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用歇斯底里的尖细嗓音控诉起来。他听到车门关闭的声音,电车启动了。信一郎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呆滞地倾听着那些声音。
“他把手伸进我裙子里,还摸我了。”
“好吧,你身上带着证件吗?”
旁边传来女人亢奋的声音。与此同时,刚才那几个男人的气息远去了。他们好像认为自己完成了任务,都回到了电车上。看来他们并不打算牺牲再等下一趟电车的时间留下来帮忙。
站务员用见怪不怪的口吻询问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年轻。
“他是色狼。”
“说你呢,快把身份证拿出来!”
随着靠近的脚步声,一个貌似站务员的男人大声说道。
女人在一旁歇斯底里地催促道。
“怎么了?”
“你身上肯定有驾照之类的证件吧!?”
被站台上的冷风这么一吹,他早就忘记了触碰女人私处的感觉,这也让信一郎恢复了正常脸色。只是,他目前又陷入了另一种恐慌。
她怒气冲冲地问。
女人的声音怯怯地说。那女人一直攥着信一郎的右手腕没有松开过。她的个子比信一郎要高。
而信一郎正处在大脑彻底停止思考的状态,无法做出任何挣扎,乖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了钱包。他刚把钱包拿出来,就被女人劈手夺走了。只见她翻开对折的钱包,抽出里面的驾驶证递给站务员。
“嗯,我已经没事了。”
“钱包,还给我……”
其中一个男人向女人询问道。
信一郎说。他拿回钱包放进内侧袋,重新抬起目光,发现站务员正跟女人凑在一起研究他的驾驶证。这时他总算发现,自己的双手、脖子和身体都没有被任何人束缚。
“你没事吧?”
他拔腿就跑。那并非思考后的决定,而是反射性的行动。
另一个男人也叫了一声,然后把信一郎朝站务员那边用力一推。
“站住!”
“快来,快来!”
“你给我站住!”
耳边响起一声喊叫。他简直不敢相信。原来好巧不巧,站务员竟然就在他们附近。信一郎此前从未在京急线站台上看见过站务员。
两个叫声同时从背后传来。信一郎听着那些声音,忍着想哭的冲动奋力奔跑。他撞开站台上的行人,左冲右突,像弹子一样四处反弹,拼命奔逃。他冲下楼梯,顺着空荡荡的地下通道一路狂奔。
“喂,站务员!”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哭声趁机随着喘息一同涌了上来。视线被泪水模糊,看不清周围的情况。他甚至不知道这是哪个车站。
与此同时,他感到电车开始减速。仿佛为了让他坠入地狱,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电车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混在猛然涌出的通勤乘客中间,信一郎被几个男人粗暴地拽到了站台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到底造了什么孽?信一郎在心中呐喊着。然而那并非自问,也不是思考,只是一串不断浮现在脑海中的话语。
周围两三个男人的身体死死压住信一郎,还有一双手钳制了他的上半身。因为车厢里面很挤,这一连串动作挤得别的女人也发出了尖叫。随后,信一郎就一动也动不了了。
这是天谴吗?他根本没搞清楚状况,回过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那些被卷进什么案子横死的人,临死前一定都会有这种感觉吧。
一个充满正义感的声音大声回应。在渐渐远去的意识一角,信一郎呆滞地接收着那些声音。
他猛地撞上验票口的金属栏,穿了过去。没有感到一丝疼痛。
“押到警察局去!把他弄下车!”
“喂!喂!你干什么!”
又有一个愤怒的声音大吼道。
信一郎听到验票员的喊声,理所当然地将其无视,一头冲进了不知何处的傍晚人潮中。他撞倒、推开行人,从冷饮店的招牌旁边擦过,踢倒了停在弹子店门前的一排自行车,埋头狂奔。
“别让他跑了,抓起来!”
“喂!”
女人大声回答。
他又听到一声大喊。有人来追他了,又有人追过来了,信一郎想着。一旦停下就会被逮捕,一旦停下他的人生就毁了。此时就算拼了命也要逃脱。
“色狼!”
闹市区,信一郎从醉得摇摇晃晃的男人身边冲过时,听到了他的歌声。他那无忧无虑的样子,愉悦的哼鸣和歌词,每一样都让他无比嫉妒。
周围响起男人们躁动的声音。
他如今已经舍弃性命,朝着地狱猛冲。等待他的终点是无尽的恐惧,是世上最糟糕的黑暗,他可能会在那里丧命。他已经看不到前方的光明,而这个醉汉却依旧停留在安然无害的日常中,不被任何人指责,沉湎于愉悦的微醺,无忧无虑地哼着歌。
“这小子怎么回事,他干什么了!”
他一路狂奔,一路狂奔,不知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多远。待他回过神来,周围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片缺失了路灯的黑暗。再一细看,他站在机动车道边缘。开着大灯的车辆接连从眼前穿过。
尖叫声直刺耳膜,让信一郎脑内一片空白。女人骂出了让他难以置信的话来。
他等待车流过去,摇摇晃晃地横穿过道路,走进了一片满是枯草的空地。四周连一点店铺的灯光都没有。他抬起右手看了一眼表,却因为一片漆黑而难以分辨。他走向荒草地深处,随后转过头来。周围没有人,这让他松了口气。追他的人已经不见了。太好了。
“浑蛋!”
刚放下心来,他的双腿肌肉就开始痉挛,终于无法支撑身体,使他倒在了枯草丛中。紧接着他口吐白沫,背后同时传来一阵剧痛。急促的喘息已经超过极限,让他难以呼吸。啊啊,他确信,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在强烈的绝望和无尽的痛苦中,他无法做出任何别的思考。他的心跳快得难以置信,呼吸也早已失去了节奏,究竟是勉强吸入了一丝空气,还是已经完全停止,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一个高大的女性身体开始拼命挣扎,硬是把脸转了过来。那是一张因愤怒而涨红的、如同鬼魅的脸,并非他想象中那般年轻的面庞。女人的身体继续挣扎着、挪动着,信一郎的手腕立马被钳住了。他根本没时间逃走。
他在草丛里趴了整整三十分钟,疼痛渐渐退去,心情也缓缓平复下来。这种感觉真不可思议。因为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恢复过来。他试着使劲,发现双腿还能勉强动弹。虽然依旧非常痛苦,但他至少有了正常的呼吸。他还闻到了周围泥土和枯草的气味。当然,因为那些东西就在鼻子底下。自己的鼻腔竟能正常工作,这对他来说是个难以置信的奇迹。他略加思索,犹豫了片刻,随后忍着剧痛慢慢翻过身来。再一次让身体瘫倒,眼前出现了一片星空。
他摸到的部分温暖中带着一点潮气,这让他再也控制不住情动,手指直接摸上了女人腿间那个部位。指尖霎时传来温暖和潮湿的触感,信一郎的思维猛然中断,陷入了恐慌。他的平常心和警惕心全部碎成粉末,只剩下让他几近失神的兴奋,他开始用中指顺着女人的肉体滑向前方。就在那个瞬间,噩梦降临了。车厢内响起震耳欲聋的叫声。
他将视线转向地平线的方向,看到了格外明亮、丝毫没有闪烁的星星。那就是长庚星——金星吗?他盯着星星看了一会儿,缓缓做了个深呼吸。啊,还活着,他想道,这真是太奇怪了。莫非自己从那个最糟糕的地狱里生还了?
不巧的是,刚才他看的还是一部桃色电影。由于实在太久没有触碰女人的身体,渴望触碰女性的本能化作激情一点点吞噬了信一郎。他轻轻挪动两根手指向上移动,竟碰到了如同做梦般让他难以置信的东西。那是布料的触感——她的内裤。
其实他早已放弃了希望。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或许还能活下去。如果那种难以置信的幸运真的降临在自己身上,那他以后一定不会再有任何奢望了。他只想,只想认认真真地生活下去。
信一郎愣了一下,紧接着感到血液开始往脑子里涌,下半身也出现了变化。他把手伸到女人裙子里了。要不就是电车实在过于拥挤,把女人的裙子给挤得往上缩了。
想着想着,泪水突然决堤,信一郎慢慢蜷成一团,在枯草丛中哭了起来。
这下糟糕了,信一郎想把手缩回来。然而就在那时,电车又开始摇晃,使他碰到了异常柔软又温暖的什么东西。他一时想不出自己碰到的究竟是什么,但没过一会儿就意识到,那是女人丝袜上方,大腿根部露出的一点白肉。
他边哭边想,好在这附近没有楼房。如果有楼房,如果他刚才埋头冲了进去,一路跑上了楼顶,那他一定会跳下来。强烈的绝望应该会令他做出那种举动。那样一来,他的人生在刚才便已终结了。对这点,他毫不怀疑。
彼时,电车突然在弯道上加速,他与女性的身体之间瞬间空出了一道缝隙,信一郎的手自然垂落下去。下一个瞬间,电车开始刹车,背后的人猛地挤压过来,信一郎的手背上多了一片粗糙的触感。他吓了一跳,但很快明白过来,那原来是她的丝袜。而真正让他惊讶的是,他的手并没有垂到可以触碰丝袜的高度。尽管如此他还是碰到了丝袜,那就意味着,她的裙子短得异常。
好在没变成那样,好在这里没有楼房,他越发感慨地想着。就在那时——
就在那时,他猛然意识到右手背一直在碰撞什么柔软的东西。正奇怪的时候,发现那是站在自己前方的一名女性的臀部。他稍微挪动一下右手,手指却不受控制地被挤进了她的臀缝间,臀瓣的弧度极为真实地紧贴着他的皮肤。信一郎稍微享受了一下那种感觉。电车每过一个弯道,那名女性的身体就更重地挤压过来,而且看这个样子,她似乎并不讨厌这种状况。
“喂,你怎么啦?!”
然而坏事总是跟随好事而来。他工作日调休从三流影院看完电影出来,正好碰上了京急电车的下班高峰。平时他都会注意错峰出行,那天实在是大意了。不巧的是,那天傍晚的车厢比平时都要拥挤,连身体都无法挪动,可以说,那是他头一次搭乘这么挤的电车。由于当时已经进入十二月,每天都如同隆冬一般寒冷,乘客们身上厚厚的衣服也成了格外拥挤的原因之一。
远处传来男人的喊声,信一郎猛地僵住了。他慢慢从泥土和枯草中撑起上半身。他准备逃走。莫非是站务员或什么人追过来,找到他了?
信一郎希望能过上每月有固定收入的生活,也受够了每天无家可归的不安,便十分认真地投入了不动产中介的工作。他还跟随大姐社长四处走动,学会了领客人看房的诀窍。与Y家电对待员工的态度相比,这里简直平和得让他有些难以适从。就这样平安度过了一个月,社长同意正式聘用他。这可是件不得了的好事,他特意买了酒回去独自庆祝。
“你怎么了?”
他四处浏览不动产中介贴在店门口的廉价出租屋启事,却看到了一个叫富士的不动产中介贴出的员工招聘广告。他带着只要能找到工作就好的心情进去询问,发现社长是个大姐,很是喜欢信一郎的样子,答应给他一个月试用期让他干干,就这样,他轻松开始了试用工作。可能因为当时正是经济景气的时节,他这个工作才会定得如此顺利。于是他决定先住在父母家,每天乘坐京急电铁到T见上班。专门跑到T见去看“一颗四百米”广告牌的时代仿佛再次复苏了。
那个声音又问了一句,同时还传来踩踏枯草的脚步声。信一郎猛地跳起来,他认为这个人肯定要报警了。
厌倦了这种整天无所事事的生活,他终于向父母低声下气地要来一笔钱,重新回到T见市,打算先找一间廉价的木质结构出租屋住下来。他打算从不带洗澡间、共用厕所的地方重新出发。不知为何,信一郎对T见市有着特殊的感情,认为那是自己的城市。而且学生时代的朋友都不在这里,无须担心人情问题,也没必要在意别人的目光。
“你没事吧?”
最后,他身上连电车钱也掏不出来,只能厚着脸皮回到老家混吃混喝,打发掉了半个月时间。口头上说要出去找工作,其实只是每天早上离开家,随便找家三流影院坐进去看上一整天电影。虽然大多数都是桃色电影,但那毕竟是满大街都有电影院的时代,横滨和私铁沿线随处可见荒僻的小影院。然后再到旧书店转转,坐到咖啡厅里点一杯咖啡蹭几小时座位,快到晚饭时间便起身回家。过了一段时间这种生活,他在Y家电受到的精神创伤也渐渐恢复,然而却生出了另一种绝望感和低迷感。
男人的声音稍微靠近了一些,又询问道。
只是信一郎并不是真的厉害,离专业水平还差得远,因此他也经常会输,原本承诺负担房租的口头约定就成了真金白银的债务,那样一来,他就只能从那一带消失了。天气还算暖和的时候,他尚且能在公园或车站长椅上过夜,待气温开始下降,他就会躲进廉价旅馆里泡澡。在彻底沦为流浪汉的同时,也渐渐失去了朋友。
“我没事。”
然而他迟迟找不到工作,兼职也断断续续,多数时候都难以兑现自己的诺言。他甚至跟收留他的朋友打麻将赌博,赢了之后免除他那部分房租,使得原本出于好意的朋友也跟他越来越疏远。因为信一郎从高中起就一直有机会打麻将,若对方是初学者,他一般都能赢。
信一郎慌忙回答了他。因为他看出这不是知道车站那件事的人会用的询问方法。一定是住在附近的人,或毫无关系的过路人。
因为他有很多朋友还没结婚,才有条件收留他住下来。其中也有人欢迎他来借宿,对那些人,他会提出负担部分房租,或者请他们吃晚饭来讨好。
随后他站起来背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大步离开了。他逐渐加快脚步,内心满是愤懑。这个世界实在太残酷了。这个世界完全是由糟糕的事组成的。
田边信一郎离开那间出租屋后,只背着自己的换洗衣物,连被褥都不带,在京急线沿线的朋友家辗转借宿。在这个时代,没有家的青年想活下去,除了靠朋友外别无他法。
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全都是穷凶极恶的恶棍。所有人都想来害他。