衣服很破。年纪稍小的男孩脸上、嘴角上、鼻孔下、眼睛和额头上都爬着苍蝇。年纪稍大的男孩手里拿着一块黏黏的饭团,看上去像是大麦做的面包。他嚼碎了面包,又从嘴里拿了出来。他手臂上巧克力色的皮肤泛着光,如孩儿般纯净。但两个孩子的手都患了湿疹,红红的,就像经常在盐酸里泡过一样。从后院里飘过来制革厂的臭气。

通过板壁的裂缝往外望去,他看到从大路的方向有一辆汽车正向这边驶来。汽车从离他藏身之处几米远的地方开了过去,停在了窝棚的前面。开车的人(浅灰色的西装,很讲究的装束)下了车,接着阿玛窦看到他跟老农在说话。他们的谈话直入主题。老农在开车人的面前跪了下来,阿玛窦听到了“钱”这个字。老农一直在纠缠着开车人,他们一再说到赔偿和钱这样的话题。最后他们消失在一个窝棚里。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汽车方向盘一侧的车门开着。

“黄色的奔驰车!”巴斯尔咆哮道,指着刚刚消失的尘土,“往哪儿开了?”

他找到了几个酒桶、一把梯子,还有一个脱了钩的滑轮。顶上有一个缺口通往阁楼。正当想着如何才能爬到阁楼上去,他听到远处传来声音。

没有回答。

他一边咳嗽一边继续察看了其他几间房舍以及仓库,因为没有找到水,最后他只好喝烧酒来解渴。他觉得喝几小口应该没有问题。但是不行,喝完后喉咙里烧得厉害。

“朱利叶斯。”巴斯尔说着,把手枪给了车里的那个白人。那人跳下了车,一跃而上站到了两个孩子面前。

一大清早,他来到了大路上,并快速地往前走着。但他高估了自己的体力。每走一步,光着的脚板都疼痛无比,而且干渴也越来越难以忍受。当他在远处看到一栋大房子和几栋小一点的房子时,马上悄悄地往那里走去。乍一看这里像是一个无人居住的地方。他没有找到水井。他跌跌撞撞地从一个窝棚找到下一个窝棚,最后只是找到了一个摊开四肢躺在地上的老农,他的一只眼睛上有一层混浊的白膜,看上去已经死了。但他的胸腔还在一上一下地动着。阿玛窦没敢去碰那个男人。老农的脑袋边上有一只油罐。阿玛窦匆匆拿起油罐,喝了两口,接着又全部吐了出来。油罐里是高度数的烧酒。

“往哪儿开了?”他也问了这么一句。

阿玛窦在盐工区躲了两天。接着推土机就来了。那些天他是在大街上度过的,他睡在沙滩上,他挨着饿。回到他曾经居住过并且杀死了四个人的廷迪尔玛去,无疑是最危险最愚蠢的做法。但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像煤炭一样黑眼睛盯着枪管。

——纳博科夫(俄裔美国作家)

“黄色的奔驰车!”

有的人——我也属于此列——不喜欢故事有一个美满的结局。我们会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不幸是正常的。不要强制地给故事编造一个结果。一场雪崩在距山底村庄几米处戛然而止,这样的表述不仅是不自然的,而且也是不道德的。

他用枪抵着稍小的那个孩子的耳朵。从他的眼角上飞起了一只苍蝇,停在了枪管上,在那里急匆匆地爬来爬去。

第四十章 看不见的国王卫队

朱利叶斯又重复了两遍他的问题,随后拉起男孩的一只手臂,一枪打穿了他的肘关节。孩子没发出一点声音就倒下了,两条腿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另一个孩子张大了嘴站在那里。

“在那里,我把他埋在了那里,那里!”老汉叫着,绝望地指着窗户外的沙漠,“就在那里的什么地方,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肯定不远,可以去找找。”他的手指颤抖着。窗前忽然闪过一个影子。老汉的视力太弱,无法看清是谁的影子,而此时卡尼萨德斯又正好背对着窗户。那个影子走向卡尼萨德斯的汽车,在车旁站住,蹲了下来。

“往哪儿开了?”

“见不到尸体就不能说发生了谋杀,”卡尼萨德斯引证着教科书中的话,“只要你想不起把你的儿子埋在哪儿了,就只能说你根本就没有儿子。只要找不到尸体,就请不要再给警察打电话。或者我们是不是再去看看你在仓库上面到底酿造的是什么东西,怎么样?”

稍大一点的男孩抽噎着,但还是没有回答。

“我们可不可以去看看仓库?”卡尼萨德斯为了缩短调查时间,提议说。但就像他预料的那样,老农不同意。他决不会让别人进入仓库。如果看了仓库,警察就会认为可以安心结案了。谁都说不清楚这里是否发生过犯罪行为,但如果发生过的话,显然就像卡尼萨德斯刚到这里时就推测的那样:两个金子般的男孩中的一个打死了另一个,然后逃到沙漠里去了。这并不是什么大的损失。他不觉得有多大的必要继续刑事侦查。

“我觉得他听不懂你的话,”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黑人说,“这是些该死的图瓦雷克人。”

满身的酒气和谴责罪行的唠叨至少可以说明,这个酿制烧酒的老汉不可能毫无理由地把警察叫到自己家里来。这里没有人会自愿地叫来警察。老汉的绝望有可能是真的,而他的两个儿子失踪了,至少是可以想象的。但他们一定是死了吗?老农真的有过两个儿子吗?卡尼萨德斯看着照片,觉得也有可能这两个看上去像女孩一样的儿子早在多年以前就失踪了或者死了,只是老农被酒精熏晕了的脑子时而会想到他们还活着,他们重又出现,接着又消失了。晚期的科尔萨科夫症状。

他用图瓦雷格语大声问了孩子一个问题,瑟瑟发抖的小手臂马上举了起来,指着男人身后的一条岔路。那里一座棚屋接着一座棚屋。在末尾一座棚屋的后面,一辆停在那里的黄色奔驰280SE的箱形尾翼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

老农心灵的创伤又一次表现出来。但是他没有交给卡尼萨德斯官方开具的证明,而是拿来了一个发出恶臭的草袋,据说这是两个男孩用过的睡袋。

第五十三章 五根柱子

“出生证明呢。”卡尼萨德斯又重复了一遍。

在祈祷的时候即使前面有一只兔子、山羊或者其他的什么动物在动来动去,这个祈祷也还是有效的。法学家们一致认为只有三种生物能让祈祷无效:那就是一个成年妇女、一只黑色的狗和一只骡子。

照片的两个孩子不仅穿着女孩的衣服,而且他们的脸也长得细皮嫩肉的像女孩一样。只有老汉看上去跟现在差不多。

——阿卜杜勒·阿齐兹

除了中间一条很窄的过道,整个窝棚里到处都堆放着齐膝高的垃圾破烂,散发的酒臭比这家主人身上的还重。最后老农从一个小木箱里抽出一张照片来拿给卡尼萨德斯:廷迪尔玛的商贸市场和乱哄哄的人群。一个小商贩站在一个简陋的木头货架前,上面挂着瓶子、杯子和油罐。离商贩不远的地方有两个小孩。老农黑黑的大拇指颤抖着,指着照片上的三个人:“我、我的儿子、我的另一个儿子。死了,失踪了。”

卡尔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正经吃过东西了。他在右前方看到了一个小型商贸集市,摸了摸口袋里的钱,然后停了车。他在两边的小商贩摊位中间往前走了几米远,然后在一个卖新鲜面包的摊位前站住了。这时他听到身后一阵惊叫。一声枪响。越过赶集人的脑袋他看见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光秃秃的头颅。那人像自由泳那样划动着双臂,正朝他的方向挤了过来。他身后还有两个男人也在竭力穿过人群追了过来。其中那个矮个子手中高举着冲锋枪,白头发的那个脸上挂着微笑。卡尔马上意识到了他们是谁,他无须多想就知道了他们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那个最后通牒的期限已过。他在人群中跑着,希望他们不会一枪打在他的身上。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开枪打人,但是人们还是一边尖叫一边飞跑着,所有的人都奔向了两边的楼里。一下子只有卡尔和他身后追赶的人还在街上。他冲进了一条小胡同,当发现这是条死胡同时,已为时过晚。他正前方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第二声枪响。

老农信心满满地带着卡尼萨德斯走到最小的那间房子里,指给他看了一大堆手写或印刷的纸条。卡尼萨德斯费劲地看着那些奇怪的信件。瓶子上的贴花、菜谱,还有一本电视节目画报。老农不识字。

卡尔一下子趴在了地上。从房子外墙上掉落下来的黏土碎片正好砸在他的脸上。一颗子弹从他的头顶嗖地射了过去。他快速地举起胳膊护住头,从胳肢窝里朝后看着追赶他的人。

老农还在那里一个劲儿地说着他那任何金钱都无法抵偿的痛苦,以及其他的鬼话。最后卡尼萨德斯决定放弃查看死尸的要求,他要求老汉出具两个儿子的身份证以及出生证明,因为他可以想象,这些东西老汉都没有。

瞬间画面:一条倾斜了的胡同。自己的身体在胳肢窝后方。画面里还有一只被丢弃的鞋,但不是他的。死胡同的入口处那个矮个子正腾空着身体,一只膝盖弯曲着差点就要碰到地面,双手举着冲锋枪朝向空中,如同那张西班牙内战时期的著名照片。他旁边是阿狄尔·巴斯尔,他像木偶般笨拙地撞到了离他最近的房子外墙上。他右半张脸上是一种轻松和吃惊的混合表情,左半张脸正好被撞成了肉馅。那个黑人看不到了。追赶卡尔的人中离他最近的是朱利叶斯,此刻他正陷在卡尔身后两米处的沙子里,一只已经没有力气的手往前伸着,好似还在试图抓住卡尔的脚。他的嘴上是一片樱桃红的血泡。

老农脸上满是热泪。他一下子瘫倒了下来,嘴里一再地重复着已经说了十多遍的话,只是换了一些语词。卡尼萨德斯不用再多加思考也明白了,为什么老农如此可怕地唠叨个没完:显然他不仅在沙漠里丢失了第一个儿子,而且他不知道究竟把另一个儿子埋在什么地方了。情况要不是这样,那就是他根本没有埋葬过他的儿子。

周围的声响与上述静止画面完全不符:冲锋枪的突突声,一支小口径手枪的射击声,中间还夹杂着人们的叫喊声。九毫米的子弹。美国英语的呵斥。两个身穿军装的人把卡尔高高举起,拖进了一辆绿色吉普车中。或许是他自己跟着上了车,具体情况他已经记不清了。他醒过来了,盯着脚下橡胶垫上的菱形花纹。橡胶垫在吉普车驾驶座和后排座之间。菱形花纹上可以看到沙子、纸团儿、头发和一块粘在上面的口香糖,还有就是他自己的双脚。

“但你不是把一个儿子埋了吗?带我去看一下墓地。”

随着吉普车行驶的节奏,沙子和纸团儿在那里上下跳动着。有人用手按着卡尔的脖子,使他抬不起头来。这是其中一个穿着军装人的手。他的面部有着棕色近乎橄榄色的肤质,体格健壮得如同衣柜一样。他用阿拉伯语对卡尔说了两句话,标准的阿拉伯语,稍带叙利亚口音。另一个身穿军装的人说着美国英语,坐在副驾驶座上,看上去像是头儿。他的肩章上有四颗星——他真的是军队的人吗?他不是梅洛夫主帅乐队里的演奏员,那个贝斯手吗?

卡尼萨德斯又提了四五次要去看尸体的要求,但仍无结果。无奈之下他又摸出汽车钥匙来做出要走的样子。这次老农突然改变了他的策略。他做出一副愕然的表情,为警察的无能而感到震惊。四天,他等了整整四天!一直没有见到警察的影子。接着来了那么多的老鼠,太阳又火辣辣地晒着。他当然得把尸体埋了!另一个儿子逃到沙漠里去了,这他之前就已经说过……不过儿子在沙漠里也被打死了……否则儿子早就回来了。金子般的儿子,银子般的儿子。他晚年的光明。

司机是卡尔唯一看不到的人。他只能从座位间的缝隙中看到,司机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了一条有条纹的裤子。一只像少女一样细长的戴着手套的手扶在挡把儿上。光滑的手腕……几秒钟里卡尔甚至愚蠢地以为,这会不会是海伦,她来救他了。

老农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这始终是个谜,因为他自己并没有看见儿子被谋杀,而且(后来卡尼萨德斯才得知)他并没有看到过尸体,现场也没有任何案犯留下的痕迹。老农对案犯的描述同样非常模糊,他坚持说案犯是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不信教的人。老农一方面说清楚地见到过那个人(而且勇敢地跟那人搏斗过),另一方面又说不清楚那个人究竟长什么样,反复说的只是那个人“不信教”和“从天上掉下来”。过了好一阵子,卡尼萨德斯才弄明白,整个过程并不是发生在室外,而是在仓库里,所以那个人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高处什么地方跳下来的。而老农之所以说那个人不信教,是因为他相信一个信教的人是不会犯下如此罪行的。但看来能收集到的事实依据也就是这些了。从这个由外到里身体和精神都相当衰弱的老农嘴里,不可能再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大吼着。叙利亚人使劲把卡尔的头向下压着。吉普车驶入了弯道。

老农继续在那里苦苦哀求,直到卡尼萨德斯拿出汽车钥匙威胁着要马上回塔吉特去,他才安静下来。他陪着卡尼萨德斯四处看了一圈,介绍着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或者是他本人相信曾经发生的事情。虽然还是在那里一个劲儿地诉苦,说话时还是那样手舞足蹈,但相对来说不像之前那么麻烦了。显然他曾经有过两个儿子。大的二十一岁(给我的眼睛带来光明,是我晚年的太阳,等等),被一样很重的物体(老农声称是一只滑轮)砸死了。弟弟十六岁,逃到沙漠里去了,但当天就被抓住,也被打死了。

“一切正常?”

“让我看看尸体。你不是呈报了有两人死亡吗?别让你的口水把我的鞋弄脏了。”

“他在你手里?”

“有了这些想法还能继续生活下去吗?我问自己。我儿子被打碎的脑壳永远应该……永远都不行。轻便摩托车没了,儿子没了,我晚年的支柱……无法估量的损失啊!还没有算上我心灵遭受的创伤。”老农在卡尼萨德斯面前跪了下来,紧紧抱住了他的大腿。酒醉好像不足以解释他现在的举动。卡尼萨德斯一开始试着往后退,继而试图用谩骂摆脱他,但老农四肢着地爬着紧跟在他后面。

“你受伤了?”

“尸体在哪儿?”

“他在你手里?”

那个男人生动地点着头:“一个死了,一个失踪了!我正义的胸膛疼痛无比。我没说瞎话!过去这里曾是一个天堂般的花园,现在成了散发着臭气的荒漠。就那么一个不信教的人……从天而降……把他们打死了,就这样!用两只手。”他两手好像抓着一个滑轮那样在头顶上晃着,“他必须下最深的地狱……我不诅咒。痛苦啊。真主让我经受最艰难的考验,这是公平的。但我那金子般的男孩儿,我那银子般的男孩儿,被杀害了,被玷辱了,失踪了……”

“他在我手里。”

“穆罕默德·本努纳?这是您的院子?”

“你呢,一切正常?”

卡尼萨德斯原本无意用钱财替代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听了老农的话,往后倒退了一步。

“是的,你们呢?”

“不幸啊,不幸!”他马上喊了起来,“您是警察吗?世界上任何财富都无法替代我的儿子!几千美元,几万美元,都换不回我那么出色的儿子,他们给我的眼睛带来光明,他们是我安度晚年的太阳!他们是在我的怀里长大的,我的两个儿子,我的王子。我恳求您。没有钱财可以换回我的儿子。”

“没问题。”

沙漠中有一栋大房子、两栋小一点的房子。卡尼萨德斯寻找着从大路分岔出去的汽车轮胎印,然后跟着轮胎印找到了这几栋房子。在一栋简易建筑的屋顶上晾晒着衣服。面积很大的仓库倒塌了一半,四壁黄沙垒成了小丘。一堆垃圾引来了两只小鸟。可以想象,这个地方在二三十年前曾建立在肥沃的土地上,从绿洲引来了灌溉的水源,另外此处还有一口自己的水井,可惜如今早已干枯。这里之所以至今还有人居住,只可能有两个原因:要不就是仓库的主人疯了,要不就是走私犯把这里当作货仓。卡尼萨德斯刚把车停在仓库前,马上就有一个老农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仅从外貌看,疯了的假设看来是比较靠谱的。老农已半盲,而且斜视很严重,一只眼睛上有一层混浊的白色。

“有人在后面追咱们吗?”

——柯能堡(加拿大导演)

“都死了。”

我想,我当然也会移动我的照相机,但要看到理由才会这么做。

“我是问:有人在咱们后面吗?”

第三十九章 死要见尸

“没有。”

“是的……不……不,不是保险公司代理。我们之后才这么想的,我们也不笨!我是说,他自我介绍是……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记者或者什么的,我忘了。但大家都明白,他不可能是记者。他是为了钱来的。因为他老是问钱的事。钱,钱,钱!这里是钱,那里是钱,到处是钱!现在你们倒是说说清楚,你们为什么对这个人感兴趣?”米歇尔强忍着泪水。那个尤塔一直满怀同情地听着她说话,这时抓起了她的手。

“你肯定?”

“那这个人就这么跑到你们那里,敲了敲门,自我介绍说是保险公司代理蔡特罗伊斯?”

“我把他们都解决了。”

“因为别人这么说的。天哪!他们跟他说过话。他就叫这个名字。”

“您受伤了吗?”

“那你怎么知道他叫蔡特罗伊斯呢?”

“谁,你是说我吗?”卡尔问。

“没有。”

“您受伤没有?”

“但这个人你没有看到?”

“没有。”

“我不知道是不是劳埃德。我跟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本来根本不应该跟你们说这些。”米歇尔把摊在她面前的纸牌排列成浴巾的图案。对于巴勒斯坦的未来,纸牌显示的情况一下子变得很糟糕。现在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继续这场谈话。

“前面向右拐。”

“后来你们就想就此欺骗保险公司。会不会是英国劳埃德银行?”

“你们是什么人?”

“知道。警察……我们从一开始就把什么都告诉了警察。在二楼。后来埃德来了,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无论如何,后来就说是美元,箱子里是美元。还有一些值钱的东西。金子什么的。”

“前面有座桥,过了桥后再向右拐。”

“这没人知道吗?”

“你们是什么人?”

“就值几美元,埃德说的。”

“慢点开。”

“那到底值多少钱呢?”

“我们去哪儿?”

“是……不。也许。他办了一个什么保险,别问我,我不清楚。对物质的东西我从来都不感兴趣,埃德对这些东西也不感兴趣。是他的家人为他办的。他的父母非常非常有钱。他们一定要,我是说,看来是他们为他办了一个保险。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保险?”米歇尔停了一下,非常短暂,“不管怎么样,大报小报都登了,那只皮箱和钱。那只金色的皮箱装满了钱。大家都看到了。那天上千人站在大门口,他们都看到了那个龌龊的阿玛窦,看见他拿着皮箱……你知道阿拉伯人都是啥样的。金子和首饰!不会莫名其妙地杀了四个人。其实那只是一只普通的箱子,而且它本来是我的。四年级的时候做的,黄色的皮革,上面镶贴了红色的五角星。那些五角星后来都掉了。后来不知道是谁把钱放在了里面。东欧的纸币,不值什么钱。”

卡尔试图抬起头。叙利亚人更加使劲地向下按着他的脖子,说了句关于安全第一的俗语。卡尔只好顺从,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是唯一一个在车上蜷缩着身子坐在那里的人。从座椅之间的缝隙中他可以看到,司机和副驾驶位子上的人都是直着身子坐着的,叙利亚人半个身子压着他,也没有显露出要躲藏的样子。显然他的生命比他们的要珍贵。

“人身保险?或是防盗保险?”

现在,在被救出几分钟后,他才开始感觉到骨头在酥酥痒痒地松懈开来,对死亡的恐惧消失了,身体也随之松软下来。他歇斯底里地抽泣着,感谢他的救命恩人,那说话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寒碜。他们对卡尔说的话毫无反应。

“我知道的也只有别人告诉我的那些。”她解释说,为了强调自己说的话,她做着非常戏剧化的手势,显然那是一个非常戏剧化的过程,“我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只因为是在可怕的劫匪袭击几天后,警察把到处都搜了个遍,花了好几个小时,接着来了这个男人。因为埃德·法埃勒……埃德,埃迪,你认识的,他在一家英国公司办了保险……”

“往左?”

米歇尔转过身去,咳嗽了几声,眼睛往四处看了一圈。这些纠缠不休的问题。又来这么一套,知道点事情还不够,什么都要追根问底,典型的西方人的毛病。但这事她自己也知道得不是那么清楚。

“是的,往左,我觉得是。”

“什么保险公司的?”

“那条宽阔的马路?”

但是他们二人不想就此罢休。

“不对,我觉得。”

“我们一开始以为他是记者,后来觉得他像侦探或者类似的什么职业,再后来觉得也许是保险公司的代理。代理人。但这都是别人说的,我当时在睡觉。好了,别再来烦我。”

“你觉得?”

海伦给了她一个耳光。这是米歇尔有生以来挨的第一个耳光。也不知道这个耳光是不是有疗效,就像吃了一片阿司匹林,虽然头痛消失了,但也无法知道疗效究竟怎么样。而现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内,证实了米歇尔其实并不知道蔡特罗伊斯是谁。她从没见过他也没跟他说过话……不,她本人根本不认识他。只是,在公社发生惨案不久,他曾经来访过,是受一家保险公司的委托,他显然是保险公司的代理人。

“百分之九十。”

“聪明的人懂得妥协。”米歇尔说着,把一缕头发捋到耳朵后面,面对着直接站在她边上的海伦,开始支支吾吾地有点胆怯地解释,她认识这个蔡特罗伊斯,是的,她当然认识这个人,为什么不呢?虽然不是直接认识,但……在哪儿认识的?是的,还能在什么地方,难道不能动动脑筋吗?她这些年待过的地方只有公社,这还不清楚吗?是的,正是在那里……不!他不是公社成员。天哪,他不是公社成员……为什么这样?能不能不要拉扯着她的肩膀,让她好好说?她已经说了,不要这么着急嘛。不要这么催她,她才能叙述清楚。她就是这么个人,她就是她,一个安静、心灵纯净的人。如果不能安安静静地说话,那就什么都没法说了……

“那我往左拐。”

她噘着嘴,用一种友好克制的眼神看着十号位上那个友好克制的统治者。这个统治者会给巴勒斯坦带来和平吗?这是问题的关键。纸牌显示的情况比较接近这个说法。但这只持续了半秒钟,接着米歇尔的肩膀被使劲拉扯了一下。海伦,她旁边是卡尔。两人都在大声喊叫着。到此为止,是一种胜利。现在一切都变得不那么愉快了。米歇尔特别想拒绝他们以非常不客气的态度提出的问题,但如果说公社的这几年教会了她一些什么,那就是她明白了被人在肩膀上扯来扯去意味着什么:当下友好交流的终结。这话怎么说的来着?聪明的人懂得适时地妥协!

“那是座犹太教堂。”

“是的,当然。”她对着尤塔耸了耸肩,尤塔会意地点了点头,“但从来就没有人来问我!”

“那是另一座犹太教堂。”

“你认识他?”海伦叫着。

“那我向右拐呢?”

这是什么口气?她等了几秒钟,才把眼睛抬了起来。

“不对。”

“你认识他?”卡尔叫道。

“你说不对?”

“你说什么!”海伦叫道。

“我也这么觉得。”

海伦和卡尔跳了起来,呆呆地看着米歇尔。她没有想到会引来这么大的关注。米歇尔平静地把其余的纸牌摊开。命运之轮、恋人、统治者……

“你也这么觉得?”

“当然有蔡特罗伊斯这么个人。”米歇尔说。她反面朝上地拿起了下一张牌,并郑重地翻了过来。术士牌放在二号位上。以大祭司开始,接着是术士的影响力,这样的排法米歇尔向来觉得很难解读。这里很容易把宗教性和宗教混淆了。“我认识他。”米歇尔嘟囔了一句,随手把节制牌放在三号位上。节制牌在术士牌旁边,现在还完全看不出来这有什么意义。还必须等一等。有的时候,从不同的关联中才能看出意义来。接着是隐士、星座、凯旋车……最后,米歇尔陷入了可怕的沉默,突如其来的沉默。

“您不想告诉我,您是谁吗?”

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沙沙的响声,海鸥在他们的头顶上翱翔。这么美妙的大自然景色会让每一个正常的人获得一份宁静和轻松。但对海伦来说却不是这样。

“请您保持安静。”前排的一个声音说道。

“根本就没有蔡特罗伊斯这个人。”海伦生气地说道。

当卡尔再次尝试抬起头时,叙利亚人把他的一只胳膊拧到了后背上。他试图反抗,但首先是肋骨挨了一击,然后他感觉到双手被手铐在背后铐了起来。

“我只是随便一问!蔡特罗伊斯这样,蔡特罗伊斯那样。”

“他在惹麻烦?”

米歇尔对她学生时代的女友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把大祭司的牌放到一号位上。为什么海伦总是想让她觉得,她对自己的思考能力不屑一顾?而且海伦应该知道,她从来不吃巧克力,因为她一吃巧克力大腿上马上就会长肉。

“就几秒钟。”

“你要不要来一块巧克力?”这是海伦的回答。

“你一个人成吗?”

她开始给那个叫尤塔的德国女人解释摆放纸牌的系统,凯尔特十字的扩展。她提到了这个纸牌游戏的古埃及源头,大的奥秘,小的奥秘,原则和反向原则。当旁边毛巾毯上的谈话短时间中断了之后,她又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

“当然没问题。”

“你们到底为什么老是在谈论这个蔡特罗伊斯?”米歇尔叫道。

“如果他惹麻烦,汽车后面的平板上有针头。”

带着同样是从她的意大利祖母那儿继承来的乐于交际的秉性,米歇尔在几分钟前认识了这位从德国来的游客。马上大家就惊奇地发现,这位德国女游客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她穿着一套绿黄相间的条纹泳衣,说着结结巴巴的英文,她的职业按她自己的说法是“能应对一切的女性”。米歇尔给她展示了杜洛克纸牌,介绍了谷物的种植和气候,德国女人则对政治怨声不断。并不是说她对以色列人有什么好感,但是在慕尼黑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可怕了!大家当然可以理解巴勒斯坦人绝望的心境,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在国外攻击犹太人。他们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来引起世界舆论对他们的关注呢?所以这次的谋杀行动也可以说是国际政治、国际社会的态度引发的结果。但是——在被杀害的人里面有很多是无辜的。把“以牙还牙”作为理由实在是太荒唐了,难道不是吗?两个女人掉下了几滴眼泪。起风了。米歇尔记不起什么时候曾经有过如此畅快的交谈。把头靠在这个带着一股色拉油味道的德国女人的肩膀上,跟随着自己的感觉,面朝着大海,米歇尔感到十分惬意。大海那头的什么地方就是美国,米歇尔刚刚得知,美国现在也被犹太人统治着,至少从经济的角度看是这样。这个德国女人知道得很多。米歇尔若有所思地把食指放在下嘴唇上,建议用杜洛特纸牌来占卜一下巴勒斯坦冲突的未来走向。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躺在另外一条毛巾毯上的人反正也没有去注意这两个女人的谈话。卡尔正向海伦提了一个什么问题,海伦很激动地回答了他,他俩又开始埋头于一场有关一个叫蔡特罗伊斯的男人的无头无脑的谈话。蔡特罗伊斯这样,蔡特罗伊斯那样。

“那个之前断掉了。无所谓了,他没有惹麻烦。”

最后一种淡绿色的咕咕冒泡的饮料出奇地治好了他们的病。巫师的头发像山峰一样高高耸起,他们的眼睛在不停地滴溜溜转动,他们的耳朵前是冒着气的云朵。就算是没有什么经验的读者,也能看出来是怎么回事儿。小册子的最后一幅画是一场庆典、一束火焰和一个被堵上嘴的抒情诗人。这幅画卡尔也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但这本书里最让他感到困惑的是阿姆内兹克斯巫师的女助手。她身材苗条,非常漂亮,一头金发,在卡尔眼里,完全就是海伦的形象。他很快地看了海伦一眼,然后又看了看米歇尔。那儿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

“他不应该叫。”

“……只有阿卡莎没有。但我的四个最好的朋友,他们现在在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这我知道,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在沙漠里生活时间长了,眼光会不一样。”

“他没有叫。”

两个巫师都无法想起任何事和任何人。有人给他们准备了烧水壶和药草,希望他们看到这些东西会自动回忆起魔咒,但他们酿造的所有饮料无非只会让脸变颜色或是引起小小的爆炸,最终一个参与实验的罗马士兵像一只氢气球一样飞走了。有一个肥胖的高卢人相信,用石头再砸一下巫师的脑袋会帮助他们恢复记忆,他的头上亮着一盏小小的油灯。一个小个子高卢人气愤地说了三个惊叹号。

“如果他再叫,就往他嘴里塞点东西。”

“现实是一面镜子,”米歇尔的声音说,“你的手可以穿透那面镜子。”

“为什么这样?”卡尔大喊道。

在小册子里的头几张图片上可以看到一边是适应了罗马文明而显得有点可笑的高卢人,另一边是正在追猎野猪的壮小伙。一个巫师失去了酿造魔法药水的能力,而且因为被砸破了脑袋而失去了记忆。另一个叫阿姆内兹克斯的巫师,他在森林里开了一间类似于心理诊所的店,有个人在那里手拿一块奇怪的石头给他讲述着同伴的病史,这个巫师同样也失去了记忆。

叙利亚人把一张揉成一团的面巾纸蒙在他的脸上,并试图把面巾纸塞进他的嘴里。卡尔左右扭着头。“我什么也不说了。”他紧咬着牙齿挤出那么句话来。

那个他不认识的声音带着很重的德文口音,说着什么杜伊斯堡、煤矿和文化,那个熟悉的声音是米歇尔的,正给那个不熟悉的声音提示着形容词。

“安静,保持安静。”司机小声嘀咕道,他的声音让卡尔模模糊糊地觉得似曾相识。

他尝试着读懂那些时而椭圆形、时而圆形和时而云朵形的气泡里的对话。这时他听到背后有两个女人的声音,一个是他熟悉的,另一个是他不认识的。他没有转身。他只是看到,海伦把脸埋在毛巾里面,把手臂绕在头上,好像要把耳朵塞上一样。

他很快地想了一下,然后对司机说:“我认识您。”

书的第一页是一张法国地图,上面有一面插在地上的罗马旗帜,布列塔尼的地名上是一面很大的放大镜。下面是一个被罗马军营四面包围着的高卢村庄。卡尔隐约觉得这些他似曾见过。下一页上的人物描写他也隐约觉得似曾相识。

“如果您不认识我那才奇怪呢。这不是顺行性失忆。现在请您保持安静。”

海伦叹了口气重又躺在阳光下,一只手臂放在眼睛上挡住日晒,口中讲述着她在加拿大法语区和巴黎的朋友。这个时候,米歇尔带着十分投入的神情研读着书中的图片。这本小册子她肯定已经读过二十遍了,但是在故事中还是可以发现那么多新的美妙的细节。她不时羞怯地看一眼旁边的人。当那边的谈话渐渐平息下来,而卡尔的眼神好像正好无意间看着她的时候,她从一摞小册子里拿出一本递给了他。卡尔心不在焉地翻了翻。小册子的名字是《头领间的争斗》。

“这是您吗?您为什么要这样做?您想要怎样?”

让他觉得特别不可思议的是,从这个小小的度假别墅可以往世界上任何地方打电话,而海伦这么快就完成了调查。但他总觉得这份清单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究竟是什么呢?是拼写错误的名字?还是海伦的草写笔迹?里面唯一的一个小写字母是n。他想了很久,究竟哪儿觉得不对劲?但是他找不到答案。(当他三天后想到了答案,已经为时过晚。)

“安静。”

“你到处都有朋友啊。”他嘟哝了一句,感到甚是不可思议。

“您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卡尔眯起眼睛看着那张纸条,上面是被划掉的地名:巴黎、伦敦、塞维利亚、马赛、纽约、蒙特利尔。下面还有一长串不同拼法的姓名,都被打了钩。

“您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副驾驶座位上的人用愚蠢的声音模仿着。

“什么都没有。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根本就没有这个名字。我给法国、美国去了电话,也给伦敦去了电话,还给在西班牙和加拿大的朋友去了电话。我请所有人在当地的电话本上找这个名字,一无所获。没有蔡特罗伊斯。没有蔡特罗伊克斯,没有西特罗伊斯,没有塞特罗伊斯……什么都没有。”

“请安静,我已经说过了。“

“事情是这样的。没有蔡特罗伊斯这个人。”她压低了声音解释着。卡尔从海伦手上拿过纸条,仔细地看着。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这个时候海滩上还没什么人。太阳被一层薄雾遮住了。海伦和卡尔坐在一块很大的毛巾毯上,正在讨论着什么,而米歇尔在离他们一段距离的地方背朝上趴在那里,正专心读着那些花哨的故事。从她的姿势可以看出,她好像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有人批评她的那些书的质量。她翻了几页书之后,用眼角瞟了一眼,发现海伦跳了起来跑回别墅去了,而卡尔则留在那里,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当中,对米歇尔友好的眼神几乎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米歇尔尝试着继续专心读她的小册子。这时候海滩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过了大约一刻钟,海伦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张纸条,她紧靠着卡尔坐了下来。

“好吧,”考克罗夫特博士说道,“堵住他的嘴。”

现在看来,紧接着海伦拜访公社之后,或者也许正是由于海伦拜访了公社,米歇尔决定永远离开这个残酷无情的充满暴力的地方。为了买回美国的机票,她在朋友那里凑了一些钱款。现在她希望海伦能够再资助她一些。跟海伦不同,米歇尔从来对物质的东西不感兴趣,而她带来的行李里几乎只有精神世界的东西。奥兹的牙齿做的护身符,这是埃德加·法埃勒在告别的时候送给她的。杜洛克纸牌,她最喜爱的书,另外,不久就会发现,还有一堆粗制滥造的低级文学作品。他们一早出发去海滩时,米歇尔用手绢把这些书包了起来。

“我堵不住。他把两排牙齿咬得紧紧的。”

——哈瑞克·汉恩

“他不应该在这儿胡言乱语。”

“暗示,这本书里都是暗示,”我想,“马上把钱还给我。”

“但是我堵不住。”

第三十八章 头领间的争斗

“那就这么着吧,只要他安静下来不说话就随他去吧。您现在安静了,还是想继续胡说八道?”考克罗夫特博士一下往左一下往右打着方向盘,使得卡尔的脑袋不停地晃来晃去。

“痛苦之大祭司,这当然是我。”海伦说着,跨过紫茉莉花丛登上了露台,径直从两人身边走过进了房子。卡尔困惑地抬起头,米歇尔则缩起脑袋,就像小孩玩看医生那类游戏时被大人发现了一样。她知道,海伦会怎样看待这些纸牌,奥秘的知识和灵性。同一瞬间她的脑海中就像划过一道闪电,这正是一个女大祭司的特征:智慧和谨慎。反过来,如果牌放倒了的话,这些特征也可能会变为理性主义和知性至上。而现在牌正是放倒了。

他不说话了,注意听着车外的声响。

“好吧,如果你不要的话……那好,这样的话法庭也可能意味着一段新的苦难的开始。如果这张牌就这么放着的话,可能意味着痛苦,但这其实只是表示有可能带来痛苦,也就是说,如果你的行为举止错误的话。这最终取决于你自己。杜洛克纸牌指示我们的只是路径,你最终选择哪条路径,我是说……第八张牌上的大祭司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痛苦……”

天气虽然炎热但所有的车窗都紧闭着。可以听到大街上被减弱了的汽车噪声、随风飘过的音乐声、卖水人的叫卖声、马匹嗒嗒的脚步声。当车在十字路口停下时,可以听到人群的嘈杂声。叙利亚人按在他脖子上的手又使劲压了一下。

米歇尔带着一种少女般温顺的眼光注视着卡尔,但他固执地摇着头。

途中叙利亚人问了一句,这车还要开多久?副驾驶位子上的人咕哝了一句什么。卡尔从下面看到了他棱角分明的下巴,现在他完全确信,这就是那个贝斯手。

米歇尔全神贯注地看着纸牌,说:“丑角是第七张牌,这是自己,就像你看到的自己一样……法庭,这是结果。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苦难的终结。一个全新的开始。我的看法是……不过这张牌放倒了,所以它的意思也可能是正好相反,我是说,如果我们不把牌转过来的话,而且你……不要?因为,这方面有不同的流派,我通常会把牌转过来。”

“差不多。”叙利亚人说。

米歇尔震惊地摇着头:“有的时候真的不可思议,纸牌怎么能够这么准确地知道一切!而且你能感觉到这一切……我说这话并不是想恭维你。但我是一个很坦诚的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从你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了,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一个完完全全不同寻常的人。而且你对纸牌有着很高的天赋。钟塔、隐士和车子……你不是也提到过一辆载着四个男人的车子吗?因为,这正是这儿向周边发射出的影响力。而车子也只是意味着寻找,就像你正在寻找你是谁一样……寻找你的身份认同。那个吊着的男人,我说过我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先拿出来,但在这里这张牌表示的其实是一种逆转,是对自己处境的一种重新思考。你现在实际上还是那个吊着的人,因为你还头朝下地吊在这架梯子上……这真的是不可思议。”她的食指带着一份重新获得的自信转向右边,转向未来。身份的死亡、丑角、大祭司,最后是法庭。纸牌并没有显示明确的联系,现在必须集中注意力。

“差不多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开出这个城市。然后还要将近两个小时。如果到了矿山之后没有了大路,我们可能需要一整个晚上。”

“如果你已经死了的话,”米歇尔兴奋地叫道,“当然!如果你已经……你真的是,你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她一边说着,一边激动地用食指点着那张吊着的男人的牌。这张牌就放在钟塔牌的边上(钟塔几乎就像是一把梯子,仓库里的一把梯子!),接下来是不久的将来就会发生的死亡:卡尔的失忆。他过去身份的死亡。

“马上就是晚间祈祷的时间。”

过了整整十秒钟,米歇尔才明白,卡尔是什么意思。海伦叹息着,但强忍着不要发出声音。

没有人对他的话作出回应。叙利亚人自己补充道:“这样的话我们必须把车停下来会儿。”

海伦从背后看不到米歇尔的脸部表情,但她看到她的女友身体僵在那里,一只手放在牌上,另一只手放在脑后,肘关节指着天空。

车子继续开过了几个街区,没有人说话。然后又是叙利亚人开了口:“太阳下山后我们必须把车停下来会儿。”

“那如果我已经死了呢?”

“你脑袋出毛病了吧,”贝斯手说,“好好做你该做的事情。”

“我们再从头来一遍,”米歇尔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想再试一遍,把这些作为一个整体来看。这是星星,我从来就认为星星很好,是一张很好的牌。这就是说,你开始的时候满怀着希望……这也符合实际情况。你说过,你是如何在仓库里醒过来的……”

“这不成。”

“那如果我已经死了呢?”

“什么不成?”

“不久的将来,几乎就在眼下。我是说……”

“那样的话我就不干了。”

“但人总是要死的。这里也没说什么时候死?”

“什么?”

米歇尔感觉到了这一点,而且她感觉到,卡尔也同样感觉到了这一点。

“如果不能祈祷,我就不干了。”

米歇尔用双手捋了一下头发。她试着争取一点时间。带着一张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孩子般的脸,她看着眼前的疑难组合。但纸牌所显示的结果确凿无疑。

“那你就祈祷。”

“我没有说死亡!不一定,但目前……我得想一想。请等一下。就像我开始时就说过的,这些都是时间模式,而这些更多是力场,所以不可能确切地说,结果一定是这样或那样。只是把这张牌放在这儿,我是说,死亡的这张牌……丑角牌和恶魔牌,还有这儿的法庭牌,这个排列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

“你们必须停车。”

“你是说,只要把这张牌拿出来,人就不会死?”

“你疯了吗?在市中心,后座坐着一个嘴里没塞任何东西的人质。你能这样祈祷吗?”

“这个吊着的男人,”她说,“我每次都拿出来,因为,如果我们把这张牌放在这儿的话,如果这张牌一直留在这儿的话,这可能意味着,真的会有人死亡……或者是……不,某人……因为,问题是,就像我们刚才说过的那样,这里关系到你,不是吗?这意味着你……”

“我可以往他嘴里塞点什么。”

米歇尔满脸困惑地看着卡尔从她的手上拿走了那个吊着的男人的牌,放回到最初的位子上去。

“别废话,就在汽车里祈祷。”

“因为否则的话,严格来看,这个组合最终表明,钟塔在起始端,而死亡在另一端。”米歇尔说着,赶忙把其余的牌摊在桌上,瞪大了眼睛看着新产生的组合,“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死亡……通常情况下是一个转化的过程,死亡是一种转化,是一种过渡……其间我们……如果我们,我是说……”

“这是不可以的。”

首先这意味着,海伦很有可能延续她惯常的做法毫无选择地走进了一段两性关系,而这个暂时取名叫卡尔的男人否认了这种关系。他在几分钟前刚刚否认过和海伦有这种关系。其二,这意味着,相比较不久前在那次血洗公社中失去四位朋友而带来的巨大痛楚,眼前的这个人只不过是失去了对自己身份认同的记忆,应该是相对幸运的人。其三,这还意味着,这个相对幸运的人很可能利用她和他痛楚之间的落差作为获取好处(或其他什么东西)的杠杆。前提条件是,如果他想这么做的话,如果米歇尔允许这么做的话。但是她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这个决定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不容改变。而且一旦作了决定,就不可能再改变。

“这当然是可以的。现在闭上你的嘴。”

海伦去公社拜访后,她们曾通过一次简短的电话,从通话中她已经得知这个男人是谁。这个男人患有记忆缺失之类的毛病。这意味着什么呢?

“唉!”叙利亚人自言自语道,语气里明显带着几分无奈,“原来是这样。我应该闭嘴。”他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翻着什么,然后把胳膊向前伸了过去,“那么我现在就下车。这是一百二十元。停车。”

卡尔的脸上满是疑惑,显然他并不同意换牌。米歇尔试着不去回避他黑色的眼睛投来的目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涌过一波对他揪心的好感。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必须小心了。当这个俊美的男人爽快地同意她布牌的时候,当他用迟疑的动作请她上露台的时候,当他给她递上一杯咖啡的时候,不,老实说,当他头上戴着满是血迹的绷带,嘴角叼着一支折断的香烟给她打开581d平顶别墅大门的时候,他那种无法形容的伤感表情就已经完全征服了她。这种被征服的感觉如此强烈,米歇尔·范德比尔特几乎在那一瞬间就决定了,绝不能让他进入自己的生活。她往往能飞快地作出类似的决定,虽然不是每个人都相信她有这个能力,虽然她给外人是完全不同的一种印象,这些她都知道。米歇尔是一个很果断的人,意志坚强,善作决定,这些她是从她的意大利祖母那里继承来的;另一方面,虽然看上去有些矛盾,她同时继承来的还有过分的热情、随性和典型的意大利人的恳挚。她是一个能同时凭脑子和凭感觉做事的人。如果情势要求,她很容易作出决定。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如果事情过于复杂,最好凭自己的直觉作决定。而现在她的直觉从一开始就告诉她:小心,要小心这个俊美、悲情的男人,他头上绑着的美妙如画的绷带,他悲伤的眼神,要小心了,米歇尔·范德比尔特!

“拿着你的臭钱,你现在不能说不干就不干。”

就在几米之外,她看到卡尔盘腿坐在地上,正紧张地看着放在他小腿前的东西。在他的对面,背对着海伦的地方是一个肩膀很宽的长发女人。或是一个长发的男人?两个人都低垂着脑袋。一个海伦熟悉的声音说道:“这是钟塔,现在隐士横穿过来走到钟塔上面。这里是车子,还有星星……星星的话,我总能找到一张很漂亮的牌。无意识中的星星,我马上给你解释这是什么意思。第五张牌上面是……吊着的男人。”米歇尔说着,很快地把那张牌拿走了,换了一张其他的牌。

“凭什么不能?”

当她买了满满两个塑料袋的食品回来的时候,觉得好像听到在什么地方有声音。她小心地把买来的东西放下,轻手轻脚地在房子周围走了一圈。为了窥探露台上的情况,她跪在房角处盛开的紫茉莉后面,拨开一枝开花的细枝。

“你可以在后座上祈祷,低下身去念你的祷文,不要再来烦我们。”

海伦叹了口气,关上门走了。

“这样不成。即使我想这样也不成。你不知道我们在往哪儿开吗?”

但卡尔不想跟她一起去。他两只手撑着脑袋,弯着腰坐在桌旁,又一次拿起了那张手巾纸,试着再一次把它展平,而不至于撕成碎片。他对着光仔细地看着手巾纸,好似能在上面看出什么神秘的符号一般。

“就是我们想去的地方。”

电话突然没声音了。海伦敲了敲电话线,过了好几分钟也没听到接线员的声音。她站了起来,对卡尔说:“我还得去买点东西。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们在向西开。但麦加是在……”

接着他用手指沾了一点笔芯灰,放到舌头上舔了舔。海伦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说:“你不要出洋相了,好不好?”

“万能的上帝,向西开!那你就向着西边祈祷呗,”贝斯手说道,“怎么说地球也是圆的。”

卡尔把铅笔放了回去,又拿起了钱包,仔细检查着钱包空空的隔层,里面除了几个沙粒外什么也没有。他把钱包放到铅笔边上,接着他把手巾纸展开,里面掉出来的也只有沙粒。他看了一阵,重新把手巾纸揉成一团。就这样过了几分钟。他站起身来,从厨房拿来一把切面包的刀,开始削铅笔。海伦看着他直摇头。当铅笔被削得很短时,他又把铅笔头用手压在桌上,用刀使劲地锯着,直到铅笔变成了一堆薄薄的木屑和毫无秘密可言的笔芯灰。他若有所思地看着。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他停了一下,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这太不像话了。”

“请稍等。”电话接线员说。

“什么太不像话了?你是说地球是圆的这件事太不像话了?”

“不用白费劲了。”海伦说。

“停车。”

铅笔是六角形的,外表涂着绿色的发光漆,一头刻着金色的字母2B。铅笔头折断了,可以扯下一块很细的木屑。

“继续开。”

海伦耸了耸肩站起身来,走到电话机旁,要总机接通去美国的长途电话。在她等电话的时候,卡尔又一次把他在沙漠里随身带的那些东西找了出来,并把所有东西都放到桌子上。空的钱包,皱皱的手巾纸,一串钥匙,一支铅笔。

在他们对话的时候,卡尔感到压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慢慢松开了。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看窗外。新城区的房子。贝斯手大叫一声转过身来,用枪把砸了一下卡尔的脑袋。

“怎么想啊,我们都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他。”

“做你、该做的、事。”

“就算这样我也无法相信,”海伦说,“不是因为说一本书不会那么有价值,而是因为巴斯尔说了‘矿井’这个词。七十二个小时,到时候‘矿井’重又属于我。一个半文盲的蠢货,一个连续几个小时用一把拆信刀插在你手上折磨你的人,不会说‘矿井’,而心里想的是一本书。硬币也是这样。如果他想的是硬币,那么他也会直接说硬币。也许我们还是集中想想蔡特罗伊斯为好。”

“停车。如果我不能祈祷,我就要下车。”

“如果不是书的话,那有没有可能是藏在书里的什么东西?”

“你是想要更多的钱吗?”

“伊莎多拉·米内?或者是她的儿子艾玛贝尔·简·雅克斯?不,这些我都不信。”

“你们真是狭隘。”

“或者是硬币。又或者是一本书。”

“什么?”

“矿井不可能,因为这儿根本就没有矿井。地雷也不可能,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稍有理智的人会因为十美元或二十美元劫持一个家庭并以死亡相威胁。为了实现毫无可能的事情,在一个城堡下挖掘坑道,这事也可以排除了。”海伦歪嘴笑着说道,“如果那个脸上长疤的人没有跟你胡扯,而看上去也的确是这样,那么排除了上面这些可能性,剩下的只有铅笔芯了。”

“我说的是:你们真是狭隘。”

——卡罗莉内·冯·君得罗德(德国十八世纪女诗人)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什么是女性贞操,也不知道什么是女人的幸福。我喜欢的只是狂野的、高大的和耀眼的东西。

“就你们犹太人把金钱看得那么重。你们以为,用钱可以控制一切!钱,钱,钱。”

第三十七章 大祭司

“你也可以免费为我们工作。”

“我刚才忘了,你还需要做些事情,”将军低声说道,“因为你一再打断我的话。但这次是一个农民,他的两个儿子失踪了。据说被谋害了。在沙漠里。一个被枪杀了,另一个被砸死了。纸条上都写着。就是通往廷迪尔玛的那条路,那个废旧的仓库,以前酿烧酒的地方。你先去那里看看,然后再处理阿玛窦的事。明白吗?”

“我见到过的美国人都是这副德性。对你们唯一重要的东西就是钱。你们不祈祷,你们不知道五根柱子,你们的灵魂救赎……”

接着他给喜来登大酒店去了电话,让瓦尔特先生接听。他想问一下那个英国记者,是否有兴趣给马上就要实施的抓捕阿玛窦的行动拍些照片。而当他还在打电话的时候,将军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把一张纸条放在电话机上。卡尼萨德斯把手盖住了电话机的话筒。

“五根柱子。不要在这儿胡言乱语。”

过了一会儿,有一名正在替换两扇玻璃窗的工人把将军从他的办公室叫了出去。等在走廊信箱前的卡尼萨德斯悄悄溜进将军的办公室,从废纸篓里拿走了那些公文的碎片。保险一点为好。

“这是一项神圣的义务,这项神圣的义务是……”

“真的?”将军不相信地摇着头,看着卡尼萨德斯,然后带着同样怀疑的眼光看着他的记事本,“这些荡妇!”接着他头也不抬地再一次示意让来访者出去,又作了一些新的记录,并把先前写的划掉了。

“但并不是在所有的情况下都必须这么做吧?”考克罗夫特博士插了进来,“在战场上,当以色列的坦克向你们碾压过来的时候,你们还会祈祷吗?”

“所有一切,波利多里奥是这么说的。”

“如果真是这样倒也能说明一些问题。”贝斯手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样呢?”

“我二十年来从没错过一次祈祷。再说我们现在也不在战争中。”

“是的,也是。”

“这可说不定。”

“那这里呢?也是?”

“也许你们在战争中。我只是被你们雇来的。你们付给我钱——但我和这件事没有一点关系。”

“是,大概是这样。”

“哦,他和这件事没有一点关系!”贝斯手装出一副激动的表情,转身对考克罗夫特博士说,“我们雇了个叫钳子的人,可他和这件事没有一点关系!他的灵魂救赎和这件事没有一点关系。”

将军半撑着从座位上站起来,两个拳头顶在肥肥的臀部两边,看着卡尼萨德斯。

“我要在下一个红绿灯的地方下车。”

“我说过,我并没有试过。但波利多里奥说,那些妓女看到这个,服务更好一些。而且她们还愿意做那些平时不愿意做的事。”

“前面没有红绿灯了。”

“那么要这些公文纸干什么?”

“我还是要下车。停车。”

“她们从来就不收钱。”卡尼萨德斯往屋里走回了两步,“一向都这样,我们是警察嘛。”

一段时间双方都没有什么举动。接着叙利亚人打开了他座位旁边的车门。卡尔听到车道发出的响声。一阵骚乱。卡尔的衣服被扯了一下。卡尔趁机又抬起了头四处张望。他们正行驶在六车道的五月革命大道上,这条车道连接经贸部和民用机场。这时他们驶过一个公交车站,刹那间卡尔看到了一个等车的女人,她正凝视着过往的车辆。卷发,考究别致的衣服,简单乏味的脸。这个女人来自廷迪尔玛。他使劲摇着头,绝望地冲她打着招呼,但她好像没有看到他。

“什么?”

坐在前排的贝斯手用枪把打着卡尔和叙利亚人。考克罗夫特博士开得越来越快。叙利亚人关上了车门。

“如果去的是警官或者级别更高的人,她们从来就不收钱。”

“我是一个虔诚的人,是一个好的穆斯林……”

“回答我的问题。有了这个,那些妓女是不是就不收钱了?”

“一个虔诚的好穆斯林也会允许自己错过一次祈祷。过两个小时后你可以再补上。”

“我说过,我们就去过一回。或是……”

“这是违背教义的。”

“道德委员会。那些婊子。我是做父亲的,而且你一定知道,我相当虔诚。我之所以问这个,是因为我有一个叔叔……这个有用吗?”

“绑架和拷打人就不违背教义吗?”

“什么?”

“你们也这样做嘛。”

“这有用吗?”

“我们也这样做?这是什么混账逻辑?”

“小事一桩。”将军说着,把撕碎的证件扔进了垃圾桶,做了一个让卡尼萨德斯走的手势。正当警官离开屋子要关上门的时候,他又被叫了回去。将军手上拿着记事本,用手指敲着他刚才做的笔记。

“不是吗,这符合你们的宗教信仰吗?”

卡尼萨德斯觉得现在是时候了,他带着征询的眼光指了指被撕碎的证件。

“我是无神论者。”

卡尼萨德斯使劲地点着头。他无法想象,为什么一下子要如此庇护这个愚笨的阿玛窦。说是跟内政部长沾亲带故当然是一派胡言。廷迪尔玛一个肮脏的羊倌不可能是内政部长的亲戚,跟他的女佣也没有亲戚关系。如果是的话,他在警署第一次审讯的时候就会对着警察大喊大叫,而不是坚持说自己是清白的。也许阿玛窦的家人又从哪里搞来了一些钱做打点。现在钱去了哪里?看来没有给卡厉米。直接给了将军?或者真的给了内政部的某个人?让卡尼萨德斯愤愤不平的是,钱没有交到他的手里。正常的办事程序应该是通知所有涉案的警官,而他是接手此案的第一人。而现在他要面对的是这些可笑的公文纸。他其实蛮有兴趣抓获阿玛窦,把他给宰了的。这事其实没那么难。如果说有必要把案件从瞎了眼的卡厉米手中拿走,那么阿玛窦现在也许正喝醉了酒,光着膀子,唱着肮脏的歌行走在通往廷迪尔玛的大路上。

“你说过,你是犹太人。”

“另外一个原因是,昨天卡厉米带着他的推土机去了盐工区后,那里发生了一起小小的骚乱。这不好。我这么说吧,那里现在死了的人已经要比阿玛窦欠下的多了。对你来说这意味着,整个盐工区直到沙漠,往廷迪尔玛去的方向,包括荒芜区、盐工区,整个地区你都不要去碰。我们是不是说得很清楚了?”

“我说过,我妈是犹太人。但是她相信上帝差不多就像她相信雅利安人的阴茎有生理优势一样。现在请给我解释一下,你是如何一边做这份工作,一边认为忘记做一次普普通通的祈祷就会激怒真主的?你觉得,有一天你会遇到你的造物主,对他说:‘你好,我就是那个叫钳子的男人,但我做过的事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一个无神论的犹太人和一个满脸胡子的浑蛋心理医生做了同样的事情?’”

“明白了。”

“你们美国人无法理解这些。祈祷是神圣的。在你们眼里没有什么事情是神圣的。”

“你不必再知道什么。而且,我可以告诉你,这一切都没那么重要。没有什么特别神秘的原因。但几天前我们得知,阿玛窦是内政部长家女佣的孙子,或者是内政部副部长家的或者是其他什么人。这跟我们没关系。反正是高官……如果有人给我下了指令,我必定会认真执行。明白吗?不像卡厉米这条笨狗。所以我们需要有个人,他同样会认真执行这个指令。这样的话事情就很简单了。你带几个人去寻找阿玛窦。事实上阿玛窦并不愚笨,而是像所有羊倌一样相当机敏。那么怎么样寻找这样一个人呢?你们去那里巡逻几圈,搜查几间房舍。明白吗?你特别要留意,会有一帮媒体人跟在你后面。那两个美国人还住在喜来登,还有一个英国人……你认识那个人,是不是?他们可以正经地拍一些照。然后你可以逮捕一个人,或者抓上十来个人,直到媒体的记者觉得拍够了为止。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办。你必须注意的唯一一点是,阿玛窦没有藏匿在盐工区里。因为那是他长大的地方,他对那里了如指掌。所以像卡厉米那样的笨蛋自然首先就会想到去那里找寻。但因为阿玛窦是个非常机敏的人,就像我们刚刚发现的那样,所以他绝不会藏在那里。明白吗?”

“问题不在于,什么事情对我们来说是神圣的,”考克罗夫特博士说道,“问题在于,你是否跟我们站在一起。”

“没有。”将军合起他那两只肥胖的大手。

很长一段时间卡尔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只能猜想,在他的上面他们正用眼神交流着什么。最后是医生的声音:“如果我稍微绕一下圈?这是不是一个折中办法?我们可以在前面拐弯,然后在林荫大道上向东开几分钟,你可以向前方祈祷,然后我们再绕回来。这样可以了吧?在塔吉特市中心绝对不能停车。”

“还有什么事情是我必须知道的?”

叙利亚人二十秒钟没说话,显然是为了维护脸面。然后他说:“我需要绝对的安静。”

“这么看来那个智商测试还是有点用处的。”

“当然,安静,没问题!”贝斯手大叫道。透过座位间的缝隙卡尔看到,考克罗夫特博士用指尖碰了碰贝斯手的手臂。

“什么都不做。”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吉普车向右拐了个弯,接着又一次右转弯。卡尔听到了不一样的声响。拥挤的交通,工地,摩托车的喇叭声。

“卡厉米得交出这个案件。他已经移交了。我希望……你明不明白我对你的希望是什么?”

几分钟后,贝斯手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问道:“现在怎么样了?你是不是可以开始了,还是已经祈祷完了?不可以再向东开了。”

“那卡厉米呢?”

“太阳还没有下山。”

“我是说,他并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伤害。就这么简单。所以我们也不要去伤害他。这事现在就交给你负责。”

“你说什么?”

“您是说……”

叙利亚人用手指敲了敲侧窗。“还有晚霞。”

“不,不,不是这样!”将军叫道,“无法找到就是无法找到。我说的是中文吗,你为什么听不懂?卡厉米不懂,难道你也不懂吗?这个可怜的男孩其实也是无能为力,他……他有什么办法。他是在一个非常可怜的环境中长大的,生活本来就已经让他饱受煎熬。他永远都不会做不该做的事情。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呢!他在廷迪尔玛过着太太平平的日子,放着他的羊。直到那帮嬉皮士的浪荡公子来到那里,激怒了他。很长时间里阿玛窦只是在一边观望……但到了某一天他终于还是忍无可忍了,就像每一个正常人一样。他的反应是有点过激了。可以这样说。只是他本来是一个很不错的家伙。阿玛窦。你明白吗?”

“你到底怎么回事?我们的折中办法是绕个圈。现在我们已经在绕了,快点祈祷!”

满脸横肉中的两条眯缝眼挤到了一起。卡尼萨德斯点了点头,把食指对着后脑壳,做了一个扣动扳机的动作。

“要太阳下山后才成。”

卡尼萨德斯这话显然正中将军的下怀。将军的态度现在更为友善了,他说:“阿玛窦当然没有那么聪明。但这正是问题所在。正因为他很愚笨,他才没有发现自己有多么愚笨。他自己是无论如何没有本事从囚车中逃走的。而他又愚蠢得不一般,竟然没有发现自己有一个帮手。换句话说,他不仅从我们警察手里逃走了,而且……他……不管怎么说。都四十八个小时了,我们还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阿玛窦找不到了。我现在想做,而卡厉米不明白的是……阿玛窦今后也要继续无法找到。明白我的意思吗?”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你说过,现在正是该死的晚间祈祷时间。”

“我觉得,他这么做更多是出于私念。这个阿玛窦没那么聪明,他不会长时间在哪儿藏匿起来。”

“我说的是,马上。马上时间就到了,等太阳下山之后。”

“你的看法!”

“太阳已经下山了,你这个人!”

“噢。”卡尼萨德斯使劲地思考着。看来他得小心地跟自己的同事划清界限,“卡厉米做事向来这样。他现在要来了第二台推土机,想把盐民区铲平。”

“必须等晚霞消散了之后才可以。”

“这我知道。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那边的人!嘿,快看啊!那边的人在干什么呢?”贝斯手兴奋地转过身来。

“这事归卡厉米管。”

“他们不是贾法里派的。”

“你知道阿玛窦吗?就是那个从囚车里逃走的杀人犯。”

贝斯手之前的声音还夹带着恐吓和歇斯底里,现在完全不知所措了。

“当然愿意。”

“你知道我们现在正往哪儿开吗?你以为我们是在悠闲地旅行吗?如果我们再这样开五分钟,我们就到塔吉特的东部了。”

原来是这样。

“这有什么问题吗?他被我按在下面呢。”

“你说对不起,对不起!”将军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带着温和的眼光把证件撕成了碎片,“现在你得为我做一件事。你愿意吗?”

“考克罗夫特,现在往回开。”

“对不起,头儿。”

“这儿不能掉头。”

“还有这儿。狄迪尔……和贝尔特让德,你们怎么想得出来?你们俩是不是同性恋?你们俩是不是一对儿?”

卡尔听到了怒发冲冠的声音。

“不知道。”

“祈祷!”

“这是德国名字吗?”

“不要犯傻了,”叙利亚人现在明显有了优势,“要是天上还有一丝晚霞就不能祈祷。这是禁忌。”

“是波利多里奥想出来的。”

“禁忌!”

他气愤地看着面前的写字台。他的思路一下子断了线,不知该说什么。但没等卡尼萨德斯继续云里雾里地说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将军说道:“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阿道夫·奥恩!”

考克罗夫特博士的声音也不再那么镇静,他继续问道:“为什么这是禁忌?车外那些人不是也在那里祈祷嘛。”

“好一个中等水平!你知道不知道,我可以怎么处理你和你的中等水平?”

“可事情就是这样。”

“咳,还好啦,”卡尼萨德斯说,“也就是中等水平。没有什么特别的。”

“为什么是这样?《古兰经》里写的?”

“结果!你们的智力到底怎么样?”

“我不知道。”

“我是130,波利多里奥102。”

“你不知道,《古兰经》里写没写?”

“测试结果呢?”

“我知道事情就是这样,这就足够了。”

“也是在那里捡到的,就是像用一把尺那样来确定智力的测试。”

“那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什么智商测试?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这里有智商测试这类东西了?”

“从哪儿,从哪儿!因为我知道。太阳升起的时候,太阳下山的时候,还有太阳正当午的时候——都是禁忌。”

“喝酒,开玩笑……用纸团打雪仗。”为小心起见,卡尼萨德斯没有提他们翻滚着文件柜玩警察捉强盗游戏的事情,“然后碰巧撞见了道德委员会的这份东西。我们还做了智商测试。因为找不到开电源箱的钥匙,我们整个夜里都坐在黑暗里。……”

“也就是说,《古兰经》里没有写,你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听说的。”

“什么其他事情!”

“我不需要知道这个禁忌是从哪儿来的。我的父亲就是这样祈祷的,我父亲的父亲也是这样祈祷的,我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同样还是这样祈祷的。伊斯兰不像你们的教堂,你们的教堂里总有人会告诉你应该怎么做。”

“其他事情……就是随便一件蠢事呗。我们必须要坚持到拂晓,而且……”

“我说过‘我们是无神论者’,你难道哪儿没听懂吗?”

“什么其他事情?”将军的身子往前晃动着。

“无神论者或是基督徒,其实都一样。在你们看来没有什么是神圣的。而我神圣的义务要求我……”

“你们在这里是最低警衔的下级警官。”他用威胁的口气说道。卡尼萨德斯立刻接上话头。“真的只是开个玩笑。我们工作过头,很累。您知道,整整一夜,堆积如山的文件……这些是从一个文件柜里掉出来的。此外还有许多其他事情。我们还做了许多其他工作,我们必须完成的工作。只是为了保持清醒,不要睡着。而且,那天夜里还一度停了电……”

“神圣的义务!你连一遍《古兰经》都没读过。你到底识不识字?太阳上山,太阳下山,禁忌——你都知道些什么?”

“你是说那些……婊子。啊哈。”将军记了下来。他的瞬间记忆很差,而他又不喜欢谈话中走题。如果在谈话中提出的问题又引出了其他的问题,他都会写下来,以便接下来逐条地处理。

“只要车外的那些人在祈祷,”考克罗夫特博士试图缓和气氛,“这就说明,对应该何时祈祷这个问题显然有不同的理解和诠释。但在目前这样的紧急情况下,在这种准军事的情况下,而我们现在正开往塔吉特东部的军事基地,我相信,作为一次例外……”

“那只是闹着玩的,”卡尼萨德斯试着如何自圆其说,“我们其实什么也没做。我们只是给那些婊子看了,其他什么也没做。”

“对何时祈祷问题的诠释,没错。”叙利亚人的声音越来越安静平和、彬彬有礼,他显然很希望,这样能让他很有限的英语水平听上去还过得去,“的确有这样或那样的教派。贾法里派的人要等到天空中的晚霞都散尽才能祈祷。”

问题提得有道理。但正确的回答应该是:原来是四张。

“为什么?”

“不要跟我废话。这里是三张证件。”

“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只有基督徒才会提出这种愚蠢的问题。这跟为什么无关。有些东西比为什么更重要。为什么上帝允许邪恶存在?为什么天空中有云朵?为什么美国人不是足球世界冠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只有波利多里奥。”

“如果你不知道原因,”考克罗夫特博士说,“我现在就掉头。”

“除了你们俩还有谁?”

“我知道。”卡尔说,他盯着脚下的橡胶垫子,车里的沉默让他感到似乎既不应该说话也不应该继续这种沉默,所以他继续说道,“这是由于自然拜物教。这种教派起源于中东。信奉自然拜物教的人绝不允许把祈祷和对太阳的朝拜相混淆。”

“我们两个,”卡尼萨德斯说,“波利多里奥。”

叙利亚人带着赞许的意思压了压卡尔的脖子,显然把他当成了用腹语说话的木偶。“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带着自以为是的口气他又补充道,“当然还有上百个其他的原因。”

“道德委员会特别调查员!你们都疯了?谁想出的这个愚蠢的主意?”

贝斯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考克罗夫特博士缓慢地向前开着车。接着卡尔看到,叙利亚人正在把拖鞋从脚上蹭下来。卡尔的头被拧到一边,深深地按在了副驾驶座和叙利亚人膝盖之间的缝隙里。叙利亚人狠狠地用力向下按了按卡尔的脑袋,意思是警告他不要乱动,随后抬起了手。卡尔感觉什么东西在身上压了一下,一个九十公斤的庞然大物满身是汗地向着麦加的方向俯下身来。

卡尼萨德斯没有否认。他一眼就认出了这几张纸,虽然他完全不明白对他的指责究竟是为了什么。几张殖民时期的表格,只是无聊地被挪作他用而已——为这事将军就特意把他找来?但仅五十九秒之后,他就意识到,还是马上采取防守策略为妙。“这事我可以解释,对不起。波利多里奥和我,在那个处理表格的夜晚,那个漫长的处理卷宗的夜晚……”

在汽车有节奏的颠簸下卡尔的上半身被慢慢地颠向了车的侧面。他的嘴快挨到车门把手了,他努力伸长着下巴。

“不要想否认!这是阿斯兹在你写字台上找到的。”

三四次的尝试失败后,卡尔成功地用牙齿咬住了车的把手。他等着叙利亚人结束祷告重新坐直身体。汽车向左一个急转弯,卡尔打开了车门,借助着离心力冲出了车门。后面有两只拳头试图拉住他,但没有成功。卡尔双脚使劲往后一蹬,从一只哞哞叫的骡子前横穿过了马路。虽然他戴着手铐,但还是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快速奔跑着。只可惜跑错了方向。在他的正前方是一堵二米五高的墙,左右两边都是房子,后面追赶他的人已经逼近:刺耳的刹车,两扇车门打开的声音,至少有两双军靴踩踏着沙子。他没有时间再去考虑。高墙前停着一具被烧毁的汽车残骸,汽车的轮辋被砖瓦高高顶起。双手还被铐在背后的卡尔把汽车后备箱和车顶当作跳板一跃而上,腰部正好撞在了高墙上端的边棱上。一时间他和他的生命就这样悬在那里。接着他的上半身慢慢地向墙的另一侧倾斜了下去,他头朝下地落在了一大堆红枣上。

他喘着粗气让卡尼萨德斯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接着是他的出了名的沉默时刻。卡尼萨德斯在心里数着时间:五十六分钟、五十七分钟、五十八分钟。在五十九分钟的时候,将军从一个文档里抽出三张折叠着的纸扔到桌上,他的脸部表情好像是要告诉对方,他跟那些遍布全球的友好快活的胖子不同,他属于一个另外的范畴。

小商贩们一下子跳开了,戴着头巾的妇女纷纷躲闪而去。这是一个集市,中间有一个灰色的大型帐篷。卡尔在枣堆里翻滚着身体,抬头看了下,没有人追着跳过来。向左看向右看都是连绵的高墙。他翻了个身背朝下,把手铐往下顺着屁股蹭到了膝盖下,然后从脚下套了过来。他又向上看了一下:没有人。四周的人大声叫嚷着。一个老妇扯着他的衣服,怨气十足地拾起了一个被他压成泥的枣,破口大骂。他推开了老妇,蹦跳着跑开了。后面的叫嚷声加大了一倍。穿着长袍的男女商贩们波涛汹涌般地冲向他。这时卡尔发现就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墙上有扇门,三个狞笑着的男人正穿过门洞走来。考克罗夫特博士走在最前面。

卡尼萨德斯恭敬又快速地拉开了通往总署最大房间的那扇门。墙上挂着一幅用红色和金色丝线精心编织的《古兰经》诗行,镜框下方坐着一个二百公斤的男人,他就是警察总署的将军。他的脸形像一只梨,而身材则以惊人的方式重复着脸的形状,就像按照施工图纸制作出来的一样。细小的眼睛,稀疏的眉毛,小鼻子。一张嘴,肥厚的下嘴唇被地球引力使劲往下拉着,以致一排白色的尖尖的牙齿始终露在外面。他的衬衣下拱起两堆肥大下垂的奶子,肚子大得让他无法坐直。据一位很久以前曾在俱乐部澡堂看到过将军的警官透露,他什么也没看到。尽管如此,在将军的写字台上有一张彩色照片,上面是将军和一个干瘦的女人以及八个长得像梨一样的孩子。

卡尔来不及多加考虑,跌跌撞撞地穿过两排卖调料的摊子,扯翻了好几个彩色编织袋,撞上了两片挂着的羊排,跳过一堆还没熟的南瓜,脚被铁杆和麻绳搭起的建筑物绊住了。大型帐篷在他头上塌倒下来。震耳欲聋的噪音。穿着灰色亚麻长袍的人群把他围了起来。他能听到他们刺耳的尖叫声,却看不到他们的面孔。当卡尔从篷布里探出头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把对着他的手枪。

——希罗多德(古希腊作家)

拿着手枪的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警察。他的旁边是另一个身体一半儿还被裹在篷布里的警察,他的手里拿着一个被折断的水烟斗。警察的身后是几个女商贩,再后面是叙利亚人、贝斯手和考克罗夫特博士。卡尔为他的幸运感到高兴,向那三个追赶他的人投去了幸灾乐祸的目光。

纳撒摩涅司人的邻居是佩索勒尔人。他们被灭绝的过程:南风吹来,吹干了他们的蓄水池。而他们的国家完全在苏尔特境内,根本没有水源。他们一分钟内作出了决定,要跟南风抗衡(我在这儿只是复述利比亚人讲述的故事):他们到达荒漠的时候,南风开始刮起,把他们全部淹没。就这样,佩索勒尔人被灭绝,纳撒摩涅司人占据了他们的国土。

叙利亚人在贝斯手耳边小声地说了点什么,然后贝斯手在考克罗夫特博士耳边也小声地说了点什么。考克罗夫特博士掏出了口袋里的钱包,扔向了警察。

第三十六章 在将军府

在两个警察还在看钱包里究竟有些什么的时候,卡尔感觉到自己已经被戴上手铐,拉扯着,穿过向他吐唾沫的人群,重新被带上了吉普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