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是喜欢针锋相对。”
“其实不是。”
“对你来说这已经是针锋相对了?你究竟想谈什么?”
“你是犹太人。米歇尔说的。”
“不要误解我,我并不是要评判什么。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而我确认的是:逆反心理。吹毛求疵。针锋相对。”
“你这么认为?”
海伦叹了口气,重又看着那头动物。它看着两个人快速地对话,就像观看网球比赛一样,全神贯注。
“我们不是已经在谈话了吗。”
“看着我。”法埃勒用一种略带威胁的严厉口吻说道。
“你想谈什么?”
海伦看着他。法埃勒沉默不语。他在紧闭的嘴巴里嚅动着舌头,然后作冥思状慢慢闭上了眼睛。
“诡辩。”
“你来这里并不是白跑了一趟,”他轻轻地说道,“而且你来到这里也不是出于你想象的原因。你听说了这里有四个人被谋害。你来到这里,是想满足你的好奇心。你来到这里,是因为……”
“我从不祷告。”
“我是米歇尔认识时间最久的女友。”
“你祷告的时候,上帝能听懂你的话?”
“我说完之后,你可以回答。”他愤怒地睁开了眼睛,停留了许久,才又闭上了,他接着说道,“我说了,你不是白跑一趟。你听说的事,在你的心里引发了什么。这件事给你的打击比你知道的要深远。你想来看望米歇尔。这是你说的。你找不到她了。什么,你找不到她了?你刚刚不是还看到她了吗?坐着别动。沙漠会改变你。游牧民。如果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久了,他的眼光就会发生变化。沙漠里的居民很镇静,他是中心。他不去寻求事物,而是事物会来寻求他。这是你感觉到的冷漠。这不是冷漠,这是温暖。无所不包的能量。自由的开始。”法埃勒不假思索地一把抓住海伦的左胸,无动于衷地揉捏着,“自由意味着什么?啊哈。自由并不意味着可以做和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自由意味着,做正确的事情。”
“如果我说法语呢?”
他睁了一下眼睛,眨了几下,好像是要检测一下他的话的效果。海伦利用这一瞬间,给了他一个耳光。法埃勒带着一种庄严的神情慢慢地抽回了手。他高贵地微笑着,完全没有一点儿受屈辱的样子。这是知人之明的问题。他早就预料到事情的走向。他还掌控着眼前的境况。他带着和善的、充满谅解的目光看着海伦,而海伦感觉到,那头叫奥茨的动物也在以同样的目光看着她。
“它是一头奥茨。”
“你能够控制自己的情感。你一直控制着你的情感。但这样的情感最终总是会变得无法控制。你也许会感到奇怪,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这话你一定常听到。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那是一些软弱的男人说的话,对你并不感兴趣的男人。在内心最深处你知道,你的命运并非如此。你是一个典型的具有第五型人格的人,而且已经到了第六型的边缘。我说的第六型是指屈从的人。你不坦诚。坐着别动。”
“就它?”
法埃勒又一次伸出了他的手。海伦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她站住了,用下巴向围栏圈的方向示意,问道:“那个讨厌的家伙头上戴着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古德杰夫。你说的话它都懂。”
法埃勒没有理会“讨厌的家伙”这个词,好似不经意地做了个表示拒绝的手势。他半闭着眼睛做出一种镇定和宽容的神情。他不是要审判任何人,但他的姿态中还是残留着一点倨傲而又显宽容的态度。他具有识人的力量和才能,但不具备隐藏自己地位的能力。为此他还要继续努力。他是一个典型的具有第九型人格的人,就像书中介绍的那样。
法埃勒盘腿坐在一个床垫上,等着海伦在他对面坐下。他似乎想用一种深沉、灼热的眼光看着海伦,但效果却截然相反。海伦看着那头动物。动物打着哈欠。
直到海伦向笼子走去的时候,他才跳了起来。
动物在围栏里慢条斯理地走了一圈,嗅了嗅侧旁的围杆,用它小小的黑色圆眼睛直盯着海伦。虽然它的身体比围杆之间的空隙要小得多,但好像它无意离开这个笼子。
“不要碰!”
房间里到处堆放着被褥、毛巾和蓝灰色的床垫。气味很重。屋子的中间腾出了一块空地,放了一个小孩儿用的围栏圈,里面有许多塑料立方体、彩球和布娃娃。但是围栏圈里坐着的不是小孩,而是一头沙黄色略带红色皮毛的动物。如果它的须毛不是在那里微微颤抖的话,会以为这是一只玩具动物。小小的下颌上露出两颗门牙,两个耳朵之间戴着一顶纸做的王冠一样的东西,被一根皮筋绑在它的脑袋上。看上去如果愿意的话,它很容易就可以用后爪把皮筋从脑袋上扯下来。但好像它并不愿意这么做。
“为什么?”
他说话带着苏格兰口音,从他的口音和举止来看,海伦猜想他一定是埃德加·法埃勒。埃德加·法埃勒三世,这个小小的公社的非正式首领。她又等了一会儿,看看米歇尔是否会来,接着跟随他走进了旁边的房间。
“你还没有这个能力。”
他在过道的尽头打开了一扇涂着黑漆的门,扭头看了一下四周。“现在!”他说。
米歇尔在走廊上等着,手里拿着哮喘喷剂和纸巾。从她故意做出的那种一无所知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她一直在偷听。
海伦坐在那里没动。
“你不想让我看看你的房间吗?”海伦问道,“如果你有自己单独的房间的话。或者参观一下这栋房子也成。”
三个梳着长长的平滑头发的女人先后从厨房探出身来又缩了回去。一个男人哭着在走廊里跑了过去。接着留浓密胡子的人又出现了,说:“我们必须谈谈。”
第二十一章 玉米作物
也许这些小纸条在血案之前就已经挂在那里(这样的事件发生之后,大家首先想到的当然不是去重新布置住宅)。
任何一种形式的进攻都要求从背后接近敌人。
好几分钟海伦就这样一个人站在半明半暗的走廊里,接着她坐了下来。可以听到很轻的声音,一个自来水管,一个摆钟。她试着念那些纸条上目所能及的文字。长椅旁的纸条上写着:一切都好,但却不是时时处处,也不是所有人。上面的一张纸条:海龟能告诉我们的路要比野兔多。天花板下的吊灯上贴着好几张纸条,海伦只能看懂其中的一张:如果你要造一艘船,先不要召集男人去寻找木材,准备工具和分派任务,而是先教会他们去渴望那遥远的无边无际的大海。
——波尔克规程
他带着海伦走过厨房,里面坐着五六个公社成员,穿过一条又长又暗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把铺着红色软垫的长椅。“坐那里吧。”
昔日学生时代的好友来到公社的房间,迫使米歇尔用另一种眼光再次去看待那些多彩的颜色、警句格言、宗教祭坛和印花图案。在领着海伦到处参观的过程中,她的脑海中重新浮现出许多早已淡忘的念头。
米歇尔把自己青年时代的女友推至一臂长的位置,用呆滞的眼光端详着她,啜泣着又一次把她拉到了怀里。她太激动了,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当总算能够张口的时候,她说了一句“哮喘喷剂”,接着又匆匆跑上了楼梯。留浓密胡子的人把背在后面的双手拿到了前面,慢吞吞地举到了腋窝的高度,做了个伸展运动的姿势,说:“不是哮喘,而是精神上的问题。”
她一再地为各处的脏乱道歉,匆匆地用手把成堆的薰香灰抹到地上,用脚把一堆乱七八糟的纸条踢到床下。头一天晚上有人在这些纸条上用许多符号、箭头和曲折线条破解了白色专辑中的神秘信息。她把神像称作漂亮的木刻艺术,把纸牌算命叫作打发时间,把一堆画着五角形护身符的书说成是已经出走很久的一名公社成员留下的东西。
房间里的布置风格跟一般的阿拉伯家庭没有什么区别。首先引起海伦注意的是纸条。到处都是纸条。那个留着浓密胡子的人在她的身后闩上了有四把锁的门。在同一时间里,只听到一声喊叫,米歇尔从通往内院的楼梯上冲了下来。她一下子抱住了海伦的脖颈,抽噎个不停。留着浓密胡子的人背着双手站在她们身边,看着两个女人互致问候的场面,就像看着一起复杂的汽车交通事故。他沉默不语。米歇尔还在抽噎着。越过米歇尔的肩膀,海伦读着衣帽间旁边贴着的一张纸条上的文字:观察者也是被观察的对象。
“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最后她对海伦说。
从商贸集市出发,不难找到公社所在的那条小马路。海伦一眼认出了门牌,她的朋友在电话里详细描述过。海伦开着本田车到了院子前面。来开门的人留着浓密的胡子,穿着一件蜡染的连体装。他重复着海伦·格立泽的名字,直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足足有二十秒钟,颚骨在那儿不停地移动。最后他让海伦进了门。
海伦皱起眉头看着米歇尔,米歇尔哭了起来。
海伦试了两次,在绿洲里下车。虽然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长袖的T恤衫,但这两次还都是引出了很大的动静。男人、小伙子和老人都张开双臂朝她跑来。她在车子里什么地方放着一块头巾,但在晌午的热浪下她不想戴头巾,而且她估计,就算戴上头巾也不会给缓和眼前的境况带来什么真正的帮助。她只好放弃了原先想自己在城里转转的计划。
她其实没有什么变化。她一直都是那样有点耽于幻想,主意不定,待人则很友善。但那都是些没有任何结果的性格特征。米歇尔不爱作决定。无论是她父母给她的家庭教育、完好的学校教育,还是在公社的这几年都没能让她在这方面有任何的改变。加上几分天真和善良,她会快乐而盲目地接受别人的观点。她的令人可疑的幸运之处在于,她能够成为公社这样一个群体中的一部分。在这里,她的这些特点被看成是魅力,而不是问题。“米歇尔很特别”,这是别人在背后最为经常评价她的话,特别是当她对那些世间的实实在在的事情表现得漠不关心的时候。
两个小时之后,她到了一个加油站,那里只有一个加油柱。再过去不远就是廷迪尔玛绿洲了。
尽管如此,冲突还是会有。米歇尔有她自己解决问题的办法,那就是用更大的热情倾注于两件事情,她对此具有相当的才能,而要做好这两件事情,并不需要特别的去说服他人的能力。第一件事是农活。公社的农田之所以多少还有点收成,完全归功于米歇尔。第二件事则要复杂一些。
虽然海伦之前从来没有看到过沙漠,但还是感到非常乏味。正是中午最热的时候,她在路上没有碰到任何其他车辆。偶尔可见埋在沙里的汽车残骸,就像死去的昆虫一样,被侵蚀得只剩下金属部分,车门张开着就像一双翅膀。
第二件事情和简恩·贝库尔茨一次外出旅行带回来的杜洛特纸牌游戏有关。贝库尔茨是公社最早的成员,不过已经不知去向(也有可能在沙漠里失踪了)。这副纸牌是根据意大利北部十六世纪的版本复制的,着色的木刻版画,一共二十二张,充满了奥秘。贝库尔茨本人并不相信天意的力量和作用,或者至少后来不再相信了。除了纸牌,他还买了两本有关的书。但他发现读这样的书太累人,所以不久便失去了兴趣。当给新来的公社成员米歇尔展示这些木刻版画的时候,米歇尔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兴趣,才让他有了新的想法。米歇尔刚开始时表现出来的更多是排斥而不是兴奋,但当她抓起纸牌时,一下子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并对纸牌的不同位置提出了种种问题。她的这些反应让贝库尔茨清楚地意识到,他自己不是那个善用纸牌算命的人。他把自己所了解的全部知识教给了米歇尔,还慷慨地把全套工具都送给了她。
据海伦所知,要到达通往廷迪尔玛的大道,有一条近路,但不太安全;另外还有一条路比较远,但要安全一些。她有时间。她在主干道上开了好些公里,一直开到山脚下。那里已经到了城市的边缘,一块孤零零的路牌指示着岔路的方向。穿过几百米干枯的植物。长着盐生植物的沙丘后面是不长盐生植物的沙丘。指示着沙漠入口的是两座巨大的用砖瓦砌成的几何形骆驼雕像,两头骆驼在空中昂着头,双唇相碰。下面就是那条大道。
米歇尔觉得读懂那两本书并不费力。她一口气就读完了,而且读完第一遍后又一下子通读了第二遍。米歇尔丝毫没有觉得学到的是什么隐匿的神秘知识,或是那些数百年来信徒们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无法解释的智慧。正相反,她觉得书里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似曾相识,就好像所有这一切早就存在于她的脑子里,甚而好像这些书就是她自己撰写的一样。
他时不时地听到打开的汽车前盖后面传来的美国脏话,他听到榔头敲打金属的声音,在午间的烈日下,他听到磁性继电器发出的轻轻的咔嚓声,当水烟中的炭火烧尽的时候,他听到了发动机的声音。紧接着,满身机油和污物的女人跨进了小木屋。她把工具扔在桌上,拿出她的钱包,以一种傲气十足的口气说道:“这辆车我要用一个星期。多少钱?”
公社里也有其他成员对杜洛特纸牌感兴趣,但没有人能够像米歇尔那样很快就毫不费力地进入其中的奥秘世界。没有人翻牌的手气有她那么好,没有人能像她那样发自内心深处地、正确地说牌。当她开始仔细地洗牌,闭上眼睛,用大拇指把最上面的一张牌略微往前推出一点时,当她在精细编织的毯子上把一摞牌就像托一个探测仪一样托在手心上时,当她完全集中于一种更高的本质和作用,而她眼皮开始抽搐时,周围抱怀疑态度的人都变得哑口无言了。
海伦又一次问男孩这里究竟有几辆车可租用,回答还是一样。所以她转而问男孩有没有工具。男孩从桌子底下取出一套变了形的扳手、钳子、榔头和刷子。海伦提着所有这些工具来到本田车旁。一开始男孩还强迫自己煞有其事地摇晃着脑袋在边上站了一会儿。最后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回到了他的小木屋。一个女人,一个金发女人!他告诉谁都不会有人相信。他找了些木炭、烟草和火柴,重又点上了水烟,吐出的烟穿过那扇小窗飘到了院子里。
不久就有人来找她咨询。唯独法埃勒对她的所作所为有所疑虑。但是他的异议(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相当容易识破的)更多的不是因为要与超自然的东西建立联系,而是担心危及他自己的权力地位。
“机修工会来。也许。两个星期之后。”
没过多长时间,公社所作的全部重要决定,米歇尔和她的纸牌都会参与其中。虽然她提出的理由在讨论时常常不被注意到,但她的预言却成为了行动的准则。刚开始的时候还只是针对最重要的、不涉及个人的事项,过不多久纸牌给出的预言就变得无所不包了。纸牌参与了必须作出决断的一切事项。所有人,就连法埃勒都不得不承认,所有这些决定中没有一项在事后被证明是错的。无论是大事小事、未来、个性和发展、天气和收成,还是是否接受公社新成员、粉刷房间的颜色或是一把丢失了的房门钥匙的位置所在,纸牌都可以给出答案。
若有所思地摇头,高高耸起的眉毛。男孩把海伦带到屋外,自己坐进了货运车,转动了一下点火钥匙,本田车的发动机盖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无论从哪方面说,米歇尔的才能都是非同寻常的。但这不仅仅是一种才能,同时也是一种负担。她第一次看到演示纸牌占卜的时候就发现,有些图案在她身上引起的感应是如此之强,使得“感应”这个词显得过于渺小。
“那辆车到底有什么毛病?”海伦指了指窗外。
月亮就是这样一幅图案,但比月亮更糟糕的是一个被吊着的人。米歇尔对猫的皮毛过敏。那张吊着的人的图案上是一个被折磨的男孩身体,背景是秋日的景色,群山和海王星,男孩被单腿倒挂在一根杆子上。所有这些给米歇尔的感觉和皮毛过敏时一模一样。在最初的一段时间,米歇尔为此总是把吊着的人的那张图案抽出藏起来。后来有一次贝库尔茨公开地表示奇怪,为什么整副牌变成了二十一张。为此米歇尔发明了一种洗牌技术,每次都能把吊着的人的那张牌放在最下面看不见的地方,而且不会被洗到上面来。
在一间用木板隔开的房间里,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孩正蜷缩着身体倚在一个水烟前。金发女郎的出现瞬间让他活了过来。他一跃而起,做了一个不欢迎的姿势,说话带着一种很奇怪的老套口音。他要说的话不怎么让人开心。本田车是坏的,而牛车(包括牛和赶车人)海伦又不想租用。至于她问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能租到车,或者说租车处究竟有几辆车可以租用,男孩的回答只是摇了摇脑袋。海伦又问,附近是否还有其他的汽车租赁处,得到的回答是,在机场可以租到高级轿车。但事先没有预订就想马上在那里租到车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米歇尔自己也觉得这种做法不太诚实,而且使她的占卜出现了某些不准确的地方,很小但积少成多的错误导致了一些前后矛盾的情况,最终有一天引发了灾难。因为只有她的这个洗牌技术才可解释,为什么她事先没有正确地预见到那个威胁公社的可怕事件的发生:阿玛窦的所作所为、入室抢劫和四人被害。当时她只是很模糊地提到公社可能面临很大的变故(综合其他纸牌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从那以后,米歇尔变成了一个非常神经质的人。受一种神秘的负罪感的折磨,她变得非常敏感。
将近中午的时候,她找到了喜来登酒店前台服务员告诉她的那家汽车租赁处。至少服务员用的是这个词:汽车租赁处。其实把这个地方称之为报废汽车堆置场也不为过。院子里停着的只有一辆牛车和一辆锈迹斑斑的日本本田家用货运车。四周堆放着各种废弃的车身。
能给她的心理带来一丝缓解的仅仅是:她跟那四个被谋害的人没有那么紧密。这多少减轻了一些她的痛苦,虽然只是暗地里的。因为反过来说,悲伤和痛苦给生活带来的无法磨灭的伤痕,也并不是一种没有刺激的状态。那几乎等同于一枚挂在胸前的勋章。
海伦好几分钟里拿着电话放在耳边,却一句话都没说。等到听见的只有对方的抽噎声时,她问道:“我还要去你那儿吗?”
当米歇尔终于和海伦一起来到房舍的后面,看到那一小片绿油油的玉米地,她心里不由得高兴起来。不管意识形态上有多少保留,这是一片很顽强的植物、很值得敬佩的植物、无须为之感到羞愧的植物。
——埃瓦尔特·贝克斯
“你到底为什么到这儿来,到塔吉特来?”她问海伦。
具有第九型人格(和平型)的女人通常认为自己是第二型人格(助人型)的。
“因为工作。”
第二十章 奥茨的领地
“真的?我以为……真的呀?为什么工作呢?”
接着他又想起了字母G。他一下子像患了癫狂症一样。他双膝跪地,用手指在沙子上画着字母,为的是确定自己没有错过任何字母。C、G、Q和S。应该就这些了。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如果他拆毁了铁轨,如果搜索狗出动了,如果出口蜜蜂……烈日在撒哈拉大沙漠的上空燃烧着。
“为一家公司,”海伦说,“化妆品公司。只是在下船的时候,我的样品箱子和所有的资料都……”
伴随着地平线上又一团尘土扬起,可以听到一台柴油发动机的声音。他一下子趴在沙地上。Quineau、Quenton、Schlumberger、Quatremère、Chevalier。脑子里冒出来的名字越来越多,根本停不下来。
“你在一家化妆品公司工作?作为代理?”
然后他又想到了字母Q。
“不,不是代理。但类似的工作吧。我的任务是在这里建立一些什么。”
他问自己,他是从哪里知道有记忆缺失这样的现象的?他是在何时何地学到的?
“你为美国一家公司工作?你为一家美国化妆品公司工作?”
他边走边想,哪些名字的首字母是C、O或S。这事竟然如此简单,让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毫不费力地想起了几十个名字,但却没有一个能够跟自己的什么记忆联系起来——Claude、Charles、Stéphane、Cambon、Carré、Serrault、Ogier、Sassard、Sainclair、Condorcet、Ozouf、Olivier。这些名字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写在了一块看不见的板上。也许这是些大家熟悉的名字,并不指具体哪个人。或者每个名字都联系着一个他认识的人,所以这些名字在他的脑子里唤起的东西都一样:什么也没有。
“我想到处看看。”
他又跑回到大路上来。很长时间里没有汽车驶过。他脱下了长袍,看着后背那道窄窄的血迹,然后把衣物埋在了沙里。当下一团尘土在地平线上冒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来不及藏起来。一辆深色的奔驰车按着喇叭疾驰而过。接着,为小心起见,他在沙丘上走着,与大路平行地保持着一段距离。这虽然很费劲,但恐惧让他不得不这么做。在每个沙丘顶上他都四处张望一番。他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他把内衣裹在头上。西服口袋里的其他东西他早就检查过了:外衣口袋里有一串钥匙,其中有四把安全钥匙、两把普通钥匙和一把汽车钥匙。另外还有一张用过的纸巾。里边的口袋里有一支绿色的铅笔,笔尖断了。
“你是认真的吗?”米歇尔叫道。
姓名,冒号,还有四分之一个字母,只剩下卷形的一道笔画。最后的一点火正烧着了这最后一道笔画。字母向上和向左呈圆形,是一个C或者是O,在红色卡片上用深红色印着的字母。他望着地平线,可以看到大路的方向扬起的尘土。他又看了看自己熏黑的指尖。那张小碎片已经烧成了灰。但他确实是看到了。现在他知道,他的名字是以C或者O开头的。或者是S。以S开头也是可能的。但这是他的名还是姓,他却无从知晓。
她几乎无法平静下来。她钦佩之至的学生时代的女友海伦,有着超凡智力且令人害怕的海伦·格立泽,玩世不恭的海伦,高傲的海伦,原来只是资本主义买卖关系当中的一个小小的齿轮。
他跳了起来去抓红色证件卡烧剩下的那点碎片,只剩下的那么一丁点,上面抖抖索索地落下来一点灰烬。他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夹住了那一点碎片,好似在偶然的胡作非为中还会有逻辑和恶意之类的东西。这一小片纸,上面写着“姓名:”。
她的面部表情瞬间完全变了样。米歇尔不习惯居高临下地去看别人,但她的惊讶无以复加,而且是真实的。事实又一次证明了,时间这个伟大的破坏者拥有简单却又所向披靡的力量:
他们觉得很好笑。他们又讲了许多超级粗俗、超级愚蠢、超级肮脏的笑话,然后坐在副驾驶上的那个人掏出一个打火机,把那张红色的卡点着了。蓝色的火焰慢慢地吞噬着不易燃烧的卡片,烧剩下的最后一小块从他手上掉了下来,他把手臂举向空中,吹了吹手指。白色和绿色的卡烧起来比较容易。接着他们又命令趴在地上的这个男人爬着绕圈,并对着麦加圣地的方向学猪叫。终于,他们上了汽车,扬长而去。
人和他们的梦想和愿望都到哪里去了?那颗闪亮的星星、那位高智商的知识精英、那个被无数男孩追捧的金发大胸的女孩现在成什么样了?
“超人的猪叫!嘿,我们完蛋了!”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着其他地方。米歇尔以前从来不敢去接触未知的东西,现在她特别强烈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个小小的米歇尔,这个其实从来没有被海伦正眼瞧过的米歇尔·范德比尔特,是她敢于跟小市民的那种安身保命的思维方式告了别,实现了她自己的理想。
“超人的头脑,超人的体魄!”
她在非洲参与了一个公社的建设。她用自己的双手开垦荒地。她把自己的存在变成了探求。她达到了最高的高度,却因为发生悲剧性的事件而给生活留下了永远的阴影。四个人就在她的身边被射杀了!在最深邃的黑暗之处,她的心灵得到了升华。再来看看眼前的这位学生时代的女友,事情有多么奇怪!她穿着一套不实用的时髦服装,正站在米歇尔播种的如此美妙的玉米地面前。一家化妆品公司的职员!真是命运的讽刺。
“你说得没错,我的天哪,超人!”
海伦并没有注意到米歇尔满脸胜利的得意表情,她关注的是田边一株干枯的小玉米苗,看上去好像与生活的伟大循环和无坚不摧的能量告了别。玉米苗的根上是一窝密密麻麻的白色蝇蛆,在地上受到蚂蚁的攻击。白色的小球被黑色的蚁流带入了吞噬一切的地洞。为自己的得意感到羞愧的米歇尔跟随着海伦的目光。
“超人!我们袭击了超人。”
“是的,生命就是如此!”她过于激情地叫道,“很可怜,是不是?这里到处都爬满了这些白色的东西。有时我为了帮助它们,用手把蚂蚁赶走。但是,无济于事。这就是自然。无法改变。而且也的确理应如此。这些蝇蛆,还有形形色色其他的小动物,也包括我们人类,说到底只是某个整体中、某个共同项目中的一部分。”
“我们不该袭击您!”
“我猜想,如果我们征询一下它们的意见,你的论断在蚂蚁的阵营里一定会得到比蝇蛆更多的赞同。”
然后对跪在地上的人说:“我们不知道!对不起啊。要是我们事先就知道您是谁的话!”
“大多数人都不去思考这方面的问题。他们看到的只是某个局部。但只要你看不到这一点,看不到阴和阳……这一切都是相辅相成的,生命和死亡,不管你是不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也不例外。一切都是统一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司机看了一眼,困惑地向四周望了一眼,同样说了句:“我的天哪。”
“奥斯威辛集中营。”海伦说。
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人先明白了过来。“我们可以尽管把钱拿去!”他说。他喜形于色地走了回来,捡起钱包,观察着跪在地上的这个一只手捂着伤口的男人。他从钱包里抽出几张卡来,就像刚刚学会认字的一年级小学生那样,带着那种有点兴奋的无知端详着这些卡。一张白色的,一张绿色的,一张红色的。他笑着露出两排白色的美国牙齿和上下牙龈。读卡上的文字时,他龇牙咧嘴的冷笑突然僵住了,嘴大大地张着。他吃惊地拿着那张红卡对司机说:“我的天哪。”
但这个时候的米歇尔不是那么容易让人打乱思路的。“奥斯威辛集中营,”米歇尔表情严肃地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我当然特别明白对于你和你的家庭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德国人干的事情当然是错误的。这是无可争辩的。是错误的!”她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意味深长,“你刚才那样把犹太人和这些蝇蛆相比较自然也是不对的,我估计你这么说是无意识的,或者说不是故意的。虽然你自己也是……但是我想说的是巴勒斯坦人。你们,我是说以色列人对巴勒斯坦人干的那些事,跟奥斯威辛也没有什么两样。不,等等,让我说完。从根本上说更恶劣,因为你们从自己的历史当中没有学会任何东西,就像很多人都不会从历史中学会任何东西一样。但这里特别可悲,是因为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一样,二者都处于墨丘利的影响之下。我是说,那些滔天罪行,对巴勒斯坦的女人和孩子犯下的滔天罪行,对无辜的人、对襁褓中的婴儿犯下的滔天罪行,让人无以忍受的滔天罪行。”米歇尔一边说着,一边紧皱着眉头看着玉米苗旁的大屠杀。“这些无以忍受的滔天罪行,”她强忍着眼泪说道,“太可怕了,可怕,可怕。”
这是个错误。
“你这么认为。”海伦说着,用脚尖把一堆沙子推到了蛆窝上,一下子把蝇蛆和蚂蚁都弄得一团糟。他们面对墨丘利的影响好似同样束手无策。
他害怕他们还会想到要把他打成重伤甚至杀了他,于是大叫了一声:“钱你们尽管拿去吧!”
第二十二章 荒漠里的加油站
他们把匕首尖抵着他,让他的脑袋转来转去,然后司机又命令他在地上爬,发出猪一样的咕咕声。他手脚趴在地上绕着圈往前爬,还发出咕咕的猪叫声。其中一个人问,为什么这样做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问题?另一个人则想知道,猪对于阿拉伯人来说是不是污浊的东西。他们没有更多的想象力。最后他们往他的侧身踢了一脚,然后走回到汽车那里去了。司机启动了马达,另一人脚踩在汽车踏板上,手上拿着匕首和钱币,显得有些犹豫不决的样子,向四周张望了一番。
加油站服务员:夫人,今天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我觉得,这家伙不单单失去了记忆,而且说话也越来越困难。”
珐尔拉:做好你的工作,小家伙。把油箱加满!
“这不挺好嘛。看上去还不错。我建议我们现在就去加油卸货,然后再回来。你等在这儿,好不好?也许你在等我们的时候可以把自己弄得干净一点。你那样子脏得跟猪一样。”
——美国电影《癫猫公路历险记》
“如果要我们帮助你,带你走,那么你也必须帮助我们。汽油或者其他什么。你同不同意?稍微分摊一些费用。”他打开钱包,里面有一摞纸币,还有不同颜色的卡。他把那摞纸币拿了出来,余下的扔到了沙子里。他的同伙笑着。他的瞳孔奇大。
但是米歇尔无法说服她的女友再多待一些时间。她知道海伦对这类场面的反应相当过敏,所以在告别的时候她试图对她之前的态度作一个总的解释。她神经质的抽噎、她的得意洋洋,都是一种由于高度的紧张、痛苦和快乐引发的心境。只是海伦的态度,就像她在类似的情境中一向表现的那样:冷漠。她懂得什么叫生活?她什么时候会知道什么叫生活?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摸了摸长袍下西裤的后裤袋,不可思议,真的有一个钱包。他撩起长袍,想把钱包拿出来。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一把匕首正对着他的眼睛。坐在副驾驶位子的那个人从他手里把钱包一把夺了过去。
“我很想再见到你。”米歇尔说。后面两句话由于她在擤鼻涕而变得模糊不清。海伦使劲摆脱了她女友的拥抱,这时她的目光落到了贴在大门里面的一张纸条上:无论你走向何方,命运都在等待着你。
“你没有钱包吗?”
“不要感伤了。”她嘟哝了一句。
“有几个小时了。”
“你这样的人在我们这里会被吃掉!”从厨房里传出一句喊声。
“你不知道你自己是谁有多长时间了?”
米歇尔哭着抗议了一声,不过海伦没有再去听接下来在公社里发生的争吵。她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她的使命完成了。
他点了点头。
她上了汽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驶离了公社。她得穿过沙漠,驶回决定她命运的地方,这个时候她还以为,决定命运的地方是宾馆里的酒吧。
“是的,”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那个人一边说,一边套上了一件皱巴巴的T恤衫,“我们刚认识。但你真是当真的吗?你不知道你自己是谁?”
在沙漠里离廷迪尔玛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加油站,海伦在那里买了两升水。她从钱包里翻出了几枚硬币,看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八岁男孩往她的汽车挡风玻璃上抹褐色的肥皂泡。加油站的员工在给汽车加油。
“我们认识吗?我们一定认识!”他大声叫道。
海伦给了他一张二十美元的纸币。当他拿着钱走进小木屋去取要找的零钱的那一刻,一辆挂着德国牌照的白色大众车缓缓驶进了加油站,停在了加油柱的另一边。汽车没有熄火,窗户上挂着黄色的窗帘,里面坐着一对年轻男女,非常年轻。
他们脸上的表情奇怪而认真,但同时又明快而开朗,以致他总有这样的感觉,他们肯定是老朋友或者是老熟人,只是看不到眼前境况的严重性而已。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他们肯定是疯子。但他们看上去并不像是疯子。他迟疑地向他们走去。他多么希望他们愿意是他的朋友。
驾驶员看了海伦一眼,而当海伦回头看他的时候,他又马上把眼睛移开了。他两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他的女友把一张地图摊开在汽车仪表板上。她在两人中间显然是较为活泼的一位,说话声音很大。她手上拿着一个夹肠面包做着各种各样的手势,从副驾驶的位子上伸过手去按喇叭招呼加油站的员工。这个时候,八岁男孩把海伦汽车的侧窗和后窗也都抹上了肥皂泡。海伦下了车,点燃了一支香烟。
理智告诉他,他们只是在戏弄他。也许只要他一靠近,他们马上就会上车把车开走。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他还是会奇怪地想到,也许这两个人是他的朋友。
加油站的四周堆满了垃圾。一个看上去像阿拉伯人的男人正从一个沙丘上下来,穿过垃圾堆,跌跌撞撞地往加油站走来。他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睛充满血丝。过了垃圾堆后,他踉跄几步一下子齐膝陷在松软的沙地里,当脚下的沙地逐渐变得坚硬起来的时候,他又站起身来东倒西歪地继续往前走。他走路的姿势让海伦想起了普林斯顿实验室里的老鼠,明明知道触碰前面的饵食就会被电击,但还是一个劲儿往前走。那个男人蹒跚地走到大众车的后面,又绕着本田车走了一圈,突然直奔海伦而来。“帮帮我,帮帮我!”他用嘶哑的英语说着,一下子倒在发动机盖上。他穿着一套西服,上面满是沙子和黑色的黏糊糊的液体。在第一世界国家,也许可以把他看作是一个并无恶意的流浪汉,但在撒哈拉大沙漠,他看上去多少有点危险。
他们挂着一挡在他身边慢慢开着。有一回他伸手去抓那人手上攥着的罐装啤酒,但还没抓到,那手又缩回去了。最后,他筋疲力尽上气不接下气地站住了,看着菲亚特吱嘎吱嘎地慢慢开走。开出五十米后,汽车又停下了。司机下了车,做了几下伸展运动,向他招了招手。酷暑难忍,他的双脚在离开地面足有二十厘米的高度不停地上蹿下跳着。这时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人也下了车,往沙地里撒了泡尿,接着跟司机聊起了天。他们大笑着。然后又向他招手。
海伦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小硬币给他,他连看都不看。从他的袖子里有一些脏东西掉在了本田车的水箱防护罩上,他弯下身来,想用西服的衣角把车子擦干净。
他跟在汽车后面一边跑,一边试着向开着车窗的车里大声诉说自己的苦难遭遇。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人把他的上嘴唇一直咧到鼻子,一只手像聋子一样放到耳朵边上,大声叫道:“什么?我是问,你在说什么?你是一个很厉害的短跑运动员!但是,什么?什么男人?开慢点,他快跑不动了。不要开这么慢。现在你说明白点,你当然知道是什么样的男人!所以你就在这儿到处乱跑?他说他没有到处乱跑。不,他没有在这儿到处乱跑!你是不是要来口啤酒?我不是要故意羞辱你。我们是基督徒。但不管怎么说,他会说英语。说实话,你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会说英语的人。所有那些愚蠢的家伙,对不起,我的法语不怎么样。但是你究竟想怎么样?你看看我们汽车的后座。是的,这对我们大家都是生死攸关的情况。当然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也要理解我们。沙漠的法则。假设一下,你在大衣下面藏着一把刀怎么办?当然不会!想切断对方喉咙的人当然不会事先说明自己的大衣下藏着一把刀。但我不得不说,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如果现在有一个人在那里到处乱跑,还说什么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要去哪儿,还说让人砸破了脑袋。我说,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我没法相信你。你相信他吗?开慢一点嘛。来点啤酒?”
“你不用管了,把钱拿着吧。”
他还没有跑到电线杆下面那条大路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远处地平线的地方出现了飞扬的尘土。他躲到一个沙丘后面,直到可以确定慢慢靠近的不是一辆吉普车,而是一辆白色的意大利菲亚特汽车,车子的左边还伸出了一条腿。他跳起来飞快地跑到大路上,使劲挥舞着双臂。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可以看到车上坐着两个人,两个白皮肤的年轻男人,长头发,赤裸着上身。他们把车开得歪歪扭扭地向他驶来,到他跟前的时候却一打方向盘从他边上驶了过去,还瞪着牛眼看着他,之后又像老牛拉破车似的放慢了速度。
“什么?”
——尼克松(美国前总统)
“不用管了,好不好。”
每个叫嚣大麻合法化的王八蛋都是犹太人。犹太人他妈的怎么了?我猜这可能是因为他们大多数都是精神科医生。
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又重复了一遍:“帮帮我,帮帮我。”
第十九章 四分之一的字母
“你要干什么?”
他数到三百,数到四百,数到了五百。五分钟的时间。数到三千两百下的时候,发动机的声音又回来了,但很轻。这一次他们没有到他的近处来。他数到六千下,数到一万两千下。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后脑勺的疼痛越来越严重了。他的整个身体里血液在沸腾。整个数数的时间里他始终有一种感觉,好像一直有人就站在他的面前,拿枪指着他,只是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情才一直等着没有开枪。那人等着他睁开眼睛,然后微笑着用一颗子弹把他送进沙的坟墓。他数到了一万五千下。最后的一万两千下,也就是大约一百二十分钟的时间里,周围没有一点声音。他翻开下嘴唇,往自己的脸上吹了口气,试着眨了眨眼睛。从两块岩石之间的窄缝望出去,可以看到波谷里布满了汽车轮胎的印子,对面的沙丘已经笼罩在夜色临近的天空下面。沙丘的顶端站着一样什么东西,两颗圆圆的小眼睛正盯着他看。那是一种很有穿透力的眼光,一动不动,且露出一种滑稽的好奇目光。这是一头短腿的毛皮动物,比狐狸大不了多少。它的皮毛是橘红色的,小小的下颌露出两颗大门牙。动物看了一下四周,尖叫了一声,迈着小步走开了。
“带我走。”
为了计算时间,也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集中精神,他继续数着。一百九十九,二百下。呼吸会不会在他鼻子底下的沙子上形成一个图案,以致让人发现?他怎么也甩不掉这个愚蠢的想法。
“去哪儿?”
三分钟,或许是十分钟。他觉察到,自己的时间感有多么不准确。他开始数自己的心跳。心跳很乱。他似乎能够看到他左胸上面的沙子就好似在一面锣鼓上一样蹦跳着,出卖着他的藏身之处。一分钟一百跳。大概的数字。数到一百五十跳之后,他觉得听到了什么声音,但他不很确定。
“随便去哪儿。”
好几分钟,周围鸦雀无声。
“对不起。”
眼睑的内侧出现了一幅刚刚看到的烈日下的沙丘图像。沙丘很亮,被风吹成了波纹图案,就像人的大脑的螺纹一样。太阳就像是一个黑色的圆圈,中间是一个发亮的洞。也许这是他此生看到的最后一幅图像。如果他们发现了他藏身的地方,一声不响地走到这里,往两块平板岩石中间的地方射上几颗子弹,那么他连杀害他的凶手的模样都来不及看见。发动机的噪声又来了,忽远忽近,听上去好像是在掉头。突然他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震动。细细的一层沙子溅落在他脚上的沙层上。他听到了叫喊声。他们好像加足了马力在他藏身的波谷里绕着圈子。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他尝试着不去呼吸。当所有的噪声都消失了的时候,他不知道,他们是开走了呢,还是下了车,正步行寻找他的踪迹。
那个男人又一次拒绝了海伦给他的硬币,疼痛让他的脸都变了形。当他转过头来的时候,海伦看到了他后脑壳上满是沙子和血迹的伤口。他的眼神盯着地平线的方向。大众车里那对德国男女一直在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这时他们变得有点不安。驾驶员摇着头,两只手透过车窗做着拒绝的手势。旁边的年轻女人皱着眉头正在读着一个催泪瓦斯罐上的使用说明。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再一次把脑袋转了一下。又有一堆沙子从上面滑落下来,滑过他的额头落到了他的颧骨上,又像细小的绵白糖一样溅撒在他的眼睑边、面颊上,掉进了他的嘴角里。自己的脸还有多少露在外面,他对此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也许只有下巴和鼻尖。但现在他无法再转动自己的头。他轻轻地吹了一下,把鼻子里的几颗沙粒吹了出来,然后静静地等着。
加油站员工走了过来,一声不吭地把找的零钱放在海伦手上,然后走到大众车旁,费劲地想把油箱盖打开。
沙地上并排竖着两块平板岩石,就像放在烤面包机里的两片面包一样。背风的地方有一个很深的凹槽。他把身体躺进凹槽,脑袋藏在两块岩石中间,然后用沙子堆在自己的腿和身体上。他把手臂往两边插进沙子里。完成这一切并不难,从沙丘的斜坡上滑下来不计其数的沙粒落在他的身上。最后,他把脑袋在两块平板岩石中间转来转去。他能感觉到脑壳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头痛得就像要炸开了一样。从上面滚下来的沙子掉在了他的脸上,飘进了他的耳朵。发动机的噪音没有了。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他屏住呼吸,眯着眼睛看了一下。他的身体应该完全被沙子盖住了。越过盖在自己身上的沙子,他可以看到波谷、对面沙丘的侧翼和四处可见的脚印。因为眼前的平板岩石,他的视角受到了很大的阻碍。但相反的效果是:如果不是直接站在他面前,别人是看不见他的脸的。不过,毕竟还是有办法看到他的。
“出什么事儿了?”海伦问受伤的人。
他弯着腰往左跑进了一个弯弯曲曲的波谷,奔跑的时候他捡起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但随后又扔掉了。石头有什么用呢?用石头能打掉那帮人手中的枪吗?下午的烈日晒到他的脸上。他站住了脚,大口喘着气。他按着自己的脚印往回走了十步,转回身来,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两串脚印的区别一眼就能认出来。马达的轰鸣声随着波谷的节奏忽上忽下。在完全来不及思考的慌乱中,他爬上了一个沙丘,又从原地滑下来,再仔细看了一下结果。接着他在沙丘间的波谷里纵横交错地走了一大圈,又到旁边一个小一点的波谷里走了一圈,直到各个方向都留下了他的脚印。
“我不知道。”
他继续奔跑着。大约二十个或三十个波谷之外,一辆吉普车跳过一个沙丘,四个轮子悬在空中,接着一头冲下,带着轰鸣的马达声驶出了画面。
“你不知道出什么事儿了?”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人追上来。他已经气喘吁吁,奔跑的脚步放慢了一些。在他的左前方,远处出现了一排柱子,也许是电线杆,或者是公路。他往那个方向跑去,突然听到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嗡嗡的声音。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耳朵里发出的嗡嗡声,但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定不是错觉。这是一个越来越近的柴油发动机发出的噪声。也许他们没有抓到蔡特罗伊斯,现在想抓他。或者他们抓到了蔡特罗伊斯,现在还想抓住他。
“我必须离开这儿,求你了。”
仓库大门的位置决定了他逃跑的方向。他出了门笔直向前跑去。他爬上了一座沙丘,脚下磕磕绊绊的。他趴在沙丘的顶端,然后向下滑行了十五米,继续在沙丘之间的波谷里奔跑。接着他艰难地登上了下一个沙丘背风的一面。沙丘背风的一面很陡,一脚踩下去,沙子可以没到膝盖。沙丘迎风的一面比较平缓,也硬实一点。往相反的方向跑也许要容易一些,但对追赶他的人同样也是这样。
“你是相信命运还是怎么回事?”
——塞林格(美国文学家)
“不是的。”
不是荒漠,而是一大片倒长的森林,地下埋着所有的落叶。
“这至少还有点靠谱。”她沉思着端详了对面的男人一阵子,接着为他打开了副驾驶一边的车门。
第十八章 沙丘下
这时候大众车里的那对恋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小伙子摇下了车窗,“小心,小心!”他用蹩脚的英语大声喊叫着,“这里不是欧洲!不要让人搭便车。”
他对面的人转过身去,看着农民看的地方。在垃圾和机器零件旁边,两块活动隔板中间昏暗的地方躺着一个人。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人,四肢奇怪地歪扭着。他被击碎的脑壳上压着滑轮沉重的金属吊钩。油乎乎的铁链上沾满了血和脑浆。三叉戟插入了画面。现在要是对他讲那些记忆缺失的事情似乎不合适。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四个带着武器乘坐吉普车的男人、一个拿着一把粪叉眼神错乱的农民:现在的情况漫无头绪。他把粪叉推到一边,跑了出去,他穿过仓库的大门,经过棚屋直往沙漠跑去。他拼命地跑着。
“危险,危险!”他的女友在一旁帮着说。
两个男人同时向对方迈了一步。那个农民不是盲人就是斜眼儿,他的一只眼睛上有一层白色的膜,另一只眼睛盯着仓库黑暗处的不知什么地方。接着三叉戟身体转向眼睛望着的那个方向,一阵跟先前完全不同的可怕的咕噜声从农民的喉咙里滚出来。
“危险,危险”,海伦说,“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又对那个男人说,“走啊。”
他觉得在背光下透过胡子看到的是一张喝醉酒的老人脸。他试着说了一句话,听上去像是抱歉也像是控诉:“我刚才在上面。”他指了指阁楼,一边寻思着怎样从三叉戟边上绕过去。
她上了本田车。他象征性地把手在满是沙子的裤腿上擦了擦,快速地上了副驾驶的位子,带上了车门。他像一只小兔子那样隔着挡风玻璃直视着前方,直到海伦开动了马达。
三叉戟弯下腰来。
海伦在大路上开了几分钟后,他说道:“你不用害怕。”
他没有时间去想全身什么地方最为疼痛。骨头好像安然无恙。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脸上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用两个手指轻轻叩了一下前额:你好。
海伦吸了一口烟,又一次长时间地看着他。眼前的男人比她矮半个脑袋,两个手臂颤抖着坐在她的边上。她把自己肌肉发达的手臂放在他的手臂边上,握了一下拳头。
纠正一下:是一个拿着粪叉的农民。
“我只是想告诉你。”男人说。
他再一次把梯子保持平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放开了抓住阁楼边缘的手,用猴子般的速度继续沿梯子往下。他把臀部向外顶着接着又猛地收回来压住梯子,从自己的嘴里可以听到一阵阵不真实的呻吟。就这样,他又下了四五节梯子。这是马戏团的节目:他是小丑,不是走钢丝的演员。梯子危险地向一边倒去,他又蹬了一节梯子,接着就一脚踩空了。在跌下来的时候他推开了梯子的竖杆,接着“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梯子也掉在了地上,离他只有几厘米远。到处尘土飞扬。篱笆墙、金属桶、沙子、一根铁链,一声尖叫。光线照进开着的大门。门口站着波塞冬——古希腊神话中的海神,一脸大胡子,手上拿着一把三叉戟。
“我去塔吉特。到了那里我送你去医院。”
一只手抓住缺口的边缘,另一只手抓住梯子,他摇摇晃晃地又下了三节梯子。当他继续往下走的时候,他必须放开抓住缺口边缘的手。下面还有好几米的距离。他往下望了一眼,梯子还有大概十二或者十五节。外面传来越来越近的咕噜声。
“我不要去医院。”
他现在无法放下梯子而不被人发现,也不能把梯子留在那里。绝望的境地告诉他必须有所行动。左手仍拽紧梯子,他在压着肚子的地方滑来滑去,同时把左腿晃向地面,试图碰到梯子最上面的那块横板。令他惊奇的是,横板离得并不远,他没有把脚放到那上面,而是直接放到了第二块横板上。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放开梯子的竖杆。他用脚稍稍用力往下垂直地压住梯子,再把右腿也晃向地面,抵到第二节横板上。他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慌乱地目视着眼前的目标。他把身子往后退了几厘米,把一只脚钩在第二节横板下,再用另一只脚去找第三节横板。当双脚在第三节横板上保持平衡后,他的骨盆在阁楼地板的下方。
“那就去找一家医生的诊所。”
阁楼尽头窗户下面有沉闷的脚步声。突然“啪嗒”一声,一缕很细的光线照进了底楼,好像是有人把门开了一条缝。一阵短促的咕噜声,然后又变得一片静寂,突然又是一阵地震般的咳嗽声。咳嗽声又传远了,重新可以听到什么地方水龙头滴水的响声。他听到有人喝水的声音,接着是关上水龙头时发出的吱吱声。
“我不要去看医生!”
他拉了一下衣领,发现自己的长袍下面穿着一件格子西服。这至少可以说明,他为什么出了那么多汗。但为什么他在长袍下穿了一件西服?正当他思考着怎样才能躺着就把长袍脱下,突然听到了很轻的什么声音。是流水的噼啪声,是水龙头滴水的声音。还有人的说话声。有人在那里轻轻地自言自语。声音是从仓库外面传来的。
“为什么不去?”
他首先想到的,是采取什么办法把梯子捆住。他也许可以脱下他的长袍,然后试着缠住梯子的横板。
他好长时间没有回答。最后他带着不确定的口吻说:“我不知道。”海伦松开了油门,让车子慢慢地向前滑行。
他又试了两次,还是无功而返。他现在完全可以把梯子扔了。但他已经犯了一次错,他不想再犯一次。他决定,至少拽住梯子的竖杆再等一下,等到他想出更好的主意。
“不要!”男人马上叫了起来,“求你了!求求你!”
如果他把梯子从窗户推出去的话,梯子就会靠在外墙上。也许他正是从那里上来的。他使劲试着抓住最上面那块横板把梯子重新拽上来。他刚把梯子拉起一点,因为用力过猛几乎喘不过气来。当他试着去抓梯子的第二块横板时,他的身体开始往下滑。很快梯子又触到了地面。他急促地喘着气。
“你不知道想去哪儿。你不知道你为什么想去哪儿。你必须去看医生,但又不愿意去。而且还不知道为什么。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另一方面,如果梯子太短的话,对他来说还有什么用?他完全可以松开梯子。显然他爬上阁楼用的不是梯子。肯定还有另外一个梯子被人从下面抽走了……他害怕地愣在那里。如果另外一个人不是沿梯子爬下去的话,那会是怎样一种情况?那人会不会躲在什么地方?他还没有找遍阁楼的每一个角落。他绝望地环顾四周,把脑袋转来转去,最后把目光停在了阁楼顶头的那个窗户上。他突然想起:出路就在那里。
因为他实在知道得不多,所以他的解释持续了很长时间。其间海伦不得不一再追问他一些事情。这个男人说话支支吾吾的,很费劲。有些话实在吐不出来,他的上身在抽搐。但是他自觉地补充和修正着自己说的话,为自己描述的不准确而生气,他激动地拍着自己的前额,到最后道出了越来越多的细节。阁楼、钱箱、波塞冬。他所讲述的一切,没有一件是有意义的。但正是这一境况让海伦相信,这个特别的搭车人讲的是实话。或者说他尝试着讲实话。
现在梯子竖在了那里。从梯子两旁的竖杆到阁楼下面的边缘还差大约四十厘米。他用左手抓住梯子的竖杆,在空中摇晃着疼痛的右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唯有一个细节他没有说。尽管这个坐在驾驶方向盘后面的美国游客是那么冷静和自信,但如若告诉了她被滑轮砸死的男人这条线索,很可能会打扰了她下午在沙漠里郊游的兴致。所以他还是尽可能详细地几乎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那四个男人的对话。他所听到的,都是一些费解的话,费解的恼怒,费解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右臂和上身就这样悬在那里。右手疼痛不已。肩关节疼得更厉害。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梯子。梯子在他的下面,根据他的直觉,在黑暗中就像一只巨大的钟摆一样慢慢地晃来晃去。血从他右手的手指流了下来。皮肤给撕破了。他呻吟着,头朝下地继续移了几厘米,钟摆擦到了地面停下了。他把梯子推到了垂直的角度。
“如果他把事情告诉宝琳,如果他出口蜜蜂,如果机器能正常运作……我不知道。”
他的肚子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整个人危险地从缺口的边缘滑了下去。他之所以还吊在那里,是因为右脚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钩住了。也许是一条桌腿。他透不过气来。
“如果他现在破坏了坑道。”海伦说道,顺手把烟头弹出了窗外。
就像实验室里的动物正在熟悉工具的使用一样,他把梯子在支点上移来移去寻找平衡。试验和错误,智慧面对物质。突然物质自己开始运作起来。他把重心推得太远了一点,梯子开始快速地滑下去,并且挂住了他。他绝望地抓住了梯子的最后一块横板。
他们的前面出现了那两头在大路的上方昂头亲吻着的骆驼。从塔吉特方向飘来了木头着火和轮船机油的气味。西边的天空被染成了暗红。
把梯子垂直地放下去也不行,因为天花板太低。又无奈地试了几次之后,他觉得唯一可行的做法是,一下子把梯子推下去,希望梯子能够多多少少笔直地竖在那里。如果他的估算没错的话,应该不会偏差太多,梯子应该能够从地面够到缺口的边缘。
第二十三章 红汞
他小心翼翼地把梯子沿缺口的边缘慢慢放下去。大概放了一半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杠杆原理的作用。他无法继续在地上把住梯子短的一头,只好把梯子又抽了上来。
一个破门盗窃的小偷被抓住,并被殴打致死,那不是谋杀。但如果太阳已经升起,那就是谋杀。
他把梯子拉了出来,丈量了一下长度(五步半),如果把梯子从阁楼上放下去,显然不大可能够得到地面。他气喘吁吁地在中间把梯子抬了起来,就像一个时钟的指针一样慢慢转到地上缺口的地方。梯子后面的一头挂在了钉着滑轮铁链的那根基柱横梁上。铁链从钉子上滑落下来,滑轮慢慢开始滑动。他把头缩在双肩中,目瞪口呆地看着滑轮装置神气十足地往下面滑去,接着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铁链也好像幸灾乐祸似的跟着滑落下去,脱离了上面的定滑轮,叮叮当当地从画面消失了。如果他机智一点的话,也许能够挡住铁链的脱落。如果他马上把梯子放下的话,也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但现在,他有了梯子,没有了滑轮装置似乎并不那么可怕。更让他担心的是噪音。他一动不动,屏住呼吸。但周围一点声响都没有。
——《摩西》第二章
那几张桌子给人的印象很重很结实。他可以小心地把桌子从缺口的地方推下去,在下面叠成一个小平台。当他试着搬动一张桌子的时候,后面有什么东西给碰倒了。在沙子、灰尘和垃圾下可以看到埋着的一把梯子的横木。看来还是有梯子的。
月亮透过百叶窗把割成条纹的光线投射到一张双人床上,平行的蛇形光影。另一扇窗敞开着。大海的浪涛声以及盐和碘的气味。均匀的呼吸声。他翻了一下身,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一缕金色的头发。
他开始再一次仔细地检查阁楼。桌子上的设备,铜壶和管件。一个砖砌成的炉子上有一个金属桶。到处撒落的沙子显然是用来防火的。他闻了闻两个装有透明液体的塑料瓶子,高度数酒精的刺鼻气味。
他吞下了四颗药片,这个他知道。剩下的药片放在旁边的一个床头柜上,前面还放了一杯水,这他也知道。他的额头上满是冷汗。周围黑洞洞的。在复杂的迷宫里,他挣扎着试图用一架望远镜看到点什么。他看到一支小口径手枪的枪口,一个手拿三叉戟的男人向他扑来。他看到了自己的脸,听到了柴油发动机的声音,581d。他全神贯注地跟随着镜像里一个女人的动作,她给他上了绷带,她手上拿着一小瓶红汞,她在淋浴间扶住他,以防他摔倒。
有没有可能在铁链上固定一个重的东西,然后自己挂在滑轮装置上就能慢慢滑到地面上去?他尝试着回忆物理定律。动力乘以动力臂,阻力乘以阻力臂。但阻力臂是多长呢?有两个滚轮,铁链从上面垂下来先在下面的滑轮上转一圈,然后再绕到上面的定滑轮。也就是说是三倍,不对,是两倍的距离。他要找到一样重的东西,重量大概是他自己的一半。或者是他重量的四分之一?他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他又凝视了一分钟滑车,现在他都不能确定,应该把较大的负荷挂在哪一头?就算他的计算没有出错,他怎么才能知道,跟他自己的体重相对应的重量应该是多少?如果重量太轻的话,他滑下去的速度就会太快。如果太重,滑车会把他吊到屋顶下的横梁上去。
她给他的伤口消毒的时候,他两手紧紧抓住水池的边缘。他听见自己痛得大声叫喊,白色的瓷器上有一个红点。她安慰着他。她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开,用手在床单上画了一条线:“这一半是你的,这一半是我的。把药片放在这儿了。你看到了吗?把手放下。呼吸。”
“我的名字是——”他说,“我的名字是——”
平行的蛇形光影从床上转到了地下,又移到了墙上。一晚上他一再地睁开眼睛,看到光影有时候移动了半米,有时候原地不动,而他对时间的感觉并没有同步前移。最后他下了床,摸着黑去了卫生间。他用眼角瞟了一眼双人床,发现分界线的两边都没人,但这并没有使他特别感到不安。浴室里到处都是沙子。在最大的一个沙堆后面,有一个很深的洞陷入地下,旁边有一个长着两颗脑袋的动物守候着。一个脑袋在前,一个在后。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活着。活着的脑袋用一根吸管从洞里吸着某种液体,发出恐怖的咕噜咕噜的声音。电线杆子开始移动了,黄色的和蓝色的栅栏从眼前飞过。他一再试着逃脱栅栏围成的笼子,但栅栏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围住。直到他感觉到一种黄蓝相间的墙纸慢慢地占据了空间,一切慢慢地安静下来。那不是噩梦。或者只是现实的噩梦。清晨的平顶度假别墅。
周围的环境半明半暗的,他四处看了一遍,没有发现梯子,也没有发现其他任何可以给他提供帮助的东西。没有绳子。只有垃圾。
他害怕在床上翻身,害怕遇到出乎意料的事情。而当他翻过身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厨房。厨房的水槽前站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她正在煮咖啡。这时咕嘟声变成了咝咝声。
也许他们有过一把梯子,后来又搬走了。也许是他自己跑到阁楼上来的,后来他们在这里打破了他的脑壳。或者:他们是在下面打破了他的脑壳,他自己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逃到阁楼上来,然后把梯子拉了上来,最后才失去了知觉。
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凝视着太阳一样,他说:“我们是昨天认识的。”
滑轮装置上那根满是机油的铁链通过一个很大的定滑轮连接到天花板的基柱横梁上,它的末端钩挂在横梁上的铁钉上。他把铁链松开一点,让沉重的滑轮装置慢慢开上开下,然后又停住。抓住五六米长油乎乎的铁链爬下去,他不敢。他观察了很长时间阁楼、缺口和滑轮,第一次问自己,他是怎么上到这里来的?用这部滑轮?那必定是有人把他从铁链的钩子上放下来,又把他拽到角落里,然后自己再想办法下去的。
“没错。”赤裸的女人回答。她的指甲油涂得非常精致。她用拇指和食指把咖啡过滤袋甩到了水槽里。
不管怎么说,他都要想办法下去。唯一连接底楼的是一个三米乘三米的缺口,滑轮装置的铁链正是从这里垂下去的。底楼下面一片漆黑。他等了一会儿,想让眼睛习惯一下黑暗的环境。然后他觉得在缺口下面可以看到一个通道。从通道向两边各有两条稍有亮光的狭长物体,他估计这是把房间分成壁龛或马厩的隔板。隔板的高度和到地面的距离很难估算。黑暗让人在视觉上产生错觉,看不清到地面的确切距离。但大概可以想象,这里的高度应该和仓库外墙的高度差不多,有五六米。他用脚把一些沙子从缺口处踢下去,一秒钟里没有任何声响,接着传来一阵啪啦啪啦的声音。
“你叫海伦。”他有点不确定地说。
“我的名字是——”他突然大声说道,“我的名字是,我的名字是——”在说到最后一个音节的时候他把舌头停留在牙齿上,好像这样就能自动说出下面的字母来似的。但是无论是舌头还是牙齿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是的。如果你不知道你是谁,没有关系。你昨天也不知道。牛奶还是糖?”
他出汗了。
但是他既不要牛奶也不要糖。他不想吃早餐。只要一想到早餐,他就会感到恶心。他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是黄昏时的朦胧。一个影子坐在他的床沿上,正用一块湿毛巾给他擦脸。一只瓷碗里冒着蒸汽。街上渐渐静寂下来。女人把一粒药片放进他的嘴里。她穿着一件白色镂空衣袖的连衣裙。
没有楼梯,也没有梯子。
有一次他看到她肩上背着一个洗浴包,穿着比基尼离开了平顶别墅。另有一次他听到她正跟美国中央情报局通电话。还有一次她似乎有两个脑袋。她端着两个很重的塑料盘子从酒店回来,盘子用锡纸包着。当她把锡纸打开时,饭菜冒着热气,好像刚从烤箱里拿出来一样。但是他什么也吃不下。
从阁楼顶头的那个像窗户的洞口往外望去,下面大概有五六米高。他正站在一个巨大的仓库顶楼的窗前,下面都是石头。仓库的左边他看到有一个小小的棚屋,屋顶上晾着衣服。再下去直至地平线都是无边无际的沙漠。
“我都跟你说了一些什么?”他问道。
他用四肢从地上撑起身,并使劲站了起来。他闭上眼睛,又睁了开来,试着在阁楼上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没有问题。他一边试着缓缓地呼吸,一边如是对自己说道: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你是完全忘了呢,还是不太确定?”
他第二次试着想站起来。现在他的肌肉比先前听使唤一些了。他挺起身来,觉得有点惊诧,原来想着肯定会经受难以忍耐的疼痛,但现在感觉到的只是头颅里的叩击。他现在才知道,在第一次尝试站起来时感觉到的身体麻痹,原来是因为有人在他后背上用皮带绑了个什么东西。他解下了皮带,一眼看到了一把笨重的冲锋枪的枪管。枪栓、扳机、枪托和弹匣:一支AK-47自动步枪。不管是真是假,枪托上有着歪歪扭扭的一行银色字母:AK-47。但那不是厂家的字样。这支枪也不是AK-47自动步枪。枪拿在手上显得很轻,而且不稳。这是一支按原型精细仿制并涂上了黑漆的木头儿童玩具步枪。
“不太确定。”
——汉斯·克罗贝(德国精神病科医生)
“你在荒漠里的一幢房子的阁楼上醒了过来。你的头上有一个撕裂的伤口,很可能是有人把你的脑袋打破了。你不愿意去警察那里,也不愿意去看医生。我是海伦。我把你带了回来。这里是我的别墅。”
如果一个人平时的举止都正常的话,那么他就算没有大脑,也是有能力担负法律责任的。
他看着这个女人,悲叹了一声。这张脸就像在美国时装杂志上看到的那样。他无法直视她的目光。他把被子拉到头上。
第十七章 下楼的可能
“我为什么不愿意去找警察?”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他让自己安静下来,尽自己所能静听着四周的声音。但脑袋里的叩击声却不让他安静下来。如果真的有一个人留下来站岗的话,那么那人肯定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没用了。他必须离开这里。他的身体要离开这里,他的头脑也告诉他必须离开这里。
“你认为自己犯了死罪。”
他还能回忆起什么?那不是四个男人,开始时只有三个。愚蠢的男人。他们因用千斤顶砸破了一个人的脑壳而兴高采烈,他们不会把东德的货币和正确的货币区分开来。而第四个人,身上带着武器,开着一辆吉普车,看上去似乎不那么愚蠢。他回忆起,他们开走的那辆汽车是柴油发动机的。他回忆起听到了汽车关门的声音,还数了一共关了几下:一、二、三、四。头盖骨共挨了四下。四个男人开了四扇门上了一辆没有看见的吉普车走了。除一人外,其他人关了两次车门,另有一次是第一次没关好又关了一次。这样说的话,只有三个人开走了,留下了一个人守在这里。
看来他还是讲了。
他徒劳地竭力想把这一幕四人出演的小剧情延伸到过去。没有开始,没有结尾,就像汪洋大海中一叶小小的孤岛,什么都没有。如果海崩扩散,如果是他拐走了这条沙丘里的狗。蔡特罗伊斯。一页白纸上最先出现的几个模糊不清的字母。
“据说你用滑轮装置砸死了一个人。我怀疑,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他尝试着去回忆,自己究竟还能回忆起一些什么。他并不是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他回忆起高高的天空下的四个男人。他回忆起这四个男人在那儿说话,又互相殴打。他回忆起一个装满了纸币的皮箱。另外还有一个男人,他们叫他蔡特罗伊斯,骑着一辆轻便摩托车向沙漠逃去。他带走一样其他人也想要的东西。他回忆起耀眼的阳光和那句:要是他安装了无线电抗干扰的话。那是让马达声掩盖了的话语。要是他在……机器……克里斯蒂娜。如果机器运转正常的话。如果他现在盘问克里斯蒂娜的话。四个穿白色长袍的男人,一个皮箱,一辆吉普车。
他没问她为什么怀疑。他还是把被子盖在头上,那些图像又回到了他的脑海。那头咕噜咕噜吮着吸管的动物。他听到女人在打电话,说着化妆品的事。她去购物了,给他带来了饮料。她坐在床沿,一会儿又不见了。一个令人愉悦的幻觉。接着他又陷入了一片黑暗,听不到任何的声音。没有海涛的声音,没有呼吸的声音。恐慌来了,又走了,一阵一阵的。他睡着了。
但事实上没有卡片。
第二十四章 燕子
他长时间地观察着四周,观察着并给那些他觉得尚能明白的物件起了名字。有一阵子他故意不去多加思索,接着又一次用一种似乎不经意的努力把连接自己身份的记忆游戏卡片翻转过来。
帕森斯:没有搏斗的搏斗艺术?做给我看看。
天花板的横梁上挂着一串很粗的铁链,铁链上的滑轮装置穿过地板上一个很大的四方形的洞垂了下去。
李:以后吧。
他能看到的,是一个七八米宽、长度不详的阁楼。阁楼的一头漆黑一片,另一头从一个类似于窗那样的洞外射进来一束布满灰尘的光线。背光的地方有几张桌子,桌子四周是一些金属器材、烧瓶和塑料油罐。桌上放着一些玻璃烧瓶,地上是大一些的烧瓶。桌子四周的地上铺满了沙子。这里是一个实验室?在荒漠里的一个阁楼上?
——电影《龙争虎斗》
他的记忆里还能有滴液烧瓶和记忆缺失这样复杂的词汇,这让他感到一丝安慰。但除了这些词语外没有出现可以帮助他了解自己处境的任何其他东西,这又让他感到不安。他的姓名没有出现。他刚才还觉得好像就在嘴边,但其实并不是那样。他把头又抬高了一点。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破晓。他的旁边是一床皱巴巴的被子。屋里就他一个人。床头柜上满是杯子和瓶子。墙上挂着两张画。他的身体感觉仍非常虚弱。他能觉察到后背和额头上都是汗,但更多是一种慢慢退去的热度、一种康复期让人放心的虚弱感觉。只是后脑勺还微微有些疼痛。他试着起床,笨拙地离开床走了几步。厨房后面还有一个房间。
第一个四分之一的转身是那样困难,使他无法确认,这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他的肌肉失灵了。他重新让自己倒下,试着只把头抬起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他看到了屋子的一部分,他自己正靠在屋子一边的墙上。头盖骨下面就像有一把小锤子在里面敲打着,掀开了一个个字眼,如同翻开一张张记忆游戏的卡片一般:阁楼、板壁、记忆缺失、滑轮、滴液烧瓶和沙堆。
“海伦?”
可棘手的问题是,他应该逃到哪里去?同时这又带出了下一个问题,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从两块木板中间望出去,看不到答案。荒凉的沙漠。他不知道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他不知道为什么那帮男人砸破了他的脑袋。他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不是砸破了他的脑壳。他回忆不起任何事情。他甚至想不起来,如果他就是那个被砸破脑壳的人,那么那个人是谁。他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桌上放着盘子和餐具,通往露台的门开着。
一片光亮。鸦雀无声。他试着转了转脑袋,感觉到疼痛,但却无法确定究竟痛在什么地方。就像是一只拳头,想从里面把他的眼睛挤出脑壳一样。他眯起眼睛,用手在身上摸索了一番,发现在原以为被砸开一个洞的脑壳上有一个很大的肿块。干了的血和黏液。他们砸破了他的头。为什么?他又闭上了眼睛,接着又睁开了:一切还是原样,看来自己是处在现实当中。他的第一个念头是:逃跑!他必须逃跑。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逃跑,但他的身体告诉他必须这么做。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想尽快离开这里。
他迟疑地走了出去,闻着清晨的气息,手撑在石头的护栏上,望着天空和大海。一条长长的斜坡通往山下,两边栽着石松。海面上有一层薄薄的雾,海浪在沙滩上推出了长长的平行的纹路。右边有一溜儿石阶通往另一个露台,比他站着的露台要低一些,从那里有一条土褐色的小径曲曲弯弯地通向海边。在这第二个露台上,海伦站在那里。她的眼睛正对着大海,两腿叉开着,双臂向两边伸展,金色的头发往后梳成了一个马尾辫。好几秒钟的时间里她站着一动不动,接着手臂开始缓缓运动。一只手臂慢慢地伸到了前面,双膝慢慢地向前弯曲,上身慢慢地向左转动。然后双手慢慢地画着圈,就像划过黏稠的蜂蜜一样。她往边上轻轻一跃,身体轴心随之移动。功夫片的超慢镜头。
就在那几个男人消失在画面右角的同一刻,太阳就像在通俗喜剧舞台上的一名演员一样,从左边的木板后升了起来。渐行渐远的柴油发动机在地平线下方划出了一道水平的楔形图案。
为确信自己的感觉没错,他又一次把目光对着天空,看到两只燕子正以正常的速度飞去。不是他的大脑出了问题,她的动作真的很慢。他略微放松地靠在护栏上,不无感动地观赏着略显业余的体操。
——皮尔·苏威斯特(法国律师兼作家)
海伦穿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和一条淡蓝色的运动裤。裤子的松紧带深深地陷入她的肉里,使得在腰部隆起一小片赤裸的皮肤。一件无袖的T恤衫后面已经被汗水湿透,贴住了她的上身。他的身体里升腾起对这个女人的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种按他自己的说法也许不太合适的感觉,一种会误入歧途的感觉。是她救了他,是她为他提供了一片栖息之地,是她在照顾他。她是他在一个绝望的世界里的救命女神。但那不是感恩。那是另外的一种感觉。他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没有什么……一切!”
当她又有一阵子站着不动的时候,他轻轻地走下石阶,从后面抱住了她。温暖,湿润。他把头靠在她满是汗水的后背上,脸颊上能感觉到她脉搏的跳动。他远望着天际线。
“什么意思?”
她像僵住了一样。
“我说有鬼。”
“对不起。”他说。
“你说什么?”
“没事。”海伦说着,脱开了他的拥抱,沿石阶往上走去。
“鬼。”
第二十五章 游泳
第十六章 苏醒的可能
他拿起一块碎片,在身上刮着,然后坐在灰烬里。
接着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海尔伯》第2、第8节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打开和关上车门的声音。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在马达启动的噪声中还能听到一句:“你这个笨蛋,要是他安装了无线电抗干扰的话!”
虽然他的双腿还有些发软,但还是跟着海伦去了沙滩。他们一起吃了早餐,说是早餐,其实他只吃了半个苹果而已。
矮个的画外音:“就是被拉尔比砸破脑袋的那个。你不好好听我说!蔡特罗伊斯从那里走进了仓库,一分钟后骑着一辆摩托车跑了出来。我们追了三百米,眼看没法追上,所以就跑了回来,想进仓库去看看,也许那里还能找到一辆摩托车。然后就在仓库里碰到了那个人。我们当然问了他蔡特罗伊斯去了哪儿,他到底去了哪儿……因为我们知道。后来因为他什么都不说,拉尔比就用千斤顶把他的头给砸破了。如果步行的话我们不可能……因为我们知道,你很快就会开着吉普车到这里来……我们每时每刻……不能指责……”
太阳还不是很高,把穿过树荫通往海滩的路染成了橙色。几个袒胸露乳的女人坐在一小群欧洲人里。有可能是受那群欧洲人的影响,也有可能是怯于酒店的规矩或是便衣保安的监督,树冠上挂着几件也许是搭错了地方的阿拉伯长袍,最多两三件。海伦把两块毯子铺在沙滩上。他像一个甲壳虫一样趴下,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无声地谢绝了递给他的防晒乳。困倦重又袭来。
第四个人的声音:“哪个同伙?”
“没有想起什么来吗?”
矮个的画外音:“我们不知道那里有一辆摩托车。我们怎么会知道在仓库里会有一辆摩托。再说那个同伙……”
“没有。”
他又走出了画面。胖子跟着他走去。
“但是你能不能记起,那是一片什么样的海?”
胖子弯腰去拿皮箱,第四个人却很快折了回来。他把手枪掉了个个儿,用枪把狠狠地往胖子的头上砸去。他拿了一摞纸币,按在胖子的脸上。“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歌德。不,你当然不知道!谁是歌德?该死的歌德是个该死的东德人。这是该死的东德货币,加在一起都不值二十美元。快指给我看那条可恨的轮胎印。要是我们抓不到他的话,你们就祈祷吧!祈祷。”
“是的。”
“那里,那里,在那里!”不显眼的人叫着,跑出了画面。第四个人跟着跑了出去,矮个也跑出了画面。
“你的英语不错。法语我无法评价。你会阿拉伯语吗?”
“蔡特罗伊斯在哪里?指给我看那该死的车轮痕迹!”第四个人咆哮着。他站在矮个子旁边,用手枪在背后指着地平线的方向。
“会。”
一声枪响,矮个一头倒在了地上。他先是一动不动躺在那儿,接着在那儿翻来翻去,害怕地看着自己没有受伤的身体。
“你思考时用的是什么语言?”
“我想说的是,德国的纸币!”矮个说,“我们当然把钱分成四份。三十、三十、十,像门牌号码一样。我是说,三个三十,然后……十。我们也可以分成二十八或者二十五……”
“法语。”
“那里到处都是钱!”胖子补充了一句。
“你会游泳吗?”
“我们差一点就逮住了他,”他带着诉苦的口吻说,“我们就差那么一点,汽车头都快撞着他了!但这时蔡特罗伊斯把车开进了沙丘,这该死的沙丘,雪佛兰就这样陷在了沙里。我们继续步行去追,拉尔比紧跟着蔡特罗伊斯。攀登那些沙丘有多不容易啊!”他把手抬到肩一样高,脸上做出一个吃惊的表情。
当海伦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过沙滩,进到海水里去的时候,他把浴巾叠起来垫在头下,为的是躺着也能看到她。太阳几乎正好在她的头顶上,闪烁的阳光使逆光下她身体的轮廓变得几乎看不见,特别是腰部变得特别纤细。
矮个蜷缩着身体又回到了画面上,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高高抬起做着防御的姿势。
他知道自己会游泳。但是他不知道是怎么学会的。他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会游泳的。他会自由泳和蛙泳。脑子里马上浮现出相关的名称和动作。
“那就快点指给我看!”第四个人说。
海伦转过身来,用一个多少有点做作但非常漂亮的手势把头发撩到耳后。一朵小小的浪花在她的身上溅开,她笑着,笑得有点深不可测。他问自己,这样一幅迷人的图画,人的大脑如何能够忘却,也许,他已经忘了。
“其实可以看到他留下的痕迹。”不显眼的人叫道。
他回报以微笑的时候,内心深处涌出了一个念头,一个他现在能够明确感觉到的而在冥冥之中却已经反复出现过的念头:如果他以前就认识她,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如果她早就认识他,现在只是在演戏?他跳了起来,从沙滩上奔跑了下去,又跑了回来,在路上绊到了两个躺着的游客。海伦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水里,海水没到了大腿,他大声喊叫着。他不认识任何人。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自己。他是那样无望。
第四个人抽出一把手枪,对着矮个。矮个急忙往边上退了一步。第四个人往他的下身狠狠踢了一脚,矮个飞出了画面。
“慢慢呼吸,慢点。你没有问题,一会儿就好了。”海伦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回到沙滩上。她把他按在毯子上,抓住了他的双臂好一会儿。
“是,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矮个说。
“安静。”
“你们的汽车呢?你们这帮混账东西,这是一只什么该死的皮箱?”第四个人一脚踢掉了胖子腋下的皮箱,钱又撒了出来。
“我必须做点什么。”
“没错,但他在那里走进了仓库,很快又骑了一辆摩托车跑了出来。”
“你想做什么?不要屏气。”
“我以为,他是跑步逃走的。”
“我不能坐在这儿。”
“他是骑着一辆轻便摩托车走的。”
“那就去看医生。”
“你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
“我不能去。”
胖子、矮个和不显眼的人同时举起了一个手臂,努力让动作保持一致。
“如果我们假设,你不是犯了死罪。”
“他到底在哪儿!”第四个人抓住了胖子的领子。
“我一定做了什么蠢事。”
“他还没有走远。”
“但你不是杀人犯。”
“蔡特罗伊斯在哪儿?”
“你怎么知道?”
“不知道。”
“滑轮装置只是无意间松脱了。你自己说的。”
“那么是谁的啊?”
“那其他的呢?”
“不是蔡特罗伊斯的。”
“什么其他的?”
“我说,你们把他的头砸破了?”
“我跟那帮人有关系。或许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你们拿到了吗?”第四个人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话。矮个转向胖子,胖子答道:“蔡特罗伊斯带着东西跑到沙漠里去了。”
“你有点偏执妄想症。但不是犯了死罪的人。”
“拉尔比用千斤顶把一个人的头砸破了,咔嚓一声,就像劈开一块烂木头那样。”
“你怎么知道?”
“你们拿到了吗?”第四个人问道。矮个回答,他们把一个人的头砸破了。
“我三天三夜守着你。特别是在夜晚。你不是罪犯。如果你想确切地知道我的看法:你是一只小兔子。你都不能拍死一只苍蝇。现在是这样,估计之前也是这样。一个人的基本秉性是不会因为失忆症而改变的。”
乍一看像是在戏剧舞台上一样。左右各一块深色的木板像是临时搭起的帷幕。狭长的楔子间是高高的蓝色的天空,天色很亮,甚至有点白得刺眼。下面是荒漠,荒漠里站着三个身穿长袍的男人。初看上去,分辨不出三个人的差别。仔细观察才发现他们三人中有一人是矮个,另一人是胖子,第三个人不大显眼。他们的嘴在嚅动,手晃来晃去。矮个好像在说服胖子,胖子臂下夹着一只皮箱,箱子在阳光下亮闪闪的。过了一阵子,那个不显眼的人在画面上消失了。胖子用手掌从下往上打了一下自己的下颌,撩起了嘴唇。矮个笑了,他比画起一个像卡通人物那样夸张的动作:伸出了一只拳头,另一只拳头绕在脑后,就像马上要向胖子出击一样。接着他果真砸了胖子一拳,胖子又把他一下子打倒在地。皮箱掉在沙子上,一大摞纸币撒了出来。不显眼的人又回到了画面上,和另外两个人说着话。他们弯下腰去捡那些纸币。风向转了,慢慢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在说一个叫蔡特罗伊斯的人,并相互保证,问题不在自己身上,他们自己没有过错。然后他们一起停止了说话,向同一个方向呆望着。只有胖子的手还在无意识地继续在沙子里摸索着。矮个转身在不显眼的人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不显眼的人做了个动作,像是抓起一把钱放进了一个袋子里。远处传来一阵柴油发动机的响声,接着是关门的声音。这时第四个人出现在画面上,同样穿着白色的长袍。他的脸和声音跟其他几个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他的举动里多了一份决断。他说着一口夹杂着阿拉伯语和英语的法文。
“你怎么知道?”
——希罗多德(古希腊作家)
“我就是知道。”
从卡拉曼腾继续走了十天,又看到了一座盐山和一汪清泉。周围居住的人叫阿塔兰特。据我们所知,他们是世界上唯一没有自己名字的人,他们都叫阿塔兰特,而个人没有自己的名字。
他带着怀疑的眼光长时间地看着她。最后她站了起来,把浴巾包在了一起,对他点了点头。这也不是爱情,而是什么更为糟糕的东西。
第十五章 彻底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