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你住在附近吗,唐纳德?”
“我想也不是。你是外地来的,对不对?”
女招待自动过来帮我们一人补上一杯酒。我在想,不知要喝几杯才会让我觉得这女人不错。这并不是说她没有吸引力,但她的岁数比我多出了好大一截,使人难生非分之想。她的块头不小,头发打理得很漂亮,我想她多半也拉过皮、穿束腹,但她年纪大到足以——唔,或许不足以当我妈,但可能也足够当阿姨了。倒不是说我妈妈真的有个妹妹,但是——
“你怎么知道?”
“哦。”
“有时候这种事情就是感觉得出来。”她的手滑到我的大腿上,轻捏了一把,“你在这个大城市里孤单一人。”
“我有好几个座。”她说,然后拉着我的手翻过来,用她涂着猩红蔻丹的食指沿着掌纹在我的手心画来画去,“‘博爱座’是其中之一。还有‘什么都做’也是。”
“没错。”
“双子座。你呢?”
“住在某个没有人情味的旅馆里。哦,我相信旅馆房间一定很舒服,但是没有生命、没有特色,而且很孤单。”
“你是什么星座的,唐纳德?”
“很孤单。”我重复着,然后喝了一口我杯子里的威士忌。再来一两杯,我想,我就不太会在乎我是在哪里、跟谁在一起了。只要这个女人有张床,什么样的床都行,能让我倒在上面整晚不省人事。这样也许缺乏绅士风度,但至少我可以安全过一夜。天哪,我实在不能在街头到处乱晃,纽约的警察有一半都在找我。
我真的差一点就说亚当了。“唐纳德·布朗。”我说。
“你用不着睡在你的旅馆房间里。”她娇滴滴地说。
“我叫夏娃。”她说,“夏娃·狄格拉斯。你是——”
“你住在附近?”
没关系。她还是在我旁边坐下了,这个极度自信的女人。她穿着一件黑色的低胸洋装,脖子上戴了一串珍珠,身上有昂贵香水和昂贵威士忌的味道,不过话说回来,大查理也只卖昂贵的威士忌。
“事实上的确是的。我住在大查理。”
“八成不是。”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我应该请她坐下,但我没这么做。
“大查理?”
“韦瑟比·乔治·杜普雷。”她帮我说完,“我怎么知道你会知道呢?也许是因为你看起来充满了灵性,又如此孤单。有人说过孤单呼唤孤单。我不知道这是谁说的,但我想不是米尔恩。”
“对。”
“是什么人的妈妈。詹姆斯·詹姆斯·莫里森·莫里森——”
“这里?”我笨拙地问,“你住在这间酒店里?”
“对!”
“不是这里,傻瓜。”她再次友好地捏了一把我的腿,“我住在那个真的大查理。那个大大的大查理。哦,不过你是外地来的,唐纳德,所以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是不是?”
“这是A.A.米尔恩[4] 的句子。”我记得。
“恐怕是不知道。”
关于这个问题我找到了一些有趣的答案,其中最异想天开的是大胆潜入布克兄弟[3] 去偷。我的第三杯酒快喝完的时候,一个女人走到我桌旁说:“嗯,你是哪一种?迷失、被窃,还是彷徨?”
“查理曼大帝等于查尔斯大帝,也就等于大查理。所以这地方才取这个名字,因为老板是一对叫作莫里和莱斯的男同性恋,他们当初也可以把这里取名为‘或多或少’[5] ,不过他们没这么做就是了。你是从外地来的,所以你不知道转角那里有一幢公寓大楼叫作查理曼大帝。”
可我上哪儿去弄睡衣和睡袍呢?
“查理曼大帝。”我说。
总会有办法进去的。第二杯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我想到打电话去说有炸弹,让他们疏散那幢楼里所有的人。然后我就可以混在人群里,跟着他们晃回去。如果我混进人群的时候穿着睡衣睡袍,谁会想到我不是那里的人呢?
“对。”
我对他倒丝毫没有怀恨之意。我边啜酒边思考,边思考边啜酒。一个琴声撩人、歌声有如融化奶油的女钢琴师唱着科尔·波特[2] 的歌,我的思绪则飞向转角的查理曼大帝,想着该怎么进去。
“一座公寓。”
我脱下了后者,把前者藏在长椅下。我点了杯单一麦芽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水和一点柠檬皮,酒上来的时候是装在一个大型的雕花玻璃杯里,那杯子无论看起来还是感觉起来都像是沃特福德的产品。也许它就是。这个地方一杯酒的价钱够在店里买一品脱威士忌了,所以大查理应该是有能力多花点钱买高级玻璃制品的。
“对。”
这个名字给人的印象可能不怎么样,但实际上它是一个相当豪华的地方。厚厚的地毯,嵌入式的照明,黑暗角落的餐桌配上靠墙的长椅,钢琴酒吧的凳子有厚实柔软的坐垫和靠背。女招待们身着浆过的黑白制服;酒保穿的则是燕尾服。我很高兴我穿着西装,同时为脚上的球鞋和头上的绅士帽深感惭愧。
“在转角那里。你住在里面。”
我过街,转弯,朝大查理走去。
“说对了,唐纳德·布朗。”
我不能就这样站在这里,是不是?而且我在室内会比室外舒服、坐着会比站着舒服。何况,既然看起来我今晚是不可能工作了,那就没有真正的理由需要克制自己不喝烈酒。
“嗯,”我说着放下了那杯没喝完的酒,“嗯,那我们还在等什么?”
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缓缓地沿着大道开来。我微微转向一侧,把脸藏在阴影里。警车闪着红灯经过,继续开了下去。
我认出了门卫、管理员,还有那位好心的电梯操作员爱德华多。他们都没有认出我来。他们没有多看我两眼,可能是因为他们根本连一眼都没看我。就算我身上穿的是大猩猩装,他们一定也会谨慎地转开视线。毕竟狄格拉斯女士是这里的住户,我想我也不是第一个被她从大查理拉回家来的年轻人。职员无疑都拿到了丰厚的小费,让他们的眼珠子乖乖地待在原位、不到处乱转。
但这里不行。他们会打电话上楼,不管我说我是谁,不管我说我是来拜访谁的。
我们乘电梯直接上到十五楼。之前我们从酒吧走到大楼的路上我拼命呼吸空气,但三杯半大杯威士忌的效力不是一点饱受污染的纽约空气就可以抵消的,我在电梯里有点头晕眼花。那里的灯光对我的同伴十分不仁慈,但也无助于让我清醒。我们走到她家门前,她拿着钥匙开门,比我平常不用钥匙开门还费力,但我还是让她行使这项特权,最后她终于把门打开了。
送花这招是不会有效了,不管是送给莱奥娜·特里曼还是任何人。可以送到公寓里的还有其他东西——烈酒、冰、咸鱼比萨——但送货这招我已经用过了,肯定不能再混过去。我想到了好几种不同的伪装打扮。我可以扮盲人——我已经有墨镜了,只要再加上一根白色手杖就行;我也可以扮成神甫或者医生,神甫和医生什么地方都进得去,听诊器或白色硬领可以把你弄进你连拿着写字板都进不去的地方。
进了门,她说:“哦,唐纳德!”然后一把把我抱住。她几乎和我一样高,而且相当硕大。并不是说她太胖、邋遢或别的什么的,她只是很硕大而已。
何况,我也没有理由认为我能混过旁边这些建筑的安全戒备。它们都各有自己警觉性很高的门卫和管理员。
我说:“你知道吗?我想我们都可以再来一杯。”
紧邻查理曼大帝的那些建筑物也帮不上忙。它们都比查理曼大帝低很多,至少有四层楼的差距。穿戴好全副登山装备,登上其中一幢建筑的屋顶,在查理曼大帝砖缝的灰泥间钉好登山钉,再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到屋顶进入建筑内,理论上,这么做是有可能的。理论上,精通失传的超自然飘浮术飞到天堂去也是有可能的,而这在我看来还比把查理曼大帝当作马特洪峰[1] 要容易一点。
我们来了三杯。她把她的酒喝了,我把我的酒倒进一盆看起来反正也快枯死了的槟榔树盆栽里。
可恶。
也许这棵植物只是被周遭的环境吓坏了。这座公寓看起来像《建筑文摘》里的跨页照片,家具不多,可有很多铺了地毯的平台之类的东西。墙上唯一的装饰是一幅壁画,上面全是圆圈圈和旋涡线条,一个直角都没有。蒙德里安一定会很讨厌这幅画,而且要偷它的话得把整面墙都搬走才行。
然而还是有问题。别说直升机了,我连租辆礼宾车的钱都没有,而且我完全没概念要到哪里去找这么一个贪财的直升机驾驶员,更何况我想他们晚上是不营业的。
“啊,唐纳德——”
办法总是有的,我告诉自己。我跟安德丽亚编的那个小故事是怎么说的?关于屋顶上的直升机什么的?哦,那么做当然是异想天开,但是否真的绝对不可能呢?那种东西私人直升机公司就有,只要付些费用,他们就可以带你在城市上方翱翔一两个小时。如果多给一大笔钱,就一定会有大胆的生意人愿意载你到某个特定的屋顶上——尤其是你不要求他在一旁待命、事后再带你飞走的话。
我本来是希望那么多威士忌可以让她变迟钝的,可是看起来一点效果都没有。随着时间过去,我也没有变得清醒多少。我想道,哎,管他的,然后我说:“夏娃!”我们就紧紧抱成了一团。
街对面靠左的地方,矗立着查理曼大帝庞大的躯体,永远是那么戒备森严。我斗胆进犯过三次这幢建筑的门户,一次是应翁德东克之邀,另两次是送花,而在童话故事里,第三次就是魔力所在。但现在我得第四次进去,那里的每个员工已经都认识我了,何况就算没人知道你是谁,你也混不进那幢该死的建筑。
她房间里没有床,只有另一块铺着地毯的平台,上面放着床垫,但它还是尽到了职责。很出乎我自己意料的是,我也尽到了职责。
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可能是在等老天爷伸手帮忙吧。
事情很古怪。一开始我只是专心不要去想我妈妈的妹妹,这应该很容易做到,因为我妈妈根本没有妹妹。然后我试着利用我们的年龄差距编织性幻想,想象自己是个饥渴的十七岁少年,而夏娃是阅男无数的三十六岁成熟女人。这招的效果不太好,因为我的想象让自己马上回到了当年那青涩笨拙的窘态。
来了两辆汽车。公共汽车就像治安不良地段的警察一样,总是一对一对地出现。安德鲁和他妈妈跟其他人一起上了其中一辆,公共汽车站只剩下我一个人。但这没什么异常的。第五大道上向南行驶的公共汽车很多,分别开往不同的目的地,因此我看起来只是在等其他路线的车罢了。
最后我干脆放弃了,忘记我们谁是谁,结果奏效了。我不知道威士忌是帮了我的忙还是坏了我的事,但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再去想眼前正在发生什么,只是让事情发生,而事情还真的发生了。
差不多。
也难怪。
安德鲁、安德鲁的妈妈、我,还有另外三四个人,这时正站在公共汽车站那设计来给乘客挡风避雨的透明阻隔物之下。当初盖这东西的时候闹出了不少丑闻,饱了好几个公务官员的腰包。我一手抱着一根硬纸板做的圆筒,五英尺高,直径大约四英寸。我克制住自己,没有告诉安德鲁说里面装的不是钓鱼竿,而是——什么?钓饵吗?
[1] 位于瑞士和意大利的边境,是阿尔卑斯山脉中最为人所知的山峰。
哦。是钓鱼竿。
[2] 科尔·波特(Cole Porter,1891—1964),美国音乐家。
“他要去钓鱼。”安德鲁说。
[3] 布克兄弟(Brook Brothers),美国知名男士服饰品牌。
“安德鲁,不要去烦人家。”他母亲说着对我露出了一个勇敢的微笑,“他正处于这个年龄。”她说,“他学会了讲话,但还没学会闭嘴。”
[4] A.A.米尔恩(Alan Alexander Milne,1882—1956),英国童话、小说、戏剧作家及诗人。其中儿童文学作品《小熊维尼》被译为二十多种语言,下文中提到的《詹姆斯·詹姆斯·莫里森·莫里森》和《韦瑟比·乔治·杜普雷》也是他的作品。
叼鱼竿是什么?
[5] “莫里和莱斯”的英文是Maurie and Les,跟“或多或少”的英文more or less发音相近。
“你那里面有什么?”那小孩质问道,“叼鱼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